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黨文亭
茅盾文學獎 (以下簡稱“茅獎”) 是遵照茅盾先生的遺愿設立的長篇小說獎項,于1982 年開始首屆評選,迄今已有40 年的歷史,這期間共授予了46 部作品 (第三屆獲“榮譽獎”的兩部小說除外) 這一國家最高級別文學大獎。其相關研究有就某部茅獎小說展開文本分析,有集中于某屆茅獎獲獎作品進行漫評,有針對茅獎的“矛盾”發表犀利見解,也有客觀解讀并反思茅獎的文學制度等,不一而足。
歷屆茅獎的候選者在得知自己獲獎的第一時間自然非常高興,但他們似乎都達不到路遙這般興奮的程度。“那天下午,他在家里坐臥不寧,總覺得有什么事,便到作協院子溜達,走到門房,看見門口的信插里有一封電報,覺得可能跟自己有關,拿到手上一看,正是我打給他的報喜電報。他興奮得要跳了起來,想找人分享這份喜悅,可那時的作協大院一片寂靜,連個過路的都沒有”[1]。之所以激動到差點“大喊大叫起來”和“跳了起來”,是因為茅獎對路遙來說格外重要,而問鼎茅獎終于一掃他創作《平凡的世界》以來承受的各方面的壓力。從北京領獎回來后,路遙依舊沉浸在獲獎的喜悅里,不時與熟人分享頒獎典禮的盛大場面。據賈平凹回憶,當他祝賀路遙獲獎時,路遙自問自答式地說道:“你猜我在臺上想啥的?”“我把他們都踩在腳下了!”[2]此處的“他們”首先指向的是那些曾輕視和無視《平凡的世界》的評論家、編輯和作家同行們。在路遙看來,國家最高文學獎的認證意味著他重新在文學場占據了主導性位置,從而把他視為斗爭對手的“他們”擠到了邊緣和角落。
20 世紀80 年代前期,獲得第二屆全國優秀中篇小說獎的 《人生》曾給路遙帶來極高的聲譽,路遙也因此在文學場取得占位優勢。彼時的路遙完全可以憑借《人生》積累的象征資本過上比較輕松的生活,而這也是某些作家的慣常做法——“某些人因某篇作品所謂‘打響’了,就坐享其成,甚至吃一輩子。”[3]8-9但路遙不齒于這樣做,于是很快從《人生》的舞臺退出,投入到《平凡的世界》中去了。然而文壇的形勢在80 年代中期發生驟變,作為《人生》作者的路遙已不再具有明顯的占位優勢,但路遙自己未能及時意識到這一事實,依然保持著文學場支配者的感覺。針對《平凡的世界》第一部,路遙覺得向《當代》提這些要求并不過分:“第一,全文一期發表;第二,頭條;第三,大號字體”[4]。但 《當代》的年輕編輯對《平凡的世界》很失望,沒讀完就退了稿,這讓路遙倍受打擊。《平凡的世界》第一部最終交給實力不及《當代》的《花城》刊登,地方刊物《黃河》接收了《平凡的世界》第三部,而小說第二部在當年竟沒找到合適的刊物發表。就算路遙對《平凡的世界》再有信心,這些殘酷的事實無一不揭示著 《平凡的世界》處于文學場的邊緣位置。
《平凡的世界》的命運因廣播媒介發生了轉機。1988 年春,《平凡的世界》在中央人民廣播電臺開始首播,節目播送期間激起了全國各地聽眾的熱烈反響,而且大量的聽眾化身為讀者,使得原本無人問津的《平凡的世界》變得供不應求。然而,廣大聽眾和讀者的歡迎并不能迅速改變《平凡的世界》在“純文學”場域被邊緣化的處境。其主要原因在于,20 世紀80 年代中后期,追求審美自律的現代主義文學與傳統現實主義文學之間的競爭日益激烈,最終是由前者占據了文學場的主導性位置,從而改變了文學場的規則。普通讀者在新規則統攝下的文學場并不特別受重視,所以他們的力量也就無法幫助《平凡的世界》獲得支配性地位。與之類似,茅獎在“相對自主”的新文學場也處于邊緣位置,其所堅持的藝術標準與現代主義的審美追求有較大差別,化用布迪厄提出的“輸者為贏”的游戲規則,可以說贏得了茅獎的《平凡的世界》反而在現代主義主導的文學場成了輸家。
對于《白鹿原》能否評上茅獎一事,陳忠實顯得比較平靜,甚至做好了落選的心理準備。“終評前一晚上,人民文學出版社何啟治打來電話,寬慰陳忠實說:《白鹿原》書很好,但鑒于形勢,不要抱希望,心態要好。接著評委會主任來電話,也是寬慰”[5]。但陳忠實希不希望獲茅獎? 當然希望,盡管同時期的一些作家似乎對茅獎持否定或不屑的態度。[6]邢小利對陳忠實獲茅獎的意義的分析可謂入情入理:“有人包括一些年輕的評論家背后說,也對陳忠實當面說,你陳忠實不要茅盾文學獎,《白鹿原》依然光芒耀眼,名垂青史。但是陳忠實顯然是需要這個獎的。對陳忠實來說,首先是生活在現實中,然后才有可能生活在歷史中。在20 世紀90 年代,既有權威性也有影響力的茅盾文學獎,對陳忠實來說,既是一種崇高的榮譽,也是穩妥他的生活和工作環境的一個重要因素”[7]。
《白鹿原》能獲茅獎殊榮,不得不提一位重要的評委——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家陳涌,他在評獎前就對《白鹿原》有好感,到了評獎過程中給出正式意見,認為《白鹿原》在藝術方面表現出色,在政治和性描寫上均無大問題。在此基調下,多數茅獎評委也投了《白鹿原》的贊成票。因此陳忠實特別感謝陳涌對《白鹿原》的首肯和支持,覺得茅獎終究是講求公正的專家獎,所以和記者對話時他總是傾向于強調茅獎的藝術性。“對于有幸獲獎者,茅盾文學獎意味著一種已經完成的創造被承認和被理解,同時意味著一種即將開始的創造被鼓舞和被激勵。藝術世界永遠接納和鐘情于創造者,這恐怕是茅盾設立此獎最重要的用心,而絕非讓我們墨守成規”[8]。
在第三屆茅獎頒獎儀式上,作為獲獎者代表的路遙以“我們”的口吻發表了簡短致辭,但在赴京前,他其實打算用的是自己精心準備好的稿件——《生活的大樹萬古長青》。在這篇更具個人感情色彩的講稿里,路遙傾吐了他寫作《平凡的世界》期間遭受的額外壓力,“我當時的困難還在于某些甚至完全對立的藝術觀點同時對你提出了責難,不得不在一種夾縫中艱苦地行走”,批評了罔顧普通讀者閱讀需求的文壇風潮,“我深切地體會到,如果作品只是順從了某種藝術風潮而博得少數人的叫好但并不被廣大的讀者理睬,那才是真正令人痛苦的。大多數作品只有經得住當代人的檢驗,也才有可能經得住歷史的檢驗。那種藐視當代讀者總體智力而宣稱作品只等未來才大發光輝的清高,是很難令人信服的”。[9]稍對《平凡的世界》的創作情況有所了解的話,不難明白路遙話里話外主要指向的是現代主義批評與作品。
20 世紀80 年代中期,現代主義文學的聲勢日益浩大,新人新作層出不窮,與之對應的是現實主義遭受重創,成了落后、過時、保守的代名詞。不過這并未反映在第三屆茅獎的評選結果上,該屆茅獎完全屏蔽了現代主義風格的小說,《平凡的世界》《少年天子》《都市風流》《第二個太陽》《穆斯林的葬禮》五部獲獎作品以及 《浴血羅霄》和《金甌缺》兩部榮譽獎作品全屬于現實主義小說。為何茅獎如此鐘情于現實主義? 這首先與茅盾留下的遺囑有關。該遺囑的最后一句是:“我自知病將不起,我衷心地祝愿我國社會主義文學事業繁榮昌盛!”[10]邵燕君一針見血地指出:“只要對中國當代文學史有所了解的人都會知道,所謂社會主義文學事業就是現實主義的文學事業,它們之間之所以畫一個等號,是由現實主義創作方法的根本屬性及其在中國當代文學中具有特殊的地位和作用決定的”[11]。因此,現實主義是茅獎最重要的審美原則,而前三屆茅獎的獲獎名單也無疑確認了這一事實。不過區別在于,第一、二屆茅獎幾乎沒什么爭議,第三屆茅獎卻引起一些青年評論家的不滿。比如,楊經建覺得,“現實主義創作的片面強化和現實主義理論主張的獨尊顯貴,是茅盾文學獎獲獎作品以及長期以來長篇小說創作最突出的偏失所在”[12]。他特別以“易看易懂”的獲獎作品《平凡的世界》為例分析了缺乏自覺文本意識的小說與現代小說之間的差別,認為前者注重的是“寫什么”,只把語言視為運載題材的工具,不如后者“耐讀耐品”。楊經建關于茅獎獨尊現實主義的看法的確有道理,但這不代表他對《平凡的世界》的論斷完全正確,似乎《平凡的世界》這種“易看易懂”的現實主義作品較之“耐讀耐品”的現代文本一定等而下之。事實上,選擇現實主義是路遙極其嚴肅且慎重的決定,他認為現實主義在中國尚未真正進入成熟的階段,還有著廣闊的前景和進步空間,所以他自信用現實主義的手法完全可以打造出既能負載個人生命體驗,又為普通讀者喜聞樂見,也符合時代主旋律的長篇巨著。《平凡的世界》最大限度地實現了三者的統一,從而與茅獎推崇的現實主義審美原則達成了深度的契合。
當路遙堅定地選擇現實主義創作《平凡的世界》時,同一時期的陳忠實對現實主義的理解已悄然發生了變化。陳忠實非常欽佩路遙對現實主義的執著和自信,但于陳忠實自身而言,他對傳統現實主義的理解已嚴重束縛了他的創作,導致他的小說陷入單一重復的模式中。陳忠實最終突破傳統現實主義的困境寫出《白鹿原》,與現代主義觀念的啟發密不可分,誠如雷達所言:“《白鹿原》吸收了當代中國和世界文學的許多新成果,這里有象征、有神話原型,有文化人類學、神秘主義,如無前些年的文化尋根熱、現代派熱,就不會有《白鹿原》。”[13]我們不禁要問,為什么以現實主義為審美標準的茅獎會接受現代主義觀念影響寫成的《白鹿原》?
其一,陳忠實說過,“《白鹿原》是現實主義的創作。對我來說,不可能一夜之間從現實主義一步跳到現代主義的宇航器上”[14]。以典型人物為例。典型人物是現實主義小說最顯著的表征,但在現代主義小說中傳統意義的人物消失了,主要凸顯的是內在的分裂人格。陳忠實曾長期苦于塑造不出典型人物,但他并沒有因接觸了現代主義的觀念就轉變想法,反而更堅定了要在《白鹿原》中塑造出讓人記得住的人物的信念。如今一提起《白鹿原》,我們腦海中首先想到的就是白嘉軒、鹿子霖、田小娥、黑娃、白孝文這些經典的典型人物。
雷達在《我所知道的茅盾文學獎》一文中總結道:“從多屆得獎作品看來,那就是對宏大敘事的側重,對一些厚重的史詩性作品的青睞,對現實主義精神的倚重,對歷史題材的更多關注。”[15]雖然雷達把茅獎注重“史詩性”和“宏大敘事”與偏愛“現實主義”分開概括,但它們實際上與茅獎的現實主義審美標準密不可分。當人們談論現實主義長篇小說時,往往已預設了這樣的期待視野,“小說建基于具體某地域,有歷史敘述的野心,塑造典型的同時勾勒群像,隨著情節展開順帶給出一幅時代畫卷”[16]。《白鹿原》便涵蓋了這些要素,它以20 世紀上半葉的主要政治事件為經,以白鹿村白、鹿兩家的爭斗為緯,從大文化的視野透視動蕩年代里白鹿原的興衰和白鹿原人心靈的變與不變,不僅塑造出多個典型人物和幾個系列的人物群像,而且映現出整個中華民族的精神史和心靈史。因此,《白鹿原》這部兼具“現實主義”、“史詩性”和“宏大敘事”品格的厚重之作吸引并征服了茅獎評委。
其二,《白鹿原》蘊含著從廣闊的現實主義角度解讀的空間,但只從現實主義角度解讀的話會造成理解上的偏差,若再縮至從革命現實主義的角度去闡釋《白鹿原》,無疑屬于誤讀。《白鹿原》獲茅獎后不久,陳涌應《文學評論》副主編曾鎮南之邀,把在茅獎評獎會上的發言擴展成了萬余字的長文《關于陳忠實的創作》。該文從反封建的民主革命的政治視角切入,運用階級分析的方法剖析主要人物的性格和命運,認為陳忠實在小說中有意識地追求歷史真實性和政治傾向性的辯證統一,同時高度肯定了陳忠實揭露封建倫理道德與綱常名教奴役和壓迫人民的真相的批判精神,但也指出陳忠實理想化了小說中的個別人物,導致人物成了概念化的化身。客觀來講,陳涌的這些看法絕非全無道理,但《白鹿原》不是單從階級視角就可以穿透的,需進入歷史、文化、生命等更高的層面去俯瞰,更需現代主義視角的介入。
多位茅獎評委在談自己的評獎經歷時,最后總會落到文學經典這一話題上。曾擔任過第四、五、六屆茅獎評委的曾鎮南說:“隨著社會的發展、時間的推移,讀者的口味是變化的。經典不經典,主要還是看時間,時間才是最公正的評論家。文學不文學,最終還得由歷史學來校正。”[17]曾參加過第八、九屆茅獎的評委王春林說:“九九歸一,一部作品真正優秀與否,是不是能夠成為經典,最終也還是必須由殘酷的時間和苛刻的歷史說了算。”[18]一部作品能否成為經典最終由時間和歷史回答,意味著經典的形成需要漫長的過程,而在此過程中會有眾多相關因素以不同的方式作用于它。學者趙勇提醒我們應特別注意建構現代經典的諸種新元素,其中就包括了“文學獎”這一元素,“把某個文學獎頒發給某個作家或某部(篇)作品,無疑是對這個作家創作實力與成就的一次確認,而越是重要的獎項,其確認的力度就越大”,“文學獎如同商業廣告或名牌商標,它提高了作家作品的知名度,擴大了文學受眾的數量,也加大了作家作品的傳播力度”。[19]而對于“文學獎”自身而言,如果能遴選出更多優秀的有經典潛質的作品,勢必會增強它本身的知名度和權威性,茅獎便一直自豪于有 《白鹿原》和《平凡的世界》這樣的作品壓陣。
正如一些評論家所言,沒有茅獎的肯定,《白鹿原》照樣是經典。但歷史無法假設,陳忠實沒想過要拒絕茅獎,而茅獎也的確加速了《白鹿原》的經典化進程。在正式參評茅獎前,《白鹿原》已擁有雄厚的讀者基礎,并在評論界廣受好評。《白鹿原》與彼時“陜軍東征”其他的主將的長篇小說做比較,小說單行本的發行量,《熱愛命運》兩個月內印刷4 次,印數29 萬余冊;《白鹿原》在3 個月內印了3 次,達21萬冊,還出現盜版印行;論短時段內的銷售成績,《白鹿原》并不算最搶眼,但它的續航能力強,至獲茅獎前一直處于熱銷中。在專業評論界,《熱愛命運》《八里情仇》的熱度遠不及《白鹿原》。《白鹿原》出版的當年,西安和北京兩地分別舉辦了研討會,而且《文學評論》《文藝爭鳴》《文藝理論與批評》《當代作家評論》《小說評論》等重要文學研究期刊均刊登了評論文章,特別是《小說評論》在1993 年第4 期一舉發表了13 篇相關論文。在所有的評論文章中,不乏批評 《白鹿原》的聲音,但整體上好評如潮,評論家們把“可以像《紅樓夢》一樣讀”“幾乎總括了新時期中國文學全部思考,全部收獲的史詩性作品”“怎么評價都不過分,必將載入中國、世界文學史冊”[13]等評語毫無保留地獻給了《白鹿原》。國家最高文學獎的肯定是對陳忠實創作實力的確認,同時保障了 《白鹿原》通行無阻。獲茅獎不到兩年,《白鹿原》就進入了頗具影響力的文學史教材《中國當代文學史》(洪子誠著) 和《中國當代文學史教程》(陳思和主編) 的視野。新世紀以來的重要文學史著作《中國當代文學史新稿》(董健,丁帆,王彬彬主編) 和《中國當代文學主潮》(陳曉明著) 里,《白鹿原》分別占到了一節和半節的篇幅;在其他同類文學史教材里,《白鹿原》也都有一席之地。這讓《白鹿原》的文學史地位穩固了下來。雄厚的讀者基礎、評論家的正面肯定、文學史教材的承認、文學大獎的接納等建構文學經典的要素一應俱全,使得《白鹿原》僅用10 余年左右的時間就初步完成了小說的經典化,從而成為新時期以來以最快速度躍居經典之列的長篇小說之一。
對于千百萬普通讀者來說,《平凡的世界》毫無疑問是真正的文學經典,但學術界尚未就《平凡的世界》的定位問題達成共識。那么,茅獎對《平凡的世界》的“經典化”起到作用了嗎? 從表面上看,茅獎在90 年代初并沒扭轉評論界對《平凡的世界》的冷淡,就連陜西作協自己主辦的文學理論期刊《小說評論》在1991 年也僅刊發了一篇和《平凡的世界》相關的論文。不過值得注意的是,在獲茅獎的1991 年的初冬,路遙開始了題為《早晨從中午開始——〈平凡的世界〉 創作隨筆》的寫作,到第二年初春正式完成。路遙起筆寫這篇創作隨筆有多種原因,但有一個因素可能被忽略了,即茅獎的促進作用。他在該隨筆的最后這樣寫道:“一九九一年三月,當《平凡的世界》獲中國第三屆茅盾文學獎時,我簡直不敢相信這是真的,因為在以往漫長而艱難的年月里,我的全部心思都是考慮怎樣寫完這部書,而不敢奢望它會受到什么寵愛。我已進入‘不惑’之年;我深知任何榮譽并不能完全證明真正的成功。這一切只不過促使我再一次嚴肅地審視自己的過去、現在和未來。”[3]90對路遙來說,茅盾文學獎這一榮譽雖不等于功成名就,但至少代表了寫作道路上階段性的成功,他的心態隨之發生了微妙的變化,在這篇創作隨筆中是以一位成功的過來人的身份回顧過去并展望未來。如果只有讀者的喜愛而無茅獎的“寵愛”,路遙或許還是會寫關于《平凡的世界》的創作隨筆,但寫作的時間點和隨筆的面貌可能會變樣。
在這篇6 萬多字的隨筆《早晨從中午開始》中,路遙從 《人生》成名后說起,全面回顧了創作《平凡的世界》的動因、獨赴沙漠的誓師儀式、選擇現實主義的動機、工程量浩大的準備工作、寫作過程中的酸甜苦辣等,把 《平凡的世界》由一顆種子成長為參天大樹的秘訣毫無保留地呈現給讀者。與此同時,路遙這個“人”的形象不斷沖擊著讀者的心靈,他用青春和生命做賭注,他不懼對自己再殘酷一些,他把自己當成普通勞動者,他像牛一樣勞動,他以初戀般的熱情和宗教般的意志投身于寫作事業。毋寧說,《早晨從中午開始》首先是一部路遙這個“大寫的人”的個人自傳。所以楊慶祥認為:“路遙是新時期以來最成功地確立了自我形象的作家之一。……而且讓人感到驚訝的是,迄今為止對路遙個人形象的分析始終沒有超出路遙自我設計的范圍,具體來說,始終沒有超出路遙在《早晨從中午開始》中塑造的文學‘圣徒’和文學‘烈士’的形象,從這一點看來路遙比任何一位當代作家都具有‘經典化’意識”[20]。這種自我經典化的意識既非完全自覺也非毫不自覺:路遙無法預知自己的生命終止于1992 年,所以不可能先知先覺地為自己塑金身。但路遙本人又是個有著強烈文學史情結的作家,他創作《平凡的世界》的初衷未嘗不是寫一部在文學史上留名的大書,而文學史的話語權掌握在學院派人士之手,他們在當時并不看好或根本無視《平凡的世界》。與其等這些專家學者轉變觀點,已獲讀者和茅獎肯定的路遙不如主動參與到闡釋《平凡的世界》的歷史進程中,而他率先將自我形象經典化了。一般而言,經典作家主要憑經典作品說話,但當面對路遙和《平凡的世界》時,路遙這個自我形象極其鮮明的偉大作家始終與《平凡的世界》同在,指引后人以莊嚴的態度閱讀和研究其人其文。現今關于路遙和《平凡的世界》的研究已較八九十年代有了顯著的進步,但這些成果還遠遠不足,那么在重視路遙和 《平凡的世界》的前提下,時間和歷史最終會給出什么答案?這值得我們期待。
《平凡的世界》和《白鹿原》獲茅獎距今有二三十年之久,茅獎自身在這一時段內已發生了不小的變化。首先,茅獎的評獎機制更加科學合理,不會再出現像第三、四屆茅獎光評獎就耗時兩三年的情況。從第八屆開始,茅獎實行“大評委”制度,評委人數由之前的20 人左右增至60 人左右,是綜合考量了年齡、性別、地域和身份背景等因素后挑選出來的陣容,目的是盡可能保障評獎的公平公正。而就本文論及的與茅獎相關的幾個要點,其內涵也或多或少發生了變化。首先,《平凡的世界》和《白鹿原》當初作為面世才四五年的作品獲獎,更多的是茅獎之于它們的意義,但如今關系可能顛倒了過來,《平凡的世界》和《白鹿原》之于茅獎的意義會越發深遠。其次,“現實主義”作為茅獎最重要的審美原則可以說是既有變化又在堅守。隨著時間的推移,茅獎越來越接納現代主義,不會出現某屆清一色全是現實主義作品的情況,但占重頭的還是現實主義作品,即便像《蛙》《黃雀記》這些使用了現代主義手法的作品也需彰顯的是現實主義精神,完全現代主義風格的小說依然不受青睞。最后是茅獎建構經典作品的作用力與反作用力。一方面,茅獎以不同的方式促進了《平凡的世界》和《白鹿原》的經典化;另一方面,茅獎如能保持常青,它自身也可能會走向經典化,而這必然離不開《平凡的世界》和《白鹿原》等作品的反作用力。
第十一屆茅獎將于明年舉辦,雖然文學的式微導致文學獎被視為是圈子內的自嗨,但也無須過分妄自菲薄,因為“國字號”的茅獎仍有著不可低估的影響力。比如,茅獎獲獎名單是許多準文學愛好者的首選閱讀指南,他們會慕茅獎之名去讀某本獲獎小說,如若滿意便驚嘆該小說果然是茅獎水準,進而可能借由這部小說邁入中國當代文學的大門;但不滿意的話,他們也會不客氣地懷疑茅獎的公正性和權威性,并可能從此與當代中國文學絕緣。所以茅獎任重而道遠,有責任評選出最優秀而非不離譜的作品,但歸根結底還是取決于當代長篇小說自身的繁榮,否則再公平的機制也無濟于事。
注釋
[1]白燁.是紀念,也是回報[J].延河.2007(11).路遙的同事兼好友航宇提供了另一種說法,當天先是《平凡的世界》的責編李金玉打電話聯系路遙,她故意開玩笑說《平凡的世界》沒獲獎,路遙聽后“頓時涼得像冰塊一樣,甚至感覺到有人在他頭上狠狠敲了一棒子,頓時天旋地轉一般”,然后她又告訴路遙《平凡的世界》高居茅獎榜首,路遙“激動得差點在作協辦公室大喊大叫起來”。參見航宇.路遙的時間:見證路遙最后的日子[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9:3 -4.
[2]賈平凹.懷念路遙[A].申曉.守望路遙[C].西安:太白文藝出版社,2007:239 -240.
[3]路遙.早晨從中午開始——《平凡的世界》創作隨筆[A].早晨從中午開始[C].北京: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2.
[4]周昌義.記得當年毀路遙[J].文藝理論與批評,2007(6).
[5]邢小利.我所知道的《白鹿原》參評茅盾文學獎的真實經過[J].鴨綠江,2018(1).
[6]朱文和韓東1998 年發起的“斷裂”問卷里設置了“對于茅盾文學獎、魯迅文學獎,你是否承認它們的權威性?”這一題目,答案最多的是“不承認”。參見朱文.斷裂:一份問卷和五十六份答卷[J].北京文學,1998(10).
[7]邢小利.我所知道的《白鹿原》參評茅盾文學獎的真實經過[J].鴨綠江,2018(1).
[8]陳忠實,田長山,耿翔.問鼎之后的沉思[J].中國現代、當代文學研究,1998(2).
[9]路遙.生活的大樹萬古長青[A].早晨從中午開始[C].北京: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2:92 -93.
[10]韋韜,陳小曼.父親茅盾的晚年[M].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1998:344.
[11]邵燕君.茅盾文學獎:風向何方吹? ——兼論現實主義文學的創作困境[J].粵海風,2004(2).
[12]楊經建.從茅盾文學獎獲獎作品談價值選擇的偏失[J].湖南師范大學社會科學學報,1993(4).
[13]王巨才,馮牧,嚴家炎等.一部可以稱之為史詩的大作品——北京《白鹿原》討論會紀要[J].小說評論,1993(5).
[14]陳忠實,李星.關于《白鹿原》與李星的對話[A].陳忠實文集(第5 卷)[C].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6:370.
[15]雷達.我所知道的茅盾文學獎[J].蘭州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9(1).
[16]胡妍妍.重建對現實主義文學的信任——從茅盾文學獎與現實主義文學的關系談起[J].東吳學術,2020(1).
[17]曾鎮南,張元珂.時間是最公正的評論家——我所看見和親歷過的“茅獎”[J].傳記文學,2022(6).
[18]王春林,張琦.我的兩屆茅盾文學獎評委經歷[J].傳記文學,2022(6).
[19]趙勇.從傳統到現代:文學經典的建構元素[J].創作與評論,2017(8).
[20]楊慶祥.路遙的自我意識和寫作姿態——兼及1985 年前后“文學場”的歷史分析[J].南方文壇,2007(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