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書林
(嶺南師范學院 法政學院,廣東 湛江 524048)
修建三門峽水庫是新中國開創性地運用現代水利工程手段治理黃河的一次偉大嘗試。由于缺乏治水經驗,對黃河泥沙運動規律認識不足,對蘇聯專家過于依賴,加上存在急躁冒進的傾向等,三門峽水庫從規劃到修建階段出現了重大失誤。為了解決存在的問題,中國共產黨勇于正視錯誤,多次召集治水專家開會,認真聽取正反兩方面的建議,在集思廣益的基礎上慎重地改建了三門峽水庫。關于三門峽水庫問題的研究,一些學者已從其修建的得失方面進行了較為全面的分析[1-4]。但這些研究著重從結果和影響角度認識評價三門峽水庫,對建設三門峽水庫的社會歷史背景關切不夠,特別是對當時的中國經濟社會變遷與中國共產黨治水能力發展之間的互動關系缺乏深入的探討。有鑒于此,本文力圖把三門峽水庫建設放在當時的中國經濟社會變遷中,去考察分析國家不斷提升治水能力的艱辛歷程。
早在民國時期,水利學家張含英就主張在三門峽筑壩,通過蓄水發電對黃河水加以利用。源于戰亂和國民政府的腐敗,三門峽水利工程只停留在構想層面。為了根治黃河水害,開發黃河水利,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黃河水利委員會(下文簡稱“黃委會”)就積極謀劃治理方案,認為通過修建水庫才能從根本上解決黃河水害。
1950年6月,時任水利部長傅作義率張含英等人視察黃河,并召開座談會。張含英認為:“潼關以下可以解決全部黃河問題,龍門只是局部的,潼關以下在第一個五年計劃以內,潼關以上還不在第一個五年計劃之內,所以龍門不去可以,多在潼關以下花時間,多了解一些,因為我們的筑壩已到最后的決定階段,這一次查勘是更進一步得到第一個壩在什么地方修,做具體的規劃和研究。”[5]這說明,當時迫切的任務是在潼關以下尋找合適的壩址。但是,在國民經濟恢復時期,國家的政治環境、經濟實力和技術水平還不具備修建三門峽水庫的條件。
1952年下半年,隨著國民經濟逐步恢復,修建水庫的計劃又被提上日程,但考慮到修建水庫淹地太多,還涉及移民安置問題,黃委會對修建邙山水庫可行性進行了分析,認為修建邙山水庫需投資10億元以上,移民15萬人以上。黃委會覺得,與其花這么多錢修建邙山水庫,還不如修建三門峽水庫。1953年2月,黃委會主任王化云向毛澤東匯報治黃工作時,說明了修建三門峽水庫的原因。不久,水利部對黃委會明確指示:“第一,要迅速解決防洪問題;第二,根據國家目前的狀況,花錢、淹人都不能過多,錢不能超過5億元,人不能過5萬人。”[6]按照水利部的指示,黃委會采取降低壩高、縮小庫容的辦法,重新規劃將邙山水庫改為邙山頭和芝川兩個水庫。
1954年上半年,蘇聯專家組在經過全河大查勘后,否定了在邙山修建水庫的方案,推薦在三門峽修建水庫,主要理由有二:一是邙山地質系流沙,不能筑超過15米的高壩;二是三門峽水庫能控制黃河流域面積92%,如果修高程到三五十米,計算庫容360億立方,能完全控制陜州以上的洪水,攔住泥沙,以贏得時間進行支流與水土保持工作[7]。由于新中國成立初期缺乏運用現代水利工程手段治水的經驗,蘇聯專家組的建議被采納。1954年11月,三門峽水力樞紐在《黃河綜合利用規劃技術經濟報告基本情況》中被確定為第一期工程項目。1955年7月,第一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二次會議通過了《關于根治黃河水害和開發黃河水利的綜合規劃的決議》。至此,修建三門峽水庫的決策最終完成。
修建三門峽水庫的決策可謂一波三折。新中國成立初期,國家經濟實力落后,技術力量薄弱,缺乏修建大水庫的經驗,再加上對黃河水沙規律認識不夠,這些因素決定了修建三門峽水庫的決策曲折性。“一五”計劃的制定,把黃河治理列入了蘇聯援建的156個工程項目,推進了修建三門峽水庫的決策進程,在蘇聯專家的幫助下最終完成了決策。當代水利專家張瑞瑾在《治黃十問》中對建設三門峽水庫的決策進行了評價。他認為:“對黃河的基本特點和規律嚴重認識不足。再加上態度不夠嚴肅,過多地信賴外國人,沒有認真總結經驗,集思廣益,進行科學分析,而以短短八個月的時間草率完成這樣一個重大的規劃。在上述思想基礎上,一部分人過多地企圖利用黃河開發電能的主觀愿望與蘇聯專家的以發電為主的梯級開發和綜合利用的‘成套經驗’結合起來,便構成在實質上‘重電輕農,重水輕沙’的違背我國社會主義建設規律和黃河自然規律的規劃。”[8]2新中國成立初期,中國共產黨懷著超越前人和人定勝天的夢想,為早日實現“除害興利”的目的,在對黃河泥沙運動規律認識不足的情況下,試圖采用修大壩“蓄水攔沙”,一勞永逸地解決黃河泥沙問題,使黃河變清。這種初衷是美好的,但它不是基于黃河水文的客觀規律之上,注定難以實現。
1956年上半年,列寧格勒設計分院提出三門峽工程初步設計360米高程。1956年7月,國務院審查決定大壩和電站按正常高水位360米一次建成。這樣的設計把原有的水位高程350米提高為360米,要多淹耕地126萬畝,多遷移31萬人,對陜西影響較大,當地反應激烈,曾多次向中央領導反映這一問題,請求降低水位高程。清華大學教授黃萬里認為,大壩水位要低于360米,并依據黃河水沙運行規律,建議把6條施工排水洞留下,切勿堵死,以備他年泄水排沙,起到減緩淤積作用[9]155。在三門峽水庫開工建設前夕,中國水利專家的合理化建議有助于彌補規劃的失誤,減少工程損失。但一五計劃的巨大成績使當時的決策者對建設三門峽水庫充滿自信,聽不進去不同意見,中國水利專家的合理化建議被束之高閣。
1957年4月13日,三門峽水利樞紐工程隆重舉行開工典禮。在三門峽水庫開工建設后,周恩來總理仍指示水利部請水利專家對水庫建設的相關問題進行討論,以期獲得正確的解決方案。1957年6月10日至24日,水利部在北京召開了三門峽水利樞紐討論會。大多數參會人員主張高壩大庫攔沙,充分綜合運用。少數人認為:“三門峽水庫應以滯洪排沙為主,汛后蓄水發揮綜合利用效益。”[9]156清華大學教授黃萬里主張:“壩下留底孔或采用其他的方法可以把沙排下去。”[10]留洞排沙的建議被與會者認可,列入當時的規劃,但不幸的是,后來施工中把6個底孔都堵死了。
1958年“大躍進”運動開始后,國家實行“以蓄水為主、以小型為主、以群眾自辦為主”的水利建設方針,主觀認為水利建設中只要走群眾路線,充分組織群眾、發動群眾開展大規模的水土保持工作,三門峽水庫泥沙淤積問題很快就能解決。1958年2月7日,時任水利部部長的傅作義在《人民日報》撰文說:“在開始修筑黃河三門峽水庫時,有些同志因為擔心水庫被泥沙淤滿,非常關心黃河中游的水土保持什么時候能夠發揮效益,現在看來,雖然黃河中游的水土保持在工作中還有很多困難,但是困難都是可以克服的,水土保持一定能夠提前完成,黃河之清,在毛澤東時代是可以看到的。”[11]修建三門峽水庫,最擔心的問題就是泥沙淤積,在主觀判定水土保持工作能預期完成的情況下,三門峽水利樞紐工程加快了建設的步伐。到1959年9月,“三門峽水利樞紐工程原計劃1961年攔洪,1962年發電。在總路線光輝照耀下,今年汛期前,大壩已灌筑到310米高程,起到部分攔洪作用;明年汛期前將灌筑到340米,達到設計的初期攔洪高程;年底將全部建成,達到353米高程,并安裝兩個14.5萬千瓦的機組開始發電,提前近兩年”[12]。1960年汛前,大壩混凝土全部澆至340米高程以上,同年9月,12個施工導流底孔全部關閘,水庫開始蓄水攔沙。
可以看出,三門峽水利樞紐工程是在規劃不完整的情況下倉促上馬的,隨后在施工過程中不斷完善規劃內容,實際上是邊施工邊完善。以毛澤東主席為代表的黨和國家領導人,抱著實事求是的態度,力圖尋求正確的施工方案,減少損失和錯誤,為之做了不懈的努力。但是,在“大躍進”時期,全國上下懷著趕超心理,急于求成,三門峽水利工程就在趕超中提前建成了,不可能冷靜下來分析問題,改正錯誤。
三門峽水庫建成后,1960年9月開始蓄水攔沙,一年的時間就造成非常嚴重的淤積。“三門峽大壩截流,流齒過水,自然調節時期,1959年到1960年(包括豐沙年和枯沙年),來沙38.14億噸,庫區淤積3.51億噸(潼關以上1.78億噸),占9.2%,排沙34.63億噸,占90.8%。水庫蓄水運用的1961年,為平水平沙年,來沙14.8億噸,淤積13.7億噸(潼關以上2.79億噸),占來沙的92.5%,排沙1.1億噸,占來沙的7.5%。”[13]為了減輕庫區淤積回水造成的影響,延長水庫壽命,使其充分發揮防洪作用,1962年3月,水電部在鄭州召開會議,認為“當前水庫的運用應以防洪排沙為主,汛前盡量泄空水庫;汛期水庫最高攔洪水位,仍應按中央規定移民水位335米運用,并在保證下游安全的前提下,盡量放水下泄,降低水庫水位;汛后適當蓄水灌溉,估計近期灌溉用水較少,1962年汛后蓄水位盡量不超過320米;凌汛、桃汛時期根據防洪需要,可適當提高”[14]。后經國務院批準,三門峽水庫的運用方式由“蓄水攔沙”變為“滯洪排沙”。
三門峽水庫運用方式的改變,使庫區淤積有所減慢,渭河“攔門沙”沖出了一條深槽,但潼關河底高程并未降低。“渭河口攔門沙的形成,引起了渭河下游河道的淤積,比降變平,洪水位升高。1962年汛前與1961年汛前相比,在華縣高出一米八,1963年5月渭河華縣站發生了一次4 700秒立米的洪水,即淹沒了335高程以上農田13萬畝(以往5 000秒立米不出槽)。同時庫周地下水位上升,335高程以上鹽堿沼澤化面積增加了21萬畝,影響了當地居民的生產生活。如水庫繼續大量淤積,遇到200年一遇的特大洪水,據陜西省估計,回水淹沒影響335高程以上的居民將達15萬人,耕地53萬畝。”[15]因此盡量減緩庫區淤積,成為當時三門峽水庫迫切需要解決的問題。
三門峽水庫出現問題之后,引起了社會各方面的關注,議論頗多,存在各種不同的看法和主張。1962年4月,在全國二屆人大三次會議上,陜西代表提出第148號提案,要求三門峽工程增建泄洪排沙設施,以減輕庫區淤積。周恩來總理會后召集相關人員座談這一問題。他認為黃河問題復雜,需要認清問題再做調整。1963年7月16日至31日,水電部在北京主持召開三門峽水利樞紐問題第二次技術討論會,是否需要增建泄流排沙設施問題是本次討論會的焦點。討論會上對是否需要增建泄流排沙設施仍有較大分歧,但鑒于三門峽水庫泥沙淤積嚴重的情況,代表們都希望能早日定案。1964年3月,周恩來詳細詢問了水電部副部長錢正英關于三門峽工程的情況后,認為解決三門峽水庫改建問題的時機已經成熟,決定召開一次治黃會議,并指示水電部到三門峽現場進一步摸清情況,積極籌備會議的召開。1964年12月5日至18日,國務院在北京召開治黃會議,與會代表暢所欲言,對三門峽水庫的改建問題提出了各自的主張。
水利專家汪胡楨指出:“挖開三門峽攔河壩或就壩旁開隧道是走回頭路,結果泥沙大量下泄,恢復到建庫前的狀態,黃河下游仍將淤積,決口改道的災難將會重演,因此應該堅決貫徹原規劃控制泥沙的原則。”[16]河南科委副主任杜省吾認為:“水土流失是地球變化的必然趨勢,黃河的運土填海是自然法則,絕非人力所能阻止,修建三門峽水庫后,使下游平原地下水升高,故應撤除,否則黃河平原鹽漬化不能消除,耕地沼澤化,是農業之大害。”[17]以上兩種觀點是相反的,他們從不同的角度闡述了對三門峽水庫的看法,有一定的合理性,但漠視水庫淤積對西安工業區的危害和任由黃河泛濫淹沒下游的觀點都是有片面性的。水利電力部規劃局總工程師須愷認為:“治黃的關鍵在于泥沙。對付泥沙必須上攔下排兩條腿走路,首先必須充分利用下游河道排沙能力,同意三門峽增開兩條隧道和利用四條鋼管泄流并加以適當控制。但三門峽增建工程并不能解決泥沙問題,要根本解決泥沙問題,只有依靠水土保持。”[18]這些爭論有利于看清問題并解決問題,避免貿然采取措施而導致錯誤。北京治黃會議最后一天,周恩來總理在廣泛聽取各種意見的基礎上作了總結講話。他對治黃規劃和三門峽工程沒有全面肯定也沒有全面否定,而是提出了水庫的改建方針。他認為,泥沙淤積是燃眉之急,對三門峽水利樞紐工程的改建問題,要下決心開始動工,不然泥沙問題更不好解決。在周恩來總理改建方針的指導下,會議決定在三門峽大壩左岸增建兩條隧洞,改建四根發電引水鋼管。1966年7月,改建的四條鋼管投入運用,增建的兩條隧洞分別于1967年8月和1968年8月建成投入使用。改建過程中,國家非常重視,非常謹慎,能夠充分發揚民主,聽取各方面不同意見,循序漸進地推進改建工作。這說明,黨和政府能夠在錯誤面前,勇于承認錯誤,敢于改正錯誤,善于吸取教訓,不斷創新,開創了治理黃河的新局面,值得肯定。
三門峽水庫運用方式由原來設計的“蓄水攔沙”綜合利用,變為“蓄清排渾”部分利用,沒有實現設計的目標,是當代治黃史上一次失敗的探索。當代水利專家張瑞瑾在《治黃十問》中,對三門峽水利樞紐工程作了較為中肯的評價。“在倉促制定的不正確的治黃規劃中,確定了不正確的三門峽水利樞紐工程,并且不正確地把它放在第一期工程中倉促上馬。在忽視黃河基本特點和規律的情況下,三門峽水利樞紐嚴重地改變了其上下游沖積過程,把大量泥沙攪入庫區,同時使下游河段在無準備的情況下朝著不正確的方向發揮其沖蝕能力(側重)。以致造成壩區高而難于充分蓄水,電站雖大而難一一裝機,導致底孔已塞而又欲令其重開的被動局面。”[8]5
三門峽水利樞紐的教訓告訴我們,對于涉及問題復雜,引起自然過程發生重大改變,投資巨大的重要技術措施,應持十分慎重的態度,在規律未基本摸清以前,不宜輕易動手。任何事物都有兩面性,三門峽水利樞紐工程也是這樣,我們應當一分為二地來看待它。三門峽水庫對一般洪水不加控制,但控制三門峽以上大洪水的作用仍然可靠。對三門峽以下洪水雖不能控制,但與小浪底水庫、陸渾水庫、故縣水庫以及東平湖水庫聯合運用,可以大大減輕下游防洪壓力,增加防洪調度的靈活性和可靠性。修建三門峽水利樞紐工程的歷史實踐,為治理黃河提供了寶貴的經驗,使中國共產黨認識到了治理黃河的復雜性、長期性。1965年,周恩來總理指出:“把理想變為現實,得幾代,到幾十代。想把兒孫的事都辦完,哪有這個事;黃河到現在還沒有走出來,搞水利可不容易。”[19]通過對三門峽水庫淤積問題進行分析,治黃工作者明白了,黃河的主要矛盾是水沙不平衡。為了提高下游河道的排沙能力,減輕河道淤積,在黃河上修水庫,必須對水和沙進行調節,變水沙不平衡為水沙相適應。三門峽水庫的實踐證明,在黃河上修水庫,只要實行“蓄清排渾”的調水調沙運用方式,水庫就不會淤廢,可長時期保持一定的有效庫容進行綜合利用,為后來修建小浪底、磧口等干流水庫提供了實踐依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