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根
你們聽說過“一孬碗”吧?那是我們礦上工人開飯時會說的一句話:“好賴鬧上一孬碗,舒服!”
礦上的人不一定都知道礦長的門朝哪兒開,但肯定都知道我四嬸的“一孬碗”。叫“孬”,其實不孬。都是真材實料,一“孬”碗的湯是骨頭湯,面是用油燜下的。湯里有豆腐干、韭菜、土豆絲、豆芽。主要是量大、味好、耐飽,適合礦工們吃。
我四叔工亡以后,我四嬸一個人拉扯我姐和我弟。沒辦法。就在廣場上擺了個攤攤叫“一孬碗”。攤攤是用井下的舊風筒布搭起來的,一口鍋,幾個桌桌。
那會兒,我嬸剛開了“一孬碗”,我爸媽天天就讓我吃一孬碗,早上一孬碗,晚上還是一孬碗。我說,四嬸,你的“一孬碗”我都吃膩了,快別賣了。我爸因為這句話,差點沒抽死我。說,你再敢和你四嬸胡說八道,看我不打死你!
我們礦大部分孩子都是吃一孬碗長大的。誰家不想做飯了,爹媽就讓孩們?nèi)ヴ[上一孬碗。礦工們都照顧一孬碗的買賣,一說就是,走,去老四家鬧上一孬碗。
一孬碗生意可火了。不論寒暑,早上,從4點開始,我嬸就準備上買賣了。5點,她給一線的礦工們做一孬碗。6點,她給礦區(qū)的初中生做一孬碗。7點,給礦領(lǐng)導和小學生做一孬碗。讓他們安安全全地上班,舒舒服服地上學。“一孬碗”晚上12點都不關(guān)門,我四嬸每天就是圍著那口鍋,不怕累也不怕冷。手上凍得都是皴皮,裂開的口子。人們說,老四媳婦,這么冷,回吧。我四嬸說,沒事,我不冷,等二班的兄弟們吃了面,我再回。
我記得我四嬸哭過兩次。
一次是我四叔剛工亡,我弟爬火車摔了腿。我四嬸哭著和我媽說,二嫂,我可咋辦呀?那天,我媽也跟著哭。完了和我爸說,以后老四老婆咱們得親親的對待了。
第二次你得聽我慢慢說。我們礦那會兒可缺水了,我嬸剛開攤子,每天還有一項工作就是拉水,一天拉兩趟水。我嬸說,把碗都得洗干凈,讓師傅們吃得干凈。我四嬸在礦上找了兩個大塑料桶洗刷干凈,在里面裝上水,放在推車上,我嬸在前面拉,我弟和我姐在后面推,我也老跟著推車。我們礦的孩子們一看見也都說,四嬸,我們幫你推。拉水得去“狼虎溝”,要是在小賣鋪跟前的水龍頭那兒排隊,礦工家屬們一看見我四嬸就都給讓開了。人們說,讓老四媳婦先打水,她得給咱們做“一孬碗”呢。就為這話,四嬸就會掉下淚蛋蛋。
我嬸可是恓惶來。我記憶里,飄雪了,廣場的路燈底下,我嬸的衣服上厚厚的一層雪,凍得直跺腳。鍋是唯一的取暖設(shè)備,那口鍋熱氣騰騰的,我嬸站在那兒就像個南極仙翁。我和她說,嬸,回吧,冷了。她說,沒事,嬸等會再回,俺孩回吧。人們下班就想吃點現(xiàn)下的面。你四叔下井那會兒,我天天等他回家,給他下面。
我弟小時候?qū)W習不爭氣,我嬸就不給他笑臉。后來我弟當兵了,穿著軍裝回來,我嬸給他笑臉了。我嬸還是天天煮面,搬到了子弟中學門口。礦上再開多少飯店都沒我嬸的“一孬碗”生意好。我弟結(jié)婚那天,礦上人們互相通知著:“老四家小子結(jié)婚了,都得去,好好喝上一頓!”
我弟那天端著“一孬碗”跪下遞給我四嬸。他說,媽,這幾年您受苦了,我是吃一孬碗長大的,我永遠也忘不了。這碗面是我給您專門做的,您吃了吧。我以后一定要有出息,讓您高興。
我四嬸哽咽著看著我弟和弟媳婦說,你們以后好好過,媽吃,媽全吃了。
我四嬸的眼淚滴到了湯里,面是香的,淚是咸的,我四嬸全吃了。
那天,溫馨的燈火融化了黑夜。我爸和工友們一直喝酒。他們說,來,兄弟們,為老四再喝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