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 光
自16 世紀中期以來,中國澳門便是中西交流的重要通道。鴉片戰爭之后,中國大門洞開,大量歐美商人、官員、宗教人士等訪問澳門,其中一些游客還留下了相當多的游記、日記、書信、出使報告等文獻。以往官方檔案多關注政治、軍事、經濟等宏大問題,卻對普通民眾的生活和一些細節問題缺少觀照。歐美游客留下的這些記錄,皆為作者親身經歷,為當時外界觀察中國澳門的第一手資料。諸多外國游客都是第一次接觸東方,對古老的中國文明充滿了好奇,一些中國人習以為常的風俗文化、飲食習慣等,在他們眼中則充滿了異域色彩。正是因為這種新鮮感和陌生感,他們的觀察視角頗為獨特,考察內容也豐富多彩,既有對自然環境的贊美,也有對貿易和工商業的批評,還有對民俗生活的細致觀察,諸多內容和細節不見于中文資料,彌足珍貴。
目前,學術界對這些重要的文獻已有一些研究成果問世,然而,鮮有學者從整體視野來論述歐美游客眼中的近代澳門社會景象。鑒于此,本文選取若干具有代表性的歐美來澳游客,深入發掘、整理和分析其所留下的記錄,從多個角度考察近代澳門社會的方方面面,力圖展示近代澳門的社會生活圖景。
明清時期到訪中國澳門的游客大致可分為五類:第一類是來自中國內地的商賈、小販、工匠和漁民,數量最多;第二類是用軍艦、槍炮武裝起來到澳門進行貿易的外國商旅,以葡萄牙人為代表;第三類是以傳教為目的的宗教人士;第四類是以觀光、考察異域文化和習俗為目的的旅行者,這部分人雖然為數不多,但影響頗大;第五類是作為官方的代表,到澳門進行公務活動的政府官員或政府代表。a徐永勝:《澳門歷史上的旅游業發展(1553 —1961)》,載《文化雜志》2000 年第40 —41 期,第192 頁。
19 世紀至20 世紀初期,赴澳歐美游客種類廣泛,基本涵蓋了以上種類,茲舉其中幾個典型代表:
奧古斯特·博爾杰(Auguste Borget,1808 —1877),法國著名畫家。1836 年10 月,博爾杰開始了長達四年的環球之旅。1838 年8 月,他抵達中國,沿香港、廣州等地旅行,10 月底到達澳門,一直待到次年6 月。旅澳期間,他創作了大量繪畫,并記錄下了他對澳門生活的觀察和體驗。a許平、陸意等:《澳門紀事:18、19 世紀三個法國人的中國觀察》,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3 年,第121 —184 頁;夏德新:《一八三九年的澳門博爾杰的記敘和繪畫》,載《文化雜志》1992 年第10 期,第82 —91 頁。
馬休·卡爾布萊斯·佩里(Matthew Calbraith Perry,1794 —1858),美國海軍將領。1854 年,他率領黑船遠征軍打開了日本的國門,并與日本簽署《日美親善條約》,由此聞名于世。1854 年,佩里訪問中國澳門,并在其著作中記錄了與澳門相關的內容。bMatthew Calbraith Perry, Narrative of the Expedition of an American Squadron to the China Seas and Japan, Performed in the Years 1852, 1853, and 1854. Washington: B. Tucker, 1856;文德泉神父(Manuel Teixeira):《一八五四年美國海軍準將佩里看到的澳門》,載《文化雜志》1989 年第7 —8 期,第12 —22 頁。
卡爾·李特·馮·舍爾策(Karl Ritter von Scherzer,1821 —1903),奧地利學者。1857 —1859 年,舍爾策搭乘奧地利戰艦作環球之行。1858 年,舍爾策到達中國澳門。當時,鴉片戰爭激發了中國人的民族主義情緒和排外心理,澳門鄰近地區動蕩不安。在這種情況下,舍爾策對澳門的觀察記錄更顯珍貴。cKarl Ritter von Scherzer, Reise der ?sterreischischen Fregatte Novara um die Erde: in den Jahren 1857, 1858, 1859, unter den Befehlen des Commodore B. von Wüllerstorf-Urbair. Wien: C. Gerold’s Sohn, 1864–1866.
貝爾納多·皮涅羅·德·梅洛(Bernardo Pinheiro Correia de Melo,1855 —1911),阿爾諾索伯爵(Count of Arnoso),葡萄牙王室貴族。1887 年6 月,他隨同使團來華,前往北京簽署第一個葡中條約,23 日上午8 點,他登上戰艦,離開香港,下午一點鐘,戰艦駛入了澳門南灣前面的錨泊地。dBernardo Pinheiro Correia de Melo, Jornadas pelo mundo. Porto: Magalh?es & Moniz, 1895, p. 113.
安東尼奧·塞吉奧(António Sérgio,1883 —1969),葡萄牙教育學家、哲學家、記者。1894年,他在里斯本進入陸軍軍校學習。1901 年轉入海軍,三年后畢業。1904 年10 月16 日乘炮艦動身前來中國澳門,1905 年1 月下旬抵達,逗留至同年11 月。e達尼埃爾·皮雷斯(Daniel Pires):《安東尼奧·塞吉奧在澳門——九封從未發表過的信》,載《文化雜志》1989 年第7 —8 期,第79 —87 頁;Daniel Pires, “António Sérgio em Macau, Nove cartas inéditas,” Revista de Cultura 7–8 (1989), pp.109–118.
阿豐索·埃烏吉納·于勒·埃及爾(Alphonse Eugène Jules Itier,1802 —1877),法國業余攝影師。1844 年,埃及爾隨法國代表團到中國澳門與中方談判簽訂和平條約。他隨身攜帶有一架相機,這是中國境內的第一架相機,具有劃時代的重大意義。10 月24 日,“阿基米德”號蒸汽戰艦停泊在黃埔港,中法簽署《黃埔條約》,埃及爾用相機記錄下了這一歷史時刻。f《阿豐索·埃烏吉納·于勒·埃及爾生平(1802 —1877)》,載《文化雜志》1993 年第11 —12 期,第62 —65 頁;英文版見:“Alphonse Eugène Jules Itier (1802–1877) ,” Review of Culture 11–12 (1993), pp. 76–79.
亨利·里斯本(Henrique C. R. Lisboa,1847 —1902),曾任巴西駐華特使團秘書。1880 年6 月,他到達中國澳門。g莫拉(Carlos Francisco Moura):《1880 年的“上帝圣名之城”——一個巴西人的見聞》,載《文化雜志》1995 年第22 期,第42 —45 頁。1888 年,他出版了自己的旅行回憶錄《中國與中國人》,曾為中國的巴西移民進行辯護。hHenrique C. R. Lisboa, A China e os Chins: recorda??es de viagem. Montevideo: Typographia A Vapor de A. Godel, 1888.
盧爾德維奇·德·波瓦(Ludovic Hébert de Beauvoir,1846 —1929),曾隨德·龐蒂埃弗爾公爵(Duc de Penthièvre)一起周游世界。1867 年2月,二人抵達澳門。為方便他們游覽,澳門總督特地提供了一艘小艇,他們因而得以游遍當地名勝。值得一提的是,他們對往海外販賣中國苦力的“窩棚”進行了細致觀察,并發表了長篇大論,引起世人的強烈反響。i德立·龍巴(Denys Lombard):《德·波瓦公爵在澳門》,載《文化雜志》1995 年第23 期,第11 —22 頁。波瓦后來出版了幾部游記,大獲成功。j他的著作主要有:Voyage autour du monde : Australie, Java, Siam, Canton, Pékin, Yeddo, San Francisco. Paris : E. Plon et Cie,1868; Java, Siam, Canton. Paris : H. Plon, 1869; Pekin, Jeddo, and San Francisco: The Conclusion of a Voyage Round the World.London: William Clowes and Sons, 1872; Hong Kong et Macao: récit de voyage. Paris : Magellan et Cie, 2004.
喬 治· 維 沃 勒 爾 斯(Georges Weulersse,1874 —1950),法國人,在校期間,曾獲旅行獎學金。1900 年到中國考察,1902 年,他的法文著作出版,其中一章對澳門的社會景象進行了詳細描述。a布朗科(Fernando Castelo Branco):《十九世紀最后一年的澳門》,載《文化雜志》1997 年第32 期,第131 —138 頁;Georges Weulersse, Chine ancienne et nouvelle : Impressions et réflexions. Paris : Amand Colin, 1902.
更值得一提的是,還有一位來自美國的女性游客哈里特·洛(Harriet Low,1809 —1877)。1829年5 月至1833 年9 月,她曾居住在中國澳門,她和她的叔母成為首次到訪澳門的美國女人。在澳期間,她寫了大量的日記,并與家人有不少書信往來。這在當時社會情況下顯得很珍貴。b拉瑪斯(Rosmarie Wank-Nolasco Lamas):《十九世紀北美婦女旅行背景下的哈里特·洛日記》,載《文化雜志》2002 年第42 期,第79 —89 頁。
鴉片戰爭之后,香港作為自由港開埠,由此給澳門帶來了沉重的競爭壓力。澳門的經濟狀況隨著貿易的衰落也不斷下滑。眾多游客都對澳門經濟頹勢做出了自己的判斷。早在1854 年,佩里將軍訪問澳門時,就已指出澳門商業的衰落:
昔日的澳門商業茂盛,一本萬利,遐邇聞名。如今卻已蕩然無存。眼下澳門似乎僅依賴小額沿海貿易,小股駐軍的軍費以及來澳門避暑肆意揮霍的英美富商的消費來維持……然而,時至今日,繁華的盛況和商人的壯舉均已銷聲匿跡……自建大船始,來澳門的船舶能駛入內港的寥寥無幾。c文德泉神父:《一八五四年美國海軍準將佩里看到的澳門》,第13 頁;Matthew Calbraith Perry, Narrative of the Expedition of an American Squadron to the China Seas and Japan, Performed in the Years 1852, 1853, and 1854, p. 297.
1867 年,德·波瓦公爵訪問澳門時,對澳門經濟衰落的原因做出了分析。他認為香港開埠對澳門經濟造成了致命打擊,從此澳門只剩下幾艘從事苦力販賣的舊木船在其港口下錨。據其記載,1865 年從澳門出港的船只已從30 年前的1000 次下降到206 次,貿易幾乎僅限于進口鴉片和出口茶葉。當時,澳門的所有捐稅全由華人負擔。由于經濟不景氣,澳葡政府只能從賭場、鴉片和苦力貿易中榨取大量稅收。例如,澳葡政府從賭場征收了50 萬法郎,從鴉片和苦力貿易中獲取了30 萬法郎,而當年的財政預算總額只有118.8 萬法郎,可見,這三者就已經占了澳門財政收入的67.3%。d德立·龍巴:《德·波瓦公爵在澳門》,第21 頁。
法國旅行家布斯凱(Georges Bousquet)評價道:“這個昔日對整個中國甚至對日本也施加影響的興旺強盛的城市,今天只剩下自己的影子,它煊赫一時的日子已一去不復返了。”eGeorges Bousquet, Le Japon de nos jours et les échelles de l’Extrême Orient. Paris : Librairie Hachette etc Ce., 1877, p. 334;若熱·迪亞士(Jorge Dias):《十九世紀末葉之澳門有關喬治·布斯凱〈當今日本〉某章札記》,載《文化雜志》1989 年第7 —8 期,第74 頁。1880 年,從澳門出發駛往外地的船只由繁榮時期的1000 艘銳減到200 艘,而且其中大部分是近海小船,用來運送從澳門到香港的茶葉。fHenrique C. R. Lisboa, A China e os Chins: recorda??es de viagem, p. 110.
1900 年,維沃勒爾斯在澳門考察時,看到澳門最熱鬧的南灣也呈現出蕭條景象,不禁感到萬分遺憾:雖然南灣比城內某些區域熱鬧,但海灣依然缺少生機。一輛輛人力車排在那里,幾個小時都無人問津。有時整個海灣幾乎闃無一人,甚至連清掃落葉的清潔工都看不見。gGeorges Weulersse, Chine ancienne et nouvelle : Impressions et réflexions, p. 69.他認為,“盡管比其糟糕的軍事衰落稍微好些,澳門的貿易衰落也同樣無法避免……大輪船已無法在澳門停靠。這就是為甚么[中國]香港超過了葡萄牙這塊古老商站的原因之一。”h布朗科:《十九世紀最后一年的澳門》,第135 頁;Georges Weulersse, Chine ancienne et nouvelle : Impressions et réflexions, p. 75.
近代澳門貿易由盛而衰,迫使當地轉而發展工業,如鴉片和煙草加工業、茶葉加工業、水泥制造業等。a有關澳門近代工業的發展,可參考湯開建:《被遺忘的“工業起飛”:澳門工業發展史稿,1557 —1941》,澳門:澳門特別行政區政府文化局,2014 年。學術界對鴉片戰爭前的澳門及其附近地區的鴉片貿易、走私、禁煙等問題已多有研究,但是對鴉片戰爭之后的澳門鴉片問題卻缺乏應有的關注。b對鴉片戰爭前的澳門鴉片問題進行研究的專題論文主要有:鄧開頌:《鴉片戰爭前澳門的鴉片走私貿易》,載《學術研究》1990 年第3 期,第11 —14 頁;郭衛東:《澳門與早期鴉片貿易》,載《中國邊疆史地研究》1999 年第3 期,第15 —21 頁。殊不知,鴉片戰爭之后直至1946 年前后,澳門的鴉片問題依然嚴重。c有關近代澳門鴉片問題,可參考拙文《1846 —1946 年澳門鴉片問題探析》,載《澳門歷史研究》2010 年第9 期,第142 —159 頁;《1858 —1911 年珠三角地區鴉片走私與緝私》,載《近代史研究》2014 年第6 期,第101 —123 頁。囿于史料,以往學者對澳門鴉片的制作加工情況所知甚少,而到澳門游覽的歐美游客留下了一些相關記載,為我們提供了珍貴的第一手史料。
阿爾諾索伯爵稱鴉片館為“俱樂部”。他對鴉片煙館有著細致的觀察和詳細的描述:室內的地方并不大,但是里面隔成了許多小房間,房間里擺著吸鴉片用的床,真像在墻上挖的洞,里面放上一張木床,就變成了房間。僅有的一點點空間也被雕琢精致的木柵占據了。所有的鴉片館內都擺滿了這種木柵,甚至有的在客廳中央用木柵隔出了好幾個房間。床或地鋪著席子,供兩個要好的朋友躺在上面抽鴉片還是很寬暢的。床的中央放著雕漆托盤,上面擺著煙槍、酒精燈、盛鴉片的小盒子,還有往煙槍內填塞鴉片用的金屬鉆子,床盡里頭靠墻根的地方擺著兩個用木頭做的中國式枕頭。煙槍的形狀像一根長笛,其中一端是一個填塞鴉片的煙鍋,呈圓肚形,上面有一個小孔穿過。鴉片館里的家具非常豪華,一般都是用羅望子木制作的,上面鑲嵌著大理石板。d文德泉神父:《阿爾諾索伯爵筆下的澳門》,載《文化雜志》1989 年第7 —8 期,第70 頁;Bernardo Pinheiro Correia de Melo, Jornadas pelo mundo, pp. 136–138.
阿爾諾索伯爵還生動描述了一位叫Lam-Hami-Lin 的中國人抽鴉片時的情況:他豎著側躺在床上,頭枕著硬邦邦的枕頭,慢慢地托起煙槍,小心翼翼地拿起裝著鴉片的小盒子,然后點燃了燈,用金屬鉆子刮了一點膠黏的鴉片膏,伸到了火苗上。鴉片膏遇火像蠟燭一樣燃燒起來,他用手捻動金屬鉆子一個勁旋轉,不讓鴉片膏掉下來。幾分鐘后,當煙膏變成了一個發出香味的小圓球時,他一邊將其填入到煙槍頂端的煙鍋內,一邊將煙鍋靠近火苗,瞇縫著雙眼,吮吸著鴉片膏發出的特別的香味。對于鴉片的危害,阿爾諾索伯爵有著清醒的認識,他評論道:“英國的新教徒們向中國輸入了兩件東西:《圣經》和鴉片,前者用于拯救人的靈魂,而后者則要消滅人的身軀。”e文德泉神父:《阿爾諾索伯爵筆下的澳門》,第70 頁。
1900 年,維沃勒爾斯參觀考察了澳門當地的一家鴉片加工廠,并留下記載:
鴉片廠是澳門的幾大廠家之一,也是澳門的財富之一,每年至少為當地政府贏得178 000 皮阿斯特。全廠有300 工人從事鴉片的生產,擁有一架全澳門唯一的蒸汽泵。鴉片裝在椰子殼顏色的粗磁罐里從印度運來。每只用瀝青涂抹并用厚布包著的箱子裝著用草席隔開的三層磁罐,每層的磁罐又分別用木屑填塞,用軟木固定。人們把磁罐一只一只地取出,又一只只地過秤。澳門的鴉片享有盛譽,大量出口到加利福尼亞和澳大利亞。這是本地的主要出口產品之一,也是盈利豐厚的產業之一;一小盒鴉片在澳門只值6 皮阿斯特,而在舊金山卻是澳門的三倍。f布朗科:《十九世紀最后一年的澳門》,第135 頁;Georges Weulersse, Chine ancienne et nouvelle : Impressions et réflexions,pp. 76–77.
從筆者目前所掌握的資料來看,維沃勒爾斯的這份記載,是唯一一份有關澳門鴉片加工廠內部生產場景的資料。
維沃勒爾斯還詳細描述了一家煙草廠的生產情景:走進這家煙草大工廠,首先看到的是選料大車間。這里的顏色很有趣,建筑木料、女工們的衣服、她們坐的凳子、盛放煙葉的籃子,甚至從一個帶柵欄的窗口看到的外面的院墻,全部是和煙葉一樣的褐色。半明半暗的光線下,女人們和孩子們亂哄哄、嘰嘰喳喳。穿過工廠院內的一條小巷和天井,一個潮濕陰暗的棚屋便是壓榨車間,里面晃動著一個個光著身子白條條的身影。十二部壓榨機排成一行,的確是座龐大而原始的煙草工廠!每臺壓榨機由幾個主軸構成,軸的一頭固定在又粗又沉的鐵索鉸鏈上,另一頭則與手動絞車相連。整個大棚,全靠從門口或透過棚頂不大的天窗破玻璃射進來的那點光線取光。棚頂的橫梁上吊著卷起來的草席和被單,箱子、工具和機器部件扔得亂七八糟——這就是工人們的宿舍。棚子一角擺著幾張桌子,桌子上面放著杯子和碗具,這自然是餐廳了。院子里雜亂無章,貓狗來回亂竄,繩子上到處晾著衣服,有生著火做飯的爐子,有當便池的大桶。在幾根下部涂成紅色的柱子前,還點燃著不可缺少的香柱。a布朗科:《十九世紀最后一年的澳門》,第136 頁;Georges Weulersse, Chine ancienne et nouvelle : Impressions et réflexions, p. 77.
此外,維沃勒爾斯還參觀了一家茶葉作坊和水泥廠,特別對女工勞動的場景進行了細致描寫。bGeorges Weulersse, Chine ancienne et nouvelle : Impressions et réflexions, pp. 77–78.澳門的水泥制造業歷史也很悠久,青洲水泥廠當屬中國歷史最悠久的水泥廠。1886 年5 月11日,香港律師艾云斯(Greasy Ewens)獲得在青洲設立水泥廠的許可,1889 年6 月7 日,青洲水泥廠向澳葡政府依法辦理成立手續。c金國平:《論中國水泥工業發軔期的澳門元素——以唐廷樞與李鴻章關于成立唐山細棉土廠之稟劄及批劄為例》,載《澳門研究》2011 年第4 期,第155 —164 頁。水泥廠的廠房位于內港,以便從廣東購入石料及出口水泥到中國內地。他提到,英國開辦的這家水泥廠,每年只需向澳葡政府繳納400 皮阿斯特和所生產的每噸水泥的百分之十。水泥廠雖然給澳門帶來了不少的經濟效益,但煙囪破壞了那里的景觀,也造成了嚴重的污染。dGeorges Weulersse, Chine ancienne et nouvelle : Impressions et réflexions, p. 70.
澳門的博彩業由來已久,早在1810 年,為了給葡萄牙人開辦的仁慈堂籌募善款,澳葡政府開始批準發行西式彩票。eJo?o José da Silva, Repertorio alphabetico e chronologico ou indice remissivo da legisla??o ultramarina desde a épocha das descobertas até 1882 inclusive. Lisboa: Typographia de J. F. Pinheiro, 1904, p. 266.1846 年2 月,澳門發布準許開設番攤賭館的總督訓令,后來亞馬留(Jo?o Maria Ferreira do Amaral)總督把中式賭博如番攤、闈姓、白鴿票等合法化。f有關澳門博彩業史,可參考:胡根:《澳門近代博彩業史》,廣州:廣東人民出版社,2009 年;趙利峰:《尷尬圖存:澳門博彩業的建立、興起與發展(1847 —1911)》,廣州:廣東人民出版社,2010 年;趙利峰:《民國澳門博彩史》,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8 年。從此,博彩業得以迅速發展,最終成為近代澳葡政府稅收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
到中國澳門的歐美旅客,通常都會參觀賭場。亨利·里斯本對澳門的賭博尤其是番攤進行了詳細介紹。gHenrique C. R. Lisboa, A China e os Chins: recorda??es de viagem, pp. 114–118.1900 年,正在澳門考察的維沃勒爾斯也生動地記錄了他所見到的賭場和賭客。hGeorges Weulersse, Chine ancienne et nouvelle : Impressions et réflexions, pp. 78–79.1905年,塞吉奧在澳門期間,還參與了一次賭博。他在給父親的家書中提到了自己的賭博經歷。i達尼埃爾·皮雷斯:《安東尼奧·塞吉奧在澳門——九封從未發表過的信》,第82 頁。1939年,當費雷依拉·德·卡斯特羅來到澳門時,也參觀了某家賭場。j布朗科:《十九世紀最后一年的澳門》,第137 頁。他們都對賭場的熱鬧場景和中國人的好賭留下了深刻印象。阿爾諾索伯爵在其游記中,也詳細描述了澳門的賭場。之前的史料與研究,多集中在博彩業的承充經營與稅收等情況,較少記載賭館內部運作與賭客參賭詳情,故在此轉述其記載:
澳門華人區有許多從事番攤的賭館。賭館內點著燈籠和蠟燭,白天全天對外開放,晚上一直營業至午夜。賭博一般都在二樓進行。番攤這種賭博形式,通常圍著一張鋪著席子的方桌子進行。莊主坐在桌子的一個邊上,他按照所攤出的數字,將籌碼放在桌子上,并當場支付錢給贏家。坐在他旁邊的中國助手,眼前放著一個小木枱,上面擺著一架天平,他在準備找零錢,他將稱好重量的錢幣一一包在紙內,然后在外面標上它們的價值。莊主的右側,另一位他的中國助手正在做開賭的準備工作。放在桌上中央的方木盤是供賭客們擲放賭注的。負責準備開賭的助手面前放著一堆銅錢,大約有二百多個,還有一個瓷碗或金屬碗。他用碗從那堆銅錢中分出一小堆,并用碗將它們扣住,等賭客投注完畢,他掀開碗,手拿一根細長的木條將銅錢按四個一組分開,如果最后剩的是四個銅錢,投注4 號的賭客便贏。
除了番攤之外,澳門還有其他許許多多五花八門的賭博形式。最后,阿爾諾索伯爵評論道:“沒有任何一個民族像中國人那樣嗜好賭博。”a文德泉神父:《阿爾諾索伯爵筆下的澳門》,第70 頁;Bernardo Pinheiro Correia de Melo, Jornadas pelo mundo, pp. 140–141.
19 世紀上半葉,世界資本主義迅速發展。英、法、西班牙等國在南美洲建立大量熱帶植物莊園,各莊園主急需補充大批勞動力。這些殖民國家把中國看成是一個勞動力取之不盡的源泉,視華工為最理想的勞工對象。中國澳門因地利之便,很快成為苦力貿易的一個重要大本營。b有關澳門苦力貿易,可參考:王珊珊:《近代澳門與苦力貿易》,碩士學位論文,鄭州大學,2006 年;莫世祥:《港澳苦力貿易與英葡論爭》,載《廣東社會科學》2016 年第2 期,第80 —89 頁;John Asome, “The Indentured Coolie Trade from Macao,” Journal of the Royal Asiatic Society Hong Kong Branch 54 (2014): 157–179.
1867 年,在澳門考察的德·波瓦公爵詳細記錄了澳門的苦力貿易活動。從事苦力貿易的人販子,通常會打著“為苦力移民牽線搭橋”的旗號,卻從事著公然販賣人口的勾當。澳門一家人販公司,外表布置十分高雅。左右兩邊的長長過道里,一個個“庫房”裝滿了即將“移民”的中國人。他們被集中在那里,個個面色慘白,神色凄惶,衣著襤褸,蓬首垢面。這些華工,或是欠了債的賭徒,或是被海盜擄走的貧苦漁民,或是在內地械斗中被俘虜的人。每年,澳門約有5 000 華工前往古巴哈瓦那(Havana),8 000 華工前往秘魯卡亞俄(Callao)。一旦受騙負債,落入募工者的魔爪,這些可憐的華工便被送到債主的窩棚。募工者與官吏簽訂協約,前者每送一名華工可得40法郎至50 法郎,后者從中抽取小費。從事拐賣人口的掮客每交出一名華工可得50 法郎,賣身者自己得300 法郎。一個販賣人口的老板是有一半黑人血統的葡萄牙人,手里拿著一根粗大的喪命棍,時刻準備用來對付反抗。他一天就能從來自廣東、廣西和湖南的掮客手里得到上百名苦力,總共付出3 萬法郎。
在把苦力送進艙底以前,窩棚主必須先讓他們在葡萄牙“檢察官”面前列隊甄別,然后再與船主拍板成交。此時,澳葡政府才開始履行職責。當華工被殖民當局問及究竟是否自愿出洋時,1 000 人中往往總有200 人鼓起勇氣,拒絕出洋。如果他們拒絕出洋,那么出錢收買、運送和養活苦力的窩棚主們勢必會損失慘重。所以,這些人往往會面臨著兇殘報復,他本人甚至全家都有可能面臨著生命危險。經當局派員核實后,同意出洋的華工又返回窩棚。新法律禁止他們在6 天之內外出,在此期間,殖民當局再次派員甄別,并對苦力說:“請拿定主意,你們還是自由的!”苦力們在船只起錨前往往要等待一兩個月,在落船前還要經過兩次甄別,公開表明他們完全出于自愿。在出發前一天,他們在“檢察官”面前當場簽賣身契。契約用中文和西班牙文寫成,由應募華工、皇家檢察官和西班牙領事簽字畫押,其主要條款如下:“我許諾為本契約持有人服役8 年,每天工作12 小時,并放棄在此期間的一切自由。我的雇主答應每月給我4 皮亞斯特(20 法郎),有飯吃,有衣穿,并在契約期滿之日讓我自由。”之后,這些華工便被海運到古巴和秘魯等地。航海途中,華工備受折磨,曾多次發生沉船事故和暴動事件,導致華工大量傷亡。到達古巴之后,華工便被押到市場上,像牲口一般被公開出售。從中國澳門到古巴的甘蔗種植園或鳥糞采集地,苦力的身價也從300 法郎漲到1 750 法郎,這筆差價由經手人瓜分,即募工者得50 法郎,窩棚主得400 法郎,船主得500 法郎,當地的售主得500法郎。a以上記錄,詳參德立·龍巴:《德·波瓦公爵在澳門》,第17 —20 頁。
慘無人道的苦力貿易造成了惡劣的影響。最終,1873 年12 月,迫于各方面的壓力,葡萄牙政府被迫頒令禁止澳門苦力貿易。1874 年1 月,澳門總督發出通告,禁止澳門苦力販賣,清廷也頒布關于停止招工的章程。至此,澳門的苦力貿易遂告一段落。b若熱·迪亞士:《十九世紀末葉之澳門有關喬治·布斯凱〈當今日本〉某章札記》,第75 —76 頁。
在佩里眼中,中國人有自己獨特的飲食習慣,而且飯量通常大得驚人。中國人的食物來源廣泛,喜歡肉類和各種食品,不論多么粗糙,即使是咸魚拌飯都吃得津津有味。看到中國人吃貓、狗、老鼠及其他各種動物的飲食習慣,佩里著實嚇了一跳。他特別提道:“對于那些居住在船上的人家,一只肥碩的老鼠就是一件上乘禮物。烹鼠的方法是與米同煮,最后就是一道外表酷似法國珍珠雞丁的名菜。至于味道,應問中國人,因為筆者相信尚未有哪位美國人或歐洲人真正品嘗過。”
佩里認為,中國人飯量奇大。美國艦隊的伙食量大質高,盡管如此,艦隊雇傭的中國人總認為艦上的伙食根本填不飽他們貪食的胃口。中國人不僅把自己的那份飯狼吞虎咽,而且在船上四處游蕩,收集殘羹剩飯,整天纏著廚師要鍋巴。佩里座艙的中國傭人,飯量是別人的三倍,他把米飯、面包、肉和剩菜拌在一起,送到肚內。只要膳食官稍有疏忽,他們見到食糖和蛋糕便偷。這種過度飲食導致他們“體形發胖,四肢變懶,猶如啞巴動物”。c文德泉神父:《一八五四年美國海軍準將佩里看到的澳門》,第16 頁;Matthew Calbraith Perry, Narrative of the Expedition of an American Squadron to the China Seas and Japan, Performed in the Years 1852, 1853, and 1854, pp. 289–290.
古代的中國女人通常會裹腳,由此形成了一種獨特的裹腳文化。中國女人對酷似山羊蹄的小腳引以為豪,對自然腳極為鄙視。據說,姑娘們從小就淚流滿面地纏著母親乞求裹腳,這將為她們帶來較高的社會地位。中國女人精心侍弄這雙不堪入目的小腳,裹之以各種色彩明快的布條,穿上做工考究、裝飾豐富的帶跟鞋。
這種習俗在外國人眼中自然是無比奇特。當然,外國人很難目睹到裸露的變形小腳,因為中國女人對裸露小腳非常反感。但是有一次,美國的醫生說服一位在其診所住院的13 歲姑娘,當著她母親的面,解開裹腳布,以滿足佩里的好奇心。盡管中國女人將之視為一種時髦,但佩里卻認為,這種畸形的裹腳,更像是蹩腳外科手術造成的結果。佩里僅僅瞄了一眼這雙變形小腳,便不忍心再看了。dIbid., p. 298.
中國古代社會注重慎終追遠,事死如事生,崇尚厚葬。阿爾諾索伯爵觀察到,“中國人對死者表現了極大的尊敬,為他們舉行場面壯觀的葬禮,將其軀體裝入用重質木材制作的棺材內。”墓地的選址,同樣非常重要。通常,死者家屬會事先請和尚選擇風水寶地,以求讓死者的靈魂得到永久的安息,并庇佑后人。中國人相當迷信,一旦生活不如意,或者生意不好,他們就會把逆境歸罪于先人墳地風水不好。所以,人們往往把選擇墳地的工作交給精明的人去辦,這些人則變成了靠同胞的愚昧而生活的風水先生。風水先生就如同鞋匠一樣,演變成了一種職業。對于風水師而言,水流經的路線,山脈的獨特走向,墳墓特殊的位置,以及每邁出一步都會遇到的物體特定的位置與環境,都是大自然吉祥和邪惡預兆的展現,是可以看得見的實體。因此,墓址的選擇一定要非常慎重。這一工作,往往費時費力,要用好幾天才能完成。a文德泉神父:《阿爾諾索伯爵筆下的澳門》,第68 頁;Bernardo Pinheiro Correia de Melo, Jornadas pelo mundo, pp. 134–135.
每年四月清明節,中國人會上墳祭祖,舉行各式各樣的祭奠儀式。從表面上看,祭奠儀式比較隆重,但在進行祭奠活動時,這些人表情都無動于衷,毫無宗教虔誠。盡管他們嘴上念著禱詞,卻接二連三地離開人群,有時甚至會笑嘻嘻地去看外國人作畫。從這里大概也能看出,盡管祭奠祖先已經融進中國人的習俗之中,但是他們可能并不誠心喜歡,實際上,他們已擯棄了對祖先的信仰。b夏德新:《一八三九年的澳門博爾杰的記敘和繪畫》,第89 —90 頁。
德·波瓦公爵對中國的木帆船產生了濃厚的興趣。他觀察到,在香港與澳門之間狹窄的航道中,有很多華人小木船。這些船只設計大膽,造型優美,外表涂著想象豐富的圖案,甲板上飄揚著鮮艷的旗幟和五顏六色的彩帶,船頭都畫著一只巨大的眼睛,顯然是希望上蒼能保佑出海平安。然而,與華麗的外表相比,船艙內卻到處堆放著破破爛爛的東西。這一帶的治安比較混亂,驍勇善戰的漁民為了生存,給每條船都配有武器:船首都架著三支槍,左右兩側也各架了三支,船尾還有三支。漁民通常是全家都生活在船上,有時可能幾代人都擁擠在狹小的空間里,生老病死、婚嫁都在船上。
在澳門一個半圓形的港灣里,停泊著幾千條小木船。這些木船仍然停留在帆船時代,只有依靠季風才能揚帆出海,然后等上五個月,待另一場季風到來,才踏上歸程。船上有厚厚的席狀船帆,由五根橫向竹竿沿帆布表面把帆繃得非常平,顯得非常笨重,但是船舵卻做得小巧而又精致。船舵懸掛在一轉軸上,可隨所需壓力大小而上下移動,舵手僅憑一根長長的木棍進行操作,就可以依靠奇巧的擺弄而使其所得到的力量增大五倍。中國人發現,若在阻擋水流的木板上開挖一些菱形小洞,則其阻水力將比整塊木板還要大,這是因為舵前的水流此時將會旋轉著爭先恐后地流過那些小洞,這種你爭我奪的結果增強了舵的阻力。c德立·龍巴:《德·波瓦公爵在澳門》,第11 —13 頁。
鴉片戰爭之后,中國大門洞開,歐美各國人紛至沓來,作為中西交流重要通道的中國澳門,吸引了來自世界各地的游客。面對古老的東方文明,他們充滿了好奇。這種新鮮感和陌生感,使得他們的觀察視角頗為獨特。他們所流傳于世的珍貴記錄,為我們提供了了解近代澳門社會的另一種視角。
1841 年,香港開埠,嚴重影響了澳門的經濟發展,澳門商業每況愈下,外國游客都對澳門的衰敗場景深有體會,無不發出哀嘆。澳門的博彩業19 世紀初就已開始勃興,眾多游客都曾參觀過那些或奢華或簡陋的賭場,有些人還親身體驗過賭博,留下了有關賭博場景的詳細記載和生動畫作。以往的官方文件,多偏重于博彩業稅收和管理,這些私人記載和畫作,為我們提供了更為生動真實的賭博場景。苦力貿易是19 世紀澳門的一項特殊產業,1867 年,在澳門旅行的德·波瓦公爵對澳門的苦力貿易進行了殊為細致的記錄和嚴厲批評。他像一個無所畏懼的偵探,深入窩棚進行調查,將貪婪的人販子、虛偽的澳門檢驗官、形同虛設的管理機構一一揭露,嚴加批評,并對那些遭遇慘無人道待遇的苦力報以深深的同情。一些游客還對澳門的工業,如水泥廠、鴉片加工廠、卷煙廠、茶葉作坊等進行了考察。尤其值得一提的是,維沃勒爾斯對鴉片加工廠內部設施的詳細描述,是目前所見到的唯一一份相關史料,極為寶貴。不少外國人對中國的一些獨特習俗和文化,比如無所不吃的飲食習慣、裹腳習俗、事死如生的葬禮和獨特的帆船造型等,充滿了好奇。
這些歐美游客,或陶醉于澳門優美的風景,或關注澳門的商業和工業發展,或驚訝于中國獨特的社會習俗和生活方式,或激烈譴責臭名昭著的苦力貿易,留下了當時外界觀察澳門社會萬象的第一手翔實資料。通過對這些珍稀文獻的發掘、整理和利用,我們可以看到近代澳門政治、經濟和社會生活的萬千姿態,也能更深刻了解近代澳門社會的原生態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