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虎三
我們去岷江上流采訪的車從成都市區開出來不久,眼前的景色便秀美起來了:公路兩邊,地里的油菜花正狂熱地吐放著金黃色的花蕾,逶迤的岷江在不遠處時隱時現流淌著,再遠處,透過車窗極目望去,片片修竹與阡陌田地的盡頭是座座綠色的小丘與山嶺。在我的印象中,這應算是典型的川西壩子式的田原風光,與岷江上游高山深谷的山地風光相比,它獨有的那份安詳與靜謐中更多摻雜進了農耕文明的氣息與漢地小家碧玉式的溫柔。
從都江堰前行不到半小時,我們的車便駛入了汶川的地界。崇山峻嶺中,岷江依然持續不斷,向下洶涌流淌。曲折的山道公路猶如一個天梯,愈行愈遠,愈行愈高。坐在上下顛簸的吉普車上,我想起元朝初年意大利旅行家馬可·波羅游覽都江堰的故事。他在游記中記述道:“都江水系,川流甚急,川中多魚,船舶往來甚眾。” 文明滾滾車輪下的歷史,很多時候,充滿了機趣,更多的地方,卻滿溢荒誕與喜劇。如果馬可·波羅如1898 年的英國女探險家伯德一樣,從都江堰出發,沿岷江溯流而上,他眼中成都平原那“川流甚急” 的岷江江水和橫斷山脈崇山峻嶺間岷江上游那氣勢磅礴的水流相比,一切便小巫見大巫了。廣闊而平整的成都平原上,河網交叉密布,岷江水勢溫和而平靜,而這一切,都歸功于岷江上的一個焦點地段——都江堰。
對于我此行眼中的川西壩子美景,農業學者用了一個唯美的詞條加以形容:天府陸海。《華陽國志·蜀志》 說:“蜀沃野千里,號為陸海。……水旱從人,不知饑饉,時無荒年,天下謂之天府也。” 古蜀獲得天府陸海的美譽并非神賜天予,除了得天獨厚的自然條件外,古蜀先民累代對江水的治理與打點,可謂厥功至偉。四川盆地,特別是川西平原的開發與繁榮是從水利開始,賴水利支撐的。成都平原是一個沖積平原,上古之時,河道不暢,洪澇成災,沼澤沮洳,原隰低卑。古蜀先民從岷山向平原遷徙,首要的任務是排澇排水,疏通河道,尋找安全的居住環境與適宜的農耕地。而這首先就要對川西平原水患的源頭——岷江水系加以治理。幾千年來,這里出現了大禹治水、李冰建都江堰開成都二江等治水事業的高峰,充分體現了我國古人對于水文化的認識與善用。而在整個都江堰(青城山)的區域內,單是岷江內江就從城內一分為四穿城而過,水流自上而下,灌溉了整個川西平原。
在歷史學家們看來,西蜀是夏禹文化的起源地,中華民族古代最大的治水英雄大禹即生于陽山,出于西羌。《史記·六國年表序》 說:“禹興于西羌。”諸多史籍都記載禹生于汶山郡廣柔縣的石紐,傳說其母有萃氏女修己因吞神珠薏苡感孕剖脅而產禹,故其地名刳兒坪。楷書“禹穴” 二字為唐李白手跡,篆文“禹穴” 至今人們也不知書自何人。人類集體傳誦的大洪水傳說與中國古代眾多治水的神話也如此篆文,沿時光追溯而上,今人再也無法一一得到歷史的真相。如果大禹真是生于斯,長于此,中國乃至世界遠古最為偉大的治水工程,所有的榮耀與光環,都應是屬于古蜀先民的。
我們追溯古蜀歷史而上,便會發現,古蜀人和岷江的關系始終是一個充滿傳奇而又獨具魅力的話題,而千百年來這個話題的中心與焦點又都集中在今天被稱為“都江堰” 的這座城市之中。據地質學家們說,四川盆地在遙遠的石炭紀曾是一個巨大的內陸海,后來滄桑變化使積水由三峽東泄,內陸海變成了膏腴的成都平原,并形成了盆地周圍高山環繞、眾多江河穿流全境的獨特的地理環境,為古代蜀人的棲息繁衍提供了一方氣候溫暖和適于農耕的區域。但每當溫柔的岷江野性復發、泛濫成災時,平原便成了沼澤。自遠古時代起,古代蜀人就開始了與水患的斗爭。傳說鯀曾接受堯的委派,采用筑堤的方法治理水害,甚至偷來了上帝的息壤以堵塞洪水。鯀的父親是顓頊,祖父是昌意,曾祖父就是黃帝。《華陽國志》 說黃帝為昌意娶蜀山氏之女,生子高陽,封于蜀,世為侯伯,可知鯀和蜀族有著親緣關系。鯀治水九年都不成功,最終成了以身殉職的悲劇英雄。生于西羌的大禹繼承父業,經過長達十三年的百折不撓的努力,終于用疏導的辦法有效地治理了水害。據《禹貢》 記述,大禹治水很可能是從岷江開始的,然后將“導山治水” 的經驗推廣到了九州。正是由于大禹治水的豐功偉績,帝舜將治理國家的權力交給了大禹,從此開啟了一個新的時代。
大禹治水是從岷江開始的。“峨山導江,東別為沱”,是大禹治水的方略。先治岷山,“隨山而導之”,“然后循水而導之”,“以察地勢之高卑而蓄泄之”(《崔東壁遺書·夏考信錄》)。疏導岷江,分別其支流向東泄洪,叫作“東別為沱”。這種辦法在岷江試驗成功了,就推向了全國,擴及九州。禹可以說是山與水環境綜合治理的第一人。而都江堰水利工程則是古蜀先民治水最偉大的成果,是世界水利史上無壩引水自流灌溉工程的典型。這項工程是由蜀郡守李冰領導的,大約在秦昭襄王時期開工。李冰在平原地形上,采用分流導江、筑堰引水方法修建都江堰時,合理利用地貌條件、河床形態對水流的影響,成功地利用彎曲河床和分汊河床的發育規律指導工程建設,使都江堰成為世界水利工程中歷時最悠久、設計最巧妙合理、灌溉面積最大、使用時間最長而又綜合效益最高的古代水利工程。
在大禹與李冰的傳承之間,傳說中,一位名叫“鱉靈” 的歷史人物,起了決定性作用。據史料記載,古蜀杜宇時代發生大洪水,《太平御覽》 引《蜀王本紀》 說,“時玉山出水,若堯之洪水”,又引《十三州志》 說,“時巫山壅江,蜀地洪水,望帝使鱉靈鑿巫山治水”,可見水害是非常嚴峻的。由荊入蜀的鱉靈是一位傳奇人物,傳說他在楚國搞了個投水而死的假象,才得以悄悄投奔到了蜀國。鱉靈入蜀后便得到了望帝杜宇的信任重用,被“立以為相”,擔起治水的重任。
鱉靈當時治理的主要是岷江水患。史載其“開江分洪,李冰能有后功,實賴鱉靈之前績”。鱉靈在都江堰察地形,測水勢,鑿玉山(即今成都市都江堰市玉壘山),開金堂縣峽(即今成都市金堂縣龍泉山與云頂山之間的峽口)疏導宣泄,水患遂平,蜀民安處。《蜀王本紀》 云:“望帝使鱉靈治水,與其妻通,慚愧,且以德薄、不及鱉靈,乃委國授之。望帝去時,子規方鳴,故蜀人悲子規鳴而思望帝。”望帝讓位于鱉靈,建開明王朝,稱為叢帝。由于洪水平治,經濟發展,國力空前強大,開明王朝開始大規模地開疆拓土,以都城郫邑為中心,征服周邊民族:向東征服巴人,與楚相拒,向南抵達云南,向西征服氐羌,向北直達漢水,與強秦抗衡。專家學者一致認為都江堰水利工程是“開明肇其端,李冰集大成”。
從地理學角度而言,岷江水文與水利的焦點在都江堰;從人文學角度而言,岷江治水之道的焦點卻在青城山。青城山位于四川省都江堰市西南,處于成都平原西北部邊緣青城山——都江堰風景區內,古稱丈人山,為邛崍山脈的分支。青城山靠岷山雪嶺,面向川西平原,主峰老霄頂海拔1260 米。全山林木青翠,四季常青,諸峰環峙,狀若城廓,故名青城山。丹梯千級,曲徑通幽,以幽潔取勝,自古就有“青城天下幽” 的美譽。與劍門之險,峨眉之秀,夔門之雄齊名,青城山背靠千里岷江,俯瞰成都平原,景區面積200 平方公里。在古人記述中,這里有“三十六峰” “八大洞、七十二小洞” “一百八景” 之說。
青城山是中國的道教名山,中國道教的發源地之一。東漢順帝漢安二年(公元143 年),“天師”張陵來到青城山,選中青城山的深幽涵碧,結茅傳道,青城山遂成為道教的發祥地,被道教列為“第五洞天”。全山的道教宮觀以天師洞為核心,包括建福宮、上清宮、祖師殿、圓明宮、老君閣、玉清宮、朝陽洞等(至今完好地保存有數十座道教宮觀)。至唐末,著名道士杜光庭來青城山,天師道傳統乃與上清道結合。上清道宣稱修行得道可升“上清天”,比舊天師道理想的“太清境” 更高。杜光庭后來在前蜀皇帝王建手下做官,官至光祿大夫尚書戶部侍郎,封上柱國蔡國公,晚年居青城山近30 年,著書立說,對道教的發展影響很大。明代,青城山道教所傳屬于全真道龍門派。全真道與原來的天師正一道不同的是,它主張修道者要出家投師,住庵當道士,不娶妻室,不吃葷腥,創立了一套養身習靜的修煉方法。道士住山,自然對宮觀的維護、山林的栽培就更為重視。明朝末年,戰亂不斷,道士逃散,直到清朝康熙八年(公元1669 年),武當山全真道龍門派道士陳清覺來青城山主持教務,局面重新改觀。
與都江堰現實的水文地貌不同,青城山與岷江的關系是隱性的,但它的存在對古蜀先人治水理念的潛移默化卻是絕對的。如果依傳說而論,大禹也算是出生于“治水工程師世家” 了,但可惜其父親曾用“湮” “障” 之法治理洪水,歷時九年而沒有把洪水治好,以致龍顏大怒,自己反而丟失性命。禹繼續治水時,采用因勢疏導,鑿山疏流,使淺海沼澤之地重新成為平原,人民得以從事墾殖為生。如果大禹確是生于岷江上游,他治水確是從岷江開始的,那么今日都江堰治水的功勞簿,第一位無疑應排上他的名字,而其后的鱉靈乃至集治水偉業于一身的李冰,其治水精神,則直接源于禹的衣缽。但對于中國歷史而言,從大禹、鱉靈再到李冰,在治水精神層面上,并非是一個簡單的量變過程。雖前有墨子推崇大禹,謂“非禹之道也,不足為墨”,但真正把治水工程學上的技巧提升到哲學的精神內核,應還是起于鱉靈“開江分洪”,終于李冰治善都江堰。以諸子百家來看,一個都江堰治水文化中,既有儒家“大濟蒼生” 的情懷,又兼道家“以柔克剛” 的理念,諸學合一,可謂中國文化與歷史傳統中治水精神的百科全書。而這其中,道家“人法自然” 的認識觀幾乎成為了從鱉靈到李冰治理岷江最為核心的思想之一,背靠岷江的青城山終成為中國道教發源地之一,一切也似乎在情理之中。
在中國傳統思想體系中,“易” 的思想最充分地表述了中國傳統文化與“水” 的關聯。道家代表老子認為:“上善若水,水善利萬物而不爭,處眾人之所甚,故幾于道”;“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堅強者莫之能勝”。這里,水性已人格化、哲理化了。儒家孔子認為:“智者樂水,仁者樂山”,“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由水象,將人的心理與自然溝通;“夫水者,君子比德焉”,水又與倫理道德相通。荀子認為“水則載舟,水則覆舟”,道出千古不滅的政理。這些思想,延續了兩千多年,仍在發揮深入人心的文化教義,這也是“天人合一” 的自然價值觀的具體體現。
當代新儒學家唐君毅認為:“自人生一面言人在宇宙之成就,則中國人理想之人格為天人交攝之人格,自宇宙一面言人生之歸宿,則中國人所求之不朽為天人相與之氣之不朽”,這種所謂的“天人合一觀”,不僅是中國藝術之為藝術的核心所在,也是中國哲學自是一家的精華所系。從鱉靈直至李冰的都江堰治水文化,正是中國傳統文化中“天人合一”觀念的具體表現。“天人合一”,是人與自然間關系的一種理想境界。一方面,人類活動要順應自然規律,不能破壞與超越自然規律,另一方面,自然規律又要為人所用,使之服務于人類的經濟繁榮與社會進步。
在成都平原上發展農業,首要的是除水之害、興水之利,既要使岷江多余的洪水不危害灌區的生產,又要保證有足夠的水流進入灌區。在充分認識了岷江河道、水流、泥沙、水文等規律之后,鱉靈“鑿玉山,開金堂縣峽,疏導宣泄”,而李冰則通過魚嘴、飛沙堰、寶瓶口三大主要工程,調動水流,引導泥沙,使自然規律為人所用,服務于人類。同時,都江堰工程既不修筑攔斷岷江的堰壩,又不設立取水調水的控制閘門,在無任何人為干預(如開閘、引水、泄洪等)的情況下,能夠自動地、自如地調配水量,枯水季節有足夠的水量進入灌區,洪水季節又能將多余的水量排出外江,達到“分四六、平潦旱” 的目的,使灌區內 “水旱從人,時無兇年”。這一切,充分反映了歷代工程建造者的智慧。工程延綿兩千余年,不僅沒有對岷江河道、樞紐所在的周邊地區,以及灌區內產生任何生態與環境的負面效應,反而促進了整個成都平原生態效益、環境效益、社會效益與經濟效益的進一步提高與協調發展。由于灌溉面積的連續增加,由此帶來的“綠洲效應” 不斷強化,整個成都平原的生態環境保持良好的狀態。都江堰這一復雜、巨大而又巧妙、綠色的工程,使我國傳統文化中“天人合一” 的思想得到了淋漓盡致的體現,“天人合一” 的理想在此達到了至高的境界。
馬克思在《資本論》 中曾深刻地指出:“像水一類東西,在它歸于一個所有者所有,表現為土地附屬物的限度內,我們是把它作為土地來理解的。”中國古代治水文化,說到底歸結到一個“土” 字上。五行之中,核心是土,這決非偶然的,而是傳統農耕文明核心價值的集中體現。所以,古蜀先人征服了水患,人道、政道與水道融為了一體,傳統農耕文明就找到了最為堅實的根基。故《史記·河渠書第七》 云:“此渠皆可行舟,有馀則用溉騑,百姓饗其利。至于所過,往往引其水益用溉田疇之渠,以萬億計,然莫足數也。” 《括地志》 云:“大江一名汶江,一名管橋水,一名清江,亦名水江,西南自溫江縣界流來。” 又云:“郫江一名成都江,一名市橋江,亦名中日江,亦曰內江,西北自新繁縣界流來。二江并在益州成都縣界。任豫益州記云‘二江者,郫江、流江也’。” 《風俗通》 云,秦昭王使李冰為蜀守,開成都縣兩江,溉田萬頃。神須取女二人以為婦,冰自以女與神為婚,徑至祠勸神酒,酒杯澹澹,因厲聲責之,因忽不見。良久,有兩蒼牛斗於江岸,有間,輒還,流汗謂官屬曰,‘吾斗疲極,不當相助耶?南向腰中正白者,我綬也。’ 主簿刺殺北面者,江神遂死。《華陽國志》 云‘蜀時濯錦流江中,則鮮明也’。”
古蜀鱉靈與李冰,在成都平原治水的結果,正如《華陽國志·蜀志》 所記述的那樣,“蜀沃野千里,號為陸海”,“水旱從人,不知饑饉,時無荒年,天下謂之天府也”。著名大詩人陳子昂在其《陳子昂集·諫雅洲討生羌書》 中稱“蜀為西南一都會,國家之寶庫,天下珍貨,俱出其中。又人富粟多,順江而下,可以兼濟中國”。詩仙李白的“草樹云山如錦繡,秦川得及此間無” “濯錦清江萬里流,云帆龍舸下揚州”,詩圣杜甫的“窗含西嶺千秋雪,門泊東吳萬里船” 詩句,無不與水有關。可以毫不夸張地講,水是成都古文明的搖籃,成都城市經濟文化和社會發展都離不開江水的滋潤和哺育。如果沒有了古蜀鱉靈與李冰,古蜀的農耕文化絕不可能成為一種文明的模板;最為直接的一個影響便是,沒有了古蜀的治水,沒有了那兩條穿城而過的江水,絕不會有后來名揚天下的蜀錦的出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