朱秋雨

歐陽的身前只有一個圓頭話筒。他每天直播三至四小時,大多時候眉頭緊鎖。手機豎屏里,只有他梳得锃亮的發型和熨得平整的西裝較為奪眼球。
“主播的臉不重要,”他了解自己的粉絲:40歲以上的農村婦女,熱衷收看家庭倫理的鬧劇。
等到歐陽宣布直播結束,粉絲們意猶未盡,就像追連續劇,他們畢恭畢敬地朝互動框發消息,“歐陽老師辛苦了”“家和萬事興,明天等你”,滿屏皆是玫瑰花和愛心。
歐陽,江西人,一個擁有超370萬粉絲的情感博主。有了流量支撐,26歲的他養了一個十人小團隊,博主路徑也逐漸清晰:為了“時刻傳遞正能量”,今后著力做公益;建立電商供應鏈,專賣中老年人的生活用具……
歐陽從零躍升為頭部網紅,用時僅一年半。這是他自己也沒意料到的。
2019年末,從廣州做微商的化妝品公司辭職,他轉身躍入短視頻的藍海。零資本、無團隊,每天只睡四小時。
2022年初,站在離他過去工作的公司不遠的跨境電商廠房,歐陽指著堆成小山的快遞盒對南風窗記者說:“這些都是我直播間賣的,三天(貨)都發不完?!绷咔Ъ唐?,“講幾分鐘就賣光了”。
歐陽是互聯網持續造富的縮影—個人IP和流量得到資本的青睞。一份報告曾統計,2017-2020年網紅經濟的市場規模年平均增速超過150%。
隨之,一個新的組織應運而生—MCN機構。《2018中國網紅經濟發展洞察報告》顯示,中國頭部網紅簽約MCN機構的占比已達93%。MCN機構近年的爆發式增長,更將一眾原本自由的個體,整合進高效但有框架的營銷網絡之中。
在網紅日趨機構化的當下,南風窗記者采訪了幾位堅持不簽任何平臺和機構的網紅博主。如歐陽一般,他們不做打工人。
他們盡管時刻為關乎生計的數據、流量而焦慮,生怕成為被后浪推翻的前浪,但同時也在傳遞著個體的想象力、智識、抱負,在互聯網的加持下,擁有無垠天地。
選擇不簽機構,30歲的視頻博主張文博琢磨的是:不讓任何商務邀約束縛他做內容的理想。他的目標是成為中國版羅英錫—一個有名氣的韓國綜藝導演。
張文博的B站賬號有18萬粉絲,吸引的均是大學學歷的年輕人。他發布的52個視頻,很多時長超20分鐘,與市場主流的幾十秒短視頻相悖。
最受歡迎的是帶有驚悚元素的密室逃脫系列。在黑漆漆的封閉空間里,張文博與兩位出鏡伙伴拿著密室劇本,一邊體驗他人人生,一邊尖叫、解謎,帶著觀眾感受驚嚇后通關的快感。
張文博自稱,做博主是由于30歲前的“一腔熱血”。
2020年,張文博所在的傳統廣告公司生意蕭條,他深刻地意識到,視頻對行業的顛覆性,于是向領導提議轉型。但有關建議被忽略了,張文博決意辭職“自救”。
第一個視頻發布在2020年10月,而下一次更新則是兩個月后的事了。等到2020年12月發布兩個測評類視頻后,新視頻的發布又間隔了四個月。
張文博“拖更”的原因,是為了養活自己。不更新的時間里,他利用工作期間積累的人脈,接商業訂單,干著過去在廣告公司服務甲方的活兒,來養活自己的互聯網夢。
不同于外界對網紅博主的想象,張文博的節奏比工作時還規律。在確定做博主時,他就已經打定主意,不希望自由職業模糊了生活與工作的界限。
為此,他成立了公司,給加入的四位朋友確定了工作章程:每天10點上班,6點下班,超時付加班費。
連辦公室都準備好了。一間位于創意園的40平米工作室。其中,吧臺占20平米。玻璃門外還有40平米的露臺,上面種滿了花。這是最接近他理想模樣的辦公室。
在B站擁有35萬粉絲的趙嘉煒,也錨定了視頻行業的可持續性,認定這是27歲的他“避免喪失競爭力”的途徑。
不同于張文博,趙嘉煒從來沒有固定的雇主。這與他從事的藝術行業有關。
2017年從視覺傳達系本科畢業后,他沒和同屆同學一樣選擇做設計師,而是突發奇想地學習了畫畫。從那以后,他待在父母家,邊自學,邊謀生。
在自學期間,他接觸了商業插畫師,一份新興、處于無組織狀態的職業?!安煌趪獾牟瀹嫀熀灲浖o公司,國內這塊幾乎空白。大多數插畫師只能自己找活兒(干)?!?/p>
聯合利華、華為、騰訊……隨著經驗增長,畢業三年間,他為眾多知名品牌操刀商務插畫。信心逐漸有了,只是月收入的不穩定讓他屢次對行業產生懷疑:行情好時月入五萬,不好時,幾個月都沒事做,這樣的生活可持續嗎?待年紀再大些,工作強度高時又畫不過年輕人,怎么辦?
自我叩問多次后,趙嘉煒決定做自由職業者,打造長久的個人IP。
2019年6月,作為試水,他沒有露臉,穿著干凈的白T恤坐在客廳前,對著鏡頭分享了一段時長27分鐘的個人經驗。視頻標題很長,叫作《我是如何自學兩年直接成為自由職業者并與4A公司及各大品牌合作的?》。
在B站第一次按下發布鍵后,這支視頻一舉成為近百萬播放的爆款。
2700條評論在下方沸騰—他們都想做自由職業者。
做爆款只是第一步。運用個人IP做博主的人面臨焦慮是,如何持續產爆款?
多方調研結論顯示,三個月,是標準的網紅試錯周期。只有紅過三個月才能迎來后續發展。
對流量的焦慮讓很多網紅選擇走上職業化道路。MCN的優勢則很明顯,頭部MCN機構大禹網絡聯合創始人李永安曾在受訪時解釋,個人很難全盤弄清平臺規則,難以接觸廣告主資源。他斷言:“會有小體量的野生紅人存在,但偏頭部的、真正具備商業價值的紅人根本不可能是野生狀態。”
拒絕被機構化的趙嘉煒不同意,“MCN很難給博主真正的內容建議。他們常常低成本批量簽博主,只等著有一天某個紅人爆發”,就像“空手套白狼”。
沒有機構的幫助,也意味著個體須全盤掌握流量玩法。依靠分享插畫師經驗視頻漲粉至35萬后,趙嘉煒的賬號在最近半年漲粉停止了。
他將原因歸結為“個人表達欲過剩”。一個勁地更新節奏舒緩、治愈風格的獨居插畫師VLOG,“這不符合傳播規律”。
如果要符合傳播要素,“它一定是要蹭熱點、情感強烈,講一個有足夠多反轉的故事,或者具備實用性,令其成為社交貨幣分享出去”。
2021年一年漲粉200多萬的歐陽,無疑是深諳這套規律的玩家。2020年6月,他一頭扎入正值風口的情感博主賽道,為人解決家庭糾紛,好處是“門檻低,不需要才藝,連心理咨詢師的證都不需要”。
與一般類型的博主不同,情感博主強調與粉絲建立最深厚的連接,長時間直播、與粉絲連線是行業常態。為了在最多時段搶上首頁熱門,歐陽每天至少直播兩次。
“晚上7點后的黃金檔最多人在線,一定要播,但這時競爭激烈,所以白天還得播?!?/p>

歐陽花了七八個月將粉絲漲至100萬,成為了快手情感大V里少有的慢條斯理的南方人。但主播的口才,從不是歐陽直播間的噱頭,以一名衛視知名婚戀主持人為例,“他比我們每個人都專業,但我的直播間就是比他人氣高”。
吸引人停在直播間的關鍵,歐陽認為是求助人的事件。為此,他聘請了客服,每天從上百條私信中選取一兩個典型案例?!翱匆幌抡l家的事情,更能博得眼球,懂我意思吧?”他反問記者。
在他的闡述里,直播間里充斥著真實的農村家庭倫理糾葛與反轉。
比如,一個患癌的女人想起她38年未見的初戀,找到了歐陽。在他的直播尋人、調解過程中,遭遇了初戀,即男方子女的阻礙,“找了一個假老頭騙我們”。
這起尋人事件以男方子女的認錯告終,歐陽還甚至還為兩人籌辦了告白儀式。雙方子女聲淚俱下地在告白直播間里,表達了對父母的感恩之情。
經過上述一天兩場、前后十天的“尋找初戀”直播,歐陽漲了約80萬粉絲。那是2021年上半年,觀眾已經在2020年疫情期間培養起了觀看直播的習慣。
歐陽的擁躉也像牛市股票般,不可控地瘋漲。
一開播,十幾萬人在線。
一下播,賬號下方的粉絲數加了四五萬人。
很多老年粉絲干脆在昵稱后加了括號,里面寫“歐陽家”,證明自己鐵桿粉絲的身份。
歐陽在這期間開啟了賣貨模式。對他來說,這件事駕輕就熟。2019年末,從廣州市白云區一化妝品直銷公司辭職后,歐陽最早開的是抖音賬號,科普養發護發知識。那時他發現:“甭管大主播小主播,就算只有幾十個粉絲,也會有供應商找來幫忙賣貨?!?/p>
換言之,相對遍地的供應商和直銷工廠,主播仍是稀缺品。只是,在抖音積累了幾十萬粉絲以后,歐陽發現,“粉絲多也沒用”。賬號如果過于垂直,“賣不了貨”。
這一次,成為情感老師的他,在關心家庭、婚姻的農村用戶面前,實現了利益的最大化。
“幾百萬、上千萬?!彼p描淡寫地從嘴邊吐出的幾個字,是他一晚上直播的營業額,卻只花費他半小時。像追電視劇中間需要忍受廣告一樣,在直播間無論他推薦何物,“歐陽家人”總能一口氣買好多件。

“快手老鐵買的不是產品,而是人。他喜歡你,就會下單。”歐陽總結。
如此的模式實際顛覆了傳統的勞動價值論,即勞動是決定商品價值的唯一元素。如同傳播學學者朱杰提出的,在網紅經濟中,價值越發與塑造情感紐帶的能力相互關聯,網紅與粉絲的親密程度、信任程度特別是情感強度等“質性”特征(而非只是“點擊率”等“量化”特征),構成了成敗的關鍵。
歐陽也表示,他已經不再關注粉絲量的漲幅,而是思考如何讓直播間保持熱度,如何“傳遞正能量”。這兩者均與賣貨量直接關聯。
做博主一年多以后,張文博也在2022年1月嘗試了直播。傍晚6點下班,他會坐到家里的電腦桌前,打開絕地求生的游戲當背景音,與觀眾嘮嗑五至八小時。他寄希望于通過直播增添粉絲黏性,為視頻內容引流。
況且,擺在面前更現實的問題是,他仍舊無法通過發布視頻變現。直播的打賞是他能為團隊賺來的一份額外收入,“按照每天直播五小時的節奏估算,一個月能賺一兩萬”。
他在2022年確定了新的發展方向—短綜藝,即半小時左右的自制綜藝。張文博綜合了團隊成員能力和個人志趣確定的方向,堅信隨著5G技術的發展,短綜藝將成為視頻行業的風口。
為此,他的創業投資由20萬升至了60多萬,讓他有了更切身的感悟:“不要覺得做主播很賺錢。能看到的是頭部很賺錢,大多數人都很痛苦?!?/p>
相比之下,頭部網紅歐陽的焦慮感更重。他認為情感博主的替代性很強,“一兩天你不播,改天就被人忘了”。
他在2021年共計直播810個小時,相當于400余部電影。
2022年1月中旬,因“直播中存在賣貨炒作行為”,歐陽的直播功能被封禁了。難得的停播休息時期,歐陽卻沒有休息,跑到徒弟的賬號繼續直播。
努力工作的一切動因都源于他悲觀的預判:“總有一天,要么就是平臺黃了,要么就是賬號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