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楊方的《澳大利亞舅舅》講述了舅舅們從羊毛胡同遷至澳大利亞前后不同的生命軌跡,本文主要闡釋舅舅們從“出走”到“歸來”過程中所蘊含的故鄉情結與還鄉心理,從而挖掘小說的鄉土意識,并通過分析現代性與鄉土文化的矛盾沖突,揭示在社會變遷中人們精神上的迷惘與擔憂。
【關鍵詞】《澳大利亞舅舅》;鄉土意識;現代性
【中圖分類號】I207? ?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2)09-0016-03
楊方成長于新疆,無論是她的詩歌還是小說,都帶有明顯的地域特色。“羊毛胡同”這個地方又一次出現在新作《澳大利亞舅舅》里,這或許凝結著作家自己對于故鄉的某種懷戀。一直以來,有關楊方的詩歌研究遠多于小說。對于《澳大利亞舅舅》,學術界研究尚少,僅有一篇文章提及。劉海濤《“我住的地方叫藍”——評楊方小說〈澳大利亞舅舅〉》從“缺口”和“門”的角度切入文本,揭示了人在命運面前的渺小與無助。但該文章并未對小說的鄉土意識做系統的探究,基于此背景,本文運用文本細讀等方法剖析《澳大利亞舅舅》。總共分為兩部分,第一部分從“鄉土情結”和“還鄉心理”兩個方面切入,分析《澳大利亞舅舅》中鄉土意識;第二部分主要闡述在現代性與傳統鄉土文化的矛盾中,人物的命運軌跡如何被改變,并簡略探討小說所隱含的精神憂患。
一、小說中的鄉土意識
費孝通在《鄉土中國》里指出:“從基層上看去,中國社會是鄉土性的。”也就是說,傳統意義上的中國社會是在鄉土社會中孕育并在鄉土文化環境中發展演變而來的。鄉土性具有多種表現形式,其一就是安土重遷。在小農經濟占主導的古代社會,土地常常是地位的象征,地多者被稱為“地主”,他們比普通農民擁有更大的話語權。土地由此變成了古代農民的畢生追求。而土地的典型特征是不易遷移,一塊地不會從東邊被挪到西邊,僅僅是把管轄者由甲換成乙。因此古代中國的百姓世代定居在一處,“生于斯,長于斯”成為他們的規矩。長此以往,遷移在中國人眼中就變得困難,甚至衍生出了懼怕心理:遷移意味著變動,不確定以及某種潛在的威脅。
其二便是家族觀念。古代中國有“不孝有三,無后為大”的傳統,多子代表著幸福昌盛。因而家庭中往往聚集了兄弟姐妹等許多人,這龐大的數量構成了家族,使得儒家文化里的長幼尊卑倫理綱常之說不但在國家層面發揮作用,同時在家族中也尋到其價值所在。在古代中國,個體必須服從于群體,準確地說,是服從于家族里的最高統治者,也就是族長。個人根據自己在家族中的身份和地位來管理自己的行為,禮是其中最重要的法度。
總的來說,鄉土性是中國傳統文化乃至民族品格形成的根基和重要依據。鄉土性也造就了中國人“戀鄉”的文化心理,古詩中大量的游子思婦詩,羈旅懷鄉詩就很好地佐證了這一點。從古至今,鄉土性對中國作家的影響都深刻且穩固。
關于鄉土意識,邢克鑫對此做了完整的定義:“鄉土意識是指農民對于世世代代賴以生存的土地和鄉村生活環境所表現出來的強烈依戀心理”。如果把鄉土意識融匯在文學作品中,大體可稱之為鄉土文學。而現代文學又以小說為最主要,鄉土小說最早由魯迅開創,《故鄉》《社戲》皆是名篇。錢理群等認為“所謂‘鄉土小說’,主要就是指這類靠回憶重組來描寫故鄉農村(包括鄉鎮)的生活,帶有濃重的鄉土氣息和地方色彩的小說”。據此,許多出身農村的作家如路遙、莫言、蕭紅等在小說中表達自己對故土的情感,或愛,或憎,均體現了不同的鄉土視角。另外,一些出身城市的知青作家也在作品里抒發自己的鄉土情結,如鐵凝、王安憶等。下鄉經歷填補了作家對于鄉土敘事的空白,也深化了其對于城市與鄉村兩種社會結構的認識。作家楊方幼時在新疆農村生活,這樣的經歷使得她的鄉土寫作一開始就較為熟練。她在詩歌領域小有成就后又轉向了小說,《澳大利亞舅舅》可以算作她在這方面的初探。
(一)小說的故鄉情結
楊方《澳大利亞舅舅》講述了主人公與毫無血緣關系的舅舅一家的生活,小說用較短的篇幅囊括了幾十年的變遷。以舅舅一家要去澳大利亞為線索,小說可分為三部分。首先是童年時舅舅們與主人公一家快樂美好的羊毛胡同生活,其次是遷往澳大利亞后舅舅們與主人公迥異的生活,最后寫舅舅們回到羊毛胡同小住的短暫時光。每個時間節點都包含主人公不同的態度和心理特征,其間充滿了異域文化的獨特韻味。在寫第一部分時,作者用詩意的語言極力渲染故鄉的民風民俗之美,兒童視角下的羊毛胡同自然、淳樸、饒有趣味。該部分由“八舅舅前后兩次解毒”“《西域毒草大全》的由來”“八舅舅抓麻雀”等事件構成,其中八舅舅是小說里濃墨重彩的人物,這可能與八舅舅是主人公兒時重要的伙伴有很大關系。羊毛胡同總被作者賦予浪漫的色彩,如“我住的地方叫藍”。“藍”這個詞本身具有高度概括化和模糊性,它是詩化的,極富審美意蘊。胡同里的人樸實且堅忍,有著獨特的人格魅力,“一個人有這么多骨頭,就要彰顯出骨氣來”體現了作者對胡嘉木這一人物形象的肯定與贊美。類似的還有曹大娘身上彰顯著的游牧民族獨有的驍勇,曹大爺“像一座威嚴的雪山”般剛毅等。大西北廣袤開闊的地理環境塑造了農民強悍、粗獷、豪邁的性格。楊方深深感動于這樣的故鄉人,這樣的故土文化。
在第二部分中,舅舅們遷居澳大利亞。從準備階段起,矛盾就產生了。主人公一家無疑是羨慕的,在主人公及其家人心里,澳大利亞甚至一度成為夢幻烏托邦,“什么也不干就能有吃有喝,那是多美的生活啊”。每個舅舅對于遷居都各有想法,大舅舅和大舅母顯然是最樂意的,他們對羊毛胡同頗有些瞧不上眼,大舅母認為“那邊的東西比這邊的好”,兩人更是沒有按當地的習俗舉辦婚禮,而是采用了西式的旅行結婚。可以說,這兩人對于現代化還缺乏客觀的認識。二舅舅、曹大娘、曹大爺和八舅舅則持反對態度,但由于種種原因,他們最終同意移居。遷去之后,原本家族式的生活被打破了,舅舅一家分散地住在澳大利亞,這樣的居住模式難以在短期內被他們所接受,語言上的障礙和文化差異等問題又接踵而至。自然而然地,返鄉情結開始生長,“如果沒有燒茄子和燒辣子,曹大娘也許就真的完蛋了”,曹大娘借著這道家鄉菜慰藉自己失意、苦悶的心靈。與此同時,舅舅們在澳大利亞的工作安排也很困難,他們大多干著底層的苦力活兒。隨著對現代化大都市的幻想漸漸破滅,他們迫切希望回歸故鄉,回到恬淡安適的羊毛胡同。
第三部分舅舅們回鄉小住,“二舅舅還在用維吾爾語、漢語隨時切換的方式說話。我們搬出羊毛胡同后,就不那樣說話了。二舅舅的語調明顯帶著二十世紀的味道,保留著一些伊寧市已經消失的土語。他還停留在他離開的那個時間”,這段可以看出舅舅們對家鄉的懷念,也包含著主人公對幼時生活在羊毛胡同的往昔時光的追憶,離鄉在外的人與家鄉的原住民都懷著同樣的愁思。現代化浪潮不僅席卷了都市,也在鄉村中蔓延開來,楊方用惋惜、哀傷的筆調敘寫現代文明對原始鄉土文化的沖擊。她本人已經離開新疆多年,現居浙江。正如吳莎莎在文章《鄉土的失落與現代性焦慮》里談到:“一方面鄉土作家們在現實中逃離鄉村,向往城市生活,一方面又在文學作品中表露出排斥城市,心歸鄉土的情結,這種矛盾的復雜心態也反映出鄉土作家們尋求一種城市文明與鄉村文明相平衡的理想狀態。”大概就是癥結所在。
(二)小說的還鄉心理
縱觀整篇小說,主人公和舅舅一家始終渴望還鄉,對現代化的侵入似乎并不歡迎。在遷居以前,“二舅舅不怎么想去澳大利亞,坐在我家火墻邊的矮凳子上勾著頭一根接一根地抽莫合煙”,可見留在故鄉是大多數舅舅們的意愿。老一輩也是如此,“曹大娘對我們說,我這么大年紀了,這一去,可能這輩子再見不著你們了。曹大娘的話讓大家心里涌起莫大的悲傷”,小說中多次出現諸如此類真摯感人的語言、動作描寫,將舅舅一家的不舍和悲傷刻畫得很生動。魯迅在散文集《朝花夕拾》中同樣顯現出了感傷的還鄉心理,長媽媽、百草園、私塾先生等都是他童年最美好的回憶。“夢魂常向故鄉馳,始信人間苦別離”,戰士般堅毅的魯迅在提及故鄉時,也有著常人的脆弱與無奈。與《澳大利亞舅舅》不同的是,魯迅對故鄉多了一種冷靜的審視,他想要揭開冷酷的真相,將真實的國民性擺在世人面前,以達到警醒的目的。這可能是魯迅凄苦的童年所致。而小說中的舅舅們與主人公兒時都過著純粹而歡樂的鄉村生活,對鄉土社會不好的一面感觸較少,或者說楊方自己的童年記憶亦是如此。舅舅們在異鄉委屈而艱辛,主人公一家在經歷了換鋼磨、裝電話、搬家等事件后,與原來的羊毛胡同越來越遠。“八舅舅有一天突然地出現在羊毛胡同,他從這頭走到那頭,發現羊毛胡同還是以前的味道”,還鄉的情感在此處最為強烈,童年似乎在大多數鄉土作家的筆下,永遠都是美好的、遙遠的、不可觸碰的。
二、現代性與鄉土文化
對于現代性,秦雪指出:“‘現代性’是一個源于西方的話語概念,它的內涵極為繁復又充滿分歧。這個概念產生于歐洲文藝復興后期,它以思想觀念范疇的科學主義、政治經濟范疇的工業主義為主旨,在某種程度上是諸如民主、科學、理性的啟蒙精神的另一種表述。”就是說,現代性在思想意識層面即表現為對人個體價值的肯定以及推崇民主法治的社會治理方式,在物質生產層面則表現為發展科技,推動工業化進程。現代性在二十世紀初由留洋知識分子胡適、魯迅等傳入中國,其對當時的清政府沖擊極其劇烈,亦加速了封建王朝的潰滅。由此可知,現代性具有進步意義,是啟迪民智,變革社會的強大動力。但隨著城市化的范圍和影響不斷擴展,諸多弊端浮出水面,敏感的作家們已察覺到問題所在,由于立場和背景的差異,他們對此爭論不休。
一直以來,現代性與傳統鄉土文化的矛盾都未曾消解,各個歷史階段均有其側重點。如五四時期魯迅的鄉土小說帶有對鄉村愚昧落后文化的批判;20世紀六七十年代,以王安憶、鐵凝為代表的一批知青作家在城市與鄉村之間迷惘。一方面,他們渴望重回城市,卻因其理想主義色彩過重而無法立足。另一方面,他們被鄉村的淳樸寧靜所吸引的同時又難以接受其隔絕、荒涼、停滯的缺陷;現代化背景下的20世紀末期,城市文明的弊病不斷顯露,作家的鄉土情結被重新喚起,“懷念”因而成了這一時期鄉土文學的主基調,小說《澳大利亞舅舅》就承載著楊方深切的懷鄉之情。
(一)情感的流逝
“澳大利亞”在小說中具有某種象征意味,它象征著現代都市文明。對于現代性的造訪,鄉民往往持兩種截然不同的態度。一種是極度排斥,如曹大爺、曹大娘等,一種則是歡迎甚至獻媚,如大舅母、黃麗玲等。楊方有意支持前者的立場,但無可否認的是,現代性趨勢已逐漸影響甚至瓦解固有的鄉土文化,未來或將成為主流。
小說一開始所描繪的那種淳樸的民風在現代性潮流到來后發生了細微的變化。首先是“曹大娘一家要去澳大利亞的消息傳出后,很多有女兒的人家都想和曹大娘攀親”,鄉情在利益驅動下被稀釋。其次是鄉人在繁華都市的誘惑下逐漸對自己的農民身份感到自卑,黃麗玲原本是在本地學的舞,卻要假裝自己是去了澳大利亞才學的,這里隱含著鄉民對現代性的諂媚與過度迷戀。初入城市,他們對現代文明的殘酷、冷漠、利益至上等特點了解較少,難免深受其害。小說中的外科醫生成長于都市,善于玩弄人心,他利用職業之便猥褻胡桃,事后以愛情作幌子,一步步逼迫胡桃,以便坐收漁利。這與沈從文在《都市一婦人》里對都市兩性關系虛偽性的諷刺有著異曲同工之妙,城市的繁華滋長著人的欲望,也將人的自私擴大化。真誠的情感在物欲面前不值一提,這樣的現狀使人不得不逃避。由此,鄉村世界就變成了港灣,變成了作家心中最純潔的夢。
(二)精神的迷惘
小說整體筆調哀婉,美好的童年回憶也隱現著鄉愁,后半段尤其傷感。舅舅們在異鄉沒有歸屬感,盡管待了大半輩子也依然眷戀羊毛胡同。現代化的生活體驗并未讓舅舅們找到皈依感和自身價值所在,反而滿腦子都是逃離都市的想法,這不得不引人深思,現代性究竟給人的精神造成了何種創傷,讓人失去面對它的勇氣,選擇重回故土。實際上,老舍在20世紀三十年代就曾表達過他對城市文明病的思考,《駱駝祥子》正是他對現代性弊端的所思所感。奸詐狡猾、利欲熏心的現代城市澆滅普通老百姓想要立足的愿望,最終使他們絕望、沉淪。《澳大利亞舅舅》里的舅舅們和祥子有著相似的命運,精神和物質的雙重壓迫令他們不得不向命運低頭,八舅舅慘死、大舅舅病逝、二舅舅失去了自己對礦產的興趣,“他已經越來越不愿意去發現什么了”。
學者韓慶祥在談到現代性的歷史局限性時說:“在市場或資本力量起主導作用的地方,在瘋狂追逐物質財富的過程中,產生了貨幣拜物教、金錢至上或資本至上,進而誘發人的物欲、貪欲,使物欲橫流、貪欲膨脹,人自身的精神限制控制不了自身的物欲、貪欲,導致了人的身與心的疏離”。也就是說,物質的豐富甚至過剩對人的精神世界造成了沖擊,使人發生異化。作家處在這樣的物質社會里,自身也感到迷茫和無所適從。他們對現代性的探索似乎停滯了,現代性使農民富裕的同時也造成環境污染、道德淪喪等一系列問題,這是作家不愿看到的。特別是精神的貧瘠和信仰缺失等現狀的長期存在,促使作家回望曾經的鄉土中國,掀起一股返鄉熱潮。楊方正是發現自己難以重拾鄉土社會的人文精神,才寫下諸多回憶故鄉、緬懷過去的文學作品,借以掃除精神層面的迷惘和困頓。
三、結語
《澳大利亞舅舅》是楊方的中篇小說,它寄寓著作者對故鄉的愛和依戀,作者用樸實中帶著詩意的語言來描繪羊毛胡同的風土人情,感人至深。濃郁的異域風情是小說的一大特色,“鄉土意識”這一概念貫穿始終。
現代性與鄉土文化不可調和的矛盾驅使鄉土作家必須不斷反思以尋找出路。楊方將自己的思索融入《澳大利亞舅舅》,著重刻畫舅舅們前后的心路歷程,從中反映出作家對于鄉情流逝、故地不再的哀傷與痛惜。另外,作家試圖通過精神返鄉來避免現代性對人的思想戕害。目前,中國仍處于現代化轉型期,許多問題呈現出空前的復雜性。回歸鄉土未必是一種有效的解決范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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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王圓圓,女,漢族,甘肅慶陽人,本科,研究方向:現當代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