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勇洪
我跟酒淵源頗深,說我從小就熟悉酒也絕不為過,因為在我五六歲左右的時候,也就是大家常常開玩笑說,已經會打醬油的年齡就已經成為了一個標準的酒童,我給我父親打酒。70年代,物資供應嚴重不足。在我的家鄉大興安嶺實行柴米油鹽憑票供應。印象中每個家庭一個月發5斤酒票,歇班的時候父親會捏著我的臉蛋兒給我一張酒票,意氣風發地說,兒子,打酒去。拿過酒票,我歡快的以百米沖刺速度奔向不遠處的鐵路供銷社。透過比我還高的柜臺,仰著腦袋把酒票遞給里面的售貨員。售貨員把漏斗放在酒瓶子上。然后用一斤容量的酒提簍把酒倒入漏斗里。白酒在漏斗里極速旋轉落入瓶中,飛濺起繽紛的酒花,手法好的售貨員每次打一斤酒。到達酒瓶的位置幾乎都是一模一樣。每次打酒,我都祈禱著售貨員用力過猛,酒提簍能裝的滿滿且向上鼓起。這樣父親又可以多喝半杯酒了。打酒結束。我飛奔著跑回家中。父親已經盤腿坐在家里的小方桌旁,桌上擺放著母親剛炒好的僅有的一盤炒土豆絲兒和一小根兒腌黃瓜作為下酒菜。這樣艱苦的場景,現在回想起來讓我心酸,但在當時卻是我們家中歡快的時刻,父親是鐵路車輛段列檢工,常常在天寒地凍的晚上去上夜班。大興安嶺是高寒禁區,零下三十度的冷天氣司空見慣。能偶爾有半斤滾燙的老酒喝,既暖心又暖胃,喝酒也是很多鐵路工人最好的休閑方式和唯一的樂趣兒偶爾,父親會用筷子蘸上白酒讓我嘗一嘗,辛辣的味道嗆得我直咳嗽,家里人都被逗得開心大笑,那個時刻,父親偶爾露出的笑臉,意味著家里的片刻安寧,父親如大興安嶺深處堅韌的高山,支撐起我們全家生活的重擔。
隨著我們的一天天長大,父親也在慢慢地衰老,在我高中畢業的那個暑假。剛剛年過50的父親已經駝了背,生活的負累壓彎了他的腰。那時候我漸漸懂事,在外玩夠了回到家中,我會笨手笨腳的炒幾個菜,陪父親喝兩杯白酒。喝完酒再陪父親殺兩盤象棋,父子獨處的溫馨盡在不言中。記得一個陽光燦爛的午后,在地區教育局的通知黑板上看到了我被哈爾濱師范大學錄取的消息。心頭瞬間溢出狂喜。我忽略了身邊和我打招呼的所有同學和熟人。冒著撞人的危險,騎著自行車在大街上左突右拐,以接近光的速度飛奔家中,第一時間把消息告訴我的父親。本來在床上躺著看電視的父親聽到這個消息迅速從床上彈跳而起,手握雙拳在屋子間走來走去。不知道該怎么表達他的心情,興奮和欣喜也同樣充盈著他的心。當晚,父親烀了一大鍋豬肉。我們父子倆坐在小方桌前,用三錢的小酒杯倒滿香甜的美酒,舉杯對飲,憧憬著未來和美好愿景。透過朦朧的酒杯,我看到了父親滿足而開心的笑臉,這讓我的心里也充滿了歡樂,哈爾濱師范大學現在看來是一所普通的學校,但在80年代末的黑龍江考上大學就意味著有了正式編制的工作,是實打實的鐵飯碗兒。這對只有父親一人上班的鐵路單職工家庭來講,是天大的喜事,那晚。我和父親都喝醉了。我們都睡得踏實而香甜。多年后的現在每每回憶起那幅場景我都感到溫暖和珍貴。我和父親喝的是一杯充滿生活希望的酒,我們致敬的是天倫相守的親情歲月。
酒對我而言有著非凡的人生意義,因為它見證了我從少年到成年的蛻變過程,每個人的成人禮都不一樣,有的人是在操場上對著國旗宣誓,有的人可能是在成家之后,突然發現了自己的長大,我很篤定,我的成人禮是因為在16歲那年喝下的一瓶啤酒。
16歲那年的暑假,剛好我初三畢業,母親這一脈系的大家族相聚在克山縣古城鎮,臨近返程的散伙飯上,豪爽好客的老姨夫看著我們幾個逐漸扯開身條的半大小伙子,以不容置疑的口吻,命令我們每人喝一瓶啤酒,雖然我從小就接觸酒,但是卻從沒有喝過酒,出于對成長的渴望和少年的好奇,我們毫不猶豫的學著大人的模樣,倒上啤酒,仰脖滿飲而盡,說實話,第一次喝啤酒口感并不爽,感覺苦澀中略帶燥味,但當酒精融入我們的身體成為血液中的元素,我們開始變得興奮、話多、臉紅,看到我們第一次喝酒的窘態,豪爽的老姨夫哈哈大笑,命令我們手把瓶吹一瓶啤酒,有了醉態的我已經不勝酒力了,但好奇好勝心和對成人的模仿心態,卻驅使著我們,拿起啤酒瓶,一口氣兒不換的一飲而盡,就是這一瓶讓我胃里翻江倒海,讓我腦袋熱血沸騰的啤酒見證了我的成人禮。
迷迷糊糊上了火車,車廂里早已人滿為患,80年代的綠皮火車,車次少、車體舊,幾乎沒有臥鋪,一個長條凳上擠五六個人也不足為奇,大家都是爭著搶著占座位,忘記了在占座的過程中,母親因為什么和別人發生了爭吵,只記得母親被一個中年男人狠狠地一把推倒在地,那個時刻,我腦海里沒有了是非觀的理智判斷,誰對誰錯也并不重要了,母親眼中的屈辱讓我心疼和憤怒,酒壯熊人膽,我二話不說沖上去和那個人撕打在一起,當時的我既沒有打架的經驗,身體也很單薄,根本不是他的對手,幾個回合下來臉上就見了血,但我的兇狠和絕不認輸的勁頭震懾住了他,經過大家的勸架,我們停止了打斗,母親含著淚水給我擦去臉上的血漬,她的眼里滿含著心疼和擔憂,但我在她的眼里分明又真切的看到了欣慰和自豪,她的兒子長大了!
這么多年過去了,每當想到那個情節,我都不后悔,如果再有一次情景重現,我仍然會選擇第一時間沖上去保護母親,我要感謝老姨夫讓我喝下去的那一瓶克山縣英雄牌啤酒,那不僅僅是一瓶啤酒,它承載的是激昂飛揚的青春,是少年成長的夢想,是激情燃燒的歲月,還有,對母親跨越時空永恒的愛!
酒能解憂,也能排遣寂寞的時光,隨著年齡的增長,無憂無慮的時代終將遠去,成年人的世界里逐漸多了更多深沉的思考和對人生艱辛的感悟,偶爾我們會感到孤單和失落,此時,酒就是陪伴在我們身邊最好的朋友,而獨酌,是排遣孤獨最常見的方式。
20世紀90年代初,我到哈爾濱求學,出行都是坐綠皮火車的硬座,頭天傍晚的五六點鐘上車,提前買好簡單的花生米,豆腐卷兒等簡易下酒菜,備上三四罐哈爾濱啤酒,從火車隆隆啟動就開始淺酌慢飲,遇到談得來的旅伴兒,借著酒勁兒,海闊天空的侃大山,盡情揮灑青春的活力和激情,偶爾也會邊喝著酒,注視飛馳而過的夕陽和田野,默默咀嚼著心靈的花影和離愁。就在這三四罐啤酒的陪伴下,夜漸深,靠著硬座沉沉入睡,當溫暖的陽光照在我們的臉上,久別的家鄉,臨近了!
特殊的場景下,獨酌也會給我們帶來別樣的樂趣和體驗,李白有詩云“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不是真正有情懷的酒者,無法體會獨酌的快樂,2011年5月是我第一次坐飛機,伴著發動機震耳的轟鳴聲,飛機沖入云霄,一切都讓我感覺到既惶恐又興奮,當漂亮的空姐推著飲料車詢問我們喝什么的時候,同行的哈爾濱老大哥說,“給我一罐啤酒”,哇塞,飛機上竟然可以喝啤酒,這美好的體驗,我豈能錯過,飛機翱翔在萬米高空,窗外是浩瀚翻滾的云層,碧藍如洗的蒼穹,身旁是美麗大氣的空姐和溫暖貼心的叮嚀,我端起一罐啤酒一飲而盡,馥郁芬芳,甘醇濃郁的酒香,飄進鼻腔直沖味蕾,恍惚間,仿佛感受到齊天大圣美猴王醉酒大鬧蟠桃會的快意,高處勝仙境,何似在人間,此時此刻,快樂,愜意,舒爽的感覺充盈心間,這一罐啤酒,喝出的是平安福瑞的靜好歲月,是生命精彩的絕美瞬間!
酒能傳情,增進人和人之間的傾訴和交流,而這樣的喝酒方式最恰當的是對飲,喝酒的兩個人不分性別年齡,不分場合地點,只要彼此心懷善意,有默契,真誠的坦露心聲,氛圍就能達到熱烈而溫暖,特殊的場合甚至能產生心靈碰撞的火花。
剛參加工作不久的1997年,單位秋游要去農村吃全羊宴,一路風光旖旎,清風拂面,隨意游蕩中,一行人無意中踩踏了鐵路工務段剛剛建好的水泥橋面,要論起責任,一筆不大不小的賠償是免不了的,就在鐵路工務段帶頭的監工面色嚴峻的向我們走來時,我猛然發現他竟然是我小學最好的發小張寶玉,轉瞬間,一切矛盾和爭議煙消云散,寶玉拉著我進了鐵路橋橋洞下面的涵洞,拿出幾根劣質火腿腸和一瓶廉價的散裝白酒,我倆就坐在鐵路橋的涵洞里,清風徐徐拂面,路旁稻花飄香,在你一杯我一杯的盡情對飲中,童年一幕幕趣事通過回憶浮現眼前,同學的情誼在舉杯換盞中更加彌足珍貴。當我倆醉醺醺的酒足飯飽,已是月朗星稀,單位的全部人馬香甜地消滅了整只全羊,早已愉快到家,我搭乘在一臺順路皮卡車的后車廂上返程,沒有吃到香甜的烤全羊,胃里裝的只是幾根劣質火腿腸和散裝廉價白酒,略帶寒意的秋風還肆虐的劃過我的身體和臉龐,但我心里充滿了溫暖和豪情,友情如酒,歷久彌堅,我們致敬的是浮華人間的真情歲月,我們喝下的是肝膽相照的快意人生!

2011年在湖南湘西美麗的鳳凰古城,那純凈質樸的民風、率性隨意的慢生活,凈化和蕩滌著我們的心靈,也讓我們慢下了匆匆的腳步,夜色降臨,美麗的沱江河水緩緩隨風蕩漾,金碧輝煌的吊腳樓倒映水中,我坐在河邊一條古老的石凳上,靜靜的看著粼粼的波光,任微風輕拂過臉龐,悠閑而安靜的喝著啤酒,不遠處,一個優雅知性的女子,如有默契般也在緩緩的喝著啤酒,不知是誰先起的頭,我們聊起了天兒,人生理想,事業家庭,天文地理,愛情人文,那個寧靜如水的夜晚,我們兩個素昧平生的陌生人呼吸著沱江河水的清新氣息,邊喝酒邊聊天,如多年未見的老友,敞開心扉幾乎無所不談,偶爾也會彼此靜默就那樣靜靜的注視著沱江河中閃爍的星光,似傾訴,如交流,更像宣泄,遙遠的酒吧里,傳來一個吉他手憂傷而多情的歌聲,直到星星掛滿天際,酒終曲散,我們才互道珍重再見,朦朧夜色中我看不清她的臉,到現在更記不得她的一點特征,但卻一直記得那個溫潤如水的夜晚,記得我們在微醺時刻心靈的碰撞和交流,記得舉酒共邀明月的默契,這是一個無關風月的美好邂逅,我們的酒杯中承載的是人和人之間最簡單的信任,我們致敬的是歲月長河中偶爾掀起的漣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