具本昌的『時間標本』

文晶晶

“漫長”系列作品體現超現實的魔力

2021年10月，“徘徊久——具本昌攝影”在北京三影堂攝影藝術中心展出，參觀者可以近距離地感受攝影師具本昌作品背后不動聲色的分量。

具本昌

向往充滿期待的生活

具本昌出生于韓國首爾的商人家庭，幼時很少外出玩耍，唯獨對自家后院里的瓶瓶罐罐與玻璃碎片興趣盎然。拆開的包裝盒、看過的舊雜志……具本昌熱衷收集有過使用痕跡的物品，從中培養對生活細節的關注力。

成年后每次出游，具本昌依然喜歡搜集“別人不曾留意”的物件，比如鎖店里破裂的鑰匙掛板、生銹的收銀機、鳳凰形狀的舊屋頂裝飾，以及來自世界各地的燈盞、鳥籠等。它們如今裝點著他的工作室，也常在他的攝影作品中出現。

22 歲時，具本昌從延世大學企業管理系畢業后入職當地的大宇集團。半年后，他選擇辭職，理由簡單而純粹：“我仿佛可以看到自己60歲后的樣子，如此下去，生活已經沒有任何期待了。”

1979年，具本昌入讀德國國立漢堡造型美術大學的攝影設計專業。當拍攝的首張照片受到稱贊時，他興奮異常。具本昌一面揣摩亨利·卡蒂埃-布列松、羅伯特·弗蘭克等攝影大師的風格，一面“定格”漢堡。留學期間，他的足跡遍布周邊各國，差不多每天早晨都上街拍照，敏銳的視覺感和嚴謹的表現力與日俱進。到了每月一次的“舊物回收日”，具本昌會與同學一起尋找尚可使用的廢棄物。他堅信能從中感應到與眾不同的美。編號997的文件收納箱就在那時脫穎而出：那個“流放”在角落里的箱體臟兮兮的，層層塵埃正是過往的寫照。具本昌以此拍攝《內部》系列，嘗試與奇妙的空間概念共鳴。

準備回國之際，具本昌拜訪老師安德烈·蓋普克。蓋普克對愛徒大加肯定，但也尖銳地指出：“我沒辦法單從作品說出這是來自某位韓國藝術家的作品。所以，你需要你自己存在的理由。”猶如醍醐灌頂，具本昌開始思考自身價值，決意解鎖嶄新的視角。

接受自然法則

回國后，具本昌為了維持基本開支，選擇給電影拍攝劇照。彼時，具本昌跟拍一部電影的收入不過50 萬韓元，劇組很少有人留意到他的工作，可有時連拍攝時的快門聲都會引來副導演、攝影指導的無端責罵——在他們看來，“劇組攝影師”只需要如實記錄電影畫面。但具本昌認為，用照片精準傳達長篇電影的內核才是劇照的意義所在。

具本昌在日常攝影中也情不自禁地融入這項追求。1985 年的首爾街頭，破敗的雕像、陌生人的剪影……所有的所見物并不突兀地排列進《漫長的下午》，充滿緊迫感的地表下恍若迸射出一股超現實的魔力。時隔3 年，具本昌參加“攝影—新視點展”。這個展覽是韓國當代攝影的啟蒙，急需新鮮血液的加入，而具本昌對“藝術訴求”的解讀剛好與之契合。

“人可以帶給世界什么”成為具本昌不斷思索的命題。赫爾曼·黑塞的小說《德米安》中有個隱喻：鳥要誕生于世，必先破壞自己的蛋殼；人要重生，必先摧毀周遭的世界。基于其中滲透的靈感，具本昌籌劃了“初始”系列：一個充滿掙扎和抗爭的人體形象。稍早一些的《思緒之海》更被稱作“重生”的象征：黑白的人像重疊錯位，既是身處迷茫的不同個體，亦代表希冀與掙扎并生的具本昌本人。由于當時的技術尚不支持大幅作品的影像輸出，具本昌索性用針線將作品縫制起來：“線”寓意人生之曲折，略顯毛糙的紡線、針孔更像密密麻麻的傷痕與持續修復的紐帶。

1995 年，具本昌的父親因阿茲海默病備受煎熬，具本昌用《息》系列記錄介乎生與死之間的狀態。干涸的野草、停擺的鐘表，皆與彌留的老人一起悄然流逝——哪怕失去生命，他和它們仍可在作品里化作永恒。

具本昌承認自己其實沒有心淡如菊的釋然，父親離開后根本無法投入到任何新的主題。直到有一天，他偶然發現一堵積滿了塵埃的墻，一種近于頹廢的空無之美令他震撼。那以后，他說服自己接受存在與逝去并存的自然法則，試圖讓攝影的角度變得更加寬廣，內容變得極度簡約。為了這項目標，具本昌幾乎舍棄了對光影變幻以及事件延展的具象呈現，而物體本身所具備的或平面、或立體的屬性成功占據了鏡頭畫面。

揭開歲月的底色

“初始”系列作品

敢于回望時光的具本昌拍攝時更加理智和冷靜。江陵端午祭上，演員們扮成“官奴”的形象出演“啞劇”。作為韓國唯一的假面戲，這種演出極盡美感、滄桑。具本昌卻做出與眾不同的處理。1998 年拍攝《面具》這組作品時，他并未捕捉演員的表演高潮，而是邀請演員戴上表演時的面具直接站立在鏡頭前。悲劇氣氛適度削減，隱藏在面具后面的那張臉與面具交錯出難以調和的矛盾。

2004 年，具本昌全身心投入到《白瓷》作品的創作中。兩年內，他陸續走訪韓國、日本、英國、美國等地的美術館、博物館，依次拍攝散落在那里的朝鮮時代的白瓷。“朝鮮白瓷”中的大部分算不得完美：純手工制作，不講究對稱，也從不刻意回避偶成的瑕疵；節儉、謙卑的品質反倒從最真實的狀貌里緩慢流出。第一眼觸及它們，具本昌就覺得這種秉性與不善言辭的自己尤為相像。他所拍攝的這些“瓷肖像”毫不張揚，邊緣甚至氤氳到模糊難辨，仿佛會呼吸、會戰栗的“模特”，既承載了前世陶藝家的寄托，也揣測著當下瞻仰者的情緒。具本昌的拍攝不止于對歷史的回溯，更呈給現代人一份久違的真誠。

具本昌堅信“全世界都有喜歡靜謐和寧靜之美的人”。他的作品曾被舊金山現代藝術博物館、何必館·京都現代美術館、韓國國立現代美術館等機構收藏，一度影響著攝影界的創作理念及實踐技巧。如今，具本昌早已成為知名導演的座上賓，他所拍攝的劇照和海報往往能夠擔當影片的“賣點”。目前，具本昌在韓國慶以大學攝影攝像學部擔任教授。

照片可以充作“時間的標本”。“捕捉那不可見的，是我攝影的歡愉。”具本昌的攝影展露更多的歲月底色，構建更多精神的領地，揭示生命中不為人知的氣息。

《息01》

臉與面具交錯出另一種矛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