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過黑森林

顧文杰

01

不知為什么，今年雪嶺村的春天遲遲不來。

村長起身去拜訪村里最年長的長老。

長老住在一座小塔樓里，塔樓的樓梯總會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像寒風中搖搖欲墜的枯樹枝。

塔樓的門是開著的，村長輕輕推開門，發現花白胡子的長老好像已經坐在茶桌前等他很久了。

村長還沒來得及坐下，長老就指著窗外說道：“黑森林的面積越來越大，春風女神沒法穿過那么荒蕪的地方。”

“那要怎么做，才能讓春風女神到達雪嶺村呢？”村長焦急地問。要知道，如果春天遲遲不來，靠打獵為生的村民就要挨餓了。

“需要有人把圣壇里的愛帶給春風女神。女神有了這份愛，就會有足夠強大的力量穿過可怕的黑森林。”長老皺了皺眉頭，“可是，黑森林里不僅有怪獸出沒，還有攝取靈魂的可怕‘夢魘’。沒有誰能活著走出那里。”

需要有人把圣壇里的愛帶給春風女神的消息，很快在村子里傳開了。人選問題成了人們議論的焦點。

大多數人把目光投向了狩獵英雄塔漢，因為他曾獵殺過野狼，是村子里最勇敢的人。誰知，一提到黑森林，塔漢的目光就變得躲躲閃閃。人們沒有勉強塔漢，因為畢竟他是三個孩子的父親。

那么，到底誰能穿過黑森林，把圣壇里的愛帶給春風女神呢？

02

作為騙子的孩子，幕人是沒有資格進入議事廳的。他靠在議事廳外的墻上，村民們討論些什么，他都聽到了。

幕人知道，十二年前的一個雪夜，全村人都去給他的父親送行。父親向大家保證，一定給村子打一頭雪狼回來，給全村人帶來福氣。但是，一個星期后，父親空著手回來了。

起初，村民們并沒有責怪父親，畢竟經驗再豐富的獵人也從沒獵到過雪狼。可是，當人們聽父親說，雪狼是被他放走的時，所有人都無法再保持平靜。大家都說，本事不夠大沒關系，但說謊騙人，以此抬高自己，絕不能接受。漸漸地，人們開始喊父親是騙子，就連看他的眼神也變了。

一年后的又一個雪夜，幕人的父親再次提出要去打雪狼。但這次，除了他的妻子，沒有人給他送行。那一夜，父親背著獵槍和裝備，孤獨地離開了。

一個星期過去了，兩個星期過去了……幕人的父親始終沒有回來。有人說他死了，也有人說他受不了被人罵作騙子，去遠方開始新的生活了。

兩年前，幕人的母親病故。除了村里的長老和村長，沒有一個村民參加她的葬禮。可是遠遠地，幕人聽見有人說：“騙子的老婆……”

幕人恨父親。

03

幕人來到了雪嶺村的圣壇旁，這是村子里最神圣的地方。要帶給春風女神的愛，就在圣壇的池子里。

幕人用雪洗了洗手，把手伸進了池子。

愛像一條條發光的金魚，在他的指間歡快地游走。幕人選了一條，想把它撈到手心里。

可是，他的手剛碰到愛，愛就散掉了。最后，他只好用水壺把愛裝了進去。

“啪！”一個雪球砸在了幕人的臉上。他趕緊轉過身子，護住了水壺。

“大家快看啊，騙子的兒子在撈愛！”雪球是塔漢的大兒子扔的。

“他用手撈不起愛，”流著清鼻涕的二兒子跟著喊，“是用水壺裝的！”

“幕人幕人沒人愛，想撈愛，卻失敗！投胎去做丑八怪，丑八怪……”孩子們一邊唱著嘲笑幕人的歌，一邊繼續向他投擲雪球。

幕人咬牙忍著，快步離開了圣壇。他想，只要把愛帶給春風女神，自己就會成為村子里的英雄，再也不會有人喊他“騙子的兒子”。

幕人要穿過黑森林，給春風女神送愛的事，很快就在村子里傳開了。大家議論紛紛：

“那孩子多瘦呀，都不夠怪獸塞牙縫的。”

“是呀，沒準兒一進去就得被咬斷脖子。”

“我看啊，他也只會說謊騙人。遺傳嘛！”

……

這些話，幕人都當做沒聽見。

04

在村民的懷疑聲中，幕人帶著愛上路了，積雪在他腳下發出孤獨又脆弱的聲音。

他翻過一座長滿荊棘的丘陵，穿過陰森可怕的山洞，渡過冰冷刺骨的溪流……一路上的無數障礙仿佛都在勸說他：“回去吧，黑森林更可怕！”

然而，幕人甚至連回頭看一眼的打算都沒有。因為他明白，只要穿過黑森林，他就再也不是“騙子的兒子”。

黑森林近了，近了。它像一團無垠的黑霧，籠罩在冰凍的大地上。幕人停下腳步，休整了一下，然后一鼓作氣，朝著無邊的黑暗奔去。

黑森林里，遍地都是死樹，一股腐爛的味道在空氣中蔓延。這味道滋生著恐懼，令幕人瑟瑟發抖。

“吼——吼！”一陣低吼穿破黑霧，洶涌而來。幕人警覺地掏出火把，希望盡可能驅散危險。

黑森林到底有多大？幕人在出發前并沒有仔細想過這個問題。或許百畝，或許更廣闊……他找不到答案，放眼望去，到處都是陰沉沉的。

突然，一個身披麻布斗篷的人出現在幕人眼前。他就像黑暗中的一束光，給了男孩巨大的鼓舞和勇氣。他覺得，自己終于不是孤身一人了！

05

“請問，您也是獵人嗎？”幕人追上去，和身披斗篷的人打招呼。

誰知那人一轉身，竟露出一張怪獸的面孔。接著，它扯掉斗篷，身體馬上成了一攤綠色的粘液。凡是被粘液碰到的東西，全都化成了膿水。

幕人驚叫了一聲，頭也不回地跑了。

他跑呀跑，不知跑了多遠，終于耗盡了最后一絲力氣。他回過頭，看到來路上沒有危險，這才靠在一棵死樹上，大口喘著氣。休息了一會兒，他小心地打開水壺——太好了，愛沒事，還在閃著微弱的、暖暖的光。

就在這時，一頭赤虎跳了出來。它渾身火紅，目露兇光，就像一團要把人吞掉的火焰。

赤虎咆哮一聲，朝幕人撲去。幕人用力揮舞火把。

呼——呼——

火把起作用了，赤虎見到明火，嚇得不敢靠前。

幕人鼓起勇氣，繼續揮動火把。赤虎節節敗退，終于選擇了逃跑。

幕人揉揉鼻子，長舒一口氣。

剛才經歷的兩次危險，讓幕人心有余悸。黑森林這個地方，他一刻也不想多待了，于是動身繼續前進。

06

不知又走了多久，幕人一路所見皆是單調的、令人壓抑的死樹，黑森林的出口始終沒有出現。天光越來越暗，幕人知道，如果不能在天黑前走出黑森林，他可能會遭遇更可怕的事情。

男孩加快了腳步。但很快，他發現不遠處的雪地上有一件麻布斗篷，斗篷四周的死樹全都化作了膿水。

難道又走回來了？幕人心里“咯噔”一下。此刻，火把越來越暗，微小的火苗放大了他心中的恐懼。

緊接著，黑森林里刮起了一陣怪風，火苗晃動了幾下就熄滅了。男孩完全被黑森林中的暮色吞沒了。

就在這時，一個豹頭鹿身的怪物撲了過來。男孩轉身想跑，誰知被樹根絆倒了。“哐當！”令人絕望的聲音響起，是水壺被甩出去，落在了地上。

愛被摔了出來，男孩本能地伸手去接。可是，他的手剛碰到愛，愛就散掉了。

怪物朝幕人撲來，他往側邊一閃，怪物撲了個空。接著，怪物調整姿勢，準備發動第二次攻擊。幕人聚精會神，準備躲閃。然而，怪物并沒有再次撲上來，它瞪大的眼睛里發出幽藍的光，幕人剛看了一眼，就困得倒下了。

進入夢境之前，幕人恍然大悟，自己是遇上夢魘了……

07

蒙眬中，幕人回到了雪嶺村。他看到全村人都在給一位勇士送行。勇士說，他一定會給村子獵回一頭雪狼。

那勇士氣宇軒昂，硬朗的外表下隱隱有種溫和的氣質。幕人看著他，覺得特別親切。

“小伙子，你愿意做我的助手，隨我一同去打獵嗎？”也許是被幕人的目光吸引，勇士走過來詢問。

幕人很想親眼看看雪狼的樣子，于是點點頭，隨男人一同出發了。

積雪在他們腳下發出清脆又堅定的聲音。他們渴了就吃地上的積雪，困了就在大樹下安營。終于，在第四天傍晚，一頭渾身閃耀著銀色光芒的巨獸在赤紅的晚霞中現身了。

“是雪狼！”勇士興奮地抽出了背上的長矛。

數十個回合的較量，極大地消耗著雙方的體能。幕人正要上前助勇士一臂之力時，雪狼突然前腿跪地，瑟瑟發抖。

雪狼敗了，勇士贏了。他走到雪狼跟前，舉起長矛，準備給它致命一擊。這是獵物面對獵人時必然的宿命。

可是，長矛落下的過程中，卻突然停住了。

“這是頭母狼，它懷了孩子。”勇士說。

幕人謹慎地走上前去，只見鼓著肚子的雪狼趴在地上，雙眼直勾勾地望著勇士，似乎在乞求著什么。

“你走吧。”勇士對雪狼說。

“不行！放走了它，你知道村里人會怎么看你嗎？”幕人喊道。

勇士驚訝地看著幕人，略微思考了一下，然后說：“我很快就要當父親了，明白做父母的心情。如果不是為了自己的孩子，高傲的雪狼是絕不會跪地求饒的！”

幕人被這番話觸動了，他仿佛突然間明白了什么。

“請問，您叫什么名字？”

“我叫……”

勇士剛一開口，身體就化作了一道白光。緊接著，幕人眼前的一切都成了耀眼的白色。

08

幕人醒來時，夢魘已經離去。他覺得胸口暖暖的，好像鉆進了一只小貓。幕人伸手一摸——是愛！

他又可以把愛交給春風女神了！有了愛，就可以喚回春天！

愛剛碰到幕人的手時，就化作了一股熱流，可是并沒有散去。

這股熱流流向大地，流向天空，流向黑森林的每一個角落。它碰到死樹，死樹就生出新枝，爆出嫩芽;它流過積雪，積雪就紛紛融化，大地上生出了綠茵茵的小草，開滿了七彩的鮮花。黑森林里，到處都是綠意，到處都充滿生機。

很快，收到愛的春風女神駕著東風款款而來。她告訴幕人，黑森林其實是世間的誤解和懷疑化成的，而幕人消除了最大的誤解，不再懷疑，所以喚回了足夠幫助她驅散這片黑暗的愛。

這時，幕人腳下的道路隱隱約約閃出光芒，他知道，那是冰雪消融后的

痕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