吐魯番文書《耆婆五臟論》《諸醫方髓》申論

王興伊

（上海中醫藥大學 科技人文研究院， 上海 201203）

有關敦煌吐魯番文書《耆婆五臟論》《諸醫方髓》 一組文書殘片自上世紀初出土后一直被學術界關注與研究， 尤其陳明教授將其德藏與俄藏文書綴合，意義更大。之后研究均承襲其研究成果而少有新見，筆者新近獲得這組文書的高清圖片，經辨析而獲得一些新見，尤其發現伏羲、女媧的文字表述，由此撰成本文以求教方家。

一 《耆婆五臟論》《諸醫方髓》的出土地及抄寫時間

德國吐魯番考察隊由格倫威德爾（Albert Grunwedel）、勒寇克（Albert Von Lecoq）率領，從1902 年8 月第一次考察開始至1914 年2 月第四次考察結束，共攫取我國新疆地區文物433 箱，計35000 多公斤［1］。其中第二次因為格倫威德爾身體不適，由勒寇克率領于1904 年11 月至1905 年7月考察了吐魯番， 而從勒寇克的撰述可知他發掘過交河故城遺址［2］。而德藏Ch.3725 號文書，它的另一個編號為TIIY49，T 代表吐魯番，II 代表第二次考察，Y 代表雅爾湖，即交河故城。該文書有“耆婆五藏論一卷”字樣，故名。正、背書寫，背面是《諸醫方髓》，現藏柏林國家圖書館。 黑田源次最先錄文并研究； 羅福頤根據黑田氏影印本臨寫， 收入《西陲古方技殘卷匯編》中；馬繼興據羅氏錄文，作了部分考釋［3］。 而陳明在閱讀俄藏敦煌文獻時，發現編號ДX.9170、ДX.9178、ДX.9882、ДX.9888、ДX.9935、ДX.9936、ДX.10092（收載于《俄藏敦煌文獻》第14 冊）以及編號ДX.12495（收載于《俄藏敦煌文獻》第16 冊）等8 件文書殘片與該件文書有密切關系，并作了分類和綴合。 其中屬于《耆婆五藏論》 的文書殘片按綴合順序為： 五敗與十絶［ДX.09935+ДX.09936+ДX.10092（R+V）］，五氣不足歌（ДX.12495V+ДX.12495R+ДX.09178V），服藥次序（ДX.09178V），三種枉死與劑量單位（ДX.09178）、三品藥物［（ДX.09882+ДX.09935Ⅲ）R］、陰陽元氣［（ДX.09882+ДX.09935Ⅲ）V］，五勞與七傷，《耆婆五藏論》一卷尾題。屬于《諸醫方髓》的殘片按綴合順序為：首題與序，八術［ДX.09888（R+V）］，鬼疰心痛方［ДX.09170（R+V）］［4］。 吳其昱指出俄藏ДX.9585 至ДX.10150 號文書是奧登堡（S.F.Oldenburg）于1909 年購自黑水城等地，實非敦煌所出［5］。 而以上7 件俄藏敦煌文書的編號正好在ДX.9585 至ДX.10150 之間，因此陳明的分析可以確立，同時吳其昱研究可證這些文書是奧登堡所獲。

1909 年6 月6 日，奧登堡帶領的俄羅斯探險隊從圣彼得堡出發，來到了烏魯木齊。因為剛好是夏天，夏天的吐魯番比較熱，所以他們改變計劃先去焉耆，考察焉耆及周邊地區。9 月20 日，結束了在焉耆考察工作的探險隊從焉耆出發， 經托克遜于29 日來到了吐魯番。奧登堡探險隊在交河故城清理了一座不太大的寺院， 在這座寺院里他們找到了很多漢文和回鶻文手寫文獻碎片以及嚴重損壞了的有人物像的織物， 還發現已毀塑像底座的旁邊題記，他們把這些文物都運回了圣彼得堡。奧登堡的隊員斯·姆·杜金拍了很多照片［6］。 古麗努爾將奧登堡探險隊清理的這座小寺院的外景全景圖與現今吐魯番交河故城遺址中的西北小佛寺外景照片相比較， 可以判定這座小寺院就是今天的西北小佛寺［7］。 因《耆婆五臟論》《諸醫方髓》均是漢文文書， 而且在文書Ch.3725V 上有回鶻文的字跡，據專家認定是后寫上的，因此可以大體判定此寺院當為《耆婆五臟論》《諸醫方髓》的出土地。文書的抄寫年代，馬繼興、陳明、沈澍農均未做判定，筆者根據該文書出土于交河故城佛寺。再根據ДX.09178 文書殘片記錄者是一位臣子， 世代業醫，熟悉藥物，治病神驗，赤膽忠心向朝廷獻方，還表明這些驗方自己都驗證過，敢于以身作保。那么此朝廷當為闞伯周建立的高昌王國。 北魏和平元年（460），柔然攻滅高昌，扶植闞伯周為高昌王，交河歸屬高昌并設縣治。 高昌王篤信佛教， 大興佛寺，因此該文書寫于高昌國（460—640 年）時期似符合實情。 再據ДX.09170、ДX.09882 文書內容均參考過 《本草經集注·序錄》， 而其作者陶弘景（456—536）生活于南北朝時期，《本草經集注》大致成書于公元500 年左右，據此推論《耆婆五臟論》《諸醫方髓》抄寫時間當不會早于《本草經集注》成書年，當在高昌國時期500—640 年間。

二 《耆婆五臟論》《諸醫方髓》文書排列

筆者因研究所需而新近獲得俄藏吐魯番醫學文書高清圖版， 可看清文書上鉛筆標號的字跡。ДX.09170 文書與ДX.09178 文書連在一起，估計是俄羅斯相關研究人員以為可綴合， 陳明將這兩葉文書的編號與內容編排倒了。 而編號ДX.09888、ДX.09936 同記在1 葉文書上，而此葉文書內容僅是ДX.09888 內容，因此刪掉ДX.09936 這個編號。編號ДX.09882、ДX.09935III 亦同記在1 葉文書上，而此葉文書內容僅是ДX.09882 內容，因此刪掉ДX.09935III 這個編號。 編號ДX.09935I、ДX.09935II、ДX.10092 亦同記在1 葉文書上，而此葉文書內容僅是ДX.09935 內容，因此刪掉ДX.09935I、ДX.09935II、ДX.10092 這三個編號，只保留ДX.09935 一個編號。因此總計俄藏6 葉（ДX.09935、ДX.12945、ДX.09170、ДX.09882、ДX.09888、ДX.09178），德藏1 葉（Ch.3725），共7 葉文書殘片。 其中1 葉文書就是前文所述1 件文書的正背面。 以德藏編號Ch.3725 號文書形制為標準，每葉文書高20 厘米，寬13.5 厘米，楷書，毛筆墨書，字跡稚拙。 有界欄、烏絲欄，6行，每行13 或14 字，正背面書寫。 而陳明對文書排列順序主要依據朝鮮金禮蒙等撰著的《醫方類聚·五藏論》的篇章順序：［夫天地之精氣］十月胎象等、六神配五臟、五勞、七傷者、六極者、九候者、五敗者、十絕者、五氣不足歌、醫人、夫五藏重斤兩；以及分析現存各種五藏論中均無八術與鬼疰心痛方的內容，從而將含有八術內容的ДX.09888 與載有鬼疰心痛方的ДX.09178 （陳明錯排為ДX.09170） 排在后面。 其排列順序：ДX.09935、ДX.12945、ДX.09170、ДX.09882、Ch.3725、ДX.09888、ДX.09178。 另外筆者根據最新釋讀的文書實際情況，ДX.09882 的內容是伏羲女媧元氣交合、 人生之始，與《醫方類聚·五藏論》的第一節“［夫天地之精氣］十月胎象等”內容相關，因此將ДX.09882 排在第1 葉， 其他葉的順序還是依照陳明排列順序及具體內容而排列。

三 新校注與文書形制

按照筆者的排列順序，以陳明2002 年綴合本校注為底本，將有差異的釋文、校勘、注釋標注出來。 校注凡例：異體字、古今字、誤字用（）表示；缺字用□表示；前缺不知字數用表示；后缺不知字數用表示； 僅存殘筆劃文字， 推補文字置于□之內；增補文字，置于［ ］之內

第1 葉ДX.09882（圖1、2）

圖1 ДX.09882V

原文：尋覔（覓）藥草，都計七百卅種，上藥［一百廿］種，爲君，主養命以應天，無毒，多服，［久服］不傷人。中藥一百廿種，爲臣，［主］養姓（性）［以］應人，無毒有毒。下藥一百廿五種，爲左（佐）使，主療病以應地，多毒，不可久服。三品藥都計三百［六十］五種，有更三百六十五種，有名無［實］，［從此］以後，劫初衆①衆：陳明釋為“采”，當誤。生。 身上老病死一②此處為文書粘結處，辨認當為“一”字?，F也。 衆生業增上力，男［子女］③［子女］：陳明釋為［女神］，似不協。形一一具全。 陽名曰福悕④福悕：即“伏羲”。，陰名［曰］女⑤女：從高清圖辨析出字形，當為“苽”字，敦煌吐魯番文書常見爪、瓜不分，后文有證。 而“苽”通“媧”。。 此二陰陽元氣，氣（起）扵子地。男陽從子左行，女陰從子右行，二俱至扵巳。男年三十，女年廿，然後行［嫁娶］

按： 此葉內容為三品藥物、 伏羲女媧元氣交合、人生之始。 《本草經集注·序錄》有相關內容：“上藥一百二十種為君，主養命以應天，無毒，多服久服不傷人，欲輕身益氣不老延年者，本上經。 中藥一百二十種為臣，主養性以應人，無毒有毒，斟酌其宜，欲遏病補虛羸者，本中經。 下藥一百二十五種為佐使，主治病以應地，多毒，不可久服，欲除寒熱邪氣，破積聚愈疾者，本下經。三品合三百六十五種?！保?］《說文解字》解說“包”：“象人 妊，巳在中象子未成形也。元氣起于子，子，人所生也。男左行三十，女右行二十，俱立于巳。 為夫婦 妊于巳，巳為子，十月而生。”可參。文中的“福悕”即“伏羲”，“女即“女媧”，這是在首次吐魯番文書發現的“伏羲”“女媧”文字表達。 而文書中“眾多先也增上里”當為佛教用語， 文書作者是借佛教思想表明世界輪回， 人類重生。 再以中華文化伏羲女媧造人思想，根據《說文》對“胞胎”的認識。男陽從子左行，至30 歲時，女陰從子右行，至20 歲，均位于巳位，行嫁娶之禮物，結為夫婦，就可孕育新生命。

表1

第2 葉ДX.09935（圖3、4）

圖3 ДX.09935V

原文：□□□□也。 問曰： ［水腫］①［水腫］：據袁開惠提示，依唐孫思邈《千金翼方·水腫第三》補。［將］五藏敗者何也？ 一手掌無［文（紋），心?。?；二面白 （唇）黑，肺??；三面目暗，肝敗；四齊腫脹滿，脾??；五陰腫不□，腎敗。此是五藏敗也。 問曰：何［爲］十絶者？ 荅曰：一氣短，眼暗疼，心；二口鼻張，氣長短促，肺絶；三［面色］青，眼□不明，目中淚出，肝絶；四面黑青黃□汗流，腎絶。五泄精不覺，［時］時忘語，脾絶；六云十指甲青，惡罵不正，筋絶；七脊背酸疼，腫，腹重，［骨絕］；面無精光，［頭］髪自落，血絶。

按語：此葉內容為五敗與十絶。《醫方類聚》卷四《五臟門·五藏論》有相關內容：“五敗者：手足腫，無交文，心??；唇反黑無文， 肺敗；面黑有瘡，肝??；陰腫囊縮，腎??； 臍腫滿，脾敗。 ”“十絕者：氣短，目視亭亭無精光，心絕；口鼻虛張，氣復短，肺絕；面青，眼視人不具數出淚，肝絕；面黑，眼睛黃，素汁流，腎絕；泄涎唾不覺，時時忘語，脾絕；手上爪甲青黑，惡罵不休，筋絕；背脊酸疼，腰中復重，骨絕；面無精光，頭發自落，血絕；舌卷卵縮如紅丹，咽唾不得，足踝小腫，肉絕；發直如竿，汗出不止，腸絕。 ”［9］可參。

圖2 ДX.09882R

圖4 ДX.09935R

第3 葉ДX.12945（圖5、6）：

圖5 ДX.12945V

圖6 ДX.12945R

① ： ，同“盱”，仰目。 ，遠視義。

按語：此葉內容為五氣不足歌?！夺t方類聚》卷四《五臟門·五藏論》有“五氣不足歌”相關內容：“心氣若不足，衄血眼中黃。悲愁及喜怒，煩悶即荒忙。夢寤不自覺，心熱須水漿。咽喉中滿痛，舌強口夸張。冷汗出不止，忘語忽驚忙。此為損心氣，不療轉加傷。肺氣若不足，肚脹不能安。嘔逆及上氣，悲思數多端。形寒似飲冷，肺損唾痰涎。皮毛不覺起，恚怒數千般。 肩脊背強痛，夢里鬼相牽。 鼻中不覺氣，尋常骨膈干。此為肺不足，不療病成難。肝氣若不足，遠視目失力。兩脅氣脹滿，上下連胸臆。四肢熱復冷，肚痛不能食。眼前見火生，冷淚頻頻拭。不療恐失明，此為肝不足。腎氣若不足，腰胯收攝難?；秀毙纳倭Γ芈牪宦勓?。 眼前如艷水，冷氣在腰間。身中悉皆癢，骨痛不能安。坐復身拘急，氣乏咽喉干。狀似洋膠汁，腰胯強如寒。此為腎不足，于身不自安。脾氣若不足，令人面目黃。食即欲嘔逆，唇干復口瘡。氣脹四肢重，意相并樟惶。不欲聞人語，脾渴即須漿。 此為脾不足，急療可為足。 ”［9］可參。

第4 葉ДX.09170 校注（圖7、8）：

圖7 ДX.09170V

按：此葉內容為五氣不足歌、服藥次序、三種枉死與劑量單位?！侗静萁浖ⅰば蜾洝酚蟹幋涡虻南嚓P內容：“病在胸膈以上者，先食后服藥；病在心腹以下者，先服藥而后食；病在四肢血脈者，宜空腹而在旦；病在骨髓者，宜飽滿而在夜。 ”“倉公有言曰：病不肯服藥，一死也；信巫不信醫，二死也；輕身薄命，不能將慎，三死也?！薄肮懦游┯秀弮啥鵁o分名。 今則以十黍為一銖，六銖為一分，四分成一兩，十六兩為一斤。 ”［8］

第5 葉Ch.3725 校注（圖9、10）：

圖8 ДX.09170R

圖9 Ch.3725V

圖10 Ch.3725R

原文：□□□□道□□□□□□□□郎□□貧窮下賤，□□□□□□才利，此醫工弟一志地，凡□□□觧（解）八術。 何名八術？ 請與列名。 □□荅云：頭眼方、灌鼻 方，弟一術。 □云五藏六府，內病，切脈，療［弟二術］?！鯕?、 （魍）魎鬼氣 治之，此弟［三術］?！醑彴b腫、金瘡、下血 ，此弟［四術］。諸毒藥方，合仙藥得長命□□□王②王：高清圖辨析，當為“王”字。，五童子，此五√③√：乙字號，“五弟”當乙轉，即“弟五”。弟術。 療諸□□□ ，此弟［六］術。 療靜□□□□□□

原文：分，右搗節爲散，一服方寸匕，□□□□如藥法。 五夢（勞）：肺 則語聲［嘶］①［嘶］：據袁開惠提示，依《諸病源候論》相關論述補。

（澀），心勞，則 疼痛。 傷心即吐血，傷腎即尿血，傷 宍（肌肉）即白骨疼， 寒盜汁，傷腸即洩（泄）痢，傷肺則語 聲不通，傷肝即眼膜（瞙）腤（暗）。 《焉（耆）婆五藏論》一卷。

《諸醫方髓》一卷。

夫天地 立之時，天人無異，衆生福重，隨身光明，飢飡淋籘、地味、自然粳米，衆生受五欲樂，君王有道，無有諍事，衆生不識生老病死□□□四足 ， 梵云伽囉都伽時，□□□□

按：此葉前半內容為五勞七傷、《耆婆五臟論》一卷尾題?！夺t方類聚》卷四《五臟門·五藏論》有關“五勞七傷”的內容與此不太一致。 此葉后半內容為《諸醫方髓》一卷、首題與序，陳明認為“可以看作寬泛意義上的佛教醫學的引子”，可參。

第6 葉ДX.09888 校注（圖11、12）：

圖11 ДX.09888V

按：此葉內容為八術，可參考陳明文章。

第7 葉ДX.09178 校注（圖13、14）：

圖13 ДX.09178R

原文：□［衣］無始無終，略述□□，以施要用。臣④臣：高清圖可辨析為“臣”，陳明釋“同”，不確。毉（醫）績□代，病藥俱閑（嫻），手下驗方，謹□□首，撰成詩訟（頌），分兩悉皆備［足］，具録如後，特望天恩，施行天下。 臣糿（幼）不堪拓境，赤心爲國，養［人方］藥，既即幽靈，臣終不能獨用。疑臣妄語，始臣方驗，即知驗也。 試┣①┣：刪除符號。方表┣殿┣庭┣毀┣住┣毉（醫）若無功，請誅之，以令天下。詣表殿庭，毀住誠惶， 皆□所罪。 鬼疰心痛方［一首］：［鬼］疰連（胸）背，如刀乍刾（刺）心，麝香并犀角，雄黃□□百（白）［］□□甘草四分，添②添：高清圖可辨析為“添”，陳明釋“消”，不確。

圖12 ДX.09888R

圖14 ДX.09178V

按語：此葉內容為獻方人表忠心、鬼疰心痛方。

敦煌吐魯番文書《耆婆五臟論》《諸醫方髓》的形制，首先從這7 葉文書看它不是卷軸裝，而是有界欄，6 行，每行13 或14 字，正背面書寫的形制。各葉紙并不粘連，而是單獨排列，疊合成冊。 高昌國時期佛教盛行，其文書為梵夾裝，距離高昌不遠的庫車出土的5 世紀梵文樺樹葉寫本《鮑威爾寫本》 就是典型的梵夾裝。 由此可推論吐魯番文書《耆婆五臟論》《諸醫方髓》的裝訂形制姑稱為中國化的梵夾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