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阿江 李萬偉 馬超群
隨著國家生態文明建設的推進,環境治理力度加大,生態環境也得到了顯著改善。但一些地區也出現了“為環境治理而治理”的舉措,出現了把環境治理與生產、生活完全割裂開來的現象,如為了鄉村整潔、美麗,某些地方出臺了農民不準養豬、養雞的地方政策。也有的地方為了快速取得環境治理的效果,不惜取締發展幾十年的初級加工業。經濟發展與環境保護在很多場合下似乎成為無法調和的矛盾——即如果發展經濟就必須要影響到環境,要保護環境就必須要約束經濟發展。在這一背景下,亟需探尋經濟與環境雙贏的格局,或者說,亟待走出經濟發展與環境保護或環境治理非此即彼的思維定式。
沙漠中的光伏發電給人們提供了一個很好的啟示。以光伏發電為代表的新能源產業,在沙漠上為國家和地方創造了巨額財富,與此同時,沙漠地區惡劣的環境也得到了有效治理,更進一步,以光伏基地為依托的林草業也得到了開發利用。這樣一種“光伏+”模式,發展了零碳能源,在產生良好經濟效益的同時,逐漸把沙漠轉化為綠洲,較好地解決了沙漠危害問題,形成一種產治融合的新模式。筆者把它稱之為“寓治于產”,即把環境治理融合在生產過程中,通過開發新的生產模式有效地解決環境問題。它既是一種新的經濟發展方案,也是一種生態治理的創新。那么,沙漠開發與治理融合模式是怎么樣的?為什么在沙漠這樣一個生態脆弱地區可以實現經濟與生態的雙贏,它的社會機理是怎樣的?本文以此研究問題為導向,展開討論。
為此,筆者系統查閱了文獻,并對內蒙古自治區鄂爾多斯市的庫布其沙漠開展了實地調查。本研究采用實地調查與文獻研究相結合的方法,調查地點以達拉特光伏發電應用領跑基地所在地達拉特旗為主,兼顧“庫布其模式”所在地杭錦旗。早在2020 年6 月,筆者的研究團隊就開始關注庫布其沙漠光伏發電項目,并安排研究者前往達拉特光伏發電應用領跑基地開展調查。2022 年6 月,筆者一行數人進入庫布其沙漠,對庫布其沙漠光伏治沙模式進行實地調查,對達拉特旗政府相關部門負責人、基地平臺、光伏發電企業負責人、光伏發電基地所在鎮、村領導以及基地周邊農牧民等關鍵信息人進行了深度訪談。同時,搜集相關文獻,如國家有關光伏發電項目的政策法規文本、地方政府建設項目的實施方案、光伏發電企業的項目可研報告、地方史志、庫布其沙漠治理研究書籍等,并在此基礎上開展研究。
近年來,隨著國家對生態環境問題重視程度的不斷提高,生態環境問題在一定程度上得到了改善,環境社會科學或環境社會學的研究也從環境問題的社會影響、社會成因轉向環境治理研究。①參見陳阿江:《環境社會學體系之建構:社會問題的視角》,《環境社會學》,2022 年春季卷,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22 年,第13—35 頁;王妍、唐瀅:《從環境沖突邁向環境治理——近 10 年來中國環境社會科學的研究轉向分析》,《南京工業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20 年第6 期。但也要注意到,在環境治理初期,由于經驗的缺乏以及為了完成某些指標,局部地區出現了“為治而治”的傾向。因此,如何尋找到一種生態有效、經濟可行的環境治理思路和手段不僅是學界探索的方向,也是實踐中迫切需要解決的難題。
環境社會學的研究為環境治理提供了重要的借鑒。雖然對環境問題社會成因的分析與環境治理并不直接相關,但對問題的診斷往往暗含了問題的出路。馬克思曾經批判資本主義社會的生態斷裂問題。在馬克思看來,自然生態系統有其自身的物質代謝規律,針對19世紀初歐洲土壤肥力危機,馬克思應用“代謝”這一概念分析資本主義社會的生態危機。資本主義生產方式使人口集中于城市,大量的食品和纖維運往城市,它們本應在消費之后回歸土地,卻因成為城市垃圾被廢棄而造成土壤營養循環斷裂。②中央編譯局:《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 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 年,第579 頁。雖然在現象層面,馬克思分析了在資本主義體制下,生態與社會的斷裂造成了普遍的環境危機,但從其分析思路來看,這種“斷裂”或“分離”的傾向也普遍存在于當下環境治理的實踐之中,如何重建循環或者實現社會各個部門的整合成為環境治理的關鍵。
生態現代化是西方社會生態建設和環境治理的重要理論根據。生態現代化理論指出,工業社會建設階段存在的環境危機將在超工業化階段得以解決。③p.J.Mol,Sociology,Environment and Modernity: Ecological Modernization as a Theory of Social Change,Society and Natural Resources,Vol.5,1992,pp.323-344.在超工業化階段,隨著科學技術的不斷發展,工業產業必將進入生態化的演進過程,依托于先進的技術,經濟發展能夠與環境改善并軌而行④馬國棟:《批判與回應:生態現代化理論的演進》,《生態經濟》2013 年第1 期。,而非對立或分離。具體而言,馬丁·耶內克等學者認為,科學技術、市場動力、經濟主體將會發揮更大的作用,隨著多元主體的參與,將會出現更靈活、更強調共識的環境治理方式,而那些將經濟利益與環境利益從根本上對立起來的做法,不再被認為是正當合理的。⑤洪大用:《經濟增長、環境保護與生態現代化——以環境社會學為視角》,《中國社會科學》2012 年第9 期。
生態現代化指出了經濟發展與環境治理將隨著社會階段的轉型而實現整合,并提出了具體的解決方案,但其理論生長的土壤則是來自于高度發達的歐洲國家,雖具有較強的指導價值,但從適用性來看,與中國傳統文化背景相似的日本或可為人們提供更為貼切的理論資源。生活環境主義的提出源于琵琶湖治理實踐,20 世紀80 年代初,鳥越皓之等人在琵琶湖綜合開發糾紛調查中發現,通過嚴格控制人類活動的“自然環境主義論”和通過技術革新來解決環境問題的“現代主義技術論”都未能有效解決環境問題,前者并不適用于人口稠密的現實條件,后者對技術的信奉只能引發更多的問題。①宋金文:《生活環境主義的社會學意義——生活環境主義中的“生活者視角”》,《河海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9 年第2 期。為了找到一種合適的治理方式,鳥越皓之等人基于大量的田野調查提出了“生活環境主義”,旨在通過挖掘、激活當地生活中的智慧來解決環境問題。②[日]鳥越皓之:《日本的環境社會學與生活環境主義》,《學海》2011 年第3 期。生活環境主義通過把當地人的生活體系納入到環境治理的做法,為中國的環境治理提供了重要的借鑒思路。日本環境社會學家舩橋晴俊進一步提出了更為系統的環境控制系統論,全方位刻畫了環境治理的全貌與階段性特征,在他看來,只有把環境保護內化為核心管理任務的階段,才能實現可持續的環境治理。③[日]舩橋晴俊:《環境控制系統對經濟系統的干預與環保集群》,《學海》2010 年第2 期。這也就意味著任何的經濟社會活動都離不開對環境的考量,這是一種跨越式的邁進,但這種意識的提高還有待時日,或者說“把環境保護內化為核心管理任務”在很大程度上,還只是一種理論的設想。
國外的理論為環境治理提供了諸多啟發,但中國社會的治理有其自身的傳統和脈絡,并且出于解決問題的緊迫性,民間早已先于學界展開了廣泛的探索。從傳統上來看,作為農業大國的中國具有非常悠久和豐富的農業文化傳統,在長期的發展過程中,農業把社會與環境聯系在一起,成為環境與社會關聯的重要紐帶。④王曉毅:《農業:環境與社會》,《環境社會學》,2022 年春季卷,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22 年,第36—52 頁。環境史學家馬立博曾指出,雖然環境的退化是長期而且明顯的,但中國的農作制度又確實具有非凡的可持續性。⑤馬立博:《中國環境史:從史前到現代》,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5 年,第446 頁。在長期的生產實踐過程中,傳統農業生產模式形成了一套物質和能量的循環系統,在一定程度上消解了環境問題⑥陳阿江、林蓉:《農業循環的斷裂及重建策略》,《學習與探索》2018 年第7 期。。從實踐中來看,為了應對環境問題給生產帶來的挑戰,農業生產實踐者基于民間傳統,借助現代科學技術進行了諸多創新。陳阿江在南方稻作區的調查發現,以“桑基魚塘”“稻鱉共生”“茭鱉共生”“稻蝦共作”為代表的復合農業生產模式,在獲得良好經濟效益的同時,實現了穩定糧食產量、確保食品安全和消除面源污染、維持農田生態系統平衡等目標,對負外部性頑疾具有“無治而治”的效果。所謂無治而治,即指原來需要單獨治理的環境污染、需要專門解決的食品安全等問題,在復合型農業生產過程中得到了排除或者解決。新型種養結合利用和借鑒了傳統農業的生態智慧,同時引入了現代技術的優勢,實現了經濟—環境—社會效應的多贏目標。⑦陳阿江:《無治而治:復合共生農業的探索及其效果》,《學海》2019 年第5 期。
總體來看,這些理論在強調環境治理的同時,都試圖將環境保護與經濟利益、社會生活銜接起來,而不僅僅是“為治理而治理”。這也提醒人們環境治理是嵌入在更大的社會經濟系統之中的,只有處理好治理與生產、治理與生活等關系,環境治理才有可能真正植根于社會生活的現實之中。但如何理解生產與環境治理內在的機制,如何理解環境治理與經濟發展、特別是與現代工業的發展有機結合,環境治理與經濟發展融合是建立在什么樣的社會深層結構與文化基礎之上的,尚需進行更深入的探討。
荒漠化是嚴重的全球性生態問題,是造成許多地區貧困、動亂、移民的主要原因。目前全球荒漠化和沙化土地約占全球土地面積的1/4。中國是世界上荒漠化較嚴重的國家之一,荒漠化土地約占全國國土面積的1/3,主要集中于西北地區。
開展沙漠開發和治理,改善沙化環境的生產、生活條件,是中國沙區居民由來已久的行動。1950 年國務院成立治沙領導小組,開啟了中國系統治理沙漠的新篇章。⑧王濤:《中國防沙治沙實踐與沙漠科學發展的70 年——1.初創篇》,《中國沙漠》2022 年第1 期。70 年來,在治沙工作組和沙區各族人民的共同努力下,中國沙漠治理取得了顯著成就。據國家林業與草原局公布的第五次全國荒漠化和沙化監測結果,自2004 年以來,中國荒漠化和沙化狀況連續3 個監測期“雙縮減”,呈現整體遏制、持續縮減、功能增強、成效明顯的良好態勢。與2009 年相比,2014 年中國荒漠化土地面積凈減少12120 平方公里,沙化土地面積凈減少9902 平方公里。①國家林業和草原局政府網:《中國荒漠化和沙化狀況公報》,http://www.forestry.gov.cn/main/58/content-832363.html。其中庫布其沙漠治理探索具有典型意義。
庫布其沙漠是中國第七大沙漠,地處黃河“幾”字彎南岸,鄂爾多斯高原北部與河套平原的交接地帶,跨內蒙古自治區鄂爾多斯市的杭錦旗、達拉特旗和準格爾旗,總面積1.86 萬平方公里。對于庫布其沙漠的治理,早在20 世紀50 年代就已經展開,庫布其沙漠各地在沙漠治理實踐中,也開發出多種多樣的治理模式。如植物—工程治沙模式、綜合固沙林防護模式、復合套種模式、沙產業模式、恩格貝模式、川路切割分區治理模式、風水梁模式等。②郭彩贇、韓致文等:《庫布齊沙漠生態治理與開發利用的典型模式》,《西北師范大學學報(自然科學版)》2017 年第1 期。早期的沙漠治理主要強調固沙治沙,就此而言,草方格+耐旱本土植物栽種是一種成熟有效并被廣為采用的方法。扎設草方格可以減滯地表的風,阻滯流沙,腐爛后又富養土壤,繁育新生植物。配合草方格沙障栽種沙柳、沙蒿、沙米等沙生植物可以起到強化防風固沙的效果,若干年方格內植物繁盛,沙漠就轉化為綠地了。
近年來,億利資源集團利用現代技術與資金優勢,開創了“微創氣流植樹法”,即以高壓水流為動力,在沙地上沖出1.2—1.5 米的細徑孔洞,栽入沙柳或旱柳條。因孔洞深、含水豐富,植物成活率高,克服了常態下沙漠種樹成活率低、管護艱難的困境。③王文彪:《荒漠化土地生態修復的中國經驗——庫布其模式解析》,天津:天津科學技術出版社,2019 年,第54—56 頁。但是,固沙、生態修復需要大量投入,特別是對于企業來說,必須同時考慮經濟收入的問題,否則就難以持續。億利資源集團所稱的“庫布其模式”,就是把沙漠治理與沙產業的發展有機地結合起來。通過公司+農戶的模式,建立了甘草全產業鏈,目前,在庫布其認證的甘草種植基地面積已經達到14.67 萬公頃,取得了良好的經濟、生態效益。
隨著光伏發電技術的成熟,以及光伏發電設備成本的持續下降,庫布其沙漠迎來一種新的沙漠治理模式——發電與治沙兼顧的模式。它以光伏發電項目為依托,將光伏發電與固沙、生態修復,甚至草牧業、林果業結合起來發展。為引導光伏市場建設和應用水平提升,2015 年工信部與國家能源局等部門決定實施“光伏領跑者”計劃,通過建設先進技術光伏發電示范基地、新技術應用示范工程等方式促進產業轉型升級和競爭力水平提升。2017 年11 月,內蒙古達拉特旗入選第3 批“光伏領跑者”基地名單。在達拉特光伏發電應用領跑基地,發電與治沙兼顧模式的具體操作方式是在平整后的沙地上架設光伏電板,在光伏板下、光伏板間的空地上扎設草方格沙障或栽插植物再生沙障,然后再在沙障里面栽種固沙植物。沙障的作用是增加流沙表面的粗糙度,減弱貼地面層風速,從而減少風沙流的密度和能量強度,控制風蝕,固定流沙。草方格沙障形成網狀結構,連成一片;植物再生沙障是將通過插釬就能成活的沙生植物截梢以后進行栽種,以促進植被的自我更新和繁殖。如將光伏項目與草業、林業形成“草光互補”“林光互補”模式,可在有效治理沙漠的同時,實現清潔能源產出和土地資源的高效利用。
從生態效益來看,光伏發電可以節能減排,減少煤炭使用,助力“雙碳”目標達成。目前,達拉特光伏發電應用領跑基地總裝機容量已達1000 兆瓦,年發電量20 億度。根據《中國電力統計年鑒2021》,中國火電機組發電煤耗約為282.9 克/度④中國電力企業聯合會:《中國電力統計年鑒2021》,北京:中國統計出版社,2021 年,第115 頁。,20 億度電相當于燃燒標準煤56.58 萬噸。按1 千克標準煤火力發電相當于排放2.46 千克二氧化碳⑤李響、張雪花:《基于“全碳排核算”的碳績效評價方法研究》,《環境科學與管理》2014 年第6 期。推算,達拉特光伏發電領跑基地每年可減少二氧化碳排放約140 萬噸。從經濟社會效益來看,達拉特光伏發電領跑基地年發電20 億度,不僅產生了可觀的經濟效益,也增加了地方財政收入。此外,光伏發電項目不僅可以發電、治沙,還能帶動技術創新、特色種植、沙漠旅游等多種產業共同發展,進而構建沙漠治理、能源產業和生態經濟“三位一體”的沙產業新模式。
總的來看,“光伏+”模式產治結合,實現了從單純的沙漠治理到沙漠治理與沙漠利用相結合,從單純的生物措施治理到沙漠治理與沙漠農業相結合,再到沙漠治理與涉及沙漠的產業鏈相結合,大大推動了沙漠治理與地方經濟社會發展。
在達拉特光伏發電應用領跑基地,光伏發電與沙漠治理互相嵌套,產治結合、產治互構,成為中國新能源發展與沙漠治理的新樣態。沙漠治理既是光伏項目的環境使命,也是項目自身發展的內生需要。沙漠治理是光伏發電基地建設、運轉的前提條件,與此同時,光伏發電經由經濟、技術甚至理念反哺沙漠治理,提升沙漠治理成效。
“雙碳”背景下的能源轉型,為光伏項目的發展提供了前所未有的機遇。和西方社會通過廣泛的社會運動自下而上的模式不同,中國的環境治理或環境保護主要體現為政府通過提升認知,自上而下地進行生態轉型,中央政府對生態建設的關注,使得清潔生產、環境治理獲得了前所未有的重視。就能源轉型而言,2021 年9 月22 日,中共中央、國務院印發的《關于完整準確全面貫徹新發展理念做好碳達峰碳中和工作的意見》和10 月24 日發布的《2030 年前碳達峰行動方案》,明確提出推進風電、太陽能發電大規模開發和高質量發展,加快建設風電和光伏發電基地,以實現2030 年碳達峰與2060 年碳中和的目標。在沙漠里建設光伏項目,不僅能夠生產清潔能源,還負有特殊的環境使命。受制于地方政策中關于沙漠開發相關的環境治理要求,光伏項目建設和營運也要滿足沙漠治理的要求,受到了環境治理的剛性約束。
首先,光伏項目在申報時必須滿足國家能源局對光伏基地建設用地的相關要求。2017 年國家能源局在競選光伏發電領跑者計劃時設定了土地利用的分值,對于達拉特旗而言,庫布其沙漠地區土地未利用程度高,地價低,所用土地具有天然優勢。①參見《國家能源局關于推進光伏發電領跑者計劃實施和2017 年領跑基地建設有關要求的通知》之《附件1 光伏發電領跑基地競爭優選標準》,設置了6 項標準共100 分,其中“土地使用及成本”占25 分。按此標準,庫布其沙漠的用地顯然可獲高分值,就土地而言具有顯著的競爭優勢。基地選址于沙漠地區雖然在國家競選中具有優勢,但同時也為項目建設出了“難題”,在沙漠上建設光伏項目,固沙和生態修復就成為基地建設的優先事項。
其次,達拉特旗選擇在沙漠地區建設光伏發電基地,并將光伏發電與沙漠治理有機結合,有其自身的考慮。達拉特旗位于庫布其沙漠東端,沙漠面積占全旗土地總面積的53.8%。沙漠地區常年風大沙多,生態環境十分脆弱。為了更好地治理沙漠,必須將防沙、治沙、用沙有機結合起來,向沙漠要效益,變劣勢為優勢,變沙害為沙利。在沙漠地區發展光伏項目,可以有效實現生態效益、經濟效益、社會效益的綜合提升。為此達拉特旗政府在制定相關政策時,有意識地將林業、牧業、旅游業整合到光伏項目中,推動“光伏+”的發展②如在達拉特旗2020 年12 月制定的《庫布齊沙漠經濟先導區先進技術、光伏發電示范基地建設規劃》中明確庫布齊沙漠經濟先導區總體定位為:“光伏+治沙+農林+畜牧+旅游”五位一體化的先進技術光伏發電示范基地。。
最后,入駐光伏發電基地的發電企業必須與政府簽訂生態修復協議。為了保證光伏發電與沙漠治理統籌進行,達拉特旗將“林光互補”定為光伏發電基地的發展原則,并按此標準進行招標。凡是參與競標的企業必須在標書中承諾入駐基地以后采用“林光互補”建設模式。一期項目企業入駐以后,地方政府與各企業簽訂“林光互補”生態修復協議,對光伏企業在每畝地的投資金額及樹木種植數量等提出了明確的具體要求。
總之,基于國家能源局對光伏發電領跑者基地申報的用地要求,達拉特旗政府將基地選址于庫布其沙漠。基于沙漠綜合利用、產業綠色轉型的現實考慮,達拉特旗政府將光伏產業與沙漠治理確定為基地的發展原則。在后續的發展中,又向農林、畜牧等多業化、循環經濟的目標推進。以此環環相扣,沙漠治理成為光伏項目的剛性約束,也成為項目發展的伴生要求。
技術的應用是有一定條件的,尤其在風沙較為嚴重的沙漠地區,要想使技術能夠持續運轉離不開對沙化環境的改造。沙漠治理不僅是光伏項目入駐的環境使命,也是光伏項目發展的內生需要。在沙漠地區發展光伏項目必須開展固沙、生態修復等沙漠治理活動,否則就難以保證光伏項目的正常運轉和未來發展。
在沙漠地區建設光伏基地,面臨多方面的沙害風險。因此,要確保光伏項目正常發電必須做好場地及周邊的固沙工作。一方面,大風吹動沙子形成的沙丘容易掩埋光伏發電板。庫布其沙漠年平均風速為3 米/秒—4.6 米/秒,日均風速≥3 米/秒的天數達到189 天,且大風日多,年平均55 天,最多77 天。由于缺乏植被覆蓋,沙漠流沙面積占到65.24%,在風積作用下,沙子很容易堆積形成沙丘。①楊文斌、張團員等:《庫布其沙漠自然環境與綜合治理》,呼和浩特:內蒙古大學出版社,2005 年,第41 頁。如果沒有固沙工程,場地就地起沙或從場外涌入,就會把平整好的場地甚至光伏發電板掩埋。另一方面,大風吹動沙子形成的沙谷容易掏蝕光伏發電的樁基、支架。根據新月沙丘形成原理,其迎風坡是風蝕區,上部和頂部為強烈風蝕區,落沙坡和獸角或內側產生堆積,兩翼外側有風蝕產生,這種過程導致了沙脊線和沙丘的遷移。②楊文斌、張團員等:《庫布其沙漠自然環境與綜合治理》,第76—77 頁。伴隨著沙丘的移動,一部分平整好的沙地被風吹蝕,形成沙谷,不可避免會對光伏發電的樁基、支架產生掏蝕作用。2019 年春天,一場發生在達拉特光伏發電應用領跑基地的沙塵暴集中展現了這兩種危害:
過去在這個地方,有個諺語叫一年一場風,從春刮到冬。這場風把沙漠的沙子吹到未沙化的土地上,導致沙漠擴大。光伏電站建成以后,如果不做固沙,一場風過去,原先被鏟平的地方就會被沙子重新掩埋。一期的時候有個公司認為自己能做這個生態修復,后來它的沙子沒固定好,場區里面形成了1.5 米高的沙丘,它的光伏發電支架才2 米高,如果再來幾場風,光伏板就有可能被掩埋。在地下部分,它的樁基埋深是3 米,這里高了1.5 米,相應地其他地方低了,那刨出樁基露出一部分,就可能不穩。(2022 年6 月15 日,基地平臺某工作人員)
大風揚塵天氣會降低光伏發電的效率。庫布其沙漠年均發生沙塵暴天數為27 天,最多有57 天,年平均揚沙天氣為41 天。沙塵落在光伏板上不可避免會降低發電效率。根據光伏發電站技術人員測算,降低效率約為5%。按目前基地一年發電20 億度來算,相當于少發1 億度電。因此,固沙降塵從另一個角度看也是提高企業的經濟效益。與此關聯的是沙塵增多會增加光伏電池板的清洗次數,增加企業成本。光伏電站的清洗工作一般是交由外部清潔公司負責,清潔費用為0.25 元/塊,每增加1 次清潔就會增加100 萬元左右的支出。
綜上,若要光伏項目健康、平穩地運行,固沙和必要的生態修復是其前提條件。從長遠發展來看,只有做好沙漠治理工作,才能有更多的發展機遇。如2017 年,國家能源局在對達拉特光伏發電應用領跑基地驗收時,發現其“光伏+治沙+林光互補”效果顯著,便獎勵了其500 兆瓦裝機容量。
光伏發電需要沙漠地區良好的生態環境以保障項目正常運行,與此同時,光伏項目本身良好的經濟收益,使其有條件反哺沙漠的生態治理。從實地調查來看,光伏項目對沙漠治理的反哺不僅體現在經濟上,也反映在生態理念層面。
在目前的技術裝備條件及電價政策背景下,光伏項目具有良好的經濟效益。根據已經穩定運營兩年的達拉特光伏發電應用領跑基地一期項目,光伏發電裝機容量有500 兆瓦,占地2.5 萬畝,年發電量10億千瓦時,上網電價0.35 元,年發電銷售收入3.5 億元。③夏小童:《“林光互補”:庫布其沙漠治理的探索》,《四川環境》2022 年第1 期。據調查,2020—2022 年入駐基地的光伏發電企業每年給基地平臺的生態環境維護費為1000 元/畝。若按此標準、以光伏項目運行25 年計,一期項目將為光伏基地固沙及生態修復提供6億多元資金,這是普通沙漠治理或生態修復工程很難達到的資金投入量。
光伏項目的引入,將沙漠治理從單純治沙變為綜合開發,變沙害為沙利,改變了人們對沙漠的態度,提振了沙漠治理與開發利用的信心。中國傳統沙漠治理主要采取國家項目投資、地方組織實施、農民參與的模式,歷史地看,這種方式對中國的沙漠治理發揮了極其重要的作用。但在當下的技術裝備與組織條件下,這一模式的效果有待提高。在沙漠地區建設光伏項目,除了企業直接從項目中贏利外,地方政府可以通過稅收方式增加地方財政收入,周邊農牧民通過土地租金、園區勞務招工及相關產業發展增加家庭收入。
此外,光伏項目不僅會促進光伏發電場地范圍內的生態修復,也會產生環境正外部性,將生態價值傳遞到場地之外,產生更廣泛的生態效應。環境問題的研究者都熟悉環境外部性。在傳統的發展模式下,環境的外部性更多地表現為負外部性,但光伏項目有助于促進場地之外的沙漠生態修復和環境改善,即產生環境正外部性。在沙漠中栽種植物、提高植被覆蓋率將一部分沙丘固定以后,風沙來源減少,其余沙丘也會慢慢固定。在達拉特光伏發電應用領跑基地,一座被留置的沙丘生動展示了這一生態演變的過程:
2019 年,駿馬電站建設期間,有領導人前來調研,當時沒有一個制高點可以參觀,就找到一個沙丘做了觀景臺。當時我們在觀景臺旁邊特意留了一個大沙丘作為對比,方便給參觀者介紹這就是原始地貌。結果3 年以后這個保留的沙丘已經降低了4—5 米。一方面是因為它是個孤立的沙丘,每年大風要吹走一部分,另一方面是這個沙丘附近都已經綠化了,有些草秋天會落籽吹到沙丘上,到了春天就會發芽,導致這個沙丘慢慢也長出了植被,現在已經長到了半山腰。”(2022 年6 月15 日,基地平臺某工作人員)
據調查,通過平整沙丘、栽種植物、引水灌溉進行沙漠治理,其治理效果會外溢到光伏項目場地之外。據達拉特旗發改委數據,“十四五”期間達拉特旗規劃建設集中式光伏發電基地12 吉瓦,按1 吉瓦光伏項目占地3.2 萬畝計算,共計38.4 萬畝,如果光伏基地具有相當面積的生態擴展效應,那么生態治理及其擴展面積大約占到達拉特旗可利用沙漠面積的2/3 左右。
另外,光伏治沙產生的品牌效應,可以吸引更多項目前來投資,推動地區綠色產業轉型。比如,以光伏發電基地為基礎,帶動科技創新、文化旅游等多業態統籌并進,輸出產業發展與沙漠治理新理念,影響帶動更多地區的綠色發展。
舩橋晴俊通過對日本及其他現代化國家長時段的研究,對環境問題的產生與環境治理進行了系統的考察。他分析了環境控制系統是如何作用于生態系統與經濟系統的,認為環境控制系統對經濟系統的干預可以分為四個階段,環境保護內化為核心管理任務是其最高階段。當環境保護被內化為一個企業的核心管理任務,企業的發展和環境保護就會達成一致。①[日]舩橋晴俊:《環境控制系統對經濟系統的干預與環保集群》。就筆者調研的光伏發電企業來看,企業已經把環境目標內化為初始任務,環境保護的觀念及價值與經濟目標成為同等程度優先考慮的目標。這一視為高度現代化以后才可以慢慢達成的目標,在一個總體而言經濟并不發達的地區率先實現了。這既與它所處的自然條件、政策背景關聯,有其內在的運作機制,也與其產治融合背后的社會文化邏輯有關。
關注中國現實的研究者會發現,有的新技術推進異常艱難,而有的新技術則能迅速地被推進,而且,伴隨技術的推進,相應的組織制度也會跟進創新,以滿足技術變革的組織與制度環境需要,光伏項目就呈現出這樣一個特點。那么,如何理解沙漠中建設光伏項目兼顧技術引入與組織制度創新,以及兼具發電營收與生態治理的效果?筆者認為應從中國社會文化自身,特別是從日益被忽視的“小傳統”中去理解和解釋這一現象。
芮德菲爾德提出和區分了大傳統、小傳統的概念。他認為,大傳統是指以城市為中心,社會中少數上層人士、知識分子所代表的文化;小傳統是指在農村中多數農民所代表的文化。②[美]羅伯特·芮德菲爾德:《農民社會與文化:人類學對文明的一種詮釋》,王瑩譯,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3 年,第95 頁。后續學者陸續提出劃分大傳統、小傳統的多種方法,如從國家層面與民間層面、精英與大眾、高級與低級、主流與非主流等角度加以區分。①吾淳:《重新審視芮德菲爾德的“大傳統”與“小傳統”理論》,《上海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7 年第1 期。本文的研究更重視一些實踐中進行的、沒有或較少有文字總結提煉的那些文化傳統。費孝通晚年多次提到關于文化自覺的問題,強調“深入發掘中國社會自身的歷史文化傳統,在實踐中探索社會學的基本概念和基礎理論”②費孝通:《試談擴展社會學的傳統界限》,《費孝通文集》(第16 卷),北京:群言出版社,2004 年,第148 頁。,是中國學術的重要發展方向。對于產治融合的社會文化邏輯,應更注重從中國社會本土和地方實踐中,去理解其背后的文化傳統。
光伏發電基地給人直觀的印象是大量光伏發電設施仿佛是“種”在地里一樣。事實上,隨著時間的推移,它逐漸演變為真正與土地相融的設施或技術。所謂與土地相融,至少有以下幾方面的含義。
首先,在物理空間上,光伏設施猶如樹木一樣被“種”在地里,成為地表上的一部分。人們似乎也逐漸習慣了大地上的光伏設施。相關的土地政策可以成為一個詮釋,它規定:
采取差別化用地政策支持新業態發展。光伏、風力發電等項目使用戈壁、荒漠、荒草地等未利用土地的,對不占壓土地、不改變地表形態的用地部分,可按原地類認定。③參見《關于支持新產業新業態發展促進大眾創業萬眾創新用地的意見》(國土資規〔2015〕5 號)國土資源部發展改革委科技部工業和信息化部住房城鄉建設部商務部關于支持新產業新業態發展促進大眾創業萬眾創新用地的意見_發展改革委_中國政府網(www.gov.cn)。
就是說,新的土地政策可以這樣解讀,即對于在沙漠上建設光伏發電,除光伏發電的樁基、變電站等有限設施的占地視為工業用地,架空的光伏板未計入工業用地。從某種角度上說光伏發電項目更接近于農業項目。
其次,在生態意義上,光伏設施逐漸嵌入沙漠生態系統中。光伏設施本是無生命的物件,但在沙漠系統里,它成為有助于生態系統發育的要素。由于它不發生(至少短期內)化學影響,而它的物理影響則總體上有利于其周邊的沙漠生物,故而能夠逐漸嵌入于生態系統。具體而言,光伏電板在阻擋太陽光的同時,把原本輻照到地表上的太陽能轉化為電能,并且輸出沙漠系統,從而降低地表溫度、減少沙漠地表的水分蒸發。這一改變,對沙漠地區的植物生長是非常有利的。姚澤等人對4 個光伏電站的調查結果也表明,光伏電場內的植物比光伏電場外圍的植物生長得更好。④姚澤、劉世增等:《沙漠光伏的熱力平衡效應及其防沙治沙的生態學意義》,《中國農業科技導報》2022 年第1 期。
就經濟社會的角度看,光伏新技術使用一段時間后,就不再是高高在上的“高新技術”了,而是可以與當地經濟社會充分結合起來的可開發沙漠和改造沙漠的手段。就筆者調查了解到的達拉特光伏發電應用領跑基地的情況看,當地正在探索光—草—牧結合,努力把工業項目與當地農牧業有機結合起來。
由于沙漠產業發展并無可靠的經驗或模式可以借鑒,在運營的初期,發電企業、基地平臺等多個主體進行了多方面的探索。一種可能的土地利用方式是種植耐旱的本土植物。本地的甘草、黃芪、沙棘等品種,適應干旱的沙地環境。這些品種植株不高,不擋光、不影響光伏發電,也有較好的防風固沙作用。但甘草和黃芪的藥用部分主要是其根部,種植三五年后就要翻挖采摘,而這可能對光伏發電設施造成安全隱患。而沙棘同樣具有很好的防風固沙效果,它的果實又是一種保健食品,但在光伏基地種植沙棘,也面臨著沙棘如何與光伏設施匹配的問題——要相生,又要避免相克。此外,當地也嘗試種植栽種沙柳、檸條、紫穗槐等固沙植物。固沙植物種植的重心在生態效益。在保護生態及與光伏發電設施相匹配的同時,如何開發固沙植物的經濟效益成為一個新領域。
此外,基地平臺正在嘗試發展肉牛產業,構建“光—草—牧—肥”的循環復合產業業態。光是光伏發電,包括肉牛養殖基地的棚頂上也可以安裝光伏電板(夏天可以降低牛棚的溫度);草是牧草,通過與科研單位合作篩選出既可固沙修復生態又能作為飼料的適合本地生長的草種,可為肉牛提供部分草飼;牧是肉牛養殖,根據市場需求,確定肉牛產業作為發展方向;肥是牛糞,沙漠地區不僅缺水,而且缺肥,牲畜糞肥不僅可為植物生長提供營養物質,而且有助于鎖住水分,培育微生物,繁復生態系統。
上述多業態的格局較好地遵循了中國社會文化自身的運行邏輯,即在環境維度上遵循了生態學的原理,物盡其用、變廢為寶、循環利用;在經濟維度上嘗試綜合利用土地以地盡其力,達到最佳經濟效益;在社會維度上,尋求與當地社會文化相匹配,人盡其能、物為我用。它強調的是生態、經濟與社會的綜合效益,而非西方經濟學主張的經濟意義上的投入—產出最優。
從土地出發、多業并舉是中國地方工業化的基本邏輯。費孝通在分析蘇南鄉村工業時,提出了與英國工業化邏輯迥然不同的解釋。費孝通嘗試從當地人的日常生活去理解鄉村工業發展的邏輯。太湖流域人口稠密、土地緊張,在人多地少的背景下,當地人主要通過精耕細作提高產量,同時為避免內卷而不斷地向多業態拓展,“他們很巧妙地把畜牧業、種植業和手工業三者有機地結合在一起,最典型的是栽桑、養蠶和繅絲,這便是所謂的家庭副業。……吃靠土地,用靠副業,男耕女織,農副相輔。……他們的命根子被掰成兩半,一半是土地,另一半就是包括手工業在內的家庭副業”①費孝通:《九訪江村》,《費孝通文集》(第10 卷),北京:群言出版社,1999 年,第315 頁。。從種植業、養殖業到副業、手工業,正是這樣一個發展邏輯,現代工業無障礙地進入蘇南鄉村。所以費孝通認為在蘇南農民眼里“工廠并不是別的東西,只不過是他們自己的又一副業陣地而已”②費孝通:《九訪江村》,《費孝通文集》(第10 卷),第318 頁。。事實上,中國其他地區的發展也有類似的特點。
從表面上看,沙漠地區的產業發展與蘇南從農業到工業的發展路徑并不同,但拋開其外在的區域差異,其背后的多業共作、相互融合且互為依托的內在邏輯是一致的,兩者共同遵循了中國農村發展的一些基本邏輯。
一是“物盡其用、變廢為寶”的原則。沙漠在一般人的認知里,有百害而無一利。但在中國文化里,善用“化”的力量,如果再輔以一定技巧,就可以把不好的、不利的轉化為好的和有利的。如何消除沙害,化沙害為沙利,是多年來沙化地區人民苦苦探索的課題。一旦有新技術出現,治沙實踐者就嘗試用于沙漠治理。光伏發電技術的成功應用只是治沙實踐者長期探索化沙害為沙利的一個環節。
二是“地盡其力、多業并舉”的基本原則。充分利用土地,把土地利用到極致,是中國農耕文明精耕細作的一個基本特點。雖然鄂爾多斯高原處于農牧交錯地帶,但這一做法仍然體現了中國農耕文明的基本特點。當然也不僅是遵循中國傳統農耕的一般做法,而是在傳統的基礎上又進行了拓展。1949 年以來,中國農業、畜牧業的技術進步與組織模式推進,使得曾經農牧交錯地帶,對土地開發的潛力有了更清晰的認識,以此為基礎的農牧業與工業的多業態發展更契合當地的資源特點。在鄂爾多斯等農牧交錯地區,原來的游牧逐漸改為圈養,同時借助現代種植業生產優勢,在有限的土地上提供圈養牲口的充足飼料,實現了種養結合。為提高經濟效益,有些地方進一步發展畜產品加工業,延伸產業鏈。因此,把看似不同的行當“拼湊”起來,遵循了“七種八養九行當”的民間傳統,其內在的邏輯恰恰是統一于土地的綜合利用和最大經濟產出這一中國人特有的經濟理性基礎之上的。
多業態內部的相融與匹配,一方面是基于生態學原理,另一方面是注重與社會文化的契合。如南方的桑基魚塘,它不僅體現了種稻、養魚、植桑、飼蠶物質循環利用的生態農業基本原理,在桑蠶的基礎上發展繅絲、織綢手工業并延伸到絲綢貿易,延長產業鏈以更好地利用農村剩余勞動力,獲取更高利潤,也與地方社會人多地少的基本現實相關照。光伏基地在發電的同時推動沙漠植物種植,再向養殖業延伸——它在遵循生態學的原理基礎上,多業并舉,為地方社會提供更多的就業機會,共享沙漠開發成果。筆者注意到,被視為水環境治理成功典范的日本琵琶湖治理模式,同樣強調了環境治理與地方社會文化的匹配性。他們既沒有采用以美國國家公園模式為代表的純自然主義的環境保護策略,因為這不符合琵琶湖地區人口密集的特點,也沒有采用單純依賴科學技術來治理環境的做法,而是從當地居民的日常生活中汲取智慧,從理解其生活邏輯出發來制定環境政策。就此而言,光伏項目的產治融合正是建立在中國社會自身的社會文化邏輯之上的,即強調“地盡其力、物盡其用、多業并舉”的生態—經濟—社會綜合最優策略。
沙漠化既是一個自然現象,也是一個重要的社會問題。沙漠化與貧困、發展障礙如影相隨。由于沙漠地區的物理學特征,光伏項目的嵌入,有可能使沙害轉化為沙利。本文通過回顧內蒙古鄂爾多斯庫布其沙漠治沙歷史,對達拉特光伏發電應用領跑基地進行系統分析,發現光伏發電與沙漠治理產治融合,不僅輸出大量清潔能源,減少了碳排放,還治理了沙漠,改善了生態環境,統籌實現了生態、經濟、社會三方面的效益。
由于自然地理及氣候的原因,中國有眾多的天然沙漠,沙漠總面積70 萬平方公里。同時,由于人口增長、土地的不合理利用,1949 年以來,特別是20 世紀70 年代中期以來,出現了嚴重的沙漠化現象。據調查,20 世紀50—70 年代中期,中國沙化土地年均增長1560 平方公里①劉明興、韓小紅等:《我國沙漠化土地發展趨勢及治沙新思路》,《地域研究與開發》1996 年第1 期。,1977—1997 年沙化土地年均增長2400 平方公里②陳翔舜:《我國北方沙漠化土地發展趨勢及戰略整治》,《甘肅林業科技》1997 年第4 期。。因此,沙漠治理是中國面臨的一個嚴峻的現實問題。
2020 年,中國總發電量76264 億千瓦時,其中太陽能發電量2611 千瓦時,僅占全國總量的3.4%。③中國電力企業聯合會:《中國電力統計年鑒2021》,第9 頁。如果未來沙漠地區太陽能發電量占比達到2020 年全國發電量的20%,則可以建設2.54 萬平方公里的光伏發電基地,若考慮其配套及其周圍環境穩定需要以1:1 的面積進行治理,則將有5 萬平方公里左右的沙漠得到治理。如果以30%、40%計,則分別有7.5 萬、10 萬平方公里左右的沙漠得到治理。④以達拉特光伏發電領跑基地一期項目運營數據,發電10 億度,占地2.5 萬畝數據作為推算依據。占2020 年全國發電量20%、30%、40%分別為15252.8 億千瓦時、22879.2 億千瓦時和30505.6 億千瓦時。達到此發電量需要建設基地2.54萬平方公里、3.81 萬平方公里、5.08 萬平方公里。這對中國的沙漠治理具有戰略意義。沙漠地區的光伏發電不僅有效治理了本地的環境,而且將對全球的氣候變化做出重大貢獻。如果未來沙漠地區太陽能發電量占比達到2020 年全國發電量的20%,則意味著中國每年可以減少排放二氧化碳10.68 億噸;如果以30%、40%計,則可以分別減少排放二氧化碳16.02、21.36 億噸⑤根據《中國電力統計年鑒2021》,按照中國火電煤耗約為282.9 克/千瓦時推算。,為國家實現碳達峰、碳中和目標做出重要貢獻。按達拉特光伏發電領跑基地一期項目運營核算,光伏基地占地2.5 萬畝,年發電量10 億千瓦時,年發電銷售收入3.5 億元。根據達拉特旗“十四五”規劃,未來將建成12 吉瓦的光伏發電基地,年發電量可達240 億千瓦時,即使在后續電價有所降低的情況下,對像達拉特旗這樣三十余萬人口的旗縣,其能夠提供的財政收入依然相當可觀。
此外,光伏發電基地的運行維護也為當地提供了大量的就業機會。按照達拉特光伏發電領跑基地正常運行每年每畝1000 元生態修復費用計,10 萬畝基地建成以后,就會形成上億的物業費,形成一個龐大的物業服務產業,會對本地勞動力進行優先安置。⑥光伏基地所在鎮負責人也曾與筆者探討,設想每個嘎查成立合作社,以便承接光伏發電企業的生態、保潔等企業物業服務。這對于推動西部地區的鄉村振興具有非凡的意義。
光伏治沙模式能夠成功,與其產治互構的運作機制密切相關。一方面,沙漠治理是嵌入到光伏項目的“天然使命”。國家發改委、國家能源局在光伏項目立項時已將沙漠治理設置為光伏項目的前提條件,申報光伏項目的地方政府也清晰地意識到沙漠治理與光伏發電之間的關系,認識到變沙害為沙利的發展契機,從而制定出“林光互補”“草光互補”等項目實施方案。入駐光伏發電基地各發電企業在此政策框架內制定了相應的治沙策略,由此,沙漠治理、生態修復成為光伏發電項目的剛性約束和伴生要求。另一方面,沙漠治理也是光伏發電項目的內生需要。在沙漠地區建設光伏發電項目通常要面臨風沙掩埋、風沙掏蝕和揚塵等降低發電率的風險。為了使光伏項目能夠正常進行發電、降低沙害風險和沙塵帶來的管護成本,治沙是符合企業經濟利益最大化原則的。值得注意的是光伏發電項目對沙漠治理也有反哺作用,即光伏項目不僅為沙漠治理提供了資金支持,而且通過以用促治,改變了人們對于沙漠的態度,再通過綠色效應的外溢機制產生了更多的環境正外部性。
光伏發電與沙漠治理之所以能夠做到產治融合,背后有其深厚的社會文化基礎。在中國傳統文化中,“物盡其用”“變廢為寶”一直是人們信奉和踐行的生活、生產原則,甚至上升為一種文化。這一理念首先表現為生態學意義上的循環利用,但同時也有其經濟學意義上如節約成本的價值理念。在依靠土地獲取主要收入來源的時代,“地盡其力、多業并舉”成為生存與發展的基本策略,如在主業之外尋找副業,進而發展家庭手工業以維持家庭生計,是中國人普遍的生計策略。雖然中國逐漸進入市場經濟時代,但地盡其力、多業并舉仍是人們秉持的基本價值理念。在庫布其沙漠,億利資源集團、東達蒙古王集團、伊泰集團等公司在謀求自身發展的同時,結合市場需要和沙漠治理,構建各具特色的沙產業,形成特色鮮明的沙漠治理與經濟發展兼顧的地方發展模式。總的來看,光伏項目與沙漠治理結合,既是“庫布其模式”,也超越了“庫布其模式”,它從“治—用”結合轉變為“用—治”結合,把沙漠治理深深地嵌入到沙漠產業發展之中。(感謝河海大學社會學系夏小童在田野調查中給予的幫助,感謝研究地相關部門人員接受筆者團隊的訪談。文章中的公司名稱、訪談對象姓名已經做了適當的技術處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