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小康 楊婷婷 史夢薇
(1 南開大學周恩來政府管理學院,天津 300350)(2 南開大學計算社會科學實驗室,天津 300350)(3 貴州師范大學心理學院,貴陽 550025)
如同互聯網已深刻地改變人類的普遍性行為與心理一樣,互聯網醫療的發展也正在全面深入地改變著醫療行為及其相關的社會心理。結合互聯網醫療的發展趨勢,聯合醫患關系的已有研究成果和我國政府對醫療體制改革的基本定位,從而對互聯網醫療時代的醫患社會心態治理做出更深入的探究,是社會心理學介入醫患關系研究的重要切入點。本文擬在介紹互聯網醫療的基本特征與發展趨勢的基礎上,探索互聯網醫療的發展對醫患關系、尤其是醫患社會心態的具體影響,進而提出醫患社會心態治理方向的理論思考。
互聯網醫療是以互聯網為載體、以信息技術為手段,與傳統醫療健康服務深度融合而形成的一種新型醫療健康服務業態的總稱(孟群, 2016),其現實功能主要聚焦于遠程診療,通過整合不同醫療機構的醫生資源實現對患者的在線服務, 具體包括在線問診、咨詢、指導和藥品網絡配送等環節(楊善林等, 2021)。國內諸多調查與研究也常稱互聯網醫療為“在線醫療”。根據中國互聯網絡信息中心2022年2月發布的第49次《中國互聯網絡發展狀況統計報告》,截至2021年12月,我國網民規模達10.32億,其中在線醫療用戶規模已達2.98億,較2020年12月增長8308萬,占網民整體的28.9%。如此龐大的市場需求自然促進更多的社會資本涌入相關領域,促進互聯網醫療機構的進一步發展。同樣根據上述報告,截至2021年6月,我國互聯網醫院總數已超1600家;互聯網企業醫療業務營收不斷增長,僅京東健康一家在2021上半年的總收入就已達136.4億元;還有更多互聯網企業(如字節跳動、美團、快手等)加入在線醫療的競爭,對互聯網醫療平臺進行投資,或者組建自身的醫療健康平臺或業務品牌。此外,可以方便地獲取專業信息(如健康醫療信息)也是促進非網民上網的次重要因素(首要因素是方便與家人親屬聯系),反過來說明健康醫療的信息需求對社會發展和網民化的促進作用。可見,互聯網醫療的迅猛發展,是過去幾年來影響醫療資源分配和醫患行醫與求診方式的重要因素,自然也是形塑當下及未來中國及世界醫患關系的重要力量。
目前,互聯網醫療最重要的發展成果是各類在線醫療社區(也常稱為在線/虛擬健康社區,如彭家敏等,2021)的興起(如國內的好大夫在線、丁香醫生、春雨醫生,國外的Teladoc、Doctor on Demand和Patients Like Me等)和互聯網藥房的涌現(如京東大藥房、阿里健康大藥房、叮當快藥等)。當下的互聯網醫療已經打通了患者求診—醫生診斷—處方開具—患者付費(包括問診費用和藥品費用)等多個環節,使許多醫療行為在網絡空間即完成了“閉環運轉”。醫療空間的“虛擬化”再造,自然也深刻地影響著在此空間中衍生的社會關系。如何認識網絡空間中的醫患關系和診療行為,使醫患雙方在充分享受互聯網醫療紅利的同時也能保護自身的合法權益,遂成為當下醫患關系治理研究的一個新興領域。
治理行為的產生需要依賴特定的空間。從空間視角思考治理行為的基本走向,是當下學術界、尤其是網絡空間治理的一個基本思潮,但在醫患關系治理、尤其是醫患社會心態治理方面仍未得到充分的闡述。這里擬從醫療空間的演變趨勢分析其對醫患社會心態的深層影響,進而探討其可能的治理模式。同時,醫患社會心態是醫患關系的一個具體層面和子集,是醫患雙方對當下醫療問題的基本認知與情緒感受,其中尤為重要的是醫患之間指向彼此的群體態度。對醫患社會心態的治理,不能脫離對醫患關系的生成空間及其基本性質的理解。廣義上,對醫患社會心態的網絡空間治理可定義為“在網絡空間中對醫患群體進行社會心態治理、進而改善醫患關系的治理實踐”,它包含兩大議題:一是對線下醫患心態在網絡空間中特殊表現形態的治理,二是對在線醫療自身形塑的醫患關系與醫患心態的治理(呂小康, 付春野, 2022)。限于篇幅,本文聚焦于后一層面討論互聯網醫療對醫患社會心態治理的影響。
與互聯網醫療關系密切的概念還包括智慧醫療和醫聯網。這兩者可視為互聯網醫療的進一步發展形態。其中,智慧醫療是指利用物聯網技術打造醫療信息平臺,實現患者與醫務人員、醫療機構、醫療設備之間的互動,這一概念源自美國并在全球得到流行(吳玉林, 吳鑒南, 2021; 朱巖等, 2020; Wang & Zeng, 2020; Xu et al., 2021);醫聯網則是物聯網概念在醫療領域的具體化,強調在互聯醫療設施支撐下對散布于各種機構、社區和家庭中的醫療健康信息進行全過程的智能整合與監管(楊善林等, 2021),這一概念主要在國內流行。廣義上看,智慧醫療是互聯網、物聯網、大數據和人工智能等新興技術領域在醫療領域融合應用的綜合體現(關健, 2022),本身就包含了“醫聯網”的內涵,后者更像是國內學者基于“物聯網”而自主創造的一個新詞。
因此,智慧醫療與醫聯網實際上可視為對同樣的醫療智能化過程的不同概念化表述。當下所涉及的互聯網醫療是未來智慧醫療的一種初級形態,主要集中于醫患的遠程接/會診和網絡處方開具及藥品出售環節。而在智慧醫療形態下,分布在各類醫療、健康、保險機構、社區及家庭空間中的所有醫療健康信息均能實現高水平的智能互聯,可極大優化醫療健康資源的時空配置,從而帶來治療水平與健康治理效能的整體躍升。這是一種仍處于暢想狀態的醫療形態,其實現還有待信息技術與醫療系統的進一步發展與融合。本文也只討論當前在技術上已實現的在線醫療社區層面的醫患社會心態治理,但相關思考亦應有助于啟迪未來智慧醫療時代之整體醫患社會心態與醫患關系的治理。
醫患關系是基于醫療求助行為而在醫方與患方之間結成的社會關系,其締結場所在現代社會中一般是具體而有形的醫院科室。醫患關系的治理場域,通常也圍繞這一具體空間而展開。互聯網醫療的發展,使得醫患關系的結成與演變突破了實體醫院中的具體科室,從線下空間衍生至網絡空間,其治理場域自然也會從線下遷移至線上。在此情形下,空間雖為虛擬,關系依然真實,并未脫離醫患關系的本質,自然應接受某一社會中關于醫患關系的整體規制模式。這是網絡時代的醫患關系治理與此前醫患關系治理相同的一面。但是,通過網絡技術而結成的社會關系和治療關系,有其特殊模式,需要創新治理模式。這是因為在互聯網診療過程中,雖然相關疾病的病理機制及其治療效果仍需要在個體身上得到體現,但在整個治療及后續的藥品開具與獲得過程中,醫患個體之間已不再面對面交流,而只需要通過特定的網絡平臺即可完成整個診療過程。這雖在很大程度上便利了醫患之間的溝通,提升了醫療服務的可及性和效率,極大地改變了醫療健康服務的供給與需求模式,但也對醫患之間的行為與心態造成了直接或間接的影響,需要通過不同方式加以疏導和治理。這主要體現在以下兩個方面。
在線上診療過程中,醫患之間的交流通常通過文字和圖片的形式進行,近些年來一些在線醫療社區也增加了語音回復功能,從而使醫療空間不斷逼近醫患溝通的真實場景。不同的是,網絡上所有的痕跡都會被系統忠實地記錄,甚至許多在線醫療社區還會將相關溝通過程全程公開(如丁香醫生可瀏覽近一百條問診記錄,但對患者上傳的文件、圖片等涉及個人隱私的內容會進行技術屏蔽而只限醫患自身查看)。這相當于將原本相對私密或封閉空間的診療行為轉為公共空間中的“展示行為”,醫患雙方必須接受平臺設定的規則以換取利用該平臺溝通的資格。原本是一對一(個體的醫與患之間)、或者是小群體之間(如醫療團隊與病人及其家屬之間)的醫患關系,由此不得不展示于所有陌生人的視野之下。這就使得醫患溝通具有了某種意義上被強迫的“表演性”,這是醫患通過在線平臺求診問診所必須付出的社會成本。另外,在線醫療社區還會通過患者的點贊數、評論數等提供實時患者評價機制,一定程度上將醫療行為作為一種普通的消費服務行為進行市場化考評。這種場景下的醫患溝通,不可避免會受到社會贊許性效應的影響,并使醫患雙方,尤其是醫方需要采用一些特定的話語策略來建構自身形象,以維系或吸引潛在患者。這一方面對促使醫方重視服務態度、關注患者體驗具有積極的促進作用,另一方面也可能迫使醫方為了討好患者而偏離醫學治療本身的價值立場。對后一種行醫心態,就有必要及時加以引導與糾正。
另外,在線醫療社區中的醫生本身仍多從屬于某一實體醫療機構,并在該機構開展診療行為。許多線上問診行為,往往是實體機構作為“流量入口”的窗口行為, 其目的在于吸引患者進入實體醫院就診。此時,醫生在互聯網平臺上的問診行為可能具有更強的、社會心理學家戈夫曼(2008)所稱的“前臺行為”特征。若其前臺行為與患者在線下實體醫院中的真實體驗并不等同,就往往會加劇患者心態的失衡和對醫患關系的負面評價。例如,在百度、谷歌等搜索引擎已極大便利了普通人獲取良莠不齊的醫學健康知識的基礎上,在線問診平臺的出現和互聯網問診的便捷性,可能進一步促使部分病患“試醫”“換醫”。而這些所謂的“百度病人”,即基于通過搜索引擎獲得的醫學健康知識而與醫生展開交流或辯論的病人,往往成為醫務人員最反感與頭疼的患者(呂小康等, 2021),有些醫生甚至認為“醫生有兩個天敵,一個是‘他們’,一個是‘網上’”(蘇佳燦, 王彤, 2017, pp.52),意指過分聽信他人經驗與網上信息的患者往往難以溝通、依從性差。此時,線上搜索與診療的經驗甚至可能會在特定情形下惡化醫患關系。
再有,受限于網絡技術與互聯網診療方式的天然局限,以及國家對互聯網診療的相關政策要求,在線就診的大部分是病情穩定的慢性病復診患者,因此很少出現由于醫療過失爭議產生的醫患糾紛(李子碩等, 2022)。這使得互聯網診療中得以顯示的醫患關系類型具有結構性的偏差,難以概括現實社會中醫患關系的全貌。但由于網絡平臺自身對社會生活的滲透力,當患者基于互聯網診療的體驗或刻板印象而求醫,并比照其在實體醫療機構中的求診經歷時,可能也會形成就醫體驗上的相對剝奪感,使得其對整體醫患關系的感知出現更明顯的偏差。
中介化是指醫患關系需要通過醫患個體外的第三方進行擔保和確證。醫患關系的產生總需要特定的空間。在傳統社會,這一空間通常是病人的家庭空間或醫生的私人診所這種狹小的實體空間,自現代醫學體制建立后逐漸轉移至醫院這一高度職業化、但仍然實體化的空間。當然,在現代醫療體制下,治療空間已經體現出一定的“中介化”特征。隨著近代意義上的醫療機構、即醫院的出現,以及與之相匹配、作為職業系統的醫生職業的出現,醫患關系的締結逐漸告別了Jewson(1976)概括的“床邊醫學”時代(1770年以前)而進入“醫院醫學”時代(1770~1870年)并很快過渡到“實驗室醫學”時代(1870年以后)。在床邊醫學時代,顧名思義,醫患之間的互動通常發生在患者自家的病榻之前,雙方進行直接互動,并由醫患個體承擔治療后果或意外的“無限責任”。雖然此時醫學水平低,但溝通相對充分,病患自身的意志和偏好是決定其擇醫行為與對醫遵從行為的最重要影響因素。這自然也是一個無須中介的時代。
自醫院醫學時代開始,醫患關系的結成就走向了中介化的道路。行醫的前提條件,如醫師、藥師、護師的職業資格不是通過政府機構,就是通過行業協會頒發,“無證行醫”已不被認可且要受到法律制裁;醫療活動的產生空間、醫療儀器的提供與使用,甚至醫務人員自身資質的證明與審查,都遠遠超出醫務人員自身的掌控范圍,而由專門的醫療機構所提供或組織;而醫務人員與醫療機構又同時受到國家法律法規的硬性規制。同時,社會也開始引入其他系列的“中介機制”來分攤治療風險,維護自身權益,如醫療保險制度、醫療糾紛調解機制、醫療損害鑒定機制等,通過獨立于醫患之外的第三方個人與機構的介入維護醫患關系的穩定。這進一步促成醫患關系的中介化,使得醫患關系中的“陌生人”越來越多,他們背后又都涉及復雜的專家系統,而對每個專家系統患者又可能報以同樣的懷疑態度。這種對專家系統的整體性不信任,是現代性發展的典型社會心理后果,塑造了現代社會民眾的普遍性生存體驗(吉登斯, 2000)。
互聯網醫療的出現,進一步加劇了醫患關系的中介化趨勢并進入平臺化階段。互聯網診療的進行需要依賴數字技術所搭建的智能化平臺,除了直接互動的醫患雙方外,還涉及移動終端設備、底層硬件架構、智能軟件算法和相關監管規則。與醫療知識和醫療系統及其運營方式相比,平臺算法與運營規則對普通用戶而言可能更具有不透明性。而且,這種不透明性是同時針對醫患雙方的。當診療行為從實體診室轉移至網絡空間時,不僅醫患間的溝通過程直接“公示”于其他大眾的視野,而是在實質上形成一種全方位的“全視監控”空間:它既包含了人們之間的相互監視,還包含了相關平臺對在線行為的全景監控(邵占鵬, 甄志宏, 2022; Rosen, 2004, pp.10-11)。不論醫生還是患者,在平臺面前都變成了“透明人”,而掌握了算法規則的平臺則成為具有“全視視角”的“上帝”。此時,醫生既是醫療服務的提供者,也是數字平臺的勞動者。那么,如何認識這種“數字勞動”的社會價值?怎么界定平臺與簽約醫生和網絡患者的關系?在線醫療平臺是否會存在如同外賣騎手、網約車司機等數字勞工群體已經出現過的“數字控制”(陳龍, 2020; 丁未, 2021)行為?如何對之做出預防或糾正?如何反思和限制平臺的數字監控功能,保障醫患的合法權益?如何認識中國政府自身的相關監管條例,如2022年中頒布的《互聯網診療監管細則(試行)》(國家衛生健康委辦公廳 國家中醫藥局辦公室,2022-02-08)對作為互聯網用戶的醫生與患者行為的影響?諸如此類的問題,都構成了重新界定醫患關系及其治理邊界的重要而未竟的問題,需要通過進一步的、多學科的探索才能形成更為完善的治理工具組合。
網絡空間中的社會心態,與線下空間的社會心態可能存在不盡相同的生成路徑,需要將之作為獨特的研究對象加以考察并提出對應的治理策略。網絡醫患社會心態治理實際上包含網絡空間治理、醫患關系治理和社會心態治理三個層面,其中網絡空間治理更多涉及網絡基礎設施安全、算法治理、網絡語言環境凈化等相對技術性或普適性的內容,而醫患關系治理和社會心態治理分別對應醫患社會心態治理的本質目的與實現方式,它與心理學、尤其是社會心理學的研究主旨更為契合(呂小康, 付春野, 2022)。為此,這里將結合網絡化、智能化對心理學學科提供的機遇與挑戰入手,對心理學學科如何介入網絡醫患社會心態治理提出兩點前瞻性建議,以同時啟發學界對醫患關系治理和社會心態治理的思考。
所有社會心態研究的直接目的都是服務于現實的社會心態治理。就網絡醫患社會心態研究而言,我們應面向智慧醫療的新形態探索其特有的網絡動力學機制與醫患關系治理模式。“求醫就診取藥”以及后續的互動、評論、點贊等在線交流與分享行為的形成,已經改變了傳統意義上網絡空間作為線下空間、或所謂“現實空間”中社會心態之容納器的既有功能,而使得它自身成為了醫患關系與醫患社會心態的生成器。而網絡空間的社會心態與線下社會心態的本質不同,在于它從一“出生”就不是“本土知識”,而是現代性理論視角下的“脫域知識”,即由于網絡空間天然具有及時性和共享性,使得處于其中每一處關于醫患關系的表達都可以脫離時空的局限而成為網絡空間中的“公共知識”,從而具備線下社會中的人際關系所不具備的社會動員能力,成為形塑網絡集群行為與網絡意見共同體的重要力量。
但是,目前國內關于網絡空間的醫患社會心態(其實也包括整體上的網絡社會心態)的研究,仍較多地停留于網絡輿情研究的階段,其本質仍是現實情景下醫患關系在網絡空間的輿論傳播機制研究(黃榮貴等, 2014; 劉長喜等, 2021)。此類研究多為傳播學、社會學、情報學等學科的研究者解析某些重點醫療案例引發網絡輿情的演變過程,傾向于過程描述和質性把握,即使采用了某些大數據技術,也多停留于資料獲取與分析本身,還較少在理論上探索網絡醫患社會心態的獨有產生機制,也未在技術應用層面探索如何進行更完善的網絡空間設計以達到社會心態引導或培育的目的。相較而言,國外有一些前沿研究已將網絡結構與心理學、神經科學的腦科學實驗、計算建模、人工仿真等方法相結合,以理解網絡結構如何從本質上塑造人類的認知、記憶等基礎心理功能或過程,力圖把握網絡信息流中的意義涌現機制、因果推定機制、情感動員機制、觀點極化機制等旨向本質性創新的內容(Bollt et al., 2018; Momennejad, 2022; Prosperi et al., 2020; Rao et al., 2021; Sukhwal & Kankanhalli, 2022)。同時, 針對涉醫類網絡謠言及一般性的網絡不實信息、虛擬信息和陰謀論, 也有不少研究者著手開發一系列的認知干預與在線干預方案(Armstron & Naylor, 2019; Chan et al., 2017; Larson & Broniatowski, 2021; Maertens et al., 2021; Mourali & Drake, 2022; Starbird, 2019; Traberg et al., 2022; van der Linden, 2022)。今后研究可在借鑒這些前沿研究的基礎上,結合我國醫療體制的實際情況,嘗試建立相關的理論模型并驗證相應的干預模式。在這方面,尤其應突出在線技術的應用、人機交互體驗的改進、在線醫療系統的流程優化等工程心理學和網絡心理學相關的技術來改造現有的在線醫療社區和智慧醫療生態,使互聯網更懂人、更懂醫生和患者的需求。
醫患社會心態治理只是社會心態治理的一個小領域,醫患關系或醫療問題也只是社會生活的一個子領域。以網絡醫患社會心態治理為例探索心理學介入社會治理和社會生活的新模式,可更好地打開心理學的學科想象力,在更大層面上實現它的學科價值。
作為影響人民群眾獲得感幸福感安全感的重要問題,醫療與教育、養老等問題一樣,是政府期望通過特定的社會政策主動建構,以期達到社會之善治的重要政策領域。這種“政治定位”的不同,是中國式醫患關系與西方國家和西方學者眼中醫患關系本質的不同之處,它不能僅僅作為一種醫患間的人際關系、或基于職業分工形成的群際關系,從而寄希望于醫患之間主動調和或醫療市場自發調節而達到良好的狀態。相反,政府作為有形的調節之手,一直強有力地主導著醫療體制改革的基本導向和互聯網醫療的發展方向,它明確要求在以人民為中心的價值理念指引下建構整體性的醫療制度安排。體現在醫患社會心態研究以及其他主題的社會心態研究上,則意味著此類研究具有明確的政策導向性。對自1980年至2021年“醫患”主題的研究回顧已經發現,此四十余年間的醫患社會心態研究總體上呈現出從“學理”到“治理”的重心轉變(汪新建, 柴佩星, 2022),從早期探討醫患社會心態的現象構成、形成機制等學理分析逐漸過渡至治理對策的探索,以回應黨和政府的相關治理訴求。
或者說,這種“社會心態研究是中國社會心理學的一種研究范式,這種研究范式關注中國社會轉型和社會變遷背景下人們的心態特點和變化”(王俊秀, 2017),以期提出引導和建設實踐主張的政策科學。但在智能社會來臨之前,一般的社會心態研究都以特定社會問題為對象,以群體心態為主要研究內容,以此區別于傳統上所謂的“個體心理學”研究。例如,傳統的醫患社會心態重點關注的是醫患群體的心態,尤其是以醫患信任等相關社會心理變量為核心。而隨著人類社會的不斷智能化,社會心態研究又面臨著一個本質性的飛躍,其特征是對“社會關系”的理解超越了傳統的“人與人”或“群體與群體”之間關系的局限,而開始延伸至人機關系、人與算法、人與智能體關系領域。在這個時代,甚至可以說“離開人與技術關系的思考,我們不可能把握人工智能時代人與人關系的實質”(齊延平, 2018)。當人機互融、虛實同構、算法主導等逐漸成為社會交往和社會關系締結的常態,主觀與客觀分野日漸淡化,認知、意識與行為的交叉纏繞和共生演化就成為社會演進的基本模式(高奇琦, 2020; 何明升, 2020)。
僅就醫患社會心態而言,從被動容納到主動生成,改變的不僅僅是醫患社會心態的存續空間,還意味著人們對于醫患社會心態之于醫患關系、以及更廣義上的社會心態與社會行為之本質屬性的根本性認識。在某種程度上,可以認為過往偏重于主客兩分的研究范式是導致社會心理的研究往往從屬于關于社會行為的研究而無法獲得其獨立地位的原因之一。在此學科范式下,盡管人們仍承認社會行為的主觀意義性,甚至把行為意義作為社會行為的核心要素,但在進行具體分析時仍習慣性人為地割裂了內在心理與外在行為之間的有機統一,也在一定程度上造成了一些社會科學研究與心理學研究的視野阻隔。然而,當虛擬世界中的行為主要以“主觀意志”的形式展現,則其展現形式日漸通過實體設備而得到豐富的實現,不論心理學還是其他社會科學,都面臨著重新思考作為最基本的研究對象、即“人類行為”及由這些行為衍生的“社會關系”的本質問題。
例如,在網絡空間中,“心態”幾乎等同于“行為”,如對醫生的語言攻擊構成了網絡涉醫暴力的重要表現形態;或者說,僅發生于網絡空間、不涉及任何現實空間的所謂“行為”,如點贊、轉發、評論等,在何種意義上是“心態”,何種意義上是“行為”?在此之前,人們往往只以為社會心態是社會存在的一種主觀心理反映,是社會行為的潛在先導動機或后續心理反映。在這種思維模式下,社會心態只是一種被動和從屬于行為的潛在屬性或預測變量,是“軟變量”而非“硬變量”。然而,在網絡空間中,這種分野似乎就難以存在了。近些年來,更是興起了“元宇宙”概念的熱潮,如何認識利用虛擬增加設備和游戲世界中的自我及其“行為”?顯然,“元宇宙所給予的虛擬體驗正在深刻地影響著人們的想法、情緒和欲望,改變著記憶、經驗和自我認知,打破了真實和幻想之間的界限”(劉燊, 柏江竹, 2022)。雖然元宇宙中的應用與醫療這種極其“切身”的主題尚相距較遠,但仍可思考當某些特定的醫療行為(如心理治療)以網絡游戲或虛擬角色的形式展開時,它們可能會極大改變醫患雙方的行醫與就診體驗,進而可能塑造出完全不同于過往的醫患心態。對此,我們是否具備足夠的理論想像力去包容和應對此種情境下的醫療行為?其他一些學科的研究者明確提出應事先介入智能社會和網絡社會的“底層治理邏輯”,如法學家提出法律對社會的調控應由裁斷行為后果前移為塑造行為邏輯(齊延平, 2022),社會學家提出要為智慧醫療中的算法介入建立規則并尋求公正、公平及有效的價值標準(唐魁玉, 楊靜, 2020)。此時,心理學如何以更積極有力且面向未來的姿態介入智能社會中的醫療行為塑造與其他行為引導?從這一角度上看,網絡醫患社會心態治理的研究,就不僅僅是具有襄助醫患關系治理的短期政策價值,而是更具有了重新認識心理學引導社會行為塑造和社會形態創新的深遠學科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