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柳冰
(清華大學 法學院,北京 100084)
2021年4月,美國紐約州紐約縣高等法院就上海雍潤投資管理有限公司訴喀什星河創業投資有限公司、徐茂棟一案作出判決,對北京市高級人民法院(2019)京民終115號民事判決不予執行。該案是美國法院首次以中國司法體系不能提供公正的法庭和與公平原則相符的程序為由(學理上稱之為體系缺陷理由)拒絕承認中國法院判決,該判決不僅直接影響到雍潤公司作為直接權利人所持合法判決的執行利益,還對中美承認與執行彼此判決的未來實踐具有潛在影響。國際判決承認和執行一直是涉外程序中重要的議題,出于國際禮讓原則,多數國家慎重行使審判權限,如中國以國際條約和互惠原則為基礎,注重維護國際友好往來關系,并保障跨境申請執行人的合法權益。近年來,隨著一些美國法院對中國判決作出承認,中國法院也在承認與執行美國判決上給予相應尊重。然而,紐約州法院上海雍潤案判決的內容卻可能導致互惠原則停擺,雙方判決的承認與執行可能出現不明確化的傾向。雍潤案判決采納了可依賴性較弱、來源富有爭議的美國國務院人權國別報告,認定中國司法環境存在體系缺陷,不免令人質疑其判決合理性。筆者試圖對雍潤案裁判中援引的體系缺陷理由的歷史背景進行考察,梳理該理由的立法背景與內涵嬗變;結合體系缺陷理由的實踐狀況,分析具有歷史時代色彩的適用趨勢;根據判例法所明確的證據材料和證明負擔規則,指出雍潤案判決偏離了美國判例法傳統的爭議問題,最后嘗試為中國司法主體提出適用與應對體系缺陷理由的建議。
美國法院承認和執行外國判決的做法大致經歷了三個歷史時期:早期完全由州普通法支配,中期由聯邦普通法控制,到現階段主要以各州制定法的規定為準[1]。作為不予承認外國判決的強制性理由之一,體系缺陷理由從州普通法支配的時期就已經在判例中出現。步入制定法時代后,多數州也依然遵循了外國關系法重述(第4版)中第483條確定的不予承認外國判決的強制性理由,其中(a)款描述了體系缺陷的內涵:如果作出判決的司法體系不能提供公正的法庭或與基本的公平理念相符的程序,法院將不予承認該外國法院的判決①第483條(b)款規定了個案管轄權瑕疵理由,(c)款規定了誹謗請求的言論法案禁止理由。。體系缺陷理由著眼于外國司法環境整體狀況,與對案件實體問題的判斷無關,從判決產生的司法程序背景角度評判個案判決的效力,這與體系缺陷理由誕生的歷史背景息息相關。
獨立戰爭后,關于美國法院應當給予外國判決何種程度的尊重混亂不清。從英國普通法流傳下來的一般性規則是,外國判決僅作為當事人之間爭議實體問題的初步證據,并不具有決定性。然而,這一規則并未明確什么證據可以被用來彈劾外國判決。彼時,關鍵的問題是某份判決的債務人一方可否僅以法院錯誤決定了該案件為由彈劾這份判決的實體內容。
對此各法院的態度和做法不一。有法院認為對案件實體內容進行彈劾是存在問題的,因為這意味著每個外國已決的案件在美國都被允許重新進行審理。也有法院援引對其國民(州民)的保護義務而允許對外國既決的實體內容重新審查。盡管并未達成絕對一致,考慮到國際禮讓原則和節約司法資源,主流觀點認為,僅應基于審理該案件外國法院的權限和能力對該判決進行彈劾,而不應當針對實體內容。正是為了消除針對實體內容的彈劾理由,變相地促使各州判例法發展出可接受的外國判決彈劾理由清單。Taylor案率先明確拒絕了實體彈劾:如果被申請人在原判決過程中被合法傳喚并出庭,作出了辯護回應,并且審判根據文明的司法體系規則有序并正當地進行,則沒有對原判決的案件實體內容重新審理的必要。換句話說,如果審判并未根據文明的司法體系規則有序并正當地進行,則法院可以對原判決的案件重新審視,這便是體系缺陷作為可接受的彈劾理由最初的規定。Burnham案對體系缺陷進一步解釋道:如果作出法院來自野蠻或半野蠻文明,并且未基于文明司法體系已建立的原則作出,也不會允許外國判決具有初步效力。然而,這些案件的焦點本質上是為了明確拒絕債務人彈劾外國判決的實體內容,法官對可接受的彈劾理由列舉一二,其目的僅為表明存在其他可用以彈劾外國判決的理由,但論述較為簡略,更沒有提及這些理由的具體認定標準。
體系缺陷的誕生背景是美國法院面對日益增多的外國判決承認與執行案件,開始慎重考慮允許實體彈劾理由給法院帶來的巨大負擔問題。與實體彈劾理由相反,一國審判并未根據文明的司法體系規則有序并正當地進行是一個從正當程序層面對外國判決彈劾的理由。在作為抗辯理由加以援用時,程序彈劾理由的門檻較實體彈劾理由更高。首先,域外判決的實體正確與否無法在早期階段予以辨明,實體問題的判斷大多需要提交陪審團決定,在經歷了事實調查與法律適用之后法院得出的判斷與重新審理已然無異。程序彈劾理由則不同,可以要求提供能夠證明原判決存在程序上瑕疵的具體證明,如沒有進行充分通知。其次,在各法域中,實體認定結論出現差異相較程序機制的差異更為常見。實體正義的認定與某一法域的社會歷史、文化和政策等因素緊密相關,即使在美國自身境內,各州對于相同的實體法問題仍可能在制定法和判例法層面出現不同。最后,程序彈劾理由包括個案瑕疵與體系缺陷兩種,前者要求援引抗辯者提出個案程序瑕疵的初步證據,如本案程序中沒有對當事人送達通知等,而后者的判斷則是抽象且困難的,對于法官來說是一個較大的負擔。因此,程序彈劾理由在為申請承認與執行外國判決的被告提供了正當程序保障的同時,也為法院擺脫無止境地重審域外已決案件提供了出路。
在Hilton案中,美國聯邦最高法院延續了上述思路,為實體彈劾理由的時代劃上句號,并列出可用以拒絕承認外國判決的彈劾理由清單,其中仍包括體系缺陷:如果有機會在國外由管轄法院進行全面和公平的審判,則在一般程序、適當傳訊被告或被告自愿出庭后,在可以確保公正司法的體系下進行審判本國公民與其他國家公民之間的關系,且沒有任何證據表明法院或其所在司法體系存在偏見,或判決作出時存在欺詐,或依據國際禮讓原則的其他特殊原因阻止判決發揮效力時,在根據該判決提起的新審判或上訴訴訟中,當事人單純主張判決在法律或事實上存在錯誤的話,案情不應被重新審理。在此基礎上,體系缺陷的內涵隨著殖民地時代背景的消逝也逐漸發生轉變。
在殖民地時期特有的歷史背景下,美國的州普通法和聯邦普通法對體系缺陷理由的接納十分自然。一方面,由于法院對重新審查實體內容問題的格外關注,使其忽視了對其他理由的詳細考察論證;另一方面,這一時期外國判決的承認與執行案件集中來源于歐洲國家,這些案件幾乎從未實質觸及對外國司法審判體系是否“文明”的評判,外國判決的承認和執行停留在較為宏觀的互惠禮讓層面,而非較為精細化的程序瑕疵認定等層面。彼時各國家地區的發展差距較為顯著,即使鮮有案件使法院需要作出文明與野蠻司法體系的判斷,法院對此也毫不擔心。
自美國聯邦最高法院作出的Erie案后,聯邦普通法不再適用于各州法院對外國判決的承認問題。為了促成各州法律適用的統一性和推動更多其他國家承認美國判決,《1962年統一外國金錢判決承認法案》應運而生,《2005年統一法案》繼續保留了體系缺陷理由,并且將其表述固定為:該外國判決應在提供與法律正當程序要求一致的公平法庭或程序的司法體系下作出,拋棄了判例法中“文明”或“野蠻”的表達方式。立法者已經開始注意到,“文明或野蠻”的區分方式已經不再適應紛繁復雜的全球社會背景。曾經處于殖民地狀態的國家逐步獨立,并且呈現出向發展中國家和發達國家狀態轉型的趨勢。而由于各國歷史文化、思維習慣和交往意識的差異,形成了各具特色的司法文明體系。因此,體系缺陷從判斷一國“文明或野蠻”,向是否符合法律正當程序理念和具備公平的司法管理體系轉變。根據《外國法關系重述》(第4版),體系缺陷的內涵包括不能提供公正的法庭和與基本的公平原則相符的程序兩方面。不能提供公正的法庭指的是,法院以諸如國籍、種族、性別、政治聯盟或其他地位因素為基礎存在系統性歧視的情況;與基本的公平原則相符,相比單純背離一般程序要求的更高。
即使判斷的標準有了變化,體系缺陷作為拒絕承認外國判決的理由之一,卻與存在欺詐、有悖公共政策、缺乏管轄權等其他抗辯依據在合理性和明確性方面存在較大差距。在合理性方面,由于對一國司法整體環境進行評判某種程度上相當于在迫使法院制定外交政策,有觀點認為這一行為應交由行政部門完成,由法院行使將違反憲法上的司法審判回避政治問題原則[2]。在明確性方面,一國司法體系需要符合的正當程序,與美國憲法確定的正當程序原則的關系,在2000年Soc’y of Lloyd’s案中明確:正當程序是指足夠簡單和基礎以形容文明國家司法程序的公平程序概念。這并非意味著外國法院需要遵從美國法院所確立的正當程序內涵。法院將上述標準稱為“正當程序的國際概念”來與源自美國判例法的復雜概念相區分。但這種正當程序的國際概念包含哪些要素,如何判斷外國司法管理機制與這一概念的相稱度,始終是高度抽象且較難給出實際認定標準的問題。更有甚者認為,如果一國的司法環境已經存在體系性的缺陷,自然會體現為個案不符合正當程序。考慮到2005年修訂的《承認法案》已經增加了個案程序瑕疵作為拒絕承認的裁量性理由,法官自然可援引個案瑕疵作出判決,不僅減少了外交風險,而且比起援引體系缺陷理由更具有說服力[3]。大多法院似乎默認了這一觀點,從2005年之后的判決中可以發現,多數案件援引了個案程序瑕疵的理由。即使少數案件援引了體系缺陷理由,也都同時伴有個案程序瑕疵的認定。
在美國關于承認與執行外國判決的公開案件內,以“不承認外國判決”(nonrecognition of foreignjudgments)和“公平審判”(impartialtribunal)或“體系缺陷”(ssystemicinadequacy)為關鍵詞搜索出的48件相關案例中,拒絕承認外國判決的案例有17件,占比36.10%。其中,援引體系缺陷理由拒絕承認外國判決案例的僅有5件。這些橫跨100多年的案件中,迄今為止援引司法體系缺陷理由拒絕承認外國判決的情形僅出現在1995年伊朗、1999年利比里亞、2009年尼加拉瓜、2012年厄瓜多爾及2021年中國法院的判決背景下。
司法數據顯示出,體系缺陷理由在實踐中被成功援用的情形極為罕見,背后的原因不僅包括外國判決承認與執行的案件總數較少,直至近20年才有了顯著的數量增長,更主要的是被告并不經常援引體系缺陷作為抗辯,進一步加劇此現象的因素為多數法官對援用體系缺陷理由持抗拒的態度。在《外國關系法重述》第483條(a)款評注中提到,盡管(Hilton案確立的體系缺陷)標準仍然適用,實踐中美國法院卻極其不愿(exceedinglyreluctant)去譴責整個外國司法體系。事實上,很多判決觀點中都直接表露了這一態度。聯邦第五巡回法院在DeJoria一案中提到,判決的債務人必須滿足很高的證明負擔(highburden),以顯示出外國司法體系作為一個整體是如此缺乏公平的審判環境與符合正當程序的規則以至于可以合理化對其判決的不予承認。聯邦第二巡回法院在Chevron一案中也明確提及除了國內秩序存在徹底的破壞或其他相當于內戰的事件外,美國法院還未僅僅基于判決所在的外國法律體系性質而拒絕承認外國判決。
正是由于法官在司法實踐中對體系缺陷理由的抗拒態度,援用該理由所做出的判決迄今仍十分少見,判例法也未形成具體的適用標準,但通過觀察案情特征可發現體系缺陷理由的適用規律與趨勢。在援引該理由拒絕承認外國判決的案例中,1995年的Pahlavi案是首例譴責外國司法體系的判決。在該案中,法院認為伊朗的司法體系表現出了對美國公民不利的偏見,國內政治觀點嚴重影響司法決定,進而不予承認。在1999年的BridgewayCorp.案中,法院認定利比里亞所經歷的內戰嚴重影響其司法體系的建立而拒絕承認和執行其判決。這一階段的判例法認為,一國內部戰爭狀態與其司法體系能否提供公平審判環境的判斷息息相關。
而2009年的Sanchez Osorio v.Dole Food Co.案開始試圖將戰爭與體系缺陷松綁,認為并非只有國家經歷戰爭的情形下才會出現司法體系缺陷,而是國家經歷的戰爭導致了國家司法體系脆弱的狀態,因此戰爭只是可能的原因之一。進而,法院認為尼加拉瓜經歷的在兩位領導人之間的政治博弈也促成了這種狀態,即在兩大政黨力量下,主要的政府機構控制權被瓜分,包括尼加拉瓜的最高法院也形成了派別之分,兩位領導人可以在個案的基礎上分別對最高法院行使控制權。尼加拉瓜的司法體系因此形成了一種腐敗和不公平現象較為普遍的脆弱狀態,即司法機構并沒有按照紙面上的方式真正實現獨立。
2012年的Chevron Corp.案延續了這一擴大的思路,法院對厄瓜多爾的司法環境整體進行了評價,認為2004年厄瓜多爾最高法院經歷的大清洗及總統對司法決定的影響,使其司法體系很長一段時間處于嚴重的組織危機中,并且情勢在繼續惡化。該決定與Osorio案一樣,認為腐敗和政治影響都是可能造成一國司法體系脆弱的原因。
隨著各國殖民體系的瓦解,美國法院的思路似乎是將體系缺陷的認定與殖民、戰爭因素解綁,而與政治和腐敗因素相聯系以延續運用。事實上,這種將外國的政治狀態與司法體系存在缺陷的認定聯系起來加以評判的做法,已經徹底背離了美國憲法所確立的司法回避政治問題原則。這一實踐趨勢使其應否作為拒絕承認外國判決理由的正當性受到質疑。另外,大多法院或法官對適用體系缺陷理由的摒棄態度,使法官抗拒在判決中援用或論述體系缺陷問題,造成判例法上遲遲不見對體系缺陷適用規則的明確闡述,導致一些法官以不當方式利用體系缺陷理由①學者SaadGul形容其提供的是“某種實體正義的模糊標準”。。在這一背景下,時隔多年,上海雍潤案針對中國法院作出的判決援用了體系缺陷理由,不免令人質疑緣何將中國現今的司法體系與尼加拉瓜、厄瓜多爾、利比里亞等國家舊時的司法體系相提并論。下文暫且擱置體系缺陷理由多年來的正當性問題,僅從美國判例法中可發現的體系缺陷適用規則方面——體系缺陷認定依據與證明標準,論證雍潤案中對美國判例法傳統的不當偏離,并以此為鑒,嘗試為中國司法實務主體提出應對建議。
1.認定依據的來源與效力
以外國司法體系缺陷為由,拒絕承認其法院所作的金錢判決,究竟提供怎樣的證據才足以證明?對此,自Pahlavi和Bridgeway案以來,法院對國務院作出的國別報告賦予了實質強調(substantialemphasis)地位,不僅認為根據聯邦證據規則803(8)(C)國別報告是可采納的證據資料,而且在后續案件中國別報告成為認定外國司法體系存在缺陷的重要根據之一。雖然如此,許多學者指出國別報告的可依賴性值得反思,許多法院也表示國務院的國別報告并非不可反駁的證據。
國務院發布的國別人權報告,是專門針對人權問題由美國自身主導調查形成的內部文件。截至2021年,美國已發布45份人權報告。該文件通過將人權問題政治化對別國妄加評論和指責,其中內容更是無視發展中國家取得的成就,中國也是被重點攻擊的對象之一[4]。國別報告的可依賴性問題牽涉其作出目的、信息來源與評價標準三個方面。首先,國別報告中對外國司法體系進行評價并非其主要目的,其主題被描述為:相關國家的人口數量控制和童工狀況。這樣一份圍繞人權問題的報告如何充分決定一國司法體系解決商業糾紛的能力,可依賴性不無疑問。其次,國別報告關于外國司法體系的評價通常是簡短和結論性的,報告中并不明確說明所依賴的具體調查依據,也并不提供可被證實的信息來源[5]。最后,國別報告存在本身就具有強烈的主觀性,在不能提供客觀證據來源和評價標準的情況下,很難證明在評價外國司法體系問題上的國別報告是可依賴的。
在多數采納了國別報告作為認定體系缺陷依據的案件中,法院也表明國別報告具有的證據分量非決定性,原告可依法提出證據加以反駁。Shell Oil Co.案明確反映了這一觀點,Shell Oil公司針對466名尼加拉瓜居民提起宣告判決救濟,請求法院宣告尼加拉瓜法院的一份判決不能在美國針對其執行。ShellOil公司引用了國務院關于尼加拉瓜的國別報告,認為其中說明了尼加拉瓜的司法機構高度受腐敗和政治影響。被請求人尼加拉瓜居民表示反對,同樣援用該國別報告,主張該報告實際上也顯示出尼加拉瓜司法體系正在進行改革。對此,法院認為國別報告并非決定性的證據(conclusiveevidence)而應接受反駁。而在其他同樣表明國務院報告可被反駁的判例中,還揭示出了國務院報告的使用需要其他證據加以補強的特點,許多法院認為,國別報告并不能展示出一國司法狀態全部圖景。事實上,雍潤案之前的判例中,國別報告的利用都具有需要被其他證據補強的特點。2014年ArmadilloDistrib.Enters.一案中,同樣針對中國法院作出的判決提出體系缺陷抗辯,法官在其判決中重申,在國別報告的基礎上,結合其他世界組織或國家部門作出的報告與法律職業人員的證詞,才具備作出充分事實認定的條件。
2.體系缺陷的證明程度
在援用體系缺陷理由的案件中,體系缺陷的證明須達到的標準也顯示出與其他拒絕承認外國判決理由的差異。2015年DeJoria案明確提到這是一個較高的證明標準,判決的債務人必須滿足很高的證明負擔(highburden),以顯示出外國司法體系作為一個整體是如此缺乏公平的審判環境與符合正當程序的規則以至于可以合理化對其判決的不予承認。法官在該案中認為,即使有國務院國別報告等證據,也并未達到認定摩洛哥司法體系存在缺陷的較高證明標準。因為國務院報告并沒有展現全部的圖景,而原告提供的摩洛哥律師和法律教授證言、美國國際開發署的報告、世界銀行的報告都顯示出摩洛哥的司法體系符合基本的公平程序并正在努力尋求改革。由于體系缺陷理由并非要求外國的司法程序完美無瑕,只要符合基本的公平理念就應當予以尊重,因此駁回了拒絕承認的動議。2018年Carmona案重申,國務院人權國別報告與律師宣誓證詞等證據并沒有達到很高的證明負擔(highburden),以證明墨西哥整個司法體系存在缺陷,相反,證據中顯示出墨西哥的司法環境盡管不完美卻正在逐步改善。
實際上迄今為止,單獨援用體系缺陷理由拒絕承認外國判決的案例中可見,多數法院都傾向于將國別報告作為補強證據,遵守著判例傳統所確立的較高的證明負擔。例如,利比里亞戰爭多年、內亂不斷,可以通過事實推定合理推知,在國家常年戰亂極度不穩定的情況下,幾乎不可能建設獨立且健全的司法體系。Bridgeway案是在此眾所周知的事實基礎上,結合國別報告的證據。Sanchez Osorio案中法官通過美國自身政府組織、官方、外國政府、國際組織及尼加拉瓜內部權威等多方文件認為證據一致指向“令人信服”的結論。反之,在一些僅提出國務院國別報告作為決定性證據的案例中,法官卻多次明確表示,國務院國別報告不僅不能提供一國司法體系的全部圖景,而且相比不方便法院判決中對外國司法體系的評價,國別報告的參考價值反而可謂較弱,僅依據國別報告不能對一國是否存在司法體系缺陷作出充分的事實認定。
Armadillo Distrib.Enters.案是體現了這一較高證明負擔動態運作機制的經典判例之一。該案與雍潤案的案情高度相似,但判決結果卻截然不同。該案中,Armadillo公司主張中國法院存在體系缺陷而應拒絕承認中國法院作出要求其賠償HaiYun公司的金錢判決。Armadillo公司援用了2013年國務院人權報告、國務院美國護照及旅游局的網站內容支持自身觀點。HaiYun公司的反駁策略則是通過描述中國司法程序的具體過程,并引用多個認定中國能提供充分審判的不方便法院決定。該案法官最終認定,雖然國務院國別報告大體上談及了中國的司法體系,但雙方當事人在中國的程序進行中并未對公平性提出過任何異議,考慮到雙方所提供的證據,對體系缺陷的證明尚未足以達到對中國司法體系的公平性作出事實上決斷的程度,據此駁回了Armadillo的動議。
反觀雍潤案,申請人同樣提出了關于中國可以提供充分審判的不方便法院決定,以圖反駁被告提出的國務院國別報告,但法官仍以國別報告孤證為依據,認定其滿足了作出體系缺陷判決的較高證明負擔。雖然站在事后的角度,有觀點認為雍潤公司本可以提供更多的材料增加自己的反駁證據分量,如其他世界組織的報告、中國法律職業人員和學者的證言等,但根據既有的判例法規則,法官僅依據一份國別報告就對中國司法體系作出消極論斷,顯然已偏離了過往判例所確定的體系缺陷適用規則,并且較難在后續程序中推翻,這與美國法院給予法官較大的裁量自由不無干系①對于法官審理的事實問題,上訴法官應當給予充分尊重,適用明顯錯誤(clearerror)的審查標準。。
1.權利人對體系缺陷理由的援用與應對
雍潤案判決的作出引起了中國實務界的高度關注,對于未來可能申請域外執行國內判決的權利人及其律師而言,雖然雍潤案的觀點背離了美國判例法傳統并受到諸多質疑,卻不得不作出充分的未來應對準備。深入了解被申請人可能援引的體系缺陷理由,一方面,可以使中國相關權利人在需要維護自身合法權益時,采用適當方式援用體系缺陷為自身辯護;另一方面,在相對方援用該理由時,權利人可以有針對地開展回應工作。
體系缺陷理由的適用情形較為有限,權利人應謹慎援用該抗辯理由。從成功援用體系缺陷理由的既有判例來看,除偏離了判例法傳統的雍潤案對中國司法體系所持的消極態度外,法院只曾對殖民地時期的尼加拉瓜、厄瓜多爾,戰亂時期的利比里亞、伊朗作出體系缺陷的認定。美國法院對外國司法體系缺陷認定具有較為明顯的歷史時代和國際關系特征。與較為罕見的體系缺陷理由相比,法院對個案程序瑕疵理由的認定更為常見和具說服力。權利人可以先行考慮個案中是否存在嚴重的程序瑕疵,鑒于體系缺陷是個案缺陷的上位概念,在司法體系整體不符合基本的正當程序觀念時,必然會體現為個案中的具體程序瑕疵,如未給予充分的通知或送達、未給予權利人發表自身意見和被聽見的機會、未對權利人的申請或動議作出合法回應等情形。
在相對方援用體系缺陷抗辯拒絕承認已作出的有效判決時,既有判例為權利人的回應工作提供了以下幾個方面的可行思路。其一,援引支持己方觀點的不方便法院決定。其二,尋求權威學者出具對爭議司法環境的詳細描述。其三,尋求相關實務人員出具對爭議司法環境能夠提供公平的程序保障的證言。其四,援引其他國家政府、國際組織等多方主體出具的有利文件內容。其五,指出相對方提交的證明材料中側面證明爭議司法環境處于改善狀態的內容。
2.法院引入體系缺陷審查的可行方式
中國《民事訴訟法》第282條規定,承認和執行外國法院作出的發生法律效力的判決、裁定,需由人民法院依照中國締結或參加的國際條約,或者按照互惠原則審查后,在不違反中國法律的基本原則或國家主權、安全、社會公共利益的條件下,裁定承認其效力。目前,中國承認外國法院判決的條件具有較大的解釋空間,對外國司法體系缺陷的審查可以考慮置于不違反中國法律基本原則的內涵之下。事實上,在承認與執行外國判決時增加這一關于外國正當程序的體系性審查,并完善其審查標準,有助于傳達中國自身司法環境對正當程序價值的重視。
與美國將體系缺陷作為不予承認外國判決的強制性理由不同,中國引入體系缺陷審查仍應以國際條約或互惠原則作為前置要件。在國際條約的內容和互惠原則的運用并不建議對某一外國司法環境進行體系缺陷的審查時,法院不應主動進行審查,在當事人提出體系缺陷抗辯時,法院應以前置原則不支持為由予以駁回。在國際條約和互惠原則的內容允許審查的情況下,體系缺陷的審查強度相應也以條約內容為限,在依據互惠原則時,可以對方國家體系缺陷審查的慣例為參考。在具體審查中,法院可根據條約內容和互惠原則依賴不同種類的證明材料,但體系缺陷事關對外國司法環境的整體評價,證明程度應適當提高,只有在法官十分信服的情況下才應作出。
美國法院的體系缺陷審查中,對國務院人權國別報告的采納與依賴也給予了我們一定啟示。在評價外國司法環境是否存在體系缺陷時,可以適當依賴中國國務院頒布的人權報告內容。2021年3月,國務院新聞辦公室發表《2020年美國侵犯人權報告》,詳細披露了美國諸多人權丑聞,可謂是對美國國務院人權報告的回應與反擊。2022年2月,國務院新聞辦公室發表《2021年美國侵犯人權報告》,延續并堅定了自身態度。這也為中國在國際條約和互惠原則允許的基礎上,將國務院人權報告作為審查體系缺陷的證據材料提供了潛在條件。除國務院報告外,中國官方、外國政府或國際組織頒布的其他文件、司法實務人員或學者出具的證詞等均可作為證據材料為體系審查所采納,以全面了解爭議司法體系的運作環境。
近年來,在中美雙方之間承認與執行相互判決的案件中,上海雍潤公司訴喀什星河公司一案可謂極富爭議。作為美國拒絕承認外國判決的強制性理由之一,體系缺陷理由經歷了具有時代色彩的內涵嬗變。但直至今日,體系缺陷理由都存在違反政治問題原則的合憲爭議,并且在實踐中受到多數法院的抵制。制定法并未對體系缺陷理由的審查方式提供詳盡的規則,判例法則隨著全球社會環境的變化體現了與時代特征相應的適用趨勢。然而,即便是在美國判例法傳統下,雍潤案的判決也已顯著偏離了判例法確立的運用標準。中國司法主體可以雍潤案為契機,深入了解體系缺陷抗辯的內涵與機制,適當時予以援用或及時開展應對工作;在現有承認外國判決的相關規定下,中國司法程序也存在引入體系缺陷審查的解釋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