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光宗
國外學者在研究全球史過程中非常關注中國歷史,美國著名歷史學家杰里·本特利(Jerry H.Bentley,1949 —2012)就是其中一位,他的研究中涉及許多中國歷史問題,反映了他的全球史理念,即世界歷史上跨文化互動的三種進程:大規模移民、帝國擴張戰爭和遠程貿易。
杰里·本特利系夏威夷大學歷史系教授,《世界歷史雜志》(Journal of World History)主編、享譽世界的全球史學家,尤其是在全球史理論和實踐方面,以“跨文化互動說”深刻影響全球史的建構。本特利在研究中實踐了他的全球史理念,他于1993 年出版的《舊世界的相遇:近代之前的跨文化聯系與交流》(Old World Encounters:Cross-cultural Contacts and Exchanges in Pre-modern Times)是其全球史研究的力作。aJerry H. Bentley, Old World Encounters: Cross-cultural Contacts and Exchanges in Pre-modern Times. 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93. 杰里·本特利著,李大偉、陳冠堃譯:《舊世界的相遇:近代之前的跨文化聯系與交流》,上海:三聯書店,2015 年。本特利教授與其同事赫伯特·齊格勒(Herbert F. Ziegler)在2000 年聯袂推出一部全球史著作《新全球史:文明的傳承與交流》(Traditions and Encounters: A Global Perspective on the Past),被學界譽為“一部真正以世界眼光寫作的全球史”。bJerry H. Bentley and Herbert F. Ziegler, Traditions and Encounters: A Global Perspective on the Past. Boston: McGraw-hill,2000. 杰里·本特利、赫伯特·齊格勒著,魏鳳蓮譯:《新全球史:文明的傳承與交流》(第五版),共三冊,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4 年。有關該著作的評價,可參見魏鳳蓮:《〈新全球史〉與杰里·本特利的全球史觀》,載《史學理論研究》2008 年第2 期,第144 —147 頁。
本特利特別重視文化傳播,他認為傳統的世界歷史學者往往關注不同地區之間的物質交流以及社會經濟的、政治的互動,而文化研究則強調某一特定區域內的思想和認同。而他認為前現代時期和現代時期文化交流的歷史表明,思想意識和文化傳統并不是單向地傳播,而是與其他地區的世界觀發生互動,在這一過程中雙方都發生了改變。a杰里·H. 本特利著,夏繼果譯:《世界歷史上的文化交流》,載《全球史評論》第5 輯,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2 年,第31 頁。因此,本特利尤為注重文明的傳承和交流。
本特利的全球史研究較多地表現在歷史空間和歷史分期的建構創新,注重文明之間的交流互動,而沒有偏重在歷史事實的詳細描述和史料的大量堆砌上。
從歷史分期的建構來說,本特利在《舊世界的相遇:近代之前的跨文化聯系與交流》一書中,認為在近代以前,跨文化交流和互動主要有四個時期,即:公元前200 年至公元400 年漢帝國與羅馬帝國時期的古代絲綢之路時代;公元6 世紀唐朝、阿拔斯王朝以及加洛林王朝統治時期的跨文化貿易復興時期;公元1000 —1350 年游牧民族,尤其是突厥人和蒙古人的軍事和政治擴張時期;15 世紀歐亞大陸對新大陸進行探索遠征的時代。bBentley, Old World Encounters, pp. 26–27.
在《新全球史:文明的傳承與交流》一書中,本特利以“跨文化互動”為標準,將世界歷史劃分為六個時期,分別為:早期復雜社會(前3500 —前2000)、古代文明(前2000 —前500)、古典文明(前500 —公元500 年)、后古典時期(500 —1000)、跨地區游牧帝國時期(1000 —1500)、近代時期(1500 年至今)。在這部著作中,他以“跨文化互動”為分期標準,結合中國的王朝更迭,來考察中國歷史上文明的傳承與交流。cBentley, “Cross-cultural Interaction and Periodization in World History,” American Historical Review 101 (1996): 749–770.
從歷史空間的建構來說,本特利把中國視為歐亞大陸眾多文明的一個元素,而不是獨立的一個研究單元。這一特點在“古典文明”“后古典時期”“跨地區游牧帝國時期”三個部分的論述中尤為明顯,主要原因就是以往的世界歷史編纂多忽視這三個時期的文明間的互動,而這三個時期正是大航海之前歐亞大陸多元文明互動尤其頻繁的時期,這種文明互動也為近現代世界的全球化發展奠定了基礎。
杰里·本特利的全球史研究中涉及中國歷史的研究之處頗多,這些研究充分反映了他的全球史理念。
《舊世界的相遇:近代之前的跨文化聯系與交流》是本特利研究領域從歐洲史轉入全球史的代表作。他認為跨文化交流推動和影響了整個世界歷史的發展和進步。
在公元前200 年至公元400 年的古代絲綢之路時代,漢帝國、孔雀帝國、亞歷山大帝國以及羅馬帝國都在跨文化交流中起了重要作用。跨文化交流產生的方式有兩種,一是隨著帝國擴張,戰士、使節和商人直接與不同文明的人群進行接觸;二是這些帝國保護橫跨歐亞大陸的商路及市場,為遠距離貿易提供政治基礎。dBentley, Old World Encounters, p. 32.
另外,游牧民族在古代絲綢之路時代對遠距離貿易也做出了貢獻。游牧民族與農耕文明國家之間的交流,以及游牧民族特有的流動性和機動性促進了遠距離貿易的進行,而遠距離貿易也成為不同文明國家之間聯系的紐帶。
古代絲綢之路開辟之后,宗教信仰和文化等就沿著古代絲綢之路傳播開來。漢朝時期在中國居主導地位的儒家思想產生了重要影響,尤其是影響了教育制度和官僚選拔制度。當儒家思想開始向文化邊緣地區傳播時,卻受到中國長江流域族群的抵制,這主要是因為中國南方固有的宗教和文化的權威性。但是經過國家推行農業定居文明,建立家長制的宗族關系,儒家思想的教育以及服裝的改變等,儒家思想影響了中國的大部分地區。并且,漢朝對游牧民族采取了和親、互市和征服等多種方式,促進了雙方的文化交流。佛教徒和商人為了共同的利益相互合作,使佛教通過遠距離貿易向異域傳播。eIbid., pp. 43–45.
公元5 —6 世紀,隨著漢帝國和羅馬帝國的相繼衰落,歐亞大陸社會出現政治經濟分裂和社會動蕩,疾病的傳播導致人口銳減,遠距離貿易受到嚴重影響??缥幕涣飨鄬ν?,古代絲綢之路逐漸衰落。aBentley, Old World Encounters, p. 65.
公元6 世紀是跨文化貿易的復興時期,這一時期的跨文化交流以宗教傳播為主。由于唐王朝、阿拔斯王朝等帝國政權穩定,促使新的交流出現。這一時期的傳播路徑有兩條,一條是海上貿易路線,由東非海岸途經印度洋到達東南亞;另一條是陸上貿易路線,由東非經地中海再經中東、中亞到達中國?;浇獭⒎鸾桃约耙了固m教等宗教都由于便捷的貿易路線而得到廣泛的傳播,傳教士在各種宗教傳播過程中起了巨大的作用。在中國,傳道高僧為傳播佛教,將道教作為溝通中國文化與印度文化的橋梁。bIbid., p. 77.統治者需要對平民進行精神控制,也能讓他們的統治合法化,因此佛教在整個亞洲得到了廣泛傳播。并且,佛教混合了當地文化傳統,更有利于傳播。cIbid., p. 83.唐王朝國力強盛,在對東南亞和中亞進行貿易的同時,中國的儒家、道家思想也隨著貿易路線得以傳播。dIbid., p. 90.
第三時期是突厥人和蒙古人的軍事和政治擴張時期。這一時期沒有新商路的開辟,東半球的跨文明帝國多是游牧民族建立的,帝國使得商路和貿易更加安全,更有利于商業的發展和宗教的傳播。同時,印度洋航海貿易也進一步發展。
契丹族在建立政權之后,與中國南方的傳統文化相互交流,中國文化自身也在與契丹族的文化交流過程中接受了他們的一些文化及價值觀。如有些中國人開始有契丹族名字,穿契丹族的衣服,開展騎馬、狩獵等活動。eIbid., p. 137.女真族不是嚴格意義上的游牧民族,屬于半游牧民族,因此在與中國的文化交流過程中更多地吸收了中國文化的元素,出于統治階級的需要,女真族接受了中國文化的價值觀,最后中國文化取代了女真文化傳統。蒙古最終征服了中國漢族人民,對中國實行統治,但蒙古需要用中國的傳統價值觀及先進文化對中國人民進行統治,于是中國文化與蒙古文化便不斷交流、碰撞。黑死病的肆虐很大程度上導致了中國元朝的滅亡:黑死病使勞動力急劇短缺,農業和工業產量大幅減少。黑死病的傳播中斷了蒙古時代繁榮的跨文化交流。fIbid., pp. 163–164.
第四時期是歐亞大陸對新大陸進行探索遠征的時代。14 世紀中期開始,因黑死病而中斷的歐亞大陸與非洲之間的貿易和商路得以重建。到15世紀,中國、伊斯蘭文明和歐洲文明通過各種渠道進行對外傳播并對世界各地造成了影響。明初的鄭和下西洋一方面是為了尋找建文帝,另一方面是為了擴大明朝的影響。gIbid., p. 169.之后明朝社會出現了經濟困難,無力支持開支龐大的遠洋航行,加之儒家士人的反對,明朝便再也沒有遠洋航行了。這個時期的跨文化交流影響了整個世界的格局和秩序,世界的天平徹底地傾向了西方。
通過《舊世界的相遇:近代之前的跨文化聯系與交流》這部著作可以看到,前近代時期涉及的四個時期的“跨文化互動”基本包括三個方面:宗教的傳播、帝國的擴張和遠距離貿易,這些跨文化互動不僅帶動了各個社會內部的交流和互動,而且促進了世界歷史的發展。
《新全球史:文明的傳承與交流》是本特利首次運用全球史觀的視角,在其新的歷史分期思想的指導下編纂的世界通史,是將跨文化交流及互動作為貫穿歷史主線的一次新的嘗試。這部著作在涉及中國歷史的部分,尤其重視記述文化思想的傳承以及中國與域外文明的文化交流。傳承與交流是這部著作的主題,貫穿全書,也是本特利全球史研究的主題,兩個主題構建了全球人類經歷的復雜性?!皞鞒小敝黝}關注獨特的政治、社會、經濟和文化傳統,這是各民族自主設計、旨在管理自身社會和事務的方法;“交流”主題關注交通、交流和交換的網絡,這些網絡通過多種文化間的相互作用,將單個的社會聯系在一起。a杰里·本特利,赫伯特·齊格勒:《新全球史:文明的傳承與交流(公元1000 年之前)》(第五版),第ii 頁。在涉及中國歷史的論述時,本特利也從這兩個方面著手觀察。
在早期復雜社會(前3500 —前2000)中講到“東亞早期社會”時,他論述了早期中國的政治組織、古代中國的社會和家庭、中國早期文字和文化發展、古代中國和更廣闊的世界,側重于文化的傳承;而在“古代中國和更廣闊的世界”中,更側重于文明的交流和互動,涵蓋了中國的農耕者和中亞的游牧民族以及中國社會的向南擴展。他認為歐亞大陸盡管有高山、沙漠和水域等地理環境的阻隔,中國的農耕民族與中亞大草原的游牧民族仍然發生著頻繁聯系。游牧民族把鑄造青銅和冶鐵技術、小麥的栽培,以及馬拉戰車和帶輪交通工具傳播到了東亞。同印度、埃及以及美索不達米亞一樣,中國社會在多種文化相互交流和相互影響下,加速自身社會的發展,尤其是農業的發展,而農業的發展又為大型社會組織提供物質基礎,從而為不同社會的人們之間相互影響、相互交換提供物質保證。b同上,第129 頁。
在古典社會的形成(前500 —公元500)中講到中國的統一時,他著重論述了儒家、道家、法家等思想,認為這些思想是探索政治秩序和社會秩序的學說。這一時期,秦漢王朝完成了中國的統一,帝國的統一有利于不同文明之間進行文化交流。這一時期的中國也經歷了從西漢時期的經濟繁榮到東漢時期的社會混亂。c同上,第217 頁。秦漢兩朝為中國的發展提供了一種方向,建立了中央集權統治的強大范例。在經濟發展的基礎上,漢朝把政治文化傳統的影響擴展至朝鮮、越南以及中亞地區。
在后古典時代(500 —1000)中講到“東亞地區帝國的復興”時,他稱這一時期為后古典時代,這是中國的隋唐宋社會鼎盛時期。中央集權的帝國統治在中國復興,中國的社會組織和經濟活力有利于歐亞大陸的不同文明進行規模宏大的交流互動,中國的影響擴大到朝鮮、越南和中亞。唐宋社會的繁榮,部分原因在于技術和手工業的創新,中國的絲綢、瓷器和漆器成為從東南亞到非洲東海岸各國商人進行貿易時所珍視的商品。造紙、印刷、火藥和指南針等中國發明沿著海上和陸上絲綢之路傳播開來,在整個歐亞大陸的各個社會里都發揮了作用。本特利認為后古典時代是一個宗教、商業和技術交流的時期,佛教成為最廣泛的宗教信仰,景教徒、祆教徒、摩尼教徒和穆斯林在唐朝形成了各自的共同體。d同上。在研究前現代時期的歷史中,重視宗教以及思想文化的傳承與交流,宗教與貿易的密切聯系,宗教深入到社會各個角落,涵蓋各個階層,成為其全球史研究的重要切入點。
在跨文化交流的增速(1000 —1500)中講到“游牧帝國與歐亞大陸的融合”時,他論述了游牧的突厥和蒙古人推翻了中國的宋帝國以及西南亞的阿拔斯帝國,建立起跨越后古典國家疆域的帝國。從11 世紀到15 世紀,突厥和蒙古民族的帝國擴張行動在歐亞大陸建立了前所未有的緊密聯系,為促進來自不同社會各民族之間的交流、交換和相互影響奠定了政治基礎。游牧帝國將整個東半球大部分地區各民族的生活和各個社會的文化融為一體,促使東半球建立了比歷史上以往任何時候都要緊密的聯系。e杰里·本特利,赫伯特·齊格勒:《新全球史:文明的傳承與交流(1000—1800)》(第五版),第6 頁。蒙古人致力于保障商路和過往商旅的安全,因此遠距離貿易和旅行的風險比早期大大降低。穿越中亞的遠距離貿易交易量大幅增長,個人也有能力穿越整個歐亞大陸,中國和西歐這樣遙遠的土地第一次被直接聯系在一起。到14 世紀中葉,外交官、商人以及傳教士經常往來于意大利與中國之間的土地。f同上,第22 頁。
被征服的民族也為蒙古人提供了各種人才,每攻克一座城池,蒙古軍隊都要循例對被俘人口進行清檢,挑選有特殊技能的人送往首都或其他一些地區。同保護貿易政策一樣,蒙古人重新安置被征服民族的政策也增進了不同社會、民族之間的文化交流,從而促進了歐亞大陸各個文明之間的交流互動。a杰里·本特利、赫伯特·齊格勒:《新全球史:文明的傳承與交流(公元1000 —1800 年)》(第五版),第22 頁。公元1000 年到1500 年的游牧帝國時代預示著近代一體化世界的到來。b同上,第29 頁。
在全球一體化的緣起(1500 —1800)中講到“東亞的傳統和變革”時,他從明清兩朝天子和士大夫的關系為視角,探尋兩朝政治穩定的政治大背景,進而從文明交流的角度論述外來文明對中國傳統的革新。這一時期,作為哥倫布交換的一部分,從菲律賓來的西班牙商人把美洲的作物如玉米、甘薯和花生引入中國,中國充分利用之前未開墾的荒地,增加了食物供給,進而刺激人口迅速增長。全球貿易帶給中國巨量的財富,制造業和城市的發展繁榮了國內經濟,深刻地影響了中國社會,而且部分動搖了明清歷代皇帝所力圖保持的政治穩定。c同上,第334 頁。全球貿易為清初中國帶來了繁榮,清朝為南亞、中亞和歐洲生產了大量的茶葉、瓷器、絲綢等,而中國的進口產品相對較少,出口商品多以白銀方式支付,支撐了中國的銀本位經濟,進一步推動了手工業的發展。d同上,第337 頁。
明清兩朝,大量的中國商人以不同的形式活躍于中國海域,連接了中國和全球的貿易網絡。用絲綢和瓷器換取隨馬尼拉大帆船跨越太平洋運來的美洲白銀,向東印度公司供應絲綢和瓷器,以交換白銀和印尼香料,中國商人的足跡遍布整個東南亞。然而,中國經濟的擴張并沒有伴隨技術的革新,明朝初期中國科技革新速度就已經放緩了。這與政府的角色有關,相比科技的革新,明清兩代的統治者更看重政治和社會的穩定。民間也對科技革新不感興趣,當雇主想要提高產量時,會發現雇用更多的工人比投資新技術要節省成本。這種情形在短期內維持了中國的相對繁榮,并使大部分人口得以就業,但是從長期來看,卻使中國的科技水平遠遠落后于歐洲,18 世紀中期開始,歐洲開始了令人驚嘆的技術革命。e同上,第339 頁。
為了維持政治穩定,明清兩朝的皇帝大力支持儒家文化,尤其是朱熹所詮釋的理學,確保中國的科舉教育以儒家的思想和價值觀為中心。然而,這一時期人口和城鎮的發展促進了市民文化在中國城市的活躍。同時,歐洲來華傳教士們向中國的知識分子介紹了歐洲的科學技術,開拓了部分中國士人的眼界。f同上,第342 頁。全球貿易刺激中國經濟的同時,也提高了商人和手工業者在社會中的地位,這也是近代早期中國社會和經濟巨大變遷的表現。g同上,第354 頁。直到19 世紀,中國政治較為穩定,一直在很大程度上控制著自己的事務,盡管歐洲人在沿海地區很活躍,但是他們對中國內部事務幾乎沒有影響。中國因眾多的人口、巨大的生產能力和對白銀的強勁需求成為驅動世界貿易的主導經濟動力。
在革命、工業和帝國時代(1750 —1914)中講到“處在十字路口的社會”時,本特利強調了“被包圍的中華帝國”的特征。他首先介紹了太平天國起義以及晚清的改革,同時也將清朝與奧斯曼帝國、俄羅斯帝國以及日本的社會改革進行了比較。太平天國起義改變了中國的歷史進程,促使清朝統治者意識到必須進行社會變革。從1860年到1895 年,清政府嘗試開展洋務運動,秉承“中學為體,西學為用”,維持一個傳統的儒家政府,同時引進外國技術加強國力,以解決經濟和社會問題,試圖將中國文化傳統和歐洲工業科技相結合。清政府授權一些地方官員籌辦軍隊、征稅和建立官吏體系,推進經濟和軍事改革。在堅持儒家思想價值觀的同時,興修鐵路、高爐煉鋼、建立軍事工業以及現代船廠,創立新式學校培養專業技術人才。洋務運動為中國近代工業化奠定了基礎,但只是表面的變化。洋務運動自身也存在隱患:西式教育會動搖傳統儒家價值觀,工業化也會從根本上變革農業社會。a杰里·本特利、赫伯特·齊格勒:《新全球史:文明的傳承與交流(1750 年至今)》(第五版),第144 頁。清朝末年的外來文化極為強烈地沖擊著中國的文明傳承,中國被動地裹挾在全球化之中。
本特利《世界歷史上的文化交流》一文也涉及中國歷史,他以中國歷史上出現的大帝國為視角,論述歐亞大陸文明互動的歷史背景,幾個大帝國塑造了安定的亞歐大陸,為遠程旅行提供安全的政治背景,在某些情況下鼓勵接納特定的宗教而實現文化統一。地中海沿岸的羅馬帝國、伊朗的塞琉古王朝和帕提亞王朝、印度的孔雀王朝和貴霜王朝以及中國的漢朝都處于古代絲綢之路的歷史時代。從大約500 年到1000 年,主要帝國包括地中海沿岸的拜占庭帝國、從地中海東岸到北印度的阿拔斯王朝以及中國的唐朝和宋朝。從1000 年到1500 年,主要國家包括蒙古帝國、奧斯曼土耳其帝國、塞爾柱突厥帝國以及中國明朝。b杰里·H. 本特利:《世界歷史上的文化交流》,第41 頁。
他還非常重視絲綢之路在中國與域外世界互動中的作用,他認為約公元前200 年之后,絲綢之路不僅便利了商業以及物種的交流,也促進了文化的交流,是早期互動網絡中最為廣闊的。眾所周知,商人們通過絲綢之路的陸路和海路網絡,交易絲綢、香料、玻璃、馬匹以及其他商品,同時,絲綢之路促進了宗教和文化傳統的傳播。陸路連接起了中國、朝鮮、印度以及伊朗和地中海沿岸各地區,海路則使航海者得以在日本、中國、東南亞、錫蘭、印度、波斯、阿拉伯半島以及東非之間航行。c同上,第40 頁。
在《新全球史:文明的傳承與交流(公元1000 年之前)》中,他專門論述了絲綢之路上的多種文化交流。他總結了遠距離貿易發生的條件,即幾個帝國的產生拓展了遠距離貿易的范圍,橋梁道路最初只是出于管理國家和軍事目的而建造,然而在客觀上促進了商品貿易,龐大帝國往往彼此相連,遠距離貿易的風險相對降低了。d杰里·本特利、赫伯特·齊格勒:《新全球史:文明的傳承與交流(公元1000 年之前)》(第五版),第343 頁。
他認為絲綢之路不是一條簡單的路線,而是一張擴展到舊大陸的貿易網。隨著帝國的持續擴張,商人建立的商業網絡范圍更加廣闊,連接了歐亞大陸大部分地區以及北非地區。因為在商業網絡上貿易的最主要商品是中國絲綢,因此歷史學家把這些商業網絡統稱為絲綢之路。漢武帝于公元前102 年到公元前98 年間對匈奴勢力發動了一系列的戰爭,這種征服便利了商業聯系。張騫出使西域對絲綢之路的建立起到了關鍵作用。絲綢之路連接了中國和羅馬帝國的廣大地區。與此同時,中國和其他古典社會在歐亞大陸建立了政治和軍事統治,促進了本帝國內部的商貿聯系,支持了文化和宗教傳統向更遠的地區不斷傳播,同時也建立了能夠長期保存這些傳統的組織機構。e同上,第342 頁。陸上的絲綢之路以商隊運輸的形式從歐洲到中國,海上絲綢之路則是從中國南部的廣州,穿越南海,連接東南亞諸島嶼,再從東南亞到斯里蘭卡和印度,穿過阿拉伯海到達阿拉伯和波斯,再穿過波斯灣和紅海,通過陸路到達商貿繁榮的地中海地區。f同上,第346 頁。
他還認為絲綢之路對整個歐亞大陸的社會發展都產生了深刻影響。貿易帶來了財富,通過貿易活動獲得外國的商品,從而可以專注于適合本地區的經濟活動。絲綢之路也促進了宗教傳播,商人使他們的宗教傳統從其原生地不斷向各處擴散。病菌也隨著商品和宗教信仰沿絲綢之路傳播,這些傳染病引發了毀滅性的瘟疫,進而引發了政治、社會和經濟的混亂,最終也導致了古典社會的終結。g同上,第342 頁。
全球史家非常關注疾病的傳播對于人類社會所造成的影響,本特利也不例外,他認為傳染病在中國出現的時間要晚于地中海地區,從公元元年到公元200 年,中國的人口從5000 萬增加到6000 萬。但是疾病不斷向歐亞大陸東端傳播,到公元400 年時中國人口降回5000 萬,公元600 年時又下降到4500 萬。中國的人口相較古典時代的最高峰下降了四分之一到三分之一。a杰里·本特利、赫伯特·齊格勒:《新全球史:文明的傳承與交流(公元1000 年之前)》(第五版),第356 頁。
中國中原一旦衰敗,大量游牧民族便遷徙到中國,尤其是中國北部地區。從公元4 世紀到6世紀,在長達350 多年的時間里,游牧民族也創立了疆域遼闊的國家,統治著大草原地帶以及中國北方大部分地區,中國一直處于分裂狀態。b同上,第359 頁。游牧民族快速適應了中國的環境,開始從事農耕生活,著漢服,享用漢人食物,采納漢人姓氏,與漢人通婚,遵循漢族風俗,甚至接受漢人教育,對漢文化非常精通,總之,游牧民族很快漢化了。這種漢化在某種程度上促進了新王朝在中國北方重建中央集權的帝國。c同上,第360 頁。
佛教在漢朝衰亡之后受到了來自北方游牧族群的扶持,而游牧族群早在中亞時期就已經皈依佛教。從公元4 世紀到6 世紀,佛教在中原地區穩步發展。6 世紀末,佛教為中原地區再度出現中央集權帝國、恢復大一統的政治秩序提供了重要的思想基礎。d同上,第361 頁。因此,絲綢之路不僅具有重要的經濟和商業意義,還有深刻的政治、社會和文化意義。e同上,第342 —343 頁。
杰里·本特利對于中國歷史的核心觀點同他的世界歷史觀點一樣,認為不同文明的互動廣泛存在于歷史進程中,他認為世界歷史進程有三大推動力量:大規模移民、帝國擴張戰爭和遠程貿易。中國歷史也不例外,中國與周邊族群的戰爭引發大規模移民,戰爭也會形成新的帝國,帝國形成了大一統的局面,也促進了遠程貿易,三種因素交織在一起,推動了歷史進程。杰里·本特利的研究特色與專門研究政治制度史、經濟史、文化史等的學者不同,更加注重大規模移民、帝國和遠程貿易在歷史發展中的作用,他認為正是不同文明的互動造就了今天的世界。
由于《新全球史:文明的傳承與交流》涉及全球諸多文明,因此在論述中國歷史的過程中對歷史事實不可能做到面面俱到,尤其是制度史、戰爭史等論述相對較少,而是突出了文化的傳承與交流,回應了全球史的一個重要價值取向:關注人類的共同命運f夏繼果:《理解全球史》,載《史學理論研究》2010 年第1 期,第44 —45 頁。,將人類歷史的總體發展趨勢作為關注的終極目標。g夏繼果:《全球史研究:互動、比較、建構》,載《史學理論研究》2016 年第3 期,第125 頁。對一部覆蓋全球文明的全球通史著作來說,過度關注歷史細節也無必要。夏繼果在《理解全球史》一文中認為在任何研究領域,所謂的細節把握都是相對的,在某一個研究范圍內的核心內容,在另一個研究范圍內也許就成為邊緣內容,而在最大的研究范圍內也許就完全失去意義……沒有恰當的唯一的細節準則,細節的繁簡完全取決于研究問題的本質,沒有必要也沒有理由將歷史研究中通常采用的地域范圍、時間范圍當作不可逾越的規則。h夏繼果:《理解全球史》,第52 頁。本特利對中國歷史的論述突出了文明的傳承和交流,淡化了制度運作等領域,這也是全球史研究的特點之一。
本特利對文化交流的進程尤為關注,在敘述政權歷史沿革的過程中不可避免的有割裂之感。i魏鳳蓮:《〈新全球史〉與杰里·本特利的全球史觀》,第147 頁。這一點在其著作的中國歷史部分也非常明顯,可能是限于篇幅,他對中國歷史上朝代更迭、治亂興衰的論述較為零散和淺顯,如《新全球史:文明的傳承與交流》就缺少對中國魏晉南北朝歷史的論述,而魏晉南北朝時期卻恰恰是中國文明發展的一個非常獨特的時期。在表現形式上,《新全球史:文明的傳承與交流》以圓形地球地圖來表述中國各個朝代的疆域狀況,而不是以當代版圖劃分歷史空間,可以更加直觀地表明中國與周邊政權的互動,有利于還原歷史面貌。
本特利在論述中國歷史的過程中,注重商業貿易和思想文化交流的描述及其在中國歷史發展中的地位和影響,相對淡化政治制度、戰爭等歷史的敘述。可能在本特利的觀念中,從長時段歷史角度出發,制度總是不斷變化的,對不同文明之間的文化交流影響有限,王朝興衰似乎不那么重要。這不僅僅是本特利個人的旨趣,可能在全球史學者的研究范式中,制度史在長時段歷史進程中都不占主導地位。正如《新全球史:文明的傳承與交流》的題目所表示的,他主要著眼于文明的傳承與交流,而不是文明內部政治實體的運作。
與中國的世界通史相比,全球史的敘述范式風格迥異。中國的世界通史在編纂過程中注重政治事件、戰爭和征服的記載,且常以西方文明為主要脈絡。而全球史注重世界不同文明之間的物質文化交流、貿易等,以貿易興衰、交流互動為主線。在世界通史編纂中,歷史是一個個時刻,一個個事件,以及對制度的深入分析。在全球史編纂中,歷史是多元線性發展的,而且不止一條線性發展路徑。
在中國的世界通史編纂體系中,中國通史與世界通史存在著明顯的分立。世界通史首先是除中國史之外的地區與國別史,然后才是從分散到整體的世界歷史;而中國通史則主要是以歷代王朝興衰和社會變遷為線索的斷代史和各種專題史如制度史、經濟史以及文化史的分解與整合。如何克服中國通史與世界通史的分立所帶來的種種困惑,建立起一種真正的有機結合,全球史的探索提供了極具啟發意義的理論思考和實踐價值。d王永平:《面對全球史的中國史研究》,載《歷史研究》2013 年第1 期,第26 頁。而本特利的研究無疑為這種思考和實踐開辟了新的模式,這也是我們考察本特利全球史研究中的中國歷史的學術意義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