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 焰
很久不見趙焰了,多是字里相逢,好在字里相逢如面談。年歲漸長,多少友人像紛飛的蒲公英,不知道飄在哪個角落,不妨用一杯酒讓我們盡情歡樂吧。突然懂了李叔同先生詞里的意思: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壺濁酒盡余歡,今宵別夢寒。
當真是人生難得是歡聚,惟有別離多。曾經的同行者,天各一方或者各自飽暖。以前有幸和趙焰先生共處,那時候我們還年輕,吃飯,喝茶,飲酒。我酒量不好,卻不怕醉,甚至有種酒醉又何妨之感。人生難得幾回醉。趙焰酒量好,總希望我多喝一杯。那是告訴我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啊。詩里還說,古來圣賢皆寂寞,惟有飲者留其名。文章留名本是空,飲而留名,更是空。
學識、見解無需多言,趙焰文章的好,好在偶見空相,空即是色。木心的話吧,他說司馬遷若不以儒家精神,而以老子論照,《史記》會無可估量地偉大。以儒鏡照史,是迂腐的?!妒酚洝防飳憣懲浫寮揖竦钠戮统霾?,如“鴻門宴”。友人里趙焰是最得道家氣的,難得頭面齊整端莊,偶有野氣,旁逸斜出,那是報人的視野也是學人的挑剔。
趙焰是有歷史癖的,一來是興趣,二則對此岸的漠然。以古照今,以古通今,終于下筆走出了屬于自己的大道,其中還有津津樂道。津津乎有味其言之,好興致乃至好風致。
都說文人相輕,認識趙焰十來年,彼此相親。相輕冰冷,相親溫暖,跳動的爐火都是熱情。祝趙焰文章光焰萬丈。
——胡竹峰題記
世事世情世理世人總有相通,如日月旋轉,如四季輪回,如冬日天空漫卷的雪花,以及四荒八極的風——每當我想起大唐時代的諸多詩人,自然而然有音樂蕩氣回腸:既有貝多芬的雄渾與深厚、肖邦的激越和浪漫、勃拉姆斯的沉郁和憂傷,也有拉赫瑪尼諾夫的迷幻和悲愴,還有莫扎特的金貴和清亮。音樂、詩歌和文學,從來就是相通的,雖然將音樂和文學一一對應是不準確的,也是矯情的,可是以我有限的感發,我覺得就杜甫詩的寬廣度和人文性來說,有點像貝多芬的交響曲,只是沒有達到后者的神圣和寬廣。當然,這當中更多的是時代的局限。至于李白,氣挾風雷,一瀉千里,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洋溢著宏大的浪漫主義情懷,如莫扎特,也如肖邦。王維呢,就其精神的純粹性來說,其詩歌散發的郁郁光輝,表面上有點像海頓,也有點像維瓦爾第,可是其精神實質,又有點像馬勒。至于其個人外在和內在的經歷和路程,跟羅曼·羅蘭筆下的約翰·克利斯朵夫,黑塞筆下的德米安、悉達多有著極大的相似性——一個人如何借助于藝術的呼喚,借助于藝術散發出的光芒,在不斷精進和蛻變中,豁然覺醒,從而兀立于世,成為某種意義上的“超人”。至于王維的《輞川集》部分,細致、廣遠、博大、寧靜,更像是巴赫的鋼琴曲,有著星空般浩瀚和靜寂的意義。關于這一點,我們可以從王維留存的詩畫作品,尤其是王維購買了輞川別業,“晚年惟好靜”之后的詩可以看出,這個人在孤獨中享受寧靜的時光,文字的吉光片羽,充滿著靈智的意趣和禪機,神圣而靜謐,讓人覺察到須臾的美好,明白生命有著無常與永恒的雙重意義,兩者都有最高貴最深邃的傷感和悲涼,所以他被世人稱為詩佛。讀王維的詩與畫,仿佛悠揚的旋律自靈魂深處響起,啟悟的光明境界慢慢打開,憂傷和美好無界,天、地、人在一剎那間融合在一起。
即使是在盛唐時代,一個純粹的詩人也是罕見的。我們現在所津津樂道的李白、杜甫、王維、王昌齡、張九齡、高適等,在大多數時候,并不是以純粹的詩人身份存在,而是有各自的職業,有各自的生活,也有著各自的追求。在他們當中,有的人甚至地位顯赫,詩歌也好,藝術也好,只是他有意無意的閑暇愛好。表面上來看,詩人的身份是無差別的,外人很難發現他們的不同,真正的差別來自于內部——一個人只有在無功名雜念,孜孜于藝術道路的追求,將一切置之度外的時候,才有可能成為一個純粹的詩人,或者純粹的藝術家,才可能掌握到藝術的真諦。關于這一點,關鍵是追溯一個人的內心,明白他的三觀,明白他對于生命意義的真實看法。若是這個人將整個內心都用來擁抱藝術和詩歌的話,那么,他就會自然開啟一條潛在的內心通道,與世界的本質相連,繼而獲取一種神秘的、無窮無盡的力量。
王維是“才子中的才子”,這是指他成名較早,在盛唐時期聲望領先李白、杜甫半個身位,之后又在中國詩歌史上與李白、杜甫鼎足而立。王維學富五車,才高八斗,工書、善畫、能詩、能文,又懂得音樂,會彈奏古琴和琵琶。在繪畫上,王維被后來的董其昌譽為中國山水畫“南宗”之祖,在繪畫寬廣的世界里,開辟了世界繪畫史上獨一無二的“文人畫”樂園。在音樂上,王維不僅能親自操琴(琵琶),還能作曲,有琵琶獨奏曲《郁輪袍》(今名《霸王卸甲》)傳世。諸多由音樂生發的極為幽眇的通感,讓他在其他藝術上也帶有一層薄霧,高蹈、華美、靜謐、空靈,創造和追尋虛空,也吸引諸多幽靈來填補這虛空。無論在詩歌上還是繪畫上,王維所具有的空靈意象和禪意風格,獨樹一幟,會當凌絕頂,非得是境界極高、修為極高,又有著天生般若之人,才能擁有的。
與李杜相比,王維值得推崇的,還有境界。如果文學、繪畫和人生還有境界一說的話,那么,“境界”可以定義為建立在理性認知之上的行為、準則以及處事態度。并且,這一個行為和認知本身,還有邈遠的“三觀”背景、寬廣而幽微的文化認知。如此方式,如人飲水,冷暖自知,局外人是很難看透參透的。雖然它是一個模糊的概念,不過我們卻能從王維一直以來平靜而妥帖的生活姿態,具有山林氣息的審美追求中,感受到這種智慧,感受到精神給他帶來的啟悟和尊嚴,感覺到他的詩句像春天的植物一樣生長,并且一直試圖與永恒產生某種連接、關聯和融入。當然,在任何時候,我們都能看到他的從容和淡定,以平和而智慧的微笑給人以真切的指引。
王維是一個真正的藝術家。跟王維相比,諸多詩人、文學家、學問家就是一個俗人,在表面的溫文爾雅背后,其實有難以逃離的平庸之骨。而王維不一樣,王維是一個先天帶有月光屬性的人,帶有某種溫暖或者清寒,可以直接感受和抵達到生命的本質意義。他的經歷如此簡單和呆板,幾乎沒有傳奇和故事,枯燥得就像縮減版的編年史,或者是夾雜零散詩文的繪本。他來到這個世界的使命,仿佛就是驗證某種預言,完成某種使命,傳導一些心動,啟迪某種感受的。與諸多詩人藝術家只是將藝術作為功名之輔的態度不一樣,王維更關注內心和終極,故而以全部身心擁抱藝術,沉浸于藝術的魅力之中,并且努力地將藝術和修行結合起來,以自己的全部生命擁抱它,和它融為一體。不要小看了這一種行為,在現實極其乏味和嚴酷的背景下,修行本身,就是一種思考和探索,也是一場極其震撼的冒險。
縱觀王維的一生,顯而易見的是,盡管這一個人一直聲名在外,有很多朋友,去過許多地方,可他一直是內向的、孤獨的、憂郁的,他的精神特質是如此自省而自知,幾乎沒有將生命的意義置放于外部世界,而是以游離其間的習慣和天性,始終與這個世界保持距離,保持某種警覺,不自覺地進行自我防護,以免自己過于全身心地投入,或者墜入一個深不見底的黑洞之中。從表面上看,這個人一直安靜儒雅,彬彬有禮,溫柔憐憫;覺知而節制,明白自己的遵循,應該做的,必須保持深情和刻意的。王維應是中國傳統作家中,最具有宗教意識、情感和情懷,又對宗教有著切身感悟,理解至深,且親身實踐的一個人。一種深度思維不自覺地深入到了他的骨子里,影響他的三觀,培植著他的人格,左右著他的行動,以至于他在日常生活和交往中,只喜歡跟同道同好在一起,很少跟那些看起來德高望重、身份顯赫的人為伍,更談不上攫取他們身上的光輝和榮耀。如此做法,使得王維屢遭挫折和冷遇,有時候不由自主地陷入某種孤獨和憂傷之中。這很正常,人世是江湖而不是道場,王維天生的卓越才華,相關的敏銳和敏感,以及后來修煉出的由內到外的智慧通透,使得他可以在很多時候一眼看清諸多真相;而他的柔和從容,又與周圍的鉤心斗角、蠅營狗茍格格不入。因為找不到適當的語言方式敷衍,不能表達,又難以表達,這讓他似乎跟周圍很難相融,更談不上袒露心扉,只能在大多數時間里保持沉默,以自甘寂寥和逃避的方式來躲避他人,給人以悻然而落寞的印象。與此同時,王維詩歌中忽隱忽現的那種覺醒和啟示,會讓人們情不自禁地對己發問,疑問自己是誰,在生命中處于什么境地,促使自己對于心靈有冷酷而無形的撕扯——這樣的結局,會讓人心生恐懼,心生忌憚,直至讓有些人惶惶不可終日。也因此,雖然王維在很多時候刻意表現出善意,小心謹慎地對待周圍的關系,或者輕松自然呈現幽默而親近的微笑,可是他的才華、睿智和敏銳,仍舊給他制造了一種強大的,由內到外散發著的難以接近的氣場,若月明星稀的清虛和明澈,若雪后天霽的清曠和凜冽。
王維給人的感覺,還在于良好的教育和修養。他從不自以為是,激昂慷慨,強硬地說服或勸告別人;不喜歡在公共場合下講話,更喜歡屏聲靜氣地傾聽,或者輕聲細語地闡述。他說話應是輕微、低沉而緩慢的,大多言簡意賅,以至于人們在短時間內覺察不到他的聲音是那么優美和高貴。有時候他實在拗不過,會借著酒勁,輕聲而笨拙地朗讀一兩首自己的詩,或者將自己的繪畫近作展示給人們看。人們在傾聽和觀看中可以發現,雖然他似乎一直缺乏激情和大膽,顯得過于冷靜和謙遜,不過在他的詩歌和繪畫中,一直有著一種渾然天成的高貴,還有一種別于他人的節奏和韻律,一如那些藝術作品隱藏的靈魂。正因為如此,他自然而然地成了注意力的中心,成了人們目光的聚焦點,可是他似乎很害怕這樣的注目,有時候甚至會略帶羞澀地抽身而退,像一個未嫁的少女,或者像一頭害羞的小鹿一樣消失于人們的視野之中。
可以想象,凡是有他在的場合,一定都會有一種高貴而輕松的氛圍,沒有人大聲喧嘩、口吐臟字和粗話。人們愿意跟他在一起,像眾星拱月般圍繞,從他身上感受到季春的舒適,就像棲身于萋萋的芳草地上一樣。那是一種真正“望之儼然,即之也溫”的感覺,甚至不需要故作姿態地談論文學、詩歌、繪畫和音樂。他總是專注而恬靜地看著別人,嘴角邊的微笑如靜謐水潭之中落入的一片辛夷花瓣。因為花瓣的落入,沉靜的水潭會蕩漾一波詩意的紋理,慢慢地擴散開來,更像一首美好的詩了。在任何環境中,他都喜歡安靜,需要某種潔凈和純粹,以此汲取某種神秘的力量,慢慢生長出靈感、詩句、聲音和畫面。這種方式使得環繞他四周的一切都顯得和諧,粗魯受到遏止,丑惡消解在某種安寧之中。不消說,他身上散發出的那種和諧的力量是令人驚奇的,也是源源不斷的。他靜靜地站在那里,有時候讓人感覺就像一株植物,在靜靜地開著花。
雖然他一直渴望愛情、親情和友誼,可是能給予他的,或者說他能夠得到的,并不太多。他對世間的一切溫情都感到害怕,害怕傷害,更害怕失去,唯恐因為掛念,讓自己受到傷害,從而失去心無旁騖的純粹。所以,他寧愿自己跟自己在一起,遁逃入詩歌、繪畫和音樂中,每天用那簡單又怯懦的藝術方式,將日子平靜而溫柔地打發過去。盡管他的作品,包括他的日子是如此柔軟、細膩、寧靜和敏感,可是對于他自己來說,時間就像一個房子,或者如堅硬的貝殼一般,他寧愿安全地待在里面,一意孤行,離群索居,自我封閉,保持距離,旁若無人,將一副高傲、冷峻的面具留在外面。
在很多人看來,這個人神秘而游離,難以捉摸清晰:一生信佛,卻沒有出家為僧;一生為仕,卻沒有學會專權弄權;一生寫詩,卻很少描述現實;一生繪畫,卻從未為自己留過自畫像;一生重情,卻表現為決絕;一生優雅,卻表現出憂傷纏綿;一生都在避世,卻屢隱而屢出;一生智慧,卻毫無心機;一生恪守規范,卻有著睥睨道德的嫌疑;一生溫順,卻在道路的選擇上表現出叛逆;一生平和冷靜,卻難免優柔寡斷,不溫不火,難察性情……他的詩與畫是如此地獨特,仿佛空谷幽蘭,雪泥鴻爪,像世界的烙印,卻不屬于這個世界,像回眸一笑,能捕捉卻無法留住。他的詩畫中有喜樂,卻沒有狂喜;有溫暖,卻沒有熾熱;有憂傷,卻沒有憤怒;有空寂,卻沒有死寂……他不僅在藝術上獨樹一幟、思想上別具一格,還在行為上、追求上特立獨行,遠離世俗,如此方式,似乎跟數千年的文化傳統間隔有很大距離,以至于我們一直看不清楚這個人,只是感覺到這個人就像一個影子般孤獨,像一個影子般神秘,也像一個影子般飄過。
只有極少的人才能深深地理解王維,之所以這樣,是他們擁有跟王維一樣的內向性特質,擁有與生俱來的善意、敏感和柔軟,擁有相似的心靈追尋,以及對于幸福的不滿足,對安寧的恐慌,對未知世界的孜孜困惑、疑問和探求。這很正常,能夠感覺到世界具有某種不確定性的人,都是異常敏銳而聰明的。他們就像一朵朵花,或者像稚嫩的含羞草和蒲公英一樣敏感。誰又能比一朵花更能理解另外一朵花呢?明白自己,明白自己的初衷,深入到自己的內心中去,是理解和明白別人的最好路徑。在很多時候,渴望和希冀是非常薄細的絨毛,表現為纖如毫發的表層,可是它的絲絲縷縷,又是與心靈最深層次的東西連接的,一陣風吹來,它們就會由表及里,直至連根部也一同顫動。人們可以通過它,去感覺到人類本性的溫暖,感覺到世界最本質、也最為本真的一面。這是一種自由,是一種良善,更是一種“鄉愁”——人從哪里來,必定會想著回哪里去。如此回歸“快樂老家”的愿望,恰如藝術的目的和本質。它一直帶有某種月光的屬性,看起來清冷,其實最為慈祥;看起來捉摸不透,其實最為真摯;看起來十分普通,卻是一個充滿詩意的世界。
對于我來說,每一次閱讀王維的詩文,都會怦然心動,都有一種漣漪蕩漾的感覺,覺得似曾相識,覺得他就像迷霧中的導師,對我有冥冥的觸摸、關懷和指引,讓人不由自主覺察到生命深處那個難以企及的東西。好的藝術,應當讓人感覺到心靈的細膩與敏銳,感覺到雅弭的、簡潔的、玄妙的神性,就像面對一朵曼陀羅花,你越是深入地觀察和了解,越是能發現它的博大和神秘,感覺它的至深處就像銀河一般璀璨、博大,也跟天宇一般具有魅力和神秘。在我看來,王維的詩畫就是如此,雖然它清冷而輕盈,潔凈如空山上薄薄的積雪,純粹得像清晨池塘荷葉上的露珠,可是在此中,又密布著詭秘、幽玄的暗道,直通靈魂深處。就像佛像前的油燈,以黃豆粒般大小的光明寓意某種虔誠。這該是怎樣的一種狀況呢?似乎是宇宙的悖論,又似乎是無解的咒語。從哲學上說,世界諸多相悖的屬性,在更高的層次上卻是和諧。這一點,似乎在王維身上體現得淋漓盡致。
王維的故事,完完全全就是一個心靈的故事。人在自我行進探索的過程中,意識到無形的力量,意識到外部的虛假,意識到心靈的廣大,意識到肉身的短暫,也意識到某種潛在的指引,從而引發內省性,主動地深入自己,從心靈之中汲取到廣遠的智慧,觸及到美玉般的良知,甚至以心靈為銅鏡,反射世界的波光瀲滟……直至魂魄搖曳生輝,放射出炫目的光芒。如此妙境,現于因緣,現于有清凈心。也許對于王維來說,世間只一個倒影,心靈才是正向的。人生的全部意義就是,簡單、沉靜、清晰、悲憫、理性、潔凈、溫柔地凝望著自己的心靈,欣賞和感悟其中所顯,由此得到真諦,別無其他。
也因此,對于王維的理解和表達,其實宛若傾聽一場寧靜的室內弦樂音樂會。我所該做的,就是保持寧靜和平和,持有虔誠之心,盡力地內斂自己,調動全部的心靈力量來感知,直至從中汲取無形的力量來達到拯救和圓滿。也像他一樣,努力使得周邊的一切變得安靜、柔軟、善意、松弛、和諧;不斷地啟迪自己,真誠地探究心靈的變化和起伏,感受自己青煙般溢出的情感,以一種藝術的方式表達,或者與山川河流、清風明月、云起云落聯系起來。如此方式,牽涉到生活態度、藝術背后的力量,牽涉到藝術的本質,還牽涉到人與藝術、人與自然、人與世界的關系。好的藝術與世界的關系在于:它根本不是按圖索驥,不是以蹩腳強制,而是以陽光雨露清風明月的方式,自然而然地進入我們的生活。
不得不說的是,王維之所以讓人感到陌生,是因為人們在習以為常的方式和感知中,將注意力集中在作品和成就上,沒有全然地了解一個人,了解這個人有別于他人的純粹性。對于古往今來的很多人來說,人們都是談論王維,認識王維,熟悉他的詩文、繪畫和音樂,而不是感受王維,深入王維,甚至與之融為一體。沒有其他原因,是因為人們遠遠沒有達到他那樣的高度、深度、寬廣度,在心靈中,還不具備,或者說還不會調動潔凈和靜謐的力量,因而缺乏對等的同理心同情心,錯失諸多機緣和通孔,錯誤而局限地放過了他,甚至武斷、狹隘地意會和領略他。如此結果是,在這一個人消失的同時,與之有關的某種見地、感知和表現方式,也同樣逝去了。人們不僅僅是缺失了一個人,同時也是缺失了一條道路,一條開滿鮮花布滿陽光的道路。這是一件多么可惜的事,就像一直幽禁我們的屋子,突然間失去了一扇窗戶,一扇可以觀察到美麗風景的窗戶。一扇窗戶被堵上是悲慘的,它不僅失去了窗外風景,失去了藍天和白云,失去了微風和陽光,還失去了對于靈魂的啟迪方式。只是人們不為所動,沒有意識到這一點,仍在按照自己一廂情愿的方式,按部就班地盲人摸象,蹩腳地將一只天鵝闡述成鴨子,將一個本可以心通的人,一廂情愿地塑造成高高在上的雕像,隨后頂禮膜拜,有意無意地制造人與人之間的鴻溝……難以覺醒的人們不明白,這一種方式和道路的失去,會讓世界遺憾,也讓我們更難堪。我們失去的不只是一個美麗的新世界,還在失去自己明亮的眼睛。
也許,作為現代社會的讀者,只有在提升了諸多認知和境界,又排除了諸多雜念和干擾后,才能清晰地明白鮮明高蹈的古代精神,才會清晰地看清飄曳在眼前的影子:這個人性格也許不強烈,個性卻極為鮮明;才華也許不是橫空出世,卻是廣袤曠遠、幽深沉靜。雖然他是一個古人,可是他要比當世的任何一個詩人都具有智慧,可以一直透過色相看到空寂。這個人不僅僅是一個才子、一個官員、一個畫家、一個音樂家、一個詩人,還是一個哲學家、一個清醒的自知者、一個覺悟者、一個有良知的人、一個無染的純粹者、一個堅定的叛逆者、一個善意對待外部世界的人、一個清教徒、一個帶有人文觀念的人……他的智識如此澄明,目光所及,已不是眼前的世界;他的目光穿越遠古,努力追尋源泉和歸宿,又對人間抱有深情回眸……這個少有煙火氣,卻才華橫溢、不驕不奢、寧靜致遠之人,在我們數千年的文明史上,是那樣地稀少。以至于當我們正心誠意看待他時,會發現這一個人,以及他具備的思想,包括他的一切,是如此地珍貴,珍貴如中國歷史上難得一見的和氏璧一樣,不似黃金那樣炙手可熱,不似鉆石那樣璀璨奪目,也不似白銀那樣俗不可耐。
黑塞在《悉達多》一書中寫道:“大部分人在這世界上,如落葉一般,在空中翻滾、飄搖,最后踉蹌著塵歸塵,土歸土,只有極少數人,如同天際之星,沿著固定的軌跡運行,沒有風能撼動他。他的內心自有律法和軌道?!?/p>
王維,應是如此吧。
陶淵明是東晉時了不起的人物,詩好,文好。他的文字很干凈,不故弄玄虛,有情懷也有境界。而且這個人也好,很實在,不狂狷,不自傲,有修養。陶淵明的文學價值,當時并沒有被承認:《世說新語》中沒有陶淵明,是因為陶淵明當時不出名,尚不能登大雅之堂;《晉史》《南史》皆將陶淵明列入“隱逸傳”,并非“文苑傳”,對他的定位是隱士而非作家詩人;陶淵明生前的密友、當時的大作家顏延之,在陶淵明死后作《陶征士誄》,盛贊其人品高潔,只字未提他的文學成就。最初發現陶淵明詩歌藝術并予以肯定的,是南朝梁昭明太子蕭統。蕭統“愛嗜其文,不能釋手;尚想其德,恨不同時”,親自編定《陶淵明集》并作序,且撰寫了《陶淵明傳》??墒窃诖酥蟮牧倌觊g,陶淵明還是沒有被真正認可。初唐盛唐之時,雖然有一些詩人,比如王維等,雖然喜歡陶淵明,不過主要是暗地里,在表面上,對于陶并不是太推崇,有時候還略有貶損。這很正常,唐朝總體上是大時代,洪鐘大呂,元氣十足,對于陶淵明這個小人物,以及他作品中散發的歸隱退步的氣息,引不起共鳴。一直到了宋代,人心相對沉靜,頗能覺察三昧,才慢慢意識到陶淵明的不同凡響。蘇東坡讀到陶淵明,以為大好,開始大力推崇。蘇東坡《與蘇轍書》中說:“吾與詩人,無所甚好,獨好淵明之詩。淵明作詩不多,然其詩質而實綺,癯而實腴,自曹、劉、鮑、謝、李、杜諸人,皆莫過也?!闭f這些人的詩都不如陶淵明,這是一個極高的評價了。
蘇東坡為什么如此推崇陶淵明?除了經歷相似惺惺相惜之外,陶淵明是儒釋道俗四位一體,蘇東坡也是儒釋道俗四位一體。氣味合不合,從作品中一嗅就明白了。
陶淵明的一生,大部分時間,都是在“半耕半讀(作)”。當官從政,是讀書人的追求。辭官,并不是不想干,也不是能力差,而是世事太亂了,官場太變態了,不僅性命難保,做人無底線,諸多要求也違背良知,正常之人根本達不到??墒寝o官回歸園,生存又成了問題——亂世之中,耕種根本養活不了自己。在這種情況下,陶淵明的選擇是,一方面以耕種維持基本的生存,另一方面,甘于清貧,不舍讀書。從淵明二十九歲棄官,至他五十一歲死,二十余年中,他都在家鄉過著半耕半讀的生活。對于讀書,陶淵明說得很多:“少學琴書,偶愛閑靜,開卷有得,便欣然忘食”;“好讀書,不求甚解,每有會意,便欣然忘食”;“樂琴書以消憂”;“委懷在琴書”等等。陶淵明,一輩子都是一個讀書人,以讀書為追求,以讀書為習慣,以讀書為歸宿。這一點很不容易,絕大多數人讀書,是為了做官,讀書的選擇,思考的方式,都是以之為中心。等到目的達到了,就不讀書了。陶淵明不一樣,讀書很純粹,一路走來,研學相伴,毫無功利,就是生活一種。如此無功利讀書,是讀書的最高境界,只有如此態度,才能把書讀懂讀好讀透。
因為無功利,讀書也輕松,陶淵明“好讀書,不求甚解”——讀儒家書,讀道家書,也讀佛家書。從他這里援引的字句或典故看,他摩挲最熟的是《詩經》《楚辭》《莊子》《列子》《史記》《漢書》六部書;也讀過皇甫謐的《高士傳》和劉向的《列仙傳》那一類;最景仰的人物是伯夷、叔齊、荊軻、四皓、二疏、楊倫、邵平、袁安、榮啟期、張仲蔚等,所謂“歷覽千載書,時時見遺烈”者指此。都以為陶淵明的思想是受道教影響,真實的情況是,陶淵明并不以為生死是問題,道家只是呼醒了他內心中自由的這一塊,至于成仙得道長生不老,陶淵明似乎并不執著,興趣好像也不大。陶淵明做事做人的風格更像儒家,樂天知命,中庸平和。他一點也不想成仙成佛,他就想做一個衣食無虞、有骨氣不求人的普通人。
人的內心,本來就有良知的力量,也有智慧的功能,它其實一直在那里,等待著某個機緣時刻的召喚而已。曾子說“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就是這個意思。這一個思想,是對孔孟之學的深入,也是對“仁學”的補充。以理學的解釋,人內心本來就有“明德”,就是“天理”,人所要做的,就是覺知它,拭擦它,使之重新明亮起來。佛家對此的看法也一樣,以為人有般若,“明德”也好,“天理”也好,就是佛教的“般若”,就是人具有的天生智慧。
明德,還是后來王陽明所說的“良知”——思想和認識,在很多時候是相同的,只是表述不一樣,系統也不一樣罷了。人,完全可以具有多面性,就像一個人,可以同時擁有儒釋道俗;或者,你完全可以把孔子老子和釋迦牟尼看作一個人。
不知我這樣講,有沒有人明白過來?
陶淵明詩,是否帶有佛家的思想?陳寅恪先生說他絕對沒有。我覺得應該是有的——陶淵明對佛學有一定興趣,跟名僧慧遠雖然交情不是很深,卻跟慧遠的兩個居士弟子周續之和劉遺民關系還不錯,三人曾并稱“潯陽三隱”。陶詩,有高妙的空靈感,不拘于理,也不拘于事,這是屬于佛家的,比如“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含有心為物宰的至理,有著濃郁的“別意”。尤其是“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跟王維的“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有異曲同工的暗妙和禪意。如此詩句,不一定是有意為之,不過作品中散發的意趣和別意,卻是與佛家相通的。
儒家說“浩然之氣”,佛家說“澄圓妙明清凈心”,與前者相比,后者的語言涵義要豐富一些?!昂迫恢畾狻庇行┗\統,有些大而化之,相比之下,“澄圓妙明清凈心”更細致幽微,更有方向性,更有虛玄味道。不過二者也有相同點,真諦在于力求天、地、人之間的默契,力求息息相通。若境界高遠,寫出來的詩,肯定具有一種幽幽之光,有通靈寶玉的感覺。
晉書《隱逸傳》說陶淵明不懂音樂,卻備有一張琴,琴沒有弦,每逢朋友在一起,就撫琴和著琴音說:“只要懂得琴中的真意所在,何必非要在琴上奏出美妙的音樂呢?”這事并不是指陶淵明自以為是或附庸風雅,而是明白人說明白話,胸中自有無限,所以不拘泥于一切跡象,于琴如此,在其他事物還是如此。陶淵明此舉,有慧能境界,“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臺,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也是如此之理。
陶詩中,還有一種獨特的“沖淡”味,既有人情,也有“禪意”。這一種味道,其實是飽經憂患之后的平靜,如經辛酸苦悶發酵而成的酒。后來的大畫家李公麟等人,曾以著葛巾道袍端坐于松樹下,悠然對著無弦琴的姿態描繪陶淵明,可真實中的陶淵明,哪有如此悠閑自得呢?辭去彭澤令后,陶淵明在鄉野里的生活一直很苦,既窮又困,還經常生病。有一階段,父母去世,原配夫人也死了,丟下好幾個小孩要吃要喝。此等困苦生活,讓他“既痛逝者,行自念也”。如此狀態下的“沖淡”,是強作歡顏,也是“化實為虛”。
最能說明陶淵明生活狀態的,是他五十歲時寫的《雜詩》:
風來入房戶,夜中枕席冷。氣變悟時易,不眠知夕永。欲言不無和,揮杯勸孤影。日月擲人去,有志不獲騁。念此懷悲凄,終曉不能靜。
陶淵明好酒成癖,曾專門有《飲酒二十首》詩,其他一些詩中,也經常提到酒。這一點,與后來的李白相似。酒于陶淵明而言,是離不開的東西,是人倫日用,是耕種勞作后的休息,也是不屈服于命運的武器。與很多魏晉人一樣,由于戀酒成癖,陶淵明對酒欲罷不能,成為晚年的沉痼,到死還恨在世時“飲酒不得足”。陶淵明對酒的依賴和沉湎,在酒面前表現出的軟弱無力,正說明他就是一個普通人,一個真實的讀書人。在這個人的身上,難有輕盈直上的仙氣,也難有無情無俗的佛氣,他還是一個老實人,是一個接地氣的人,至多,也就是一個“半仙”——一個熱愛文學、熱愛生活的性情中人。
陶淵明飲酒,跟李白飲酒,是不一樣的。陶淵明好酒,更多是借酒消愁,是緩解勞作之乏,忘卻貧窮和煩惱,所以才有“泛此忘憂物,遠我遺世情”的詠懷。不像李白,是借酒乘風,呼啦啦激起無限元氣,氣挾風雷,可以如鯤鵬般扶搖而上九萬里。
陶淵明“儒道釋俗”集于一身,可是骨子里仍是這樣一個“回到原點”的儒家,他最大的特點,就是“真”,一切情感和行為,都簡練高妙,不虛玄,不狂狷,不做作,不自矜,不逞巧智,熱愛生活,熱愛生命,對社會和家庭懷有滿腔的責任和熱情。他不像道家一樣求長生不老,自欺欺人;也不接受佛家那樣不負責任,逃離人倫。他就像日常狀態下的孔子,平凡而詩意,實在而智慧。在很多時候,儒家的孤獨不是一種脾性,也不是一種主張,而是一種無奈,陶淵明就是如此。陶淵明的生命過程,集中體現了儒家“中庸之道”的追求——以善為原點,以真為目標,以美為手段,最終到達意志的自由。
陶淵明的精神追求,其實分為三個階段。第一階段,是對田園生活的熱愛和淺斟低唱。陶淵明四十二歲辭官歸田,寫了著名的《歸去來兮辭》,后來的歐陽修評價說:“兩晉無文章,幸獨有《歸去來兮辭》一篇耳,然其詞義夷曠蕭散,雖托楚聲,而無其尤怨切蹙之病。”歐陽修的意思是說此文雖然采用了楚辭的體式,可作者自出機杼,不受楚辭中怨憤、悲傷情調的影響,表現出淡遠瀟灑的風格。歐陽修的感覺是對的,陶淵明辭官后,對于田園生活充滿向往。陶淵明還有一首詩《歸園田居》,詩中有句“狗吠深巷中,雞鳴桑樹顛”,意思是狗在深巷中叫,雞在桑樹上打鳴。那時候的雞,是可以飛翔的,可以飛到桑樹上去吃桑葚。養雞就在樹上搭雞棚,讓雞住在樹上。陶淵明筆下的雞,也比別處自由,像飛翔的大鳥一樣。
田園生活,是陶淵明精神追求的第一階段。緊接著,陶淵明感到了生活的艱難,筆下已變得不再浪漫了。都知道陶淵明“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詩句,孰不知陶淵明還有一首“種豆南山下”,真實反映了他另一面的生活:“種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晨興理荒穢,帶月荷鋤歸。道狹草木長,夕露沾我衣。衣沾不足惜,但使愿無違。”陶淵明的“愿”是什么?就是希望自己的辛勤有一個交代,豆子可以長出來,可以填飽肚子。
由于田園生活并沒有讓自己感覺到美好,陶淵明開始對生命進行了形而上思考,這可以看作陶淵明精神追求的第二階段。慧遠曾作《形盡神不滅論》和《萬佛影銘》,說人死了,身體不存而精神不滅。陶淵明不同意,寫了一組詩,第一首是身體勸影子,叫《形贈影》,身體說,人為眾靈之長,卻難逃一死,比起天地、山川、草木,哪樣都不如,羽化成仙不可得,死后全是一場空,還是有酒就喝,千萬不要推辭。第二首,是影子回答身體,叫《影答形》。影子說,我和你總是相伴相隨,悲喜與共,陰涼地里暫分手,太陽底下不分離,可惜的是,人終不免一死,形滅則影消,與其借酒消愁,不如積德行善,留名后世。第三首是由靈魂來總結,回答身體和影子。靈魂說,人之為人,全在靈魂。我們你們都不同,但只要活在世上,就要依托身體,只要依托身體,就會留下影子,無論是誰都無法留住生命,喝酒只能暫時忘憂,非但不能延命,反而促其早死。行善也很徒勞,乃是身后之事,誰來夸你,你已不知道。最好還是順其自然,該死就死,何必操心?
影,其實是靈魂。陶淵明之前,莊子就嘗試跟影子對話了。身與影,反復糾纏,反復對話,說明什么?說明陶淵明很矛盾,靈與肉的意識開始覺醒。
陶淵明是儒家,堅持“神滅”,堅持“影”必定消亡,可是在內心中,他還是苦悶的。陶淵明消解苦悶的辦法是什么呢?一是飲酒,宣泄自己的苦悶;二是“悠游”,將自己融入于山水田園中。前者,是生理上的抵抗,帶有消極意味;后者,是精神上的排遣,帶有積極意義。這樣的方式,仍是儒家的方式?!墩撜Z·先進》中,孔子和幾個學生談情懷。當曾點說自己的理想是:“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笨鬃右查L嘆一聲說:“我贊同曾皙的想法呀!”這一段對話,也可以看出孔子的主張。不要以為儒家一直是那種面孔拉得老長的假正經,其實儒家也熱愛生活,熱愛生命,只不過在更多時候,強烈的理想主義和生命的責任感壓抑了生命追求罷了。
陶淵明還有一篇《閑情賦》,以蘇東坡的觀點,這一篇比他的《歸去來兮辭》更好?!堕e情賦》的好,在于不端架子,不像《歸去來兮辭》,有文人的故作姿態和灑脫。在文章中,陶淵明描寫了一個女子的美麗,熾熱地表現了自己的愛慕……如此壯懷激越,真是老夫聊發少年狂,實是以美女為寄,慰藉無聊的生活和歲月。可是到了最后,終歸于思念的平靜。這一種態度,終究還是中庸之道為上——“發乎情,止乎禮”,重歸儒家的節制和理智。
《閑情賦》,有酒醉的迷亂和癲狂,也有酒醒之后的深情和自嘲。以儒家的觀點,人的行為,“情”是起點,“禮”是終點,中國文化,不談愛情,崇尚的是“思”。以儒家正統來看,愛,沒有精神性,不合乎禮,需要壓制;思,有精神性,合乎禮,值得弘揚。王維詩:紅豆生南國,春來發幾枝。愿君多采擷,此物最相思?!豆旁娛攀住?,為什么篇篇都遭推崇,因為寫的都是“思”,“思君令人老,歲月忽已晚”,“一彈再三嘆,慷慨有余哀”。以傳統文化的觀點,“思”是男女中,最美好的東西,為什么?因為比較純粹干凈,屬于精神范疇。再進一步,就是肉體關系了,這是儒家所不屑的。
至于“愛”,舊寫作“愛”,與“憂”很有點相像。字表面相似,精神暗地里相通——孰不知愛與憂,一直是同源同根,有愛,必定有憂,若有憂傷,其中一定藏有深深的愛意。
形而上的思考,是陶淵明精神提升的第二階段。第三階段呢,是陶淵明思想境界的快速提升。代表作,是著名的《桃花源記》。“桃花源”,不是佛學縹緲的西方極樂世界,也不是道家的瓊樓玉宇,而是儒家學說導入的一個最美好的“烏托邦”——“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屬。阡陌交流,雞犬相聞。其中往來種作,男女衣著,悉如外人。黃發垂髫,并怡然自樂。”如此狀態,根基仍是農業社會,是實實在在的儒家境地。
田園,是陶淵明的現實理想;《閑情賦》,是陶淵明的情欲理想;桃花源,則是陶淵明純樸的彼岸理想。儒家其實也是有彼岸的——儒家實在,彼岸理想也是這樣實實在在。
桃花源,也可以視為陶淵明對于孔孟之說的超越——在孔孟手上,儒家只是一種學說,沒有宗教色彩,可是“桃花源”呢,已具有宗教的神秘性,也具有宗教的內省性——它已然成為一個“烏托邦”,可以作為人們的向往。在這一點上,“桃花源”可以視為對儒家學說的推進和發展,也是為儒者注入了新的精神。不管是什么人,如果尚存“桃花源”的理想,便可知他沒有徹底工具化,尚存有一絲善良和情致。桃花源是中國文人的夢境,也是中國文化的一面鏡子,映照出的,是個人的良知和理想,也是中國主流文化質樸的人文情懷。
“桃花源”還暗合中國文化的一些特色,它不具體,帶有很大模糊性,有點不明就里;也缺乏到達路徑——文中劉子驥是最后一個去找桃花源的人,以后就再也沒有人去了?!疤一ㄔ础痹僖舱也坏搅恕_@說明什么?說明理想跟現實之間,缺乏路徑,很難到達。
陶淵明精神提升的三個階段說明了什么?說明一個人集“儒釋道俗”于一身,是可以茁壯成長的——他如傳統儒家一樣崇尚禮樂,卻沒有儒家的刻板和假正經;有點靠近道家,又不追求長生不老;吸取了佛教的慈悲和看破,又不陷入輪回迷信;有著世俗生活的溫暖,卻堅持追求真善美……在當時社會的一片殺戮和兇險之中,在宗教非理性的狂熱和喧嘩之中,陶淵明深諳“中庸之道”的精髓:人追求幸福、自由和解脫,是沒有問題的;可人不能舍棄自己的全部肉體,忽視幸福和生命,去追求虛無縹緲的靈魂。以陶淵明樸素的世界觀看來,所有的偏執都是不對的,只有將肉體的安穩和精神的安寧恰到好處地結合在一起,才能稱得上生命的至善。
魏晉隱逸,有道家風格的,有佛家風格的,也有儒家風格的。道家風格之隱逸,主要以長生不老為目的;佛家風格的,主要是修行悟道為目的;儒家風格的,是以自由自在為主要目的。孫登,是道家之隱,不沾人間煙火,不涉道德約束,是大隱;慧遠,是佛家之隱,隱時修道,現時布施,忽隱忽現,也可說是中隱;陶淵明呢,是儒家之隱,甚至是世俗的隱,隱身埋名,迫不得已,是為生存,故謂是小隱。大隱有主義,有堅守,不茍且,孤獨而沉郁;中隱求大道,有變通,懂取舍;小隱不走極端,不唱高調,不談理想和主義,而是近人情,努力追求淺嘗輒止的小快樂,如白居易詩:“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
大隱有大隱的堅守,也有大隱的孤憤;中隱有中隱的變通,也有中隱的無奈;小隱有小隱的快樂,也有小隱的煩惱?!安删諙|籬下,悠然見南山”,是快樂和輕松;“種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呢,卻是痛苦和沉重了。畢竟,隱逸鄉野,自食其力,是很辛苦的。
若是將陶淵明跟后來的謝靈運、謝眺,以及更后一點的王維相比,更可以看清楚彼此的風格,“大謝小謝”的山水詩,是道家思維,總體是外觀,是努力把自己的心靈寄于山水。至于王維,陶淵明與之的區別也很大,甚至南轅北轍:陶詩視角向外,看的是外部的風景;王維視角向內,看的是內心之鏡反射出的風景。這就完全不一樣了。王維的隱,更多的是求道和修行成分,可又與寺院出家不一樣,更有閑云野鶴的自由。王維的隱,相比于出家,更純粹,更無目的,也更智慧:中正平和,能進能退,不走極端,衣食無虞,就如他的偶像維摩詰一般。這跟陶淵明完全不一樣。至于陶淵明呢,不是旁觀,是親歷親為,是自己動手的躬耕詩人,主業是躬耕,副業才是寫詩。南山腳下,陶淵明“隱”于東籬,是真正地居于鄉村,就是回到田間地頭,做一個徹底的農夫。
陶淵明雖然身逢亂世,也受了很多苦,可是從陶淵明的詩中,讀不到亂世的殺戮、政治的黑暗。他不寫當今社會正在發生的大事,寫的,都是身邊的人倫之情、生活之事。他的快樂,是生活的快樂,踏踏實實的快樂,與讀書、喝酒、農事、交友分不開。也有智識的快樂,比如對生死和魂靈的思考和解讀……現實過于污濁,退一步方能潔身自好,進一步反而身陷泥淖。由陶淵明的行為可以看出,到了東晉之時,相較孔孟的“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的濟世態度,儒家的濟世思想,已經退隱,高蹈的精神,已學會隱匿和忍讓。儒者的高蹈已轉化為“悠游”——已不再刻意追求卓爾不凡,而是安于現狀,保有自由,以跟現實的握手言歡,消解一腔怨懟。理想與抱負,化解在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之中。
不可否認的是,陶淵明的身上,有道家的成分,有佛家的成分,也有俗世的成分,不過他歸根結底,還是儒家的。他曾經的入世,是儒家的;他隱于世的方式,仍是儒家的。他一直沒有擺脫對土地的依賴和鐘情,也不離世俗人間,在很多時候,他像農夫一樣生活,像隱士一樣生存,像修行者一樣度日,可他終究還是傲然于世,不改高貴的讀書人性格。當然,這一個精神貴族最終是依據他自己的方式,皈依了一種純粹的自然生活方式:因循自然,欣賞自然,服從自然,投身自然。在自然中凈化自我,不舍理想,進而領悟生命的本質和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