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竹峰
跳五猖是在古代神靈出巡、祭祀的基礎上衍變的一種古典民間舞蹈。皖西南舊屬楚地,自古巫風甚劇,其五猖廟會之盛況更是外地無法企及。
據先輩云:這五位猖神原系北方的響馬強盜,窮苦出身,在江湖上劫富濟貧,行俠仗義,遭官府追捕緝拿,逃至大別山中的下滸村,躲過官兵,受觀音大士封,成為猖神。成神之后,他們繼續(xù)為人們驅除妖魔鬼怪,保護地方平安。鄉(xiāng)人為紀念五位仙客,建了座五猖廟,并于每年的臘月舉行一次廟會。四鄉(xiāng)百姓云集燒香,祈求五猖消兇化吉。
做廟會前,先由五人穿神袍,畫花臉,服飾以黃、白、藍、紅、黑五色相配,其意分別代表東南西北中五方天帝,又暗合金、木、水、火、土五行。每人分執(zhí)刀劍鞭錘叉器械,做猖神扮相,并列站齊,由道士做一番法,請來“仙氣”,然后捉一只公雞,取其雞冠血滴入酒杯,五人輪番飲酒,乃是“歃血為盟”。到此時,“仙氣”已入體內,這五人已不是凡夫俗子,而成了賦有驅鬼祛邪之能的猖神了。他們先作巡視狀出場,隨后是朝拜四方、布列方陣、踩碎步、跑穿插,展臂翹腿,前傾后仰,跑圓場。舞蹈動作粗獷狂放,配以渾厚凝重的大鑼大鼓大喇叭,氣氛極其熱烈。隨即便正式起猖了,這是一項重要的儀式,讓五個化妝成猖神的人,拿著武器,在全村挨家挨戶到處巡游,驅除妖魔鬼怪,以保地方平安。
出巡時間定在上午,“開胸剖肚”、“推山填海”、“提壺斟酒”、“捉鷹拿鷂”、“望風放哨”五位猖神,摻入甲長、抓雞婆、土地。另有無常鬼一人,素衣高冠,冠為白紙做成,一尺多高,穿草鞋持破芭蕉扇,裝扮極其不堪、狼狽,游離在村口,其目的乃是說五猖大神一到,一切惡鬼當退避三舍。無常裝扮奇異著實讓人忍俊不禁,老百姓之詼諧于此可見。
五猖出巡后,不得與生人說話,至村民屋內,人皆回避,在房間內放瓜果之類以饗猖神,由甲長執(zhí)麻袋收入,廟會執(zhí)事派人在路口做專門接送。這些零食散會時作為裝扮五猖者的酬勞。大概要到天黑透時,巡視才能完畢。
巡視完畢,五猖回到廟里,協(xié)同道士做“平安”法事,為全村人民祈福。大概要到后半夜方能休息。我曾裝扮過一次猖神,全村家家戶戶都要跑到,有上百里的路程,還要手執(zhí)兵器,當真苦不堪言。
天一明,尋一塊大空地做“耖猖”法事。先是“清談”,讓道士給各路妖魔鬼怪訓話,告誡它們不能妄為,訓話當中雜以笑料,不時引得周遭觀眾聲聲笑語。最后“扎罐”,將鬼怪抓進瓦罐,畫符一道,封在罐口,永鎮(zhèn)地下。于是道士親口唱山歌娛樂觀眾,以示慶祝,俚語小調一出,笑倒全場。
笑罷之后,舉行“開方”儀式。到此時,廟會已近尾聲。只見道士換上一件破舊的長袍,手執(zhí)兩根竹筒,前端用香油浸泡的黃表紙忽忽燃起火苗,四周觀眾拿著爆竹點燃后扔到他身上,他躲閃著用火把攻擊。我曾看過多次,道士被爆竹炸得躥上躥下,觀眾也被火把逼得紛紛攘攘。曾經有一次,一個道士的襯衣被炸得七零八落,身上整個是硝磺味,而觀眾的臉頰也被火把掃了一下。雙方大約要對斗半個時辰,鬧到筋疲力盡方止。據云如此全村的邪氣方能一掃而盡。
道士回到廟里,再來場“回神”的法事,將五位猖神及諸位神官的“仙氣”送回天宮。一時間,爆竹齊響,鑼鼓皆鳴。至此,五猖廟會之事畢矣。
皖西南西舊屬楚,尚巫,各種民間活動盛行。在這個以農耕為生的地方,保障人們生存最重要的就是天時了,特別是夏季水稻成長時,干旱便足以令農人們食不知味,寢不能眠。這時,宗教告訴人們龍王司雨,于是在皖西南的鄉(xiāng)下,龍王廟就是最尋常的宗教建筑了。人們按照傳說中的樣子給龍王雕了木身,逢初一、十五帶香紙爆竹之類參拜,為保一方風調雨順。
誰知道老天脾氣怪異,偏逢酷熱,竟不賜甘霖,這時就要求其施雨了。
在故地,求雨前先要起水。眾人推舉出一個有名望的老者做主祭人,向龍王詢問起水的方向。議好日期,主祭人沐浴更衣,進香于龍王座前,跪蒲團上,行叩頭禮,然后用兩塊木片做成的珓子向龍王請示。東南西北四方一一問到,當問到某個方位時,珓子扔在地上剛好一正一反,就是龍王神諭的起水方向。
方向定好后,以七名童子組織一支取水隊,手執(zhí)紅、橙、黃、綠、藍、靛、紫七色大旗,敲鑼打鼓,抬著龍王的木身,從起水方向處尋一泉,以瓦罐取水,取鮮竹枝,止留三片葉,以此在瓦罐內沾水,在求雨境內輕灑,口中揚聲高呼曰:“老天爺,你趕快下雨哦!地上的禾苗干得傷心。”這樣一路喊來,隨即就來到專門為此搭建的求雨臺上。眾求雨者面北長跪,仰望蒼天,以首碰地,此名曰“拜北斗星君”。一時間,全村老少咸集,一齊向天求雨。
聽說起過那場面,人跪在干裂的土地上,額頭磕破了,血水與汗水從眉宇之間涔涔而下,急紅的眼睛里充滿焦渴,每個人都期盼著下一場雨。
雨肯定是求不來的,苦苦跪拜了幾天之后,人們終于憤怒了,他們將龍王的塑身扔到烈日下,讓他也嘗嘗暴曬的滋味;要么是三步一打,拖他到河堤上受刑,然后扔進河里,泡上幾天,求雨的鬧劇終于徹底收場。好在雨總歸會來,下雨后,農人們到底還是將這一切歸功于龍王的布施,慌忙安置好龍王的神位,在廟里張燈結彩,擺設香案,答謝那個多有冒犯的木偶。
前夜燈下讀書,窗外微風細雨,沒有人影,沒有車聲,仿佛回到了古宅舊院,不禁憶及兒時在故鄉(xiāng)所見到的草木蟲魚:梅、蘭、牽牛花、啄木鳥、麻雀。小時候,我喜歡在河堤邊看魚,水底偶或有飛鳥掠過。山里的小溪是透明的,那水清潔純凈,白白亮亮的,倒映著夾堤的蒼蒼古木,藍天云影。
春天時候樹葉嫩綠發(fā)亮,一只鳥俏生生立在枝頭,過些時候一個翻飛,樹葉微動,鳥跡已無。老樹下池塘里的那幾聲驚動了它。
夏天吃過晚飯,搬把椅子在稻床上閑坐,螢火蟲在樹葉間穿綠戴紅,蟋蟀亂叫。朋友說:夏天的晚上,我躺在河邊的長椅上看樹葉。這句話很有意思,有俳句況味。
木心先生有俳句道:“秋初疲倦,秋深興奮起來,那些樹葉。”秋天的原野紅橙黃綠青藍紫。黃昏時候,鳥歸巢了,夕陽穿過枝葉下的羽翼。葉開始落了,野地成了蟲子的世界。
冬天里,下雪自不必說。早晨時,四季青上帶了淺淺的一抹霜白。一夜冬雨,公雞、貓、狗在屋檐下或者樹叢里,那些草木,沾了雨水,染上泥污,心里一沉。此番感受,少年時代體會不深。冬天的樹,落光了葉,一臉桀驁不馴,向天而立,有種雜亂美。屋前屋后的山上少有人跡了,落葉半尺厚。風吹樹頭,大雁一聲聲長鳴。舊稿里有打油詩專記此景:
荒山無路少人行,黃葉零落野徑深。
白云生處風吹樹,誰家秋雁數冬聲。
我家門前有口池塘。小時候,秋天傍晚,一邊坐在門前看山,一邊纏著祖父講古。更小的孩子拿根竹枝當馬騎,口中朗朗作聲,后山的紅葉叢中有人捉迷藏。快三十年了,記憶猶新。
周末無事,不想作文,懶得讀書,就歇著。躺在陽臺的椅子上,看遠方的人,看遠方的樹。樓頭的藍天像藏青大碗,倒扣著城市。百無聊賴,亂翻閑書。宋人趙與虤《娛書堂詩話》說僧人志南能詩,朱文公嘗跋其卷云:
南詩清麗有余,格力閑暇,無蔬筍氣。
“蔬筍氣”三字,風雅且?guī)е揭扒閼眩σ蝗胙郏坪趼劦绞卟伺c筍的味道,頓覺清氣上行,肺腑一清。
蔬筍氣的內涵,大約是指感情枯寂,境界寒儉之類,是特定的林下風流,我大有好感。不過我的大有好感,主要是語言組合之后的風味。
小時候,和祖父祖母一起生活。每到夏天,他們常常抱著被子去后山的草棚里睡覺。山坳里種了很多玉米、豇豆、扁豆、青菜,還有紅薯。動物猖獗,月黑風高夜,需要拿著竹梆不時敲上一通,嚇嚇它們。
“挨槍子的獾子哦,發(fā)瘟的野豬——來著老子就把你打死。”祖父猛烈地敲著破臉盆,刺耳的金屬音在山邊裊裊,許久才歸于平靜。透過昏暗的天光,只見對面山脊有幾道黑影東躲西躥,不知是獾子在逃跑,還是野豬潛伏了下來。這時候,我總是格外興奮,在沉沉的夜色中睜大眼睛,下弦月慢慢從山嘴邊升起來,一些樹木花草的剪影朦朧浮現(xiàn)。濃烈的植物氣息,撲鼻而來,野花的香,蔬菜的香,還有玉米禾子的青氣,各種味道擁擠著飄進草棚、頭頂、枕畔。我輕輕地呼吸著,一縷鋒利的涼意從鼻到肺,刺入體內,干凈美好。那是一種青春的氣息,屬于夏天的青春氣息。到了秋天,這種氣息變得濃厚而富足。一棵棵碩大的白菜,一塊塊碧綠的蘿卜,一簇簇雜生的大蒜、紫茄子、紅辣椒、青葫蘆、黃南瓜,它們的味道肆意飄浮。尤其在炊煙裊裊的傍晚或秋風清涼的清晨,打開窗子就可以聞到蔬菜成熟的氣息,在隱約之間,利于輕嗅,不宜猛吸。
宋人方岳有一首《熙春臺用戴式之韻》的七言,詩是應酬之作,“有蔬筍氣詩愈好,無綺羅人山更幽”一句很好。時人以蔬筍氣下里巴人,朱文公就表揚僧志南的詩無蔬筍氣,方岳敢于反其道而行,甚有見地。
齊白石衰年“變法”后,筆下的瓜果蔬菜,天趣盎然。他畫白菜,肥大、嫩白、翠綠,畫面新鮮水靈、生機盎然。六十三歲有手跋道:
余有友人嘗謂曰:“吾欲畫菜,苦不得君所畫之似,何也?”余曰:“通身無蔬筍氣,但苦于欲似余,何能到。”
前些時,有位留洋哲學博士批評我的寫作沒有意義。唐人劉叉曰:作詩無知音,作不如不作。作不如不作,意思很好,但作詩不一定要有知音,就像散文不一定要懂得,不一定要有意義、有價值。
讀書近二十年,也寫了很多年,越發(fā)覺得手重腳輕。散文于我而言,是一次次對文字氣息的感知。我希望我的文章有錦繡氣、有金石氣、有玉磬氣,我更希望有蔬筍氣。
身前是樹影,身后有青山,繁星耀眼,月在西邊。竹林深處,春筍節(jié)節(jié)高,撐破一片藍天;水稻田里,一只青蛙鼓腹而鳴,忽長,忽短,忽急,忽緩。
皖西南水草豐盛,一到天黑,四處都是一明一暗,一上一下閃光的螢火蟲。
我家院子外,半壟瓜地,瓜地外一片樹林,螢火蟲很多,飛得不高,身體是透明的,發(fā)著黃色、綠色的光,很好看。院子另一側是池塘,池塘外大片的水田,種著蔥郁油油的水稻,那里螢火蟲更多,一個個從水草叢中飛起來,那些忽明忽暗的點點亮光,點綴得夜空一片璀璨。
螢火蟲喜歡停在草葉上,一閃一閃。人走過,一驚,馬上就飛走了。螢火蟲太小,一般很難捉到。有時,晚上出去玩,看見草叢里有螢火蟲,用手輕輕地按在草葉上,松開手想看時,螢火蟲呲呲而飛,走了。
在南瓜地里摘幾條瓜蔓,剔除葉子,輕輕地揭開瓜蔓表面那層毛茸茸的皮,瓜蔓呈青綠色的透明狀。搖一把蒲扇,朝螢火蟲一撲,它就落在地上,裝入瓜蔓,用個紙團塞住,手中就多了條青亮的小棒。偶爾也會把它們放入透明的玻璃瓶中,放在枕畔,還有人用鴨蛋殼來裝螢火蟲。
小時候曾捉過不少螢火蟲放入蚊帳內,可惜它進得屋里,不發(fā)光。
有時候捕螢火蟲也用網兜法或瓶捕法。網兜法是用紗布網對低飛的螢火蟲進行兜捕。螢火蟲飛得慢而低,用網輕掃,十有八九都能捕到。對停息在草叢中或樹枝上的螢火蟲,拿一瓶口較大的玻璃瓶,將瓶口對準,將其輕輕抹入瓶中。
古人也捕捉螢火蟲,隋煬帝在洛陽的景華宮征求螢火,得數斛,夜出游山,放出來,光遍巖谷。后來他到了揚州,辟放螢苑,亦為煬帝放螢處。杜牧“秋風放螢苑,春草斗雞臺”句與李商隱“于今腐草無螢火,終古垂楊有暮鴉”句,皆詠此事。褚人獲《隋唐演義》更是將此細節(jié)重筆濃墨大肆渲染了一番。
日本江戶時代,夏天有錢人買來螢火蟲,裝紗袋懸在室內,或放在院子里飛翔,以供玩樂。小林一茶有俳句寫道:
回家去吧,江戶乘涼也難呀!女兒看啊,正被賣身去的螢火蟲。
《晉書》上說車胤喜歡讀書,家貧不常得油,夏天用練囊盛了幾十只螢火蟲照了讀書。我十二三歲時,試過此法,極耗目力,并不能讀成。也試過在月亮地大雪夜看書,均不能成閱。古書字體頗大,我換了木刻大字本,依舊看不清楚。
《禮記·月令》云:“季夏之月,腐草為螢。”《逸周書·時訓》解云:“大暑之日,腐草化為螢。腐草不化為螢,谷實鮮落。”這里說得更是嚴重,仿佛是事關化育,倘若至期腐草不變成螢火,便要五谷不登,大鬧饑荒了。即便李時珍這樣的醫(yī)藥學家也在《本草綱目》里也說螢有三種:一種乃茅根所化,一種乃竹根所化,一種乃腐草所化也。
我小時候,常常在塘埂上乘涼,風吹水面,皺起的銀波將水底那輪圓圓的月亮幻化成無數塊碎片飛向岸邊。頭頂著一片星光,螢火在眼前飛舞。我忘不了那樣的夜晚。
秋日在郊外看見一棵大烏桕樹,葉子真紅。摸摸樹干,感覺有二十多年的樹齡。在我老家,烏桕被稱為木梓樹。桑與梓差不多就是家園與故鄉(xiāng)的代稱。梓樹和桑樹一樣,與人們衣、食、住、用關系密切,古人經常在自家房前屋后植桑栽梓。
烏桕易活。韓少功在八溪峒蓋房子,工匠們建房施工時,把一棵礙事的小梓樹剁了,又在樹根旁挖灶熬漿料,算是刀刑火刑無不用其極,足足讓小樹死了十幾遍。不料工匠離開半年之后,這樹蔸無怨無悔,從焦土里抽枝發(fā)葉,頑強地活了過來,很快撐起了一片綠蔭。
鄉(xiāng)下人至今還喜歡在住宅周圍栽植桑樹和梓樹。《詩經》上說“桑梓之地,父母之邦”。我女兒出生在城里,這樣的話她體會不出深意的。
《射雕英雄傳》的開頭提到過烏桕:
錢塘江浩浩江水,日日夜夜無窮無休地從臨安牛家村邊繞過,東流入海。江畔一排數十株烏柏樹,葉子似火燒般紅,正是八月天時。村前村后的野草剛起始變黃,一抹斜陽映照之下,更增了幾分蕭索。兩株大松樹下圍著一堆村民,男男女女和十幾個小孩,正自聚精會神地聽著一個瘦削的老者說話。
烏桕樹下的說書人,信筆一過,這里有小說家對細節(jié)的把握。
魯迅小說《風波》里屢屢提到烏桕:
場邊靠河的烏桕樹葉,干巴巴的才喘過氣來,幾個花腳蚊子在下面哼著飛舞。
老人男人坐在矮凳上,搖著大芭蕉扇閑談,孩子飛也似的跑,或者蹲在烏桕樹下賭玩石子。
伊的曾孫女兒六斤捏著一把豆,正從對面跑來,見這情形,便直奔河邊,藏在烏桕樹后,伸出雙丫角的小頭,大聲說:“這老不死的!”
烏桕葉又稱為卷子葉、油子葉、虹葉,是紅葉里形狀最漂亮的葉子之一。楓葉近看太蠢,遠望得意。何其芳說:“收起青鳊魚似的烏桕葉的影子。”一來喻青鳊魚像烏桕葉。另一層意思是說岸上烏桕樹葉婆娑,倒映江面,網起的像是烏桕葉的影子。
喜歡貓兒刺,喜歡的是貓兒刺之名。貓兒刺讓我想起虎耳草。
虎耳草,多年生草本,一叢叢在溝邊、石壁等陰濕處,一莖一葉,莖五六寸高,葉圓形,多汁,大如掌心,毛茸茸如虎耳。虎耳草夏時開花,花瓣粉紅色,極小,清晨在露珠的映襯下,晶瑩剔透,嬌美如蓮,閩南人稱其為“石荷葉”。虎耳草有藥性,祛風清熱,涼血解毒,蟲子不敢食也。
沈從文《邊城》寫過虎耳草:
“翠翠哭倦了,也睡了。翠翠不能忘記祖父的事情,夢中靈魂為一種美妙歌聲浮起來,仿佛輕輕地各處飄著,上了白塔,下了菜園,到了船上,又復飛躥過對面的懸崖,去做什么呢?摘虎耳草!”
她夢得古怪,說在夢中被一個人的歌聲浮起來,上對溪懸崖摘了一把虎耳草!
翠翠把竹籃向地下一倒,除了十來根鞭筍外,只是一大把虎耳草。
沈從文喜歡虎耳草,將此草種在一個橢圓形的小小鈞窯盤里,讓人想入非非,羨慕起那一盤虎耳草。
虎耳草本是俗物,有幸生在沈先生家里,頓成雅器。貓兒刺也是俗物,近年不少人從山里移回來做盆景,這是現(xiàn)今人的舊時心性。貓兒刺的名字,讓我想到大地,想到樹梢間穿行的貓。祖父養(yǎng)過一只花貓,經常在樹上睡覺。故地習俗,貓算半個人,可以上鍋灶吃飯,可以上床睡覺。有人家貓在灶臺下睡覺,燒死了,請人扎了一只紙貓焚化了祭奠。
貓兒刺是小喬木,生得不高,一兩米的樣子,據說高者可達十米以上。據說而已,沒見過實物。
貓兒刺株形緊湊,葉形奇特,有革質,生得稠密,深綠光亮,入秋紅果累累,經冬不凋,是觀葉、觀果之佳木。頂端擴大并有堅硬的刺齒,表面深綠且有光澤,背面淡綠色。
貓兒刺學名枸骨,也有人寫成構骨。我不喜歡貓兒刺的學名,我喜歡它的別名——老虎刺、鳥不宿。貓兒刺上從來沒見過鳥窩,非不宿,實不能宿也。
一九八二年夏天,沈從文回得鳳凰,小船靠岸,見一井邊長滿毛茸茸的虎耳草,沈先生說這是一種謙卑的花草。
波蘭作家顯克微支的短篇《小音樂家楊科》,結尾寫楊科挨了一頓打,母親把他抱回家去。第二天,他沒有起床。第三天傍晚,他快要死了,躺在長凳上,樹皮做的小提琴還躺在他的身邊。楊科睜著眼睛,眼珠已經不再動了。白樺樹“嘩嘩”地在楊科的頭上不住地號叫。
魯迅說,我所忘不掉的,是曾見一種雜志上,也登載一篇顯克微支的《樂人揚珂》,和我的譯本只差了幾個字,上面卻加上兩行小字道“滑稽小說”!這事使我到現(xiàn)在還感到一種空虛的苦痛。但不相信人間的心理,在世界上,真會差異到這地步。
小窗之外、有黃雀啁皙鳴櫻樹間。斜陽入窗、色作黃金、照兒枕上、亂發(fā)篷飛、面慘白無血色。此落日作光、蓋猶大道、垂死之魂、即乘此去。當永謝此世、得趁光明、善也。彼生時、僅行荊棘道耳。兒余息未絕、色若有思。時則村中有諸響度窗而入、暮色既下、女郎自田野束匈歸、各歌綠野之曲、而川畔亦有簫聲斷續(xù)、揚珂今末次聞此矣。其手制胡琴、則橫斜臥于席上。
這篇小說我二十年前讀過,此番重讀,越發(fā)覺得樺樹葉“嘩嘩”之聲不忍聽。不知道是不是這篇小說的緣故,樺樹葉在我眼里有秋聲。蔣捷的《聲聲慢》開闕就說:“黃花深巷,紅葉低窗,凄涼一片秋聲。”這低窗紅葉我一直把它想象成樺樹葉。
楊梅上市的時候,枇杷黃澄澄掛了一樹。初夏端陽枇杷熟,夏至楊梅滿山甜,俗諺是這么說的。今年的楊梅還沒吃到,今年的枇杷也沒吃到,留待明年吧。往年沒吃到的櫻桃,今年吃了不少。幾次說好買楊梅,臨了卻買得話梅;幾次說好買枇杷,臨了又買得荔枝。像我寫文章一樣,常常跑題。近兩年寫作,經常跑題。文章偶爾是頑皮的小孩,伊在電話里說小兮活潑得很,出門像脫韁之馬,爬高爬低,不亦樂乎。
有人形容新年時孩子的模樣:“小辮朝天紅線扎,分明一只小荸薺。”是不是可以改成:“小辮朝天紅線扎,分明一只小枇杷。”我喊過小兮小枇杷的。小兮更幼些的時候,還喊過她小青蛙、小蛤蟆、小臭蟲、小花貓、小蘿卜……亂套了,伊說以后只準喊小寶或者小貝。
枇杷晚翠,格比荸薺高,與滋味無關。枇杷兩個字,念出來有音律美,不像荸薺,發(fā)音走氣。
關于枇杷的文字,印象最深的是張愛玲《小艾》中的描寫:“老姨太早已剝了一顆,把那枇杷皮剝成一朵倒垂蓮模樣,蒂子朝下,十指尖尖擎著送了過來。”這樣行文,酸酸甜甜,有新摘枇杷之味。倒垂蓮的比喻,真是新奇。張愛玲的文章,好就好在她那些飛來石般的念頭。
歸有光的《項脊軒志》讀過不下數十遍,一筆枇杷尤好:
“庭有枇杷樹,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蓋矣。”
《震川先生集》讀過一回,不能忘的是《項脊軒志》《先妣事略》《寒花葬志》幾篇,一往情深,以細事見之,使人欲涕。
拙作結尾學過歸有光:“祖父離世后三年,庭前柑樹枯死了。”純屬記實,筆法卻來自先賢。寫文章如學碑帖,得了老莊司馬、韓柳歐陽的筆意是造化是福氣,一輩子受用。
《歸震川年譜》載,歸有光先祖至十四世曰罕仁,宋咸淳間為湖州判官,子道隆,始居太倉之項脊涇。后歸道隆之孫歸子富遷居昆山,明正德元年歸有光生于此。清人張潛之有《歸太仆故宅詩》:
太仆音未遇,讀書宣化里。
中有項脊軒,卷帙每盈幾。
太倉、昆山去過數次,見不少民居庭有枇杷。可惜樹多弱小,未有亭亭如蓋之茂盛,少了生氣。
有年去杭州,枇杷上市時。路邊買得一兜枇杷,一路酸酸甜甜,不覺得岑寂。
枇杷好吃,蘇州東山白玉枇杷尤佳,易剝皮,果形大,肉汁甜嫩,透似玉雕,為枇杷中之妙品也。安徽有白沙枇杷,稍晚熟,或不遜白玉枇杷。好多年沒吃過,忘了其味如何。我鄉(xiāng)岳西多枇杷樹,大抵栽于池塘邊上。所結枇杷果小,略有酸澀,二十年沒吃過,我并不懷戀。
二十年前,還是兒童的時候,去一個遠房姑媽家。她家屋旁枇杷正好,幾個人在夏天小溪旁的草地上臨水而坐,一邊聽清泉石上流,一邊剝枇杷。手里捧著一本書看,書上人說:“我們回不去了。”
現(xiàn)在想來,最感慨那一句:“我們回不去了”。
枇杷樹好看,好看在葉上。枇杷葉是鋸齒形的,金農畫枇杷葉,脈絡歷歷在目,鋸齒波濤起伏。金農筆下的枇杷葉很笨拙,笨拙得有真趣。張大千畫枇杷葉仿佛芭蕉,又像雞毛,好在這雞毛不當令箭,洋洋一派喜氣。吳昌碩畫枇杷葉仿佛毛毛蟲。齊白石為了表現(xiàn)枇杷葉上的鋸齒,用濃墨在葉子周圍打點,暮鼓咚咚在紙面敲打,脫了俗。我見過有人畫枇杷葉如豆莢,還見過有人畫枇杷葉如蟬翼。
沈周也喜歡畫枇杷,筆下的枇杷葉干凈純粹,不聲不響,有靜氣。有幅墨畫枇杷題款說:“有果產西蜀,作花凌早寒。樹繁碧玉葉,柯疊黃金丸。”金農有幅《枇杷圖軸》,一枝枇杷,碩果累累,筆法古拙,質樸蒼老。更妙的是題跋,款識:“橛頭船昨日到洞庭,枇杷天下少,鵝黃顏色真?zhèn)€好,我與山妻同一飽,此予十年前自度曲也,本為晉巖世老先生畫復書前詞。七十六叟金農記。”有意思的是,金農將“我與山翁同一飽”記錯了,寫成“我與山妻同一飽”。
金農筆下的枇杷不算高品,比不上吳昌碩。吳昌碩的枇杷是逸品,潘天壽的枇杷是能品,齊白石的枇杷是妙品。“鵝黃顏色真?zhèn)€好,我與山翁同一飽”的話,齊白石加吳昌碩加潘天壽都寫不來。吳昌碩題枇杷詩,有“鳥疑金彈不敢啄,忍餓空向林間飛”一句,笨拙、做作,不如金農來得自然。
枇杷葉性苦,微寒,可入藥。清肺止咳,降逆止嘔。我小時候身體不好,沒少喝枇杷止咳露。
枇杷晚翠。晚翠的意思是說枇杷葉經冬蒼翠不變。《千字文》上說:“枇杷晚翠,梧桐早凋。”范質《誡兒侄八百字》詩:“遲遲澗畔松,郁郁含晚翠。”都有夸贊之意。晚翠比少年得志好。汪曾祺有本書叫《晚翠文談》,寫到云南大學西北角有一所花園,園內栽種了很多枇杷樹,月亮門的門額上刻有“晚翠園”三個大字。
有年去徽州,見老街出口一堵青磚殘墻,墻里幾棵枇杷樹。青磚殘墻,天氣陰郁,枇杷被雨水打濕了,葉脈畢現(xiàn),在天光下形成一圈一圈的濃綠。撐傘立于樹下良久,盤桓諦視,戀戀不忍離去。多年前的往事了,還是難以忘懷,那是我見過最美的枇杷。
白楊葉給我的感覺,修養(yǎng)很好。
銀杏葉之黃是肆意,白楊葉之黃則多了些靜氣。白楊葉比禮贊的“白楊”好。很多年前,有個作家和我談文學,說他理想中最好的文章是茅盾先生的《白楊禮贊》,我悶聲喝完一杯茶。
茅盾先生的散文小說,我不喜歡,我看重的是他的文論。司空圖的詩歌寫得一般,不妨礙他寫出千古風流的《二十四詩品》。
《二十四詩品》也可以用來說樹葉。梧桐葉雄渾,松葉高古,柳葉沖淡,桃葉纖秾,楓葉飄逸,銀杏葉沉著,烏桕葉精神……白楊葉綺麗。司空圖“綺麗”條注:
神存富貴,始輕黃金。濃盡必枯,淡者屢深。
霧馀水畔,紅杏在林。月明華屋,畫橋碧陰。
金樽酒滿,伴客彈琴。取之自足,良殫美襟。
白楊葉透出一種門庭高貴的氣質。
周氏兄弟舊居八道灣,里院有棵很大的白楊,嘩嘩作響,在友人眼里,“好像在調劑寂寞似的,院子里老覺得是秋天。”院子里還有一棵大杏樹,開花季節(jié),周作人每從樹下過,卻不知花開,魯迅說他“視而不見”。
我家沒養(yǎng)過蠶,但小時候采過桑。中國文字記錄采桑場景很多,采桑幾乎成了中國文學的一個永恒話題。見過各種采桑圖,從戰(zhàn)國銅器圖銘到今人水墨。
《詩經》有許多篇章描寫蠶桑。《豳風·七月》中,春天一片陽光,有黃鶯在歌唱,婦人們提著籮筐走在小路上,去給蠶兒采摘嫩桑。《鄭風·將仲子》讓人不要跨過我的墻頭,不要采摘我的桑葉。《魏風·十畝之間》描述出十畝桑田之間,采桑人來來往往。
桑葉是農民的葉子,家里養(yǎng)一蠶,賣繭補貼家用。
桑園是我童年時最流連的地方。一下雨,桑葉的綠濃郁起來,映得人臉都是綠的。桑園靜靜的,滿眼綠,聽不到一點聲音。夏天桑樹上結滿桑葚,桑葚在岳西人叫“桑葉泡”,紅紫紅紫的。我們小時候不敢吃,說有毒。“泡”,平聲,桑葉泡、大麥泡、小麥泡、地形泡、老鴰泡。老家謂一切草莓狀野果,皆為泡。
桑葉是蠶的食糧,而且是唯一的食糧。蠶食清潔,桑葉不能帶水汽,不能枯萎或有異味。幫人喂過蠶,一把桑葉蓋上去,蠶細小的觸須樣的腦袋一頭栽進綠色的葉片上磨蹭啃噬,食葉之聲沙沙如細雨打在梧桐上,不多時,桑葉已布滿密集的蟲洞,斑斑駁駁。吃剩的葉脈下裸露的是黑色的蠶沙,干燥,堅實,均勻,色墨綠,微有青草氣,還有蠶蛻的皮。
蠶的身體顏色逐日變淡,呈灰白兩色,略顯渾濁,并夾有褐色花紋,一節(jié)一節(jié),好似會伸縮的彈簧,食桑之際猛地一縮,腦袋昂起,又低下頭在那深綠的桑葉上聞嗅著。
桑同喪音,桐城友人說他鄉(xiāng)忌門口栽桑樹。
前不種桑,后不種柳中間,不種鬼拍手。桑同喪,柳喻流財,不吉利。槐樹葉像鬼手,晚上刮風易招鬼,也不吉利。此俗我地皆無,記一筆備忘。
我的記憶有桑葉的味道。
我的記憶有蠶食的聲音。
在秋浦河,一只鶴從頭頂悠然掠過,優(yōu)雅、自在、遺世而獨立。太陽快下山了,青山陰翳呈墨黑色,仿佛獸影,白鶴之白微微薄亮。
黃昏飛鶴,山谷留不住影子。
想起曹雪芹筆下“寒塘渡鶴影,冷月葬花魂”一段。《紅樓夢》中的夜晚,宛若夢境。鶴影之夜,尤其像夢。那個夜晚的大觀園,史湘云彎腰拾了一塊小石片向池中打去,打得水響,一個大圓圈將月影蕩散復聚者幾次。只聽那黑影里嘎然一聲,飛起一個大白鶴來,直往藕香榭去了。
《紅樓夢》多次言及鶴,二十六回寫賈蕓看到松樹下有兩只仙鶴。賈府鐘鳴鼎食,松樹下的雙鶴是有暗喻的。在七十二回“凸碧堂品笛感凄清凹晶館聯(lián)詩悲寂寞”一節(jié),不可捉摸的夜色里,賈府的白鶴飛向藕香榭。藕香榭,藕香凋謝,白鶴已去,大廈將傾矣。鶴影至此消失,變成魯迅筆下的烏鴉。《藥》結尾蕩開的一筆余音繞梁:忽聽得背后“啞——”的一聲大叫;兩個人都悚然地回過頭,只見那烏鴉張開兩翅,一挫身,直向著遠處的天空,箭也似的飛去了。
曾經和朋友去濕地看鶴。三三兩兩的鶴到水洼邊飲水,長長的嘴巴浸在水中,松軟的羽毛仿佛披上了一層云一層棉。喝飽了水,鶴撲開翅膀呼啦啦騰起,鳴聲四散,在天空中久久回響。因為空曠,鶴影格外漂亮,肢體或翅羽摩擦的發(fā)聲,或修長或短促或爽朗或遲疑,原野驟然生動起來。動物有自己的聲色,天下之鳴何其多,唧唧鳳鳴,足足凰鳴,雍雍雁鳴,啾啾鶯鳴,嚯嚯雞鳴,嘒嘒蟬鳴,呦呦鹿鳴,蕭蕭馬鳴。相比起來,我更喜歡鶴鳴,唳唳鶴鳴。鶴鳴于九皋,聲聞于野,聲聞于天。
同樣是寫鶴鳴,楊素如此著墨:“雁飛窮海寒,鶴唳霜皋凈。”窮海指是荒僻濱海之區(qū),霜皋指是積滿水草的水邊高地。鶴有金石音,鳴于布滿嚴霜的原野,令人感到寒氣之蒼茫,到底高處不勝寒。
有人驚嘆群鶴的場景,說足以使《一千零一夜》中的大鵬黯然失色。群鶴翱翔,只有莊子《逍遙游》中的大鵬才可比翼吧。北冥有魚,其名為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里也。化而為鳥,其名為鵬。鵬之背,不知其幾千里也。怒而飛,其翼若垂天之云。這樣的開頭意味深長,是站在云端的俯視。
莊子之后的文人,紛紛從云端跌落,在草澤花叢中仰望或者尋覓或者懷古或者遐想。陶淵明詩云:“云鶴有奇翼,八表須臾還。”《列仙傳》說仙人王子喬乘白鶴升天而去。云鶴有神奇的羽翼,可以高飛遠去,又能飛回來。陶淵明并不相信有神仙,也不作乘鶴遠游的詩意幻想,而自有獨異的地方:“自我抱茲獨,僶俛四十年”。獨自抱定了任真的信念,勉力而為,已經四十年了。
古人經常作高飛遠走的想象,莊子的大鵬,蘇軾的飛鶴。李白有一篇《大鵬賦》,想象自己變成一只大鵬,遇見一只稀有之鳥,我呼爾游,爾同我翔。杜甫旅食京華,朝扣富兒門,暮隨肥馬塵。殘杯與冷炙,到處潛悲辛,也愿意變成一只白鷗,消失在那煙波浩蕩的大海上,離開這個失意痛苦的塵世。
李白和杜甫都沒能飛走,陶淵明飛走了。在陶淵明那里,我看見鶴影在天空盤旋翱翔,越飛越遠,越飛越高,和云霞融合在一起,最后又落入山川,呈現(xiàn)出自然的生機。
《宣和畫譜》說薛稷能畫鶴飛鳴飲啄之態(tài),頂之淺深,氅之黧淡,喙之長短,脛之細大,膝之高下,別其雄雌,辨其南北,一一能寫生筆下。李白杜甫曾為薛稷畫鶴題詩作贊。
薛稷的鶴影遁跡而去,二百年后,飛入南唐徐熙勺西蜀黃筌的筆下。畫史稱為“黃家富貴,徐熙野逸”。《宣和畫譜》鶴跡,徐氏有《鶴竹圖》一件,黃氏也不過《竹鶴圖》三件、《六鶴圖》二件、《雙鶴圖》《獨鶴圖》《梳翎鶴圖》《紅蕉下水鶴圖》各一件,總共九件而已。據傳黃筌任職后蜀畫院待詔,奉詔在偏殿壁作《六鶴圖》,計繪“唳天、警露、啄苔、舞風、梳翎、顧步”情態(tài)六種,盡寫其真,生動傳神,引得鶴來以為同類。
徐熙勺、黃筌的鶴影再一次遁跡而去,飛到八大山人的筆下。八大山人的鶴好,好在孤芳自賞。鶴之精神,正好在孤芳自賞,常常與孤樹一起,作回視狀。
看到鶴這樣的飛禽,元世祖的獵鷹也會撲過去。帶著弓箭和獵鷹出去打獵,本是忽必烈最大的樂趣。馬可·波羅在游記中說,忽必烈在查千湖那座富麗堂皇的宮殿四周留置了一大片肥沃的草原,種植有各種谷類,讓那里棲息的鶴沒有挨餓之虞。林逋縱鶴,是隱之鶴。忽必烈豢鶴,是玩之鶴。春秋戰(zhàn)國時衛(wèi)懿公也養(yǎng)鶴,最終因鶴身死國滅,是喪志之鶴。
《易經》的爻詞中有兩只鶴,一只在山陰處鳴叫,另一只在旁邊呼應。“鳴鶴在陰,其子和之。我有好爵,吾與爾靡之。”《易經》的鶴影留在先秦,白云千載,碧空悠悠。讀八大山人的鶴,可解此中惆悵。
朋友新得一批畫作,秋風山林,亭臺軒榭,池塘野鴨。突然一緊,為什么不是野鶴?閑云已隨清風去,野鶴展翅紙上飛。墨繪的瓜果生香,筆間的蔬菜水靈,一條魚從硯臺里游到宣紙上。山中白云悠悠,塵世車水馬龍,無從說起,無從說起。
鳳樓常近日,鶴夢不離云。
留得殘荷聽雨聲,真是好句子,但意思我不喜歡。有殘荷便好,雨真多事,添什么亂!真要說雨聲,我喜歡枇杷葉上的雨聲,而后是瓦片上的雨聲,入耳滋潤。
雨打殘荷,氣息上太破敗了,這破敗倘或是古物的頹敗倒也好,偏偏是枯榮更始,入眼只覺得落寞。
從殘荷上,每每讀出一幅水墨來。運氣好的話,我能讀出一幅禪畫。有年在一荒村野渡口,看見數洼殘荷,空而不虛,寂而不滅,枯而不萎,簡而能遠,淡而有味,高古脫塵,嚇人一跳,還以為是八大山人的手筆。
我不喜歡園林里的荷花,風雅是夠了,但風情不夠,偶爾風情夠了,風致又不夠。無有風致,風流不值三文錢。
我喜歡山間野荷,長長短短,短短長長,高高低低,低低高高,有一莖沒一莖,有一朵沒一朵的,花開得隨意,葉長得隨意。
隨意比匠心好。
巧奪天工經常笑話。人工難奪天工,當然也得看是誰的人工。
見過八大山人畫的荷花,再看園林里水塘里的荷花,總覺得自然的荷花不如水墨的荷花,這一回真真巧奪天工。
八大山人存世之作,最喜歡《河上花圖卷》。這是山人七十二歲的作品,從五月初開始動筆,歷時四個多月。有朋友送我復印本,打開來連綿一地,猶如白龍盤繞。
從頭細看,一席清新的荷風迎面襲來,墨寫荷葉,線勾花瓣,墨葉隨濃隨淡,荷香自生。再看,則變成了峭壁山坡,荷花低垂,荷葉稀疏。越往后,景致漸漸凄涼,成片荒蕪的土坡與巉巖巨石中,看不到一枝荷葉,只有蘭竹星點雜生。卷末更是只剩山石湍流。
一卷荷之舞的線條,由曲柔到瘦挺,自由轉動,早無古人相隨。
筆墨生花的過程有多少不為人知的艱辛。
畫好,書好,詩好,詩書畫三絕。七十二歲的老人竟如此元氣淋漓。
齊白石曾如此題畫:
作畫能令人心中痛快,百拜不起,惟八大山人一人,獨絕千古。
青藤(徐渭)、雪個(八大山人)、大滌子(石濤)之畫,能橫涂縱抹,余心極服之。恨不生前三百年,或為諸君磨墨理紙,諸君不納,余于門之外餓而不去,亦快事也。
此畫山水法前不見古人。雖大滌子似我,未必有如此奇拙,如有來者,當不笑余言為妄也,白石老人并記。
吳敬梓的荷花亦好:
王冕放牛倦了,在綠草地上坐著。須臾,濃云密布,一陣大雨過了。那黑云邊上,鑲著白云,漸漸散去,透出一派日光來,照耀得滿湖通紅。湖邊山上,青一塊,紫一塊。樹枝上都像水洗過一番的,尤其綠得可愛。湖里有十來枝荷花,苞子上清水滴滴,荷葉上水珠滾來滾去。——錄自《儒林外史》
“荷花”之名甚好。蘭花、辛夷花、梅花、菊花、花名都好。也不盡然,喇叭花的名字就一般,氣促了。喇叭二字搭配,響亮敞亮,但作為花名,語氣硬了。花名要軟軟的,或者脆脆的,念出來唇齒間留有余地,有余地才有余味,有余味才有余音。余音好,余音繞梁更好,管他三日絕不絕。
魯迅小說《長明燈》里有一謎面:“白篷船,紅劃楫,搖到對岸歇一歇,點心吃一些,戲文唱一出。”謎底是“鵝”。
鵝的樣子好看。水鄉(xiāng)里,幾只大白鵝晃悠悠劃過溝渠劃過古橋劃過柳梢,給風物添了顏色。雞鴨差不多只當作家禽,鵝有人喜歡,經常是玩物。我鄉(xiāng)既有不少。農人興田種菜,養(yǎng)狗養(yǎng)鵝,自得其樂。
鵝的樣子有其他家禽所無的威嚴,高視闊步、目中無人。據說鵝得了牛的眼睛,看得人渺小了,故有一番神俊。而牛卻得了鵝的眼睛,于是性情馴良。
豐子愷好養(yǎng)大白鵝,稱其為“鵝老爺”。寫過一篇《白鵝》的文章,說鵝步調從容,大模大樣的,頗像平劇里的凈角出場。平劇即京劇。北京舊稱北平,故京劇當時亦稱平劇。凈角俗稱花臉,多扮演勇猛豪爽人物。鵝厲聲叫囂,引亢呵斥,要求喂食時的叫聲,也好像大爺嫌飯遲而怒罵小使一樣。的確有凈角之風。
豐子愷還說他養(yǎng)的鵝是吃冷飯的,一日三餐。需要三樣東西下飯:一樣是水,一樣是泥,一樣是草。先吃一口冷飯,次吃一口水,然后再到某地方去吃一口泥及草……但它的吃法,三眼一板,絲毫不茍……這樣從容不迫地吃飯,必須有一個人在旁侍候,像飯館里的堂倌一樣。
八大山人筆下的鵝沒有豐子愷一般風清月白,一只呆鵝,并不見佳,好在題跋頗生動:
人傳劉道士愛駕鵝,棄而愛王羲之書。所書長老家一卷《遺教經》。獻之云之姊,告無它事,山陰劉道士鵝群并歸也,所書也只是一卷《遺教經》。小雅兄弟甥舅豈伊異人。柔兆,八大山人記。
能看到優(yōu)雅、閑逸的心態(tài),淡定從容中有生之趣。
王羲之愛鵝,王獻之也愛鵝。
王羲之愛鵝發(fā)乎心性,我總覺得王獻之愛鵝有故意效親的成分。
我不喜歡鵝,嫌其心性不良。有年去樅陽,山村偶遇幾只鵝,撲棱雙翅上來啄人。
母親養(yǎng)過鵝,鵝蛋極大。小時候,一手握不過來。每次撿蛋時,捧在掌心,剛下的鵝蛋,帶著鵝的體溫,暖暖的,富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