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視(組詩)

◎黃梵

公雞

每天清晨，你的打鳴

是扎死夢的長矛

我醒來，走入春天的好天氣

你的媳婦，默默蹲在雞窩里

生不出的蛋，是她的難言之隱

為了過好春節，奶奶把你養大

你每天清晨的打鳴，能讓奶奶校對時鐘

我常抓一把米，撒進雞窩

你和媳婦的啄食聲，像古人沖鋒的戰鼓聲

這是我反復導演的戰爭戲

當我假裝沖向你

你用尖喙的匕首、叫聲、撲騰，迎擊我

這樣的戰火，還會燒進我的夢中

當春節真的來臨

我發現，春節才是真的戰場

奶奶舉刀，沖向你

我悄然觀戰，盼著奶奶摔跤

你叫得再兇，飛得再高，仍逃不出菜刀的砍殺

你變成了餐桌上，我百吃不厭的宮保雞丁

過完春節，我開始落寞

雞窩里只剩你的媳婦和雞崽

我撒米時，它們已經忘了仇恨

馬

你的一陣蹄聲，正在對春天祈禱嗎？

你奮力奔馳，想擺脫青草對你的送別？

你跑了一天的蹄印，是把草原釘牢的釘子？

你路過的墓碑，它已孤獨了數百年

當年，你的祖先還沒走到沖鋒的陣地

不知哪個笨將軍，大喊一聲沖啊

你的祖先就睡到了這里

箭還插在身上，也沒有勝利可以帶進墓中

今天，你唰唰唰甩著尾巴

像甩著馬尾辮的姑娘那般走路

你走過墓地時，是要把我引向你嘆息的深處？

我就跟你繼續向前走吧，直到你我

把春天的災難遺忘

螞蟻

它像穿著鎧甲的古代士兵

向我沖來，打算刺上一劍？

那厚重的鎧甲里，也灌滿一顆心的憂傷？

陽光是金色的手指，在摸索那顆心

我做不了這樣的螞蟻

無法涉水時犧牲自己，成全螞蟻群的生機

我是想弄清為何活著的那一只

我把那只螞蟻堵了很久

想讓它感受，活著就是無奈之事

我把那只螞蟻堵了很久

看它會不會像我一樣憂傷？

對視

一個兩歲男孩，目不轉睛與我對視

他不眨眼，我也不眨眼

他在找我眼中的恐懼？

我在找他眼中的夢境？

他的眼睛，是淚雨澆不滅的爐子

把他母親的日子，煮得沸騰

他把世界簡化成哭和笑

他要看我不哭時，將如何笑？

日子已把血絲，像鐵絲網

布在我的眼白上，那是成人斗爭的底色

他的安靜里，埋著多少未來的變故

他現在用哭也打不開，他是否看出

我半世的不安，已長成皺紋的任性舞蹈？

多么難得的對視啊

我的目光，要去他的眼里做客

他的目光，會喜歡我眼里的遠方？

夜車行

一陣風撥開樹林，要讓他看清舊居的胴體

一列火車離開站臺，要讓他感傷不已

小鎮、村莊、古槐，都在無意中經過

經過后只剩下了夜色

就像遷就春天那樣遷就夜色吧！

放眼望去，大地已黑得耀眼

溪流——那從山上流下的喜淚！

農民——那守在冷屋里的遠親！

呆在夜色里，他才更像自己

夜色鋪就的瀝青，辨認著天明的路

他頂著夜色的千萬根黑發，在辨認一個少女的

滿臉通紅

他想：多希望抓錯她的手啊，想一想都美。

少女使他的酒氣，突然有了醇香

我驚詫，熱淚正涌出這個輕浮人的眼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