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欣榮
(江西財經大學 馬克思主義學院,江西 南昌 330013)
目前,元宇宙這個詞特別火爆,想必有不少人已有所了解。但是,元宇宙究竟是什么?有人認為是電子游戲,有人認為是商家套路,有人認為是虛擬現實技術,等等。其實,大部分人都是從表象看問題,只看到了紛紛擾擾的現象,而未深入現象背后探索其本質。為了讓人們更好地認識和理解元宇宙,我們有必要從哲學的觀點來分析元宇宙的深層本質。為此,本文將從內涵外延、宇宙哲學、身心哲學和認知哲學來探究元宇宙究竟是什么。
從2021年底開始,元宇宙這個概念突然火爆起來,似乎到了無人不談元宇宙的地步。現在的問題是,為什么它會在這個時候突然火爆起來?追溯起來,這波元宇宙熱潮應起始于2021年3月。當時有一家主要從事游戲行業、名叫Roblox的公司要上市。在人們的印象中,游戲似乎就是玩物喪志的東西,不少人對它印象不太好。因此,Roblox公司上市的時候,如果繼續定位為游戲公司,那么就可能給人以格調低下的感覺。于是,該公司借用科幻小說中的一個詞——元宇宙(Metaverse)來包裝自己,以便讓自己顯得更加的高大上。當然,他們也不完全是做面子工程,確實把游戲上升到了一個新的高度。我們一般都認為,電子游戲就是玩物喪志,覺得一個人如果沉迷游戲,將可能影響其未來前程。而Roblox試圖從一個新的角度來重新定位游戲,并把自己的公司定位為元宇宙公司。誰知Roblox一上市,股價大漲,很快就翻了數十倍[1]8-14。這個現象立即引起了金融界、產業界、風投界,也就是各路資本的極大關注。很多人覺得奇怪,因為在疫情之下,其他各類公司大部分都半死不活,而Roblox公司怎么會一枝獨秀、快速翻番呢?追尋之下,人們驚奇地發現,主要是因為它號稱自己是一家元宇宙公司。
等到2021年10月,世界著名的Facebook公司,突然宣布將公司名稱從“Facebook”改名為“Meta”,這又讓人大為驚訝。一開始,自媒體里編出這么一個笑話,說扎克伯格(Mark Elliot Zuckerberg)覺得“Facebook”名稱不吉利,因為中文的諧音是“非死不可”,這可能預示公司沒法基業長青,遲早必死,所以他將公司改名為“Meta”,諧音為“滅它”,即滅了其他所有競爭對手。后來人們才發現,其實根本就不是這么回事,改名的主要原因是扎克伯格看出了信息社會的未來發展以及數據技術的未來走向。Facebook過去的主要業務是網絡社交,就像我們的騰訊一樣。但是,網絡社交業務現在差不多已經走到了盡頭。社交的未來是什么?公司未來將向何處發展?Roblox啟發了扎克伯格,他意識到公司的未來方向應該是走向元宇宙。為了表示自己的決心,即公司未來要從網絡社交的領導者轉向未來元宇宙時代的領導者,所以他決定對公司進行改名。一個用了二十年左右,已經譽滿全球的公司名稱,要重新改名,這是下了多大的決心!從改名中我們可以看出,扎克伯格決心要占領元宇宙這個未來領域。
我們的信息社會朝著哪個方向發展?Facebook的參與和改名,讓大家突然之間意識到,原來它正朝著建構元宇宙這方向發展而去。元宇宙時代已經來臨,或者說元宇宙革命即將發生[2]。元宇宙究竟是一種什么新技術?不少人研究后發現,它并沒有什么實質性的新東西。那為什么這個時候要提出元宇宙這個新詞?為什么要用“宇宙”這個詞來命名?雖然加了個“元”字,但它畢竟定位為“宇宙”,因為它的落腳點是在“宇宙”這個詞上。我們過去的信息新技術,比如大數據、人工智能、VR技術等,雖然都號稱是革命性的技術變革,但它們最起碼都沒有搭上“宇宙”這趟大車。如今的元宇宙直接與宇宙掛上了鉤,竟敢直接用宇宙來命名。
元宇宙這個詞究竟是怎么來的?為什么Roblox和Facebook都要用這個詞?追溯起來,這個詞與以下四個方面密切相關:一是科幻小說,二是科幻電影,三是電子游戲,四是哲學理念。首先,最早催生元宇宙的是科幻小說。科幻小說家阿西莫夫(Isaac Asimov)在他的系列機器人科幻小說中就曾經幻想過人與機器融合的未來世界,特別是在《神們自己》這部小說中就描寫了未來人類在“電子通道”這個平行宇宙中生活的情景。1984年,威廉·吉布森(William Ford Gibson)出版了科幻小說《神經漫游者》,提出了賽博格的概念。但是跟元宇宙最直接相關的是尼爾·斯蒂芬森(Neal Stephenson)的科幻小說《雪崩》,這部科幻小說第一次提出了元宇宙(Metaverse)這個新詞[3]。其次,催生元宇宙的還有科幻電影。其中有幾部特別出名的電影,如《創戰紀》《黑客帝國》《頭號玩家》等,它們對元宇宙這個詞有著重要的催化作用。再次,電子游戲對元宇宙的提出也起了重大作用。我們以前總把游戲當作一種純粹的娛樂,而且是作為玩物喪志的一個標志,但事實并不完全是這樣,比如《堡壘之夜》《我的世界》等游戲就對元宇宙這個理念起了重要的催生作用。最后,哲學對元宇宙的提出也功不可沒。例如,我國陸王心學創始人陸九淵、王陽明早就提出了“我心即宇宙,宇宙即我心”的哲學思想,把人的心靈世界跟宇宙萬物關聯在一起,在哲學上提出了“天人合一”的理想和愿景。
美國的Facebook已改名為Meta,而國內的騰訊也迅速跟進。其實,騰訊很早就認識到信息整合的趨向,曾經提出過全真互聯網的概念來概括這種未來趨向,可惜沒有被大眾所接受,所以并未全面推廣開來,而元宇宙這個概念卻迅速得到了傳播和接受。Facebook、騰訊、阿里巴巴這些新型公司一直難以定位自己究竟是什么類型、什么性質的公司,大數據提出之后,他們認為自己是大數據公司,人工智能再火之后,他們又認為自己是人工智能公司,但這些定位好像都沒有正確定位他們的性質。元宇宙概念提出后,他們終于認識到,他們都是元宇宙公司。
現在,風投行業的很多人都向元宇宙企業,或者是元宇宙概念股投資,希望在元宇宙這里尋找到商機。雖然國內有不少人反對,認為他們就是一些投機和炒作,但2022年上半年,國家已經公布了《中國元宇宙白皮書》[4],這就意味著我們國家對元宇宙這個概念或理念的承認,也意味著對元宇宙時代來臨的接受。我國已經正式布局元宇宙,與世界發達國家在先進數據技術上實現同頻共振、同步發展。因此,我們希望在元宇宙這個革命浪潮當中有中國的聲音,我們要成為元宇宙時代的弄潮者、引領者。
在學術界,元宇宙也開始引起了廣泛的關注。學術界最熱鬧、接受最快的當屬新聞傳播界。新聞傳播研究的幾位學者,例如清華大學的沈陽、北京師范大學的喻國明,對元宇宙這個詞起了很大的推波助瀾的作用。我國哲學界對元宇宙的認可度似乎還不高,以至于有些學者寫詩諷刺元宇宙,或著書撰文批判元宇宙,目前還只有少部分學者比較肯定地認可元宇宙。其實,元宇宙不僅僅是一個新概念,更為重要的是它意味著一個技術新時代的來臨,因此有必要從哲學層面上進行關注和研究,對元宇宙的宇宙觀、本體論、認識論等層面展開全面的研究。科技哲學應該對元宇宙做出響應,其中最首要的是必須從科技哲學視角回答元宇宙究竟是什么這個基本問題。
有人認為元宇宙是一個空概念,沒有什么新內涵和新外延,屬于概念炒作。但事實并非如此。從技術突破來說,元宇宙好像沒有什么新東西,又好像有新東西。從內涵上來說,它就是數字技術的一個集群,而從外延上來說,它包含了信息技術革命以來的所有信息新技術,特別是21世紀前后20年的數據新技術。
元宇宙這個概念來源于英文“Metaverse”,這個詞的中文翻譯先后不太一致。2018年翻譯出版《雪崩》這部科幻小說的時候,翻譯者郭澤把“Metaverse”翻譯為“超元域”,也就是說,他把“Meta”翻譯成“超”,而“Verse”(Universe)則譯為“元域”。超元域這個詞聽起來好像特別抽象,不知道它是什么意思,所以沒有得到普及。2021年,國外Metaverse熱興起之后,國內學者把它翻譯成“元宇宙”。實際上,國內早就有學者創造了“元宇宙”這個詞。早在2002年,山東社會科學院的韓民青在《哲學研究》等刊物上發表過三篇用元宇宙命名的論文[5-7]。不過他那個“元宇宙”跟我們現在所說的“元宇宙”有著本質的差別。他所說的元宇宙仍然是自然宇宙,是探討我們自然宇宙的源端和底層邏輯,屬于自然宇宙學或宇宙哲學。“Meta”這個前綴我們并不陌生,在亞里士多德(Aristotle)的《形而上學》中,我們就見識過。形而上學不就是“Metaphysics”嗎?意思是探討有形的物理現象背后或之上的一門學問。英文前綴“Meta”主要有兩種含義,一是“元”,二是“超”。所謂“元”,就是“原”或“源”,即追溯某事物的“根源”。而“超”則是“超越”某個具體的現象,或現象背后本質的東西。我們細究后就會發現,“Metaverse”并不是探討我們所生活的自然宇宙的源端,而是要超越現象的有形自然宇宙,有形之上的無形本質,即用數據構造一個自然宇宙的鏡像世界,所以這個“Meta”應該是“超”的意思。更準確地說,“Metaverse”應該是“超宇宙”,但是現在大家已經接受了“元宇宙”這個稱呼,也沒辦法再改變。
從外延來說,元宇宙只是信息革命和信息社會的延續、深入和發展,是各類信息技術綜合集成的統一愿景。20世紀60年代的信息技術革命,只提出了信息社會的概念。但提出了概念和愿景后,并不等于就已經實現,因為它是一個巨大而漫長的系統工程。信息社會只是對未來技術與社會的方向性預測,還需要大量的新技術的支持,而這只能一步步逐漸去實現。如果把信息社會比作一頭大象,我們就像摸象的盲人,一下子無法摸到大象的整體。于是,從信息革命開始,計算機、互聯網、大數據、人工智能、區塊鏈、AI、AR、VR等各種信息新技術陸續出現,它們分別從不同的側面對信息革命起到了推波助瀾的作用。我們也可以說,在一個時間段里,我們只能集中解決信息革命的某一個問題,建設信息社會的某一個方面,不可能遍地開花。這就好像盲人摸象的故事一樣,有的人摸到大腿,有的人摸到尾巴,有的人摸到耳朵,不同的盲人摸到了大象的不同部位。經過數十年信息技術的發展,我們發現信息社會這頭大象的每一個局部都被我們摸了一遍,但仍各自為政,大家都無法描繪出一個整體形象,即我覺得應該這樣,他覺得應該那樣,現在才發現大家必須把“部分”都合成起來,形成一個大象的“整體”,即信息社會的整體。
從技術來看,有人認為元宇宙并不是什么革命性的新技術,因此“元宇宙”這個詞或者說這種理念,還有必要提出來嗎?有的人更是認為這純粹就是一場商業炒作,是資本家的陰謀。他們認為,資本家在其他生意難做的時候又造一個新概念、新名詞來包裝舊技術,并通過包裝來割韭菜。元宇宙的確不是一種單獨的新技術,它并不像以往的計算機、互聯網、大數據、人工智能等信息新技術一樣,因為這些新技術都是一種單獨的新技術,具有自己的具體內涵,而元宇宙則是包括過去這些所有的信息技術,是一種技術的集群與整合[8]。也就是說,從技術構成要素來說,并沒有什么新技術,構成元宇宙的技術都是以往已經出現過的信息技術。正因如此,有些人認為它就是新瓶裝舊酒,概念的瓶子是新的,但里邊裝的技術之酒卻是舊的。換句話來說,元宇宙無非是造了一個新詞匯,構成它的技術內核都是已經有了的信息技術。于是,有人提出了批評意見,認為造一個元宇宙的新詞,沒有什么革命性的東西,沒有什么意義,甚至造這個詞都是多余的,它是一個偽概念,無非就是一種炒作罷了。
20世紀40—50年代,也就是二戰之后,數字電子技術、數字計算機先后出現。一開始它們主要用于科學計算和實時控制,但有些人意識到它們將帶來信息處理的重大變革。20世紀60年代,開始有人提出信息革命和信息社會的概念來概括這場信息革命,并認為信息社會即將來臨。后來,計算機從科學計算走向了信息處理,最為重要的是人工智能逐漸讓機器顯露出“聰明才智”,信息革命已經發生。20世紀80年代初,阿爾文·托夫勒(Alvin Toffler)及時提出了第三次浪潮的概念,并描繪了科學技術與社會的未來愿景。20世紀90年代,隨著互聯網技術的興起,有人又提出賽博空間的概念,并提出了未來數字化生存的新方式。20世紀末和21世紀初,計算機和互聯網帶來了數據規模的暴增,出現了數據挖掘、知識發現的信息再革命,于是2012年大數據的概念被正式提出,并預言大數據時代即將來臨。大數據革命之后人工智能又復興,人工智能事實上跟計算機基本上是同步的,但中間兩起兩落。第二次衰落之后,隨著大數據技術的興起,人工智能又第三次興起。后來又出現了區塊鏈技術,解決了數據的可靠性問題;VR、AR、XR等技術,解決了連接虛擬與現實的技術問題,最近又出現了非同質化通證(NFT)技術,解決了可信數字權益憑證問題。但是,就像我們前面已經說過的,這些信息新技術就像盲人摸象,摸到了信息社會這頭大象的一部分,但卻各自為政,認為自己摸到的就是大象的全部,甚至試圖以局部來代替大象的整體。雖然構成元宇宙的這些信息技術已經陸續出現了,但缺少一個將技術集成在一起的概念。
元宇宙的提出其實是十分必要的,因為我們的確到了需要一個新概念來概括一個新時代的時機。這些技術一旦集成在一起 ,就可能出現新的涌現,如1+1>2的整體效應,因此它標志著技術新時代的來臨,即元宇宙時代的來臨。20世紀60年代提出的信息社會還只認識到整個人類社會的信息化,但信息技術的實際發展早已突破了人類社會的邊界,深入到了更加遙遠的宇宙空間。也就是說,最新的數字化技術不但實現了信息技術革命和信息社會的理想,而且帶來了更加深刻的影響。因此,信息社會的概念已經難以概括當今信息技術的新發展,需要用一個具有更強概括力的新概念來描繪這種更加廣闊、深遠的未來愿景,刻畫這個數據革命的新時代,于是元宇宙的概念就應運而生。所以,元宇宙這個概念的提出不但可能,而且必要。目前,雖然爭論還很大,但是爭論歸爭論,元宇宙這個概念或者理念還是得到了廣泛而迅速的傳播。2021年被稱為元宇宙的元年,而2022年則引起了各個國家、各行各業、各門學科的關注。
為什么現在不再直接提信息社會這個詞而要造出元宇宙這樣一個新詞,除了上面我們分析的原因外,也許還有另外兩方面的原因:一是西方學者、傳播界、企業界需要創造新詞。信息社會已經被提了幾十年,再用信息社會來概括當下的創新,已然不太有沖擊力,因此需要一個新的概念來表達;二是當下的數據革命雖然是信息社會的實現和延伸,但是它的確也有新東西,即已經從社會的信息化擴展到宇宙的信息化。元宇宙這個概念突出了當下的信息革命不僅僅考慮到它對社會的影響問題,而且需要考慮對宇宙的影響,因此需要從宇宙學和宇宙哲學的視野來看這個數字化運動和數據革命了。
首先,從構詞來看元宇宙的宇宙學意義。英文構詞中的“Metaverse”是Meta+Universe的簡稱,而“Unieverse”指的就是宇宙,所以“Metaverse”的確與宇宙學密切相關。中文的“元宇宙”,從字面上就可以看出它與宇宙的關聯。“元宇宙”既然敢用“宇宙”這個詞,筆者認為它一定跟宇宙有關聯,因此必須從宇宙學和宇宙哲學視角來探討元宇宙。從目前研究元宇宙的文獻來看,似乎還沒人從宇宙學的角度來看元宇宙。
其次,從信息化的深度和廣度來看元宇宙的宇宙學意義。信息社會,主要刻畫了社會的信息化趨向和愿景。后來,隨著數字化、數據化技術的發展,信息化變成了數據化,也就是用數據來表示信息。所以,在本文中,信息、數據有時候是混用的。以前,我們主要考慮的問題是,信息將會影響到社會,我們的社會如何走向信息化,變成一個信息化的社會,所以我們把它叫作信息社會,托夫勒則把它稱為第三次浪潮。但元宇宙則將視野擴大到宇宙空間,不僅僅停留在我們人類的社會中,它還涉及我們生活的地球,我們生活的整個宇宙空間。
最后,從平行宇宙來看元宇宙的宇宙學意義。我們生活在含有太陽、地球、月亮這個自然宇宙當中。但有人認為,宇宙其實有很多,在我們生活其中的這個自然宇宙之外,還存在諸多的平行宇宙。宇宙之外有宇宙,這些宇宙之間是一種平行關系,所以叫作平行宇宙[9]。地球上有人類,也許在其他的星球,在其他的平行宇宙里,可能還有類似于人類的其他生物存在。從宇宙學,特別是平行宇宙的視角來看,當前的元宇宙該怎么來定性?它即將構成一個宇宙嗎?元宇宙真的具有宇宙學意義嗎?
馬克思主義哲學認為,世界是由物質構成的,物質是第一性的。但是,由于當時科學技術的局限,馬克思(Karl Heinrich Marx)、恩格斯(Friedrich Engels)還無法深入物質內部,探討物質構成的基本要素或基本屬性。直到“信息”被人們認識之后,我們才知道,物質也有其構成要素或基本屬性。信息論、控制論的創始人諾伯特·維納(Norbert Wiener)說:“信息就是信息,既不是物質,也不是能量。”[10]從這句話當中我們就能發現,物質具有三種基本的要素,或者說是三維屬性,即質料、能量和信息。物質的質料屬性讓物質一定占有時空,能量帶來物質的永恒運動,而信息讓我們可以認知這個世界。我們過去所關注的重點是質料、能量這兩個維度,我們基本上未關注第三個維度的信息。我們在認識這個世界的時候使用的就是信息,因為沒有信息,我們根本就不可能認識這個世界。但是,我們過去對信息本身卻沒有更深刻的認知。直到信息論創始人申農(Claude Elwood Shannon)、維納提出信息概念以后,信息才開始得到高度的重視。信息究竟怎么去表征?申農、維納等學者曾經提出過各種方法,但現在我們發現,數據是表征和測度信息的最佳手段。所以,隨著信息化的展開,人們更多提到數據和數據化,并且與信息和信息化混用。也就是說,我們可以對這個世界進行數據化,我們用數據化或者數據來刻畫信息。
現在,我們的元宇宙從宇宙學的角度來看究竟是一個什么東西呢?從馬克思主義的觀點來看,元宇宙就是我們這個自然宇宙的信息映射,是自然宇宙的信息重構,是我們人類用數字信息的方式所構建的一個平行宇宙,可以稱之為數字平行宇宙,簡稱為數字宇宙[11]。
事實上,人類一直以來都在試圖為自然宇宙建造一個人造平行宇宙,就像一座巴別通天塔。一方面,它可以刻畫和認識自然宇宙;另一方面,它可以反映人類的創新創造能力。從古代就開始了人造宇宙的建造,只是由于科學技術尚沒有數字化手段,于是借用模擬或者叫物理的手段來建造這個平行宇宙。例如:古人很早就開始在巖壁上涂涂畫畫,試圖用圖畫的形式反映各種自然現象,或者反映人類的各種創造性想象。后來有了語言文字后,開始用語言、文字來建構平行宇宙。聲音、圖像也成了人類建造平行宇宙的重要手段,而且更加形象、生動。但是,利用模擬性的物理手段所建造的人造宇宙難以精準映射自然宇宙,物理信息在采集、存儲、傳遞和處理的過程中容易信息失真,更為重要的是難以做到沉浸、互動和共享,因此這個模擬式平行宇宙建造得一直不夠完美,于是也就一直沒有上升到宇宙的視野來看待人類一直以來對自然宇宙的認知、建構以及隱含其中的人類自身的創造活動。
隨著數字時代的來臨,數字化技術可以將自然宇宙全部數據化,把自然宇宙投影為一個數字宇宙。例如:數字孿生技術可以將自然萬物像照鏡子一樣,變成一個自然萬物的鏡像世界,而智能感知技術則可以將包括人類思想、情感、行為在內的萬事萬物轉換為數據。數字化技術把萬物數據化,本質上就是將原子世界投影為比特世界,而比特數據又可以便捷地上傳到云端,聚集一起,形成了一鍋由比特數據構成的“湯”,我們可以稱之為“數據之湯”,這是構成數字宇宙的宇宙之湯。西方哲學一般都是主客二分,而中國哲學則打破這種主客二分,認為萬物一體。哲學家張世英更是用“場論”來描述天人合一[12]。如今的萬物數據化以及數字宇宙的形成,萬物都以數據的形式聚集一起,形成數據之湯,真正從技術上實現了中國哲學天人合一、萬物一體的哲學理想。
由此我們可以看出,元宇宙就是在自然宇宙之外,又造了一個數字宇宙來反映、刻畫我們的自然宇宙。更為重要的是,我們還可以通過技術,比如:通過VR、AR、XR把這兩個宇宙連接起來。通過這些技術,我們可以走進這個人造的數字宇宙當中,實現沉浸、互動和共享。所以,從宇宙學的角度來看,我們這個元宇宙就是在自然宇宙之外又人造了一個數字平行宇宙。從宇宙哲學來說,我們從生活的單一自然宇宙,變成了雙重宇宙,即一個是自然宇宙,一個與自然宇宙相映射的數字宇宙。從構成上來說,元宇宙包括自然宇宙、數字宇宙以及連接自然宇宙與數據宇宙的數字橋梁,但我們一般把元宇宙簡化理解為數字宇宙及其數字橋梁。
我們知道,馬克思主義認為世界是由物質構成的,而物質的長期演化又出現了意識。物質和意識之間是原型和映射的關系,或者說物質是基礎,而意識是人類大腦對物質世界的能動反映。事實上,用計算機的語言來說,物質與意識之間有點類似于計算機的硬件和軟件,我們可以說這個世界由硬件和軟件兩者構成。我們的自然宇宙,即物質的宇宙相當于計算機系統的硬件。但是,它的軟件系統在哪里呢?我們知道,作為人類軟件的意識其實是物質世界的映射,也是人腦的機能。人類為什么這么聰明?就是因為我們人類除了物質的身體之外,還有心或腦。我們的大腦能產生意識,有了大腦我們才能夠反映、刻畫和思考這個自然世界。但是,我們生活的自然宇宙,如果將其類比成一個人,那么它好像只有身,而沒有心,或者說只有身體而沒有大腦。我們現在所努力建構的元宇宙是什么?其實就是給作為宇宙之身的自然宇宙智造一個能反映、會思考的大腦,即數字宇宙大腦[13]。
為了智造宇宙大腦,我們就需要一系列的數字技術,包括各種硬件技術和智能算法,以及作為映射、鏡像的數據。從本質上來說,人類的大腦其實也就是一個數據處理系統,包括生理性的大腦及其作為反映世界的數據。利用數字技術對自然宇宙,包括人類大腦進行數字化,然后將數據聚集一塊,而人工智能技術對集成、聚集一起的大數據進行加工、處理并發現數據算法,由此產生出智慧,所以我們也可將其稱為智慧宇宙。
近年來,我們不少城市開始了城市大腦和智慧城市的建設。這種城市大腦、智慧城市是我們人類大腦的外化和放大,在城市的尺度內賦予城市以一定的智能、智慧,也就是說城市大腦、智慧城市建設把人類大腦的外化和放大局限于城市的范圍內。我們把這個范圍再擴大,將其擴大到宇宙這么巨大的范圍,那不就成了宇宙大腦、智慧宇宙建設嗎?所以,元宇宙就是將人類的大腦從城市大腦、智慧城市建設再放大到宇宙的層次,即為自然宇宙智造宇宙大腦,讓自然宇宙智慧化,從而成為智慧宇宙。也可以說,宇宙大腦是人腦智慧的數據化并聚集成數字宇宙,因此宇宙大腦是人腦智慧的集成和放大。這樣,通過元宇宙建設,自然宇宙就被人類安裝了宇宙級別的超級大腦。在數字平行宇宙中,數據聚體一起而形成數據之湯,數據之間相互作用而形成智慧。就像人的大腦一樣,宇宙大腦最終也許會慢慢具有思維能力,因為它將逐漸具備數據采集、存儲、加工,發現和創新的能力,甚至可能出現宇宙意識。
眾所周知,我們的大腦能動地反映物質世界,并通過處理來自物質世界的信息而產生意識并逐漸形成智慧。人的意識一旦形成就具有一定的獨立性,可以自由想象和自由創造。通過數字技術將自然宇宙中所有數據聚集在一起而形成的數字平行宇宙,我們說它類似于人類利用數字技術給自然宇宙智造的宇宙大腦。作為自然宇宙的數字映射,宇宙大腦能反映整個自然宇宙,而且數據的聚集及其相互作用就可能涌現出類似于人的意識能力。作為自然宇宙的數字映射世界,一方面它依賴于自然宇宙,另一方面,它又具有相對的獨立性,因此形成數字化的自由王國,而在這個數據王國里,各類主體可以自由想象、自由創造,盡情發揮創新創造能力,并涌現出各種前所未有的創意世界。這是一個自由意識的王國,一個盡情想象的王國,我們可以仿照烏托邦的名字而將其稱意托邦,英文名字可以叫作“Itopia”,即“Idea-topia”[14]。這個意托邦王國就是一個放大到宇宙尺度的自由意識王國,也是宇宙大腦的功能。在意托邦世界里,以往看不見摸不著的人類意識,通過數據、智能、虛擬等手段實現數據化、可視化。
中國哲學認為,萬物并不是完全的主體、客體關系,而是萬物在場,天人合一。但以往中國哲學一直停留在哲學的理想當中,缺乏實踐和可視路徑。元宇宙的建構,特別是意托邦的涌現,為中國哲學的萬物一體、天人合一提供了技術實現的路徑。通過元宇宙技術,自然宇宙中的萬物,包括人的思想、情感、意志、行為等,都被數據化并成為建構數字宇宙的要素。也就是說,宇宙萬物皆被映射到數字宇宙的數據空間,萬物皆成為數字宇宙的數據之湯,并共同存在于數據宇宙空間中,這是用技術手段實現了中國哲學萬物一體、天人合一的哲學理想。
西方哲學把世界分為主體和客體,這就是所謂的主客二分、兩界分離。客體世界遵從自身的運行規律,即客觀規律,是一個必然王國;而人作為主體則具有自由意志,是一個自由王國。哲學家康德(Immanuel Kant)的三大批判中的《純粹理性批判》論證了客觀世界的必然性,而《實踐理性批判》則論證了人的自由本質,他的第三批判,即《判斷力批判》則試圖成為將必然王國和自由王國聯系起來的橋梁,但是他覺得這個橋梁難以擔此重任,因此他認為必然和自由兩個王國仍然是楚河漢界,也就是他所說的頭頂上的星空和心中的道德律。元宇宙時代的來臨則可能用技術的手段實現必然和自由的嫁接,因為自然宇宙是一個必然王國,而數字宇宙是一個意托邦的自由王國,而虛擬現實、增強現實等技術則可以實現沉浸、體驗、互動的功能,將這兩個王國用技術實現連接。
隨著數字化技術的發展,人類思想的認識工具和認識方法發生了重大的變化,因為數字化技術可以將人類的思想轉換為可量化、可視化、可沉浸的變量。意托邦世界就有點像我們的大腦,大腦里的思想可以海闊天空、可以自由創造、可以幻想猜想、可以超越我們的生活世界,不甘于受到各種各樣的約束,比如自然界的規律、社會的法律法規和倫理道德的束縛。例如,我們雖然已經身處現代社會,早已告別了封建帝王時代,但如果你想體驗一下帝王的生活日常,元宇宙就可以實現你的這個理想,你可以在數字宇宙中扮演虛擬角色,體驗呼風喚雨的權力巔峰。人類的思想具有超越現實的強大想象能力、超越能力、創造能力,這也就是所謂的生活不僅有眼前的茍且,還有詩和遠方。只可惜這種能力難以描述、難以學習、難以交流,更為重要的是難以像其他物理現象、物理變量一樣通過實驗室來進行觀察和重復研究。但是,元宇宙時代的來臨,數字宇宙的形成,使得我們可以將萬物進行數字映射而形成數字世界,宇宙萬物的數據都存在于這個數字宇宙之中。因此,未來的科學研究,有可能變成數字宇宙世界的數據挖掘、數據算法、數據建模、數據仿真,特別是可以進行各種多維、沉浸、交互的仿真和體驗,因此元宇宙是一個巨大的數字創新實驗室。
有了元宇宙這個數字創新實驗室,人類的思想行為就可以在這個數字實驗室里進行數據實驗,人文社會科學就有了類似于自然科學實驗室的人類思想實驗室。我們已經說過,數字宇宙是一個意托邦王國,就像人的自由意志一樣,可以放飛理想、自由想象和創新創造。意托邦究竟是什么?其實,這個“意”就是意識。我們人類的思想實際上也是一種數據,當外部世界的事物映射到我們的大腦,我們的大腦就可以把外部事物轉化為數據,這些數據的聚集、處理和相互作用,就可能產生出我們稱之為知識的東西,各種知識的聚集、交互作用也可能涌現出所謂的智慧。人類思想的涌現是一個極其復雜的過程,因此凡事只要有人的參與就變得復雜。更為重要的是,人的思想還是一個看不見、摸不著的東西,雖然有的時候我們可以通過語言來表達,通過文字進行描述。但是,這些語言或文字所能描述的思想是否真實,我們一般很難做出判斷。我們常說,我們不是別人肚子里的蛔蟲,因為我們經常都不知道別人究竟是怎么思想的,我們只能做一些猜測而已。
有了元宇宙這個數字創新實驗室,我們就可以在這個數字化的實驗室里進行創新創造,甚至進行神話、宗教所宣稱的創世造物這類以往難以進行的創新實踐。我們的自然宇宙世界究竟是怎么來的?世界萬物究竟是怎么造出來的?這是難以解決的千古之謎,由于解答難度太大,最后只好留給了宗教和神話。但是有了這個意托邦世界,我們就可以在意托邦世界里用數字化、仿真性的方法實現創新、創世和造物[1]204-205。現在的年輕人為什么喜歡玩電腦游戲?為什么《堡壘之夜》《我的世界》等游戲會受到廣泛歡迎?就是因為在這個游戲世界里,游戲者可以充分發揮自己的想象,用數字模塊從無到有地創造出自己的想象世界,也可以利用一些基本的要素去創造萬事萬物。不管游戲者在現實世界中的角色如何,在虛擬的游戲世界里他們可以成為王者或者創世者。
數字創世、數字造物的基礎是數據,數據是元宇宙的始基,因為元宇宙是一個比特世界。我們學哲學的人都知道,古希臘哲學家們總在猜想這個世界究竟是由什么構成的?水、火、土、氣、無限者、原子等,有形無形的東西都被猜了個遍。他們認為我們的世界就是由某一種或某幾種要素構成的,所以他們將其稱為始基。物理學告訴我們,世界是由原子、分子構成的,后來又追根到夸克,可以說是永無止境。但是,從數字的視角來看,構成世界最基本的東西就是0和1兩個數字,即所謂的比特,也就是說比特是最基本的東西,所以畢達哥拉斯(Pythagoras)認為數是萬物的始基。用數據的眼光來看世界的話,一切都是數據。
19世紀末、20世紀初,由于數理邏輯的興起,數理邏輯學家試圖把人類的自然語言變成邏輯符號,從而實現人類語言的符號化。實現符號化有什么好處呢?它可以解決語言傳遞的失真問題和邏輯推理問題。自然語言很難解決信息傳遞過程中的信息損失或信息失真問題,如果把語言符號化,那么可以實現精準傳遞和邏輯推理。科學哲學的核心問題有兩個,一是發現,二是證明。在邏輯經驗主義者看來,經驗是科學發現的源泉,邏輯是理論的論證手段。在20世紀,哲學更重視的是邏輯,也就是重視演繹推理、邏輯證明和分析,所以20世紀被稱為分析哲學的時代,后來出現語言轉向、語言哲學。可以說,分析哲學、語言哲學基本上統治了整個20世紀。但是,進入21世紀后,我們還繼續沿著分析哲學、語言哲學的路徑走下去嗎?20世紀的語言,實際上就是我們人類的自然語言。但21世紀之后,出現了從自然語言到數據語言的轉向。電子計算機、智能機器、互聯網等,各類智能機器只能識別數字語言,所以數字語言才是溝通整個世界、人機通訊的通用語言。
由于數據成了這個世界最基本的東西,成了元宇宙的始基,因此在21世紀這個元宇宙時代,我們的認知方式將發生革命性轉向[15]。第一,從認知對象來說,將從語言轉向數據:以往的科學認知對象主要是現實世界,從現實世界的現象中采集數據、發現規律。隨著元宇宙的建立,我們可以從元宇宙這個數字平行宇宙中進行數據挖掘、數據發現,所以我們科學認知的對象將從現實世界轉向數據世界。第二,從認知工具來說,將從邏輯轉向算法:20世紀的科學認知特別重視邏輯,重視各種現象之間的邏輯關系。但是,在元宇宙時代,要從海量的數據中尋找規律,主要依靠算法,通過算法工具來尋找數據之間的計算關系。第三,從認知方法來說,將從分析轉向綜合:過去我們為了認識某個對象,習慣于把它進行碎片化,把整體分解為部分。如今的大數據技術把世界變成了徹底的碎片,直至碎片化為最后的0和1兩個比特數據。在元宇宙中,為了認識事物,我們就必須將由0和1構成的數據碎片綜合起來,通過整合碎片來發現問題、發現規律。第四,從科學認知目標來說,將從科學證明走向科學發現:以往的科學哲學研究主要是科學證明的問題。不管是邏輯實證主義、波普爾(Karl Popper),還是庫恩(Thomas Samuel Kuhn),他們所做的都是科學證明的問題,即怎么檢驗、怎么證明已經被發現的命題。問題是檢驗、證明的科學命題是從哪里來的?波普爾認為不能靠歸納法,因為它不可靠,那科學發現靠什么,他認為靠大膽猜想。愛因斯坦(Albert Einstein)也曾說,科學發現沒有必然的邏輯通道,因此20世紀科學哲學沒有研究科學發現問題。波普爾的名著《科學發現的邏輯》,表面上是研究科學發現,事實上是否定了科學發現問題,只談科學證明問題。在21世紀,我們迎來了大數據革命和元宇宙時代。在這個時代里,萬物皆可數據化,整個世界皆可以轉換為數據。宇宙萬物成了數據的世界之后,我們就從這個海量數據、數據世界中通過挖掘、算法、建模之類的數據技術來發現知識。因此,科學認知應該從科學證明走向科學發現。第五,從認知結果來說,將從因果關系轉向相關關系。我們過去總是強調因果規律、因果性。在元宇宙時間里,更重要的是相關性,只要發現兩者之間有相關,就認為這兩個現象之間有一定的聯系。從數據的相關性中,我們可以發現一些有用的東西,所以只要相關就行。在元宇宙認識論看來,數據挖掘、算法、仿真、知識發現才是我們未來科學哲學重點要探討的問題。我們可以說,元宇宙這個數字創新的思想實驗室,為科學認知的數據轉向準備好了充分的實驗條件。
元宇宙的概念才剛剛提出,許多人對其理解還僅僅停留在字面意義和技術層面,因此難以深刻理解元宇宙究竟是什么,由此也造成了各種論爭。我們要真正理解元宇宙,就必須用哲學的視野來透視其哲學本質。本文從概念的內涵外延、宇宙哲學、身心哲學和認知哲學四個視角來分析元宇宙究竟是什么。從概念的內涵和外延,我們可以看清楚元宇宙的技術本質,即元宇宙無非是以往各種信息技術的綜合集成,所以元宇宙是一個信息技術群。從宇宙哲學的視角看,元宇宙是一個人造宇宙,是人類用海量數據智造出來的數字平行宇宙。從身心哲學來看,元宇宙是人類為自然宇宙智造的宇宙大腦,自然宇宙和數字平行宇宙構成了宇宙之身和宇宙之心。從認知哲學來看,元宇宙為科學認知的數據轉向提供了數據基礎,并成為人類的數字創新實驗室。所以,元宇宙是一個多面神,從不同的視角,我們可以看到它不同的面象和本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