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廣東·芙蓉

夜晚,羅長姐去看祁才政,從吊腳樓這頭走到那頭。
48年前,羅長姐的兒子祁才政在執行任務中不幸患病,導致精神失常,還有暴力傾向。“不想再給組織添麻煩,母養兒天經地義。”羅長姐堅持從部隊接回兒子,在家悉心照料,期間她被兒子打瞎了右眼、打斷了右手,但一直堅持維護兒子做軍人的尊嚴。如今,鮐背之年的她,給兒子余生做了妥善安排,仍每日牽掛著他的饑渴冷暖……
湖北省五峰縣灣潭鎮九門村,是土家族的聚居之地。群山環繞之間,在一座吊腳樓上,一位蹣跚的老人一手扶著欄桿,一手不時敲打著佝僂的腰部,緩慢挪向另一端的木柵欄處:“寶兒,你餓么?”木柵欄后跳出一個頭發花白的男子:“媽,媽……”而后,是誰也聽不懂的嘀咕。
這位老母親就是羅長姐,今年94歲,小腳,不識字。1952年,羅長姐生下二兒子祁才政。在羅長姐的記憶中,政娃子最聰明,上學時寫的一手好字,打籃球、跑步都是一把好手,是老師和同學們夸贊的榜樣。
1970年,祁才政應征入伍。羅長姐萬般不舍,拉著兒子的手,把他送上車才依依不舍地放開。祁才政看不得母親掉眼淚,再三說:“媽,您放心,我一定戴著軍功章回來見您。”羅長姐用衣角拭去眼淚,囑咐兒子:“照顧好自己,保衛好國家!”
祁才政在部隊表現很出色,連續兩次立功得獎,他將戴著軍功章的照片寄回了家。羅長姐拿著照片,喜不自禁,時不時拿出來端詳,嘴里念叨著:“政娃子出息嘍。”
一晃,祁才政入伍快四年了,期間他一直沒有回過家。一日,祁才政給家里來信,說他執行完重要任務就能回家探親。羅長姐知道后,心中大喜,踮起小腳,開始準備兒子最喜歡吃的臘肉、年糕等吃食。當她掰著指頭,算著兒子歸家的日子時,等來的卻是病危通知書。
原來,祁才政外出執行重要任務時,罹患乙型腦膜炎,雖經搶救保全了性命,但導致失憶并患有狂躁型精神病。在當時的醫療條件下,部隊給予了最及時、全面的治療,但他的病情并非一時間就能有起色。
在軍區某醫院,羅長姐見到了已經完全認不得自己的兒子。祁才政大小便失禁,性情暴躁,間歇性攻擊醫生和護士……羅長姐夫妻兩人看到兒子的現狀后肝腸寸斷。他們商議后,決定留丈夫在醫院和醫生、護士一起照顧兒子,羅長姐回家照顧家中老小。
后來,祁才政轉院到廣州軍區醫院,前后又治療了幾年,但病情還是不穩定。羅長姐心急如焚,托人給部隊領導寫信,請求帶祁才政回家養病:“不想再給組織添麻煩,母養兒天經地義,我來照顧他一輩子。”領導勸她再三考慮,祁才政留在部隊,能得到終生的專業看護,家里的醫療和物質條件畢竟有限。丈夫有些搖擺不定,但羅長姐很堅持:“回到生他養他的地兒,沒準能刺激他,幫助他早日恢復。”
1978年秋天,在村民和家人不理解的目光中,祁才政被接回老家。全家十幾口人只有三間屋子,當晚的飯桌上大家都沉默不語,羅長姐對著丈夫、兒子、兒媳和女兒說:“政娃子是病人,但他是軍人、是英雄,我們要讓他吃飽穿暖,讓他活得舒坦自在。”沒有人接腔,丈夫接連嘆氣,飯桌上誰也沒心思動筷子。
祁才政完全記不得家中的任何人和事,不是揮拳踢腿打人,就是打砸能看見的物件。他發病沒有任何征兆,家人都不敢輕易靠近。無數次,祁才政的拳頭揮向了自己的母親。羅長姐身上經常青一塊紫一塊,還要忍痛下地掙工分、忙家務。讓祁才政吃飯曾是羅長姐最為棘手的事:兒子會突然把飯菜推翻在地,打碎飯碗,折斷筷子……
有一次,祁才政跑出家門,打傷了村里的8個人。最嚴重的一次,他差點把大哥的小女兒扔進火盆里。迫于無奈,羅長姐用木頭做了一個柵欄,把祁才政鎖在屋內。她發現兒子最溫順的時候是戰友上門探望的時候,那也是她最幸福的時刻。
戰友向祁才政講述部隊的往事:“當時你是首長的警衛員,好神氣,你打籃球也是主力,還得到兩枚軍功章,把大家羨慕死了。”祁才政聽后若有所思,偶爾能應對一兩聲,這讓羅長姐激動不已。為了讓兒子能繼續他熱愛的“軍營”生活,她動員家人在木柵欄外修了一條環形跑道,托人買來播放起床號、熄燈號的光盤,并在每天早6點、晚10點準時播放……
政府每年都給祁才政生活補助,并補貼一部分工分。羅長姐拿著這些錢,給兒子買了軍用水壺、衣帽等。她還翻山越嶺,步行三十多里路,去鎮上買了5個部隊用的大口搪瓷碗,白色的釉面上印著醒目的紅字“為人民服務”。那5個搪瓷碗很快都被祁才政摔破了,羅長姐又去了一次鎮上,并把店里的二十多個存貨全都買回了家。
為了讓兒子活得更有尊嚴,羅長姐堅持給兒子理發剃須。有時候,理發需要分次完成,前后需花費四至七天時間。羅長姐只能瞅準祁才政平靜的時候給他理發,她找來有漂亮圖畫的娃娃書,設法讓兒子安靜。
羅長姐抱定一個信念:哪有兒子不認娘呢?一日又一日,祁才政對日夜不斷出現在自己面前的這個女人,偶爾會定神注視良久。這樣安靜的四目相對,羅長姐覺得她的政娃子回來了,就是那個曾經和她無話不說還特別能干的兒子。但祁才政狂躁起來,又會瞬間全然忘記這個女人是生養他的母親。
祁才政愛在母親為他打造的“軍營”里奔跑,弄得全身都是泥巴和汗味。羅長姐心疼兒子,每次都會調好熱水,讓兒子洗澡。一次,正當她低身舀水時,祁才政出其不意,一拳打在她的右眼上。剎那間,羅長姐的眼睛刺痛不已。當時家里的條件不允許她到鎮上醫治,就找赤腳醫生抓了些草藥連敷,感到眼睛不再疼痛就沒再理會。誰知,羅長姐的右眼由最初的視線模糊惡化成了徹底失明。
還有一次,羅長姐看見祁才政不斷撕扯著棉被,被套早已被撕得七零八落。情急之下,她想從兒子手中扯過被子,反被兒子一把拽住用力甩開。羅長姐的右手當場就失去了知覺,最后被診斷為粉碎性骨折。

羅長姐
2009年,地方電視臺的記者來采訪羅長姐。記者拉著羅長姐,用方言對祁才政說:“這是對你十分好的媽媽!”不料,祁才政奇跡般地連喊了兩聲:“媽,媽……”羅長姐喜極而泣,因為那是兒子病了35年后第一次叫她“媽”。曾有醫生預言,祁才政可能活不過40歲,得益于羅長姐的悉心照顧,祁才政的身子骨現在依然很硬朗。
時光催人老。步入鮐背之年,羅長姐自感身體一日不如一日,家人幾次催她“放權”,她卻說:“我不放心,換個人哪里有我照顧政娃子周到?”
2011年,83歲的羅長姐不慎摔跤,不得不把照顧兒子的重任暫時轉交給孫輩祁文勇夫妻。祁文勇從小跟著羅長姐長大,看著奶奶照顧二叔幾十年,已經很熟悉流程和細節,但羅長姐依然不放心。她再三叮嚀:“床要弄暖和些、干凈些,飯要煮爛一些……”
親友鄉鄰們無數次勸說羅長姐:“你兒子有一等甲殘疾證,政府可以養他一輩子,你何苦自己受這般累?”村干部帶部隊和相關部門人員前來慰問,都會問羅長姐有什么困難,讓她盡管向政府提。可羅長姐從未主動提過半個難字:“感謝黨和政府每個月的撫恤金,娘養兒天經地義,總不能一有困難就去找政府,給國家添麻煩。”

劉文芳給祁才政洗臉(左一為羅長姐)
不管有多忙,羅長姐始終不忘擦凈門楣上方的“光榮軍屬”牌,還定期把兒子的軍帽、軍功章拿出來整理、擦拭,確保它們纖塵不染、歷久彌新。她說:“這是我兒子和我們一家子的榮耀,我要讓后輩們記住,當兵保衛國家是最光榮的事。”羅長姐這么說更是這么做的,她先后送弟弟、兒子祁才政入伍,又送自己的孫子參軍。
羅長姐的事跡在當地被傳為佳話,她先后被評為全國雙擁模范個人,湖北省“三八”紅旗手等榮譽稱號。有關部門給羅長姐送來獎金,讓她改善家中的生活條件。羅長姐告訴家人:“從政娃子開始生病,政府一直就有照顧,我們不能獨占這筆錢。”她拿出一半獎金資助村里的貧困學生,另一半給政娃子存起來以備不時之需。
世事難料,2015年3月,孫子祁文勇在工地上不幸被石頭砸中頭部,沒等送到醫院就離開了人世。祁家的又一根頂梁柱轟然倒塌,羅長姐已經沒有眼淚可流。接下來,誰又能照顧祁才政呢?
孫媳婦劉文芳看著奶奶近乎央求的眼神,癟塌的嘴唇一張一合,無聲地囁嚅。劉文芳說不出拒絕的話語,沉吟半晌:“照顧……照顧二叔吃喝可以,但他打人怎么辦,洗澡怎么辦?”
一家人面面相覷,又犯了難。
孫媳婦賢惠、孝順。事后不久,有村民上門說媒,男方是同村的單身漢,老實憨厚,兩個善良的人最終走到了一起。照顧祁才政的重任順利地從羅長姐的手中交給了劉文芳夫妻二人。
劉文芳夫妻對祁才政別無二心,他們兩人商量好,不論何時,絕對保證有一個人在家守護二叔。隨著年齡的增長,祁才政變得愈加沉默安靜,為了刺激他多鍛煉身體,劉文芳用手機給他播放革命歌曲。祁才政一聽到音樂聲,便立刻警覺起來,旋即一個鯉魚打挺,立起身來,吸氣挺胸,畢恭畢敬地面向國旗敬禮。有規律的起居生活和鍛煉,加上劉文芳兩口子的悉心照顧,祁才政的臉色紅潤了,間歇性狂躁的頻率也降低了。
劉文芳看到最多的畫面是奶奶坐在柵欄前的板凳上,有一句沒一句地和二叔說道,二叔瞇縫著雙眼,似懂非懂,不時嘟噥一句,奶奶的臉便笑成了一朵野菊花。為感念劉文芳夫妻對祁才政的用心照料,羅長姐將政府發的撫恤金都交給孫媳婦。“誰照顧他,錢就歸誰。”鄉鄰們都贊嘆,鮐背之年的羅長姐依然思路清晰、處世利落。
人間大愛,薪火相傳。劉文芳說:“二叔是英雄,這么多年,眼看著奶奶不離不棄地照顧二叔,我們責無旁貸要接好下一棒。只要二叔在世一天,我和我的孩子們就要讓他舒坦一天。”
羅長姐聽了孫媳婦的話,凝結的眉頭終于舒展開來,這個歷經磨難的家庭,也成了大山里的一盞明燈,無論何時,都光彩依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