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馨麓
春節是我國最隆重的傳統佳節,也是寶貴的非物質文化遺產,但隨著現代文明的沖擊和家族關系的轉變,以農耕文明為基礎的春節文化難以維持原有的傳承樣態。人們越來越感覺到,“年味”正在消逝。與此同時,以B站為例的新媒體平臺日益融入人們的日常生活,在年輕群體中形成較大傳播力和影響力。春節期間,人們聚集于B站,自由生產或觀看極具春節文化特色的視頻,共同打造了年味濃郁的媒介景觀,春節文化在以B站為例的新媒介平臺中實現了再生產。本文以符號建構和儀式互動為切入點,以此探討春節文化在B站中如何實現文本和意義的再生產,并在此基礎上進行反思:春節文化在B站中的傳播雖然有助于激發人們對文化共同體和民族共同體的認同,但是其娛樂化的展演方式使得儀式成為空殼,人們對現實中春節習俗消逝的忽視仍需引起警惕。
20世紀70年代,美國傳播學者詹姆斯·W·凱瑞在《作為文化的傳播》這本論文集中將傳播的定義分為“傳播的傳遞觀”和“傳播的儀式觀”這兩大類,后者作為前者的有益補充,為我們研究傳播提供了嶄新的視角和方法。傳播的傳遞觀是最常用的,呈現的是信息從傳者到受者之間的“發送與接受”的線性傳播模式,而儀式觀認為傳播“并非直指訊息在空中的擴散,而是指在時間上對一個社會的維系;不是指分享信息的行為,而是共享信息的表征。”[1]凱瑞將傳播的原型隱喻為一種“以團體或共同的身份把人們吸引到一起的神圣典禮”[2]。在“傳播”這一儀式中,重要的不是信息的擴散,而是人們經由參與儀式而交流情感、獲得認同,加強了彼此之間的凝聚力,最終建構起共同的信仰。
傳播的儀式觀提出一種闡釋的研究方法:“它闡釋傳播活動的實踐,實踐所設定的概念,以及由此產生的社會關系。”[3]由此,筆者考察了B站有關春節文化類視頻制作者和觀看者的行為,將傳播過程中的人的行為作為文本,構建關于人們行為的解讀和闡釋,探討春節文化在B站中的再生產機制,并反思其對人們共同信仰的建構與解構的結果。
“凱瑞認為,傳播是一個符號和意義交織成的系統,而傳播過程則是各種有意義的符號形態被創造、理解和使用的社會過程,在這個過程中現實得以生產、維系、修正和轉變。”[4]B站中的春節文化類視頻通過符號來建構人們對于傳統春節的認知和體驗,不僅提供了指向現實的表征,還創造了提供表征的隱喻符號,并在影像美學符號的共同作用下豐富了春節的文化色彩。
B站用戶基于自身對春節文化符號的認知,以及在平臺中的表達欲和分享欲,生產出豐富多元的視頻內容和文化符號。影像最顯著的特色是記錄和表征現實,因而視頻內容的素材大多源于用戶所處的真實生活環境,以第一視角或第三視角的表達再現了普通群眾過春節的經歷和全國各地的春節氣氛。部分用戶通過Vlog的形式展示自家的“年味”,也有用戶走向大街小巷,尋覓代表春節的元素。種種素材拼貼出春節的“儀式感”,打造出一場沉浸式年味的景觀。
衍生于農耕社會的春節蘊含著豐富的節俗文化,比如貼春聯、守歲、吃年夜飯、賞花燈、拜年、舞獅、舞龍等。大眾媒介時代,人們只能關注到媒體報道的“象征性現實”,而B站作為普通用戶生產內容為主的新媒體平臺實現了跨時空、跨地域的節俗文化精粹的聚集和展示,人們得以接觸、感受到世界各地的春節習俗,在文化的交流與碰撞中豐富了對春節文化的體驗。
春節期間B站視頻中作為表征的符號蘊含著隱性的信息。首先,視頻發布者對家中年味的展示大多出于提前的策劃,目的不僅是對節日的慶祝和紀念,也隱喻著發布者的情緒和意圖。例如,通過展示新春期間對家的精心布置與帶有春節元素的裝飾品的擺放,體現了發布者對精致生活的追求和迎接新春的喜悅;通過在視頻中添加字幕和同期聲,表達了發布者在新春期間的思考和祝福。在此,視覺影像符號與聽覺符號不僅為人們傳達了信息,也傳遞著一種故事和情緒,觀者通過對發布者的關注或是對視頻點贊、評論和轉發來表達對視頻的情緒共鳴,這也契合了視頻發布者追求流量的意圖。其次,傳統主流媒體在B站中設置有關春節的議程,以增加民眾對民族、對文化的認同感。比如央視新聞于2022年春節期間在B站發布短片《2020加1》,在回顧武漢去年因疫情而導致很多人無法與親人團聚慶祝春節的遺憾后,描繪出武漢人民在新的一年中實現團圓、慶祝春節的景象,帶領大眾回憶武漢兩年來的變化。觀者在共鳴中吸收主流媒體傳達的價值觀,不僅表達著對個人“小家”的愿景,也表達著對祖國母親這個“大家庭”的祝福。
影像具有重塑時空的作用與蒙太奇的敘事邏輯。春節期間B站中關于春節文化的視頻充分體現了影像美學的特點,創作者通過剪輯、后期調色、添加音樂等方式實現了節日氣氛的鋪排。春節尤其強調對紅色這一色彩的鋪排,因此很多視頻呈現出紅色元素的符號,并以蒙太奇的方式拼貼、聚合,提升了人們的視覺體驗。紅色代表著喜慶與吉祥,代表著過年的紅紅火火。具有紅色元素的春節視頻不僅具有高飽和的視覺沖擊力,也體現著人們對春節文化的認同,表達著人們對春節的美好祝愿。除此之外,聽覺符號也刺激著人們的情緒和感受,制作者通過添加背景音樂和增加語音解說增強了視頻的情緒感染力,為人們帶來感官的盛宴。
傳播的儀式觀凸顯了傳遞觀范疇下的“受眾”作為參與者的重要性。[5]通過彈幕、評論、點贊等行為的互動,視頻觀看者與生產者共同創造了春節文化在新媒介中嶄新的景觀。但與此同時,意蘊深厚、莊重的春節文化也在以娛樂化為導向的B站中走向了異化。
“傳統的節日慶祝和紀念活動往往是一系列‘在場’的儀式,由個人或集體親身地、直接地參與其中。”[6]傳統意義上的春節儀式是在人與人面對面地接觸中進行的,而在大眾媒體時代,媒介替代了“在場”的經驗,為受眾打造了“觀看的儀式”,如每年除夕夜定時播放的春節聯歡晚會。隨著新媒體技術的迅猛發展,內容創作者和觀看者之間不再是“傳者”和“受者”的關系,B站等短視頻平臺為用戶提供了社交場所,實現了觀者與觀者、觀者與視頻發布者的交流互動,打破了物理時空對傳統溝通方式的局限。春節期間,在B站這片虛擬場域中,創作者通過字幕、同期聲、視頻簡介或評論來表達自己的想法、情緒,觀者身臨其境地體驗春節氛圍。同時,觀者的彈幕與彈幕之間、評論與評論之間形成二次互動,筑造起內容豐富的文化場域,也對春節文化進行著意義再生產。
隨著時代的高速發展,瑣碎的春節儀式被人們逐漸淡忘,人們再也找不到以往過年時喜慶與熱鬧的氣氛。而B站中多元豐富的春節文化類視頻使置身其中的人們沉浸于創作者精心設計的內容當中,與陌生人進行互動,人們之間的相互交流與祝福也填補了人們精神的空虛。彈幕區與評論區內,當視頻文本中帶有強烈春節文化意象的符號出現時,人們紛紛表達著“新春快樂”“過年好”等祝福,實踐著春節祈福迎新的意義。
春節中,“團圓”的理念也向來為中華兒女所重視。但是由于現代化進程加快,家族成員團聚過新年的慣例逐漸被打破,加之新冠肺炎疫情暴發后,出于對健康安全的考慮,許多漂泊他鄉的游子無法與家人相聚。不過,B站這片豐盛的文化場域填補了人們現實生活中的遺憾,現實中消逝的儀式可以通過媒介化儀式得以彌補。比如UP主“曼食慢語”在每年除夕期間都會發布年夜飯的制作視頻以供觀者參考,其溫情的制作風格使觀者的心理得以慰藉,逐漸與創作者產生情感上的維系,部分粉絲更是準時在每年的除夕夜期間觀看UP主發布的視頻,在評論區感激UP主的視頻陪伴其度過一個又一個新年。由此可知,虛擬在場的人們在B站中增添了媒介化的儀式,人們不再執著于“與家人團圓”等未能實現的文化理念,而是建構了新的春節文化意涵,在和陌生人之間的共同陪伴中實踐著春節的重要習俗。
春節文化本身是嚴肅的、莊重的,但是在B站這個泛娛樂化平臺中,當人們被賦予自由生產和創作的權力時,春節文化的意義便不斷地被簡化,甚至在資本的裹挾下走向娛樂化。其一,B站中人們對春節儀式感的追求只是偏重于用視頻記錄或創造的形式,而忽略了更深的文化內涵。其二,春節期間,官方平臺憑借自身強大的影響力,發布話題鼓勵大眾投稿。如2022年春節,B站發布“#全球跟過中國年#”“#我的家鄉年#”等話題,采取活動獎勵的方式鼓勵大家參與。創作者們用不同的方式裝點著新媒介春節慶典。然而在此過程中,在資本利益的驅使下,部分創作者為了博得觀眾稀缺的注意力資源而忽視視頻內容的質量,一味地追求戲劇效果或者視覺效果。視頻中漂浮的密密麻麻的彈幕看似贏得了觀者激烈的反響,然而在“狂歡”之后,留給觀者的只有虛無的收獲和時間的消耗,春節文化的意蘊也無法避免地向娛樂化轉變。
“在儀式觀的語境下,傳播的核心不再是信息在時空內的傳遞和發送,而是強調‘參與儀式’的受眾對共同意義的認同。”[7]春節期間,在B站營造的文化場域中,人們通過對春節文化符號的理解,以及通過虛擬在場條件下的互動與交流,建構起共同的信仰體系,即對春節文化的認同和對民族與國家的認同。但與此同時,春節文化在泛娛樂社區中的異化也使得人們對春節這一古老節日的信仰面臨消解。
首先,各式各樣的春節文化類視頻在B站中得以展演,無論是源于現實素材的原創視頻還是對大眾媒介生產內容的再加工,都是一種對文化的傳遞,對傳統節日的傳承。當人們感受到現實世界中的年味逐漸消退時,B站作為大型虛擬社區滿足了人們對年味的想象,人們足不出戶就可以了解到全國各地的節日習俗,經歷著創作者的經歷與情感,由此增加了自身對春節文化的了解,感受到春節文化的魅力與多姿,在耳濡目染中接受、學習不同地域的春節習俗。同時,在影像美學的包裝下,視頻文本密集地展示了帶有視覺沖擊力的春節符號,放大了人們對于春節的感受,也激發了人們對于春節文化的熱情。
此外,B站對普通大眾的賦權和其具有特色的互動功能使得個體的創造力被激發,人們可以自由表達對春節的理解和自身的經驗,而人們的積極創造與參與一方面為春節文化增添了鮮明的時代色彩,另一方面也體現出人們對春節文化的熱愛,對春節儀式感的重視與追憶。在彈幕區和評論區中,人們交換著對陌生人的美好祝愿,獨居青年感受到了家庭的溫暖,漂泊異國他鄉者產生了對祖國的懷念。同時,B站打造的共同場域將不同地域的人們維系起來,使得人們意識到自己的身份不僅僅是家族的成員,也是祖國的一分子,由此在辭舊迎新之際共同交流著對祖國的感激和美好祝愿。在人們共同書寫的新媒介神話中,共同的信仰就此建構,這是一種對文化共同體的認同,也對民族共同體的認同。
然而,在B站的很多視頻中,春節文化以簡化和娛樂化的方式進行展演,傳統節日博大精深的文化精髓被異化。春節的起源與人們對天地、祖先的敬畏有關,在萬象更新的重要時刻,古人們往往舉行祭祀活動感恩天地和祖先的庇佑,而今在新媒體平臺中,人們對于春節儀式的追尋往往囿于表面的形式,以求填補內心的空虛和孤獨,從而弱化了春節活動的神圣性。“對于普羅大眾,信仰的外在形式——儀式具有整飭身心的力量。如果信仰的神圣性枯竭了,儀式便成了空殼,信仰也就喪失了其特殊的救贖功能。”[8]人們看似在新媒體平臺五花八門的文化景觀中感受到了記憶深處的“年味”,但影像符號建構下的世界并非等同于真實世界,當人們的注意力被精心建構的符號和熱鬧的社交氛圍剝奪時,春節習俗逐漸消逝的問題依然懸而未決。
當現實中的春節氛圍無法滿足人們對儀式感的追尋時,B站作為新興的文化場域為人們營造了“想象中的年味”,春節文化也通過符號建構和互動機制完成了其文本和意義的再生產,實現了其后現代化的轉型。從積極的角度而言,B站為文化的創新和人們需求的滿足提供了理想的平臺,同時也促進了人們對于文化和民族的認同。但是當人們一味沉溺于媒介化儀式呈現出的光怪陸離的文化“表象”時,傳統節日深厚的文化精髓就面臨著被遺忘的風險。古老傳統文化靈魂的消散,亟須得到人們的重視與解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