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明康 王龍飛
《關于目前黨的政策中的幾個重要問題》(1)《關于目前黨的政策中的幾個重要問題》又稱“中央一月決定”,向各地傳達時還稱“一月指示”“一月決定”,以下為行文方便統一簡稱為“一月決定”。是一份由毛澤東起草、經中共中央擴大會議原則通過的重要文件,其意在扭轉1947年至1948年初土地改革中“左”的傾向,后來被收入《毛澤東選集》第4卷。“一月決定”在發往中央工委后引起討論,由中央工委下發基層征求意見。考慮再三,中共中央選擇以任弼時的一份講稿代為發表。雖然“一月決定”當時并未向全黨正式公開,但其成文背景、分析討論、文本表達與傳達均折射著中共在戰爭狀態下的決策模式與邏輯進路。
目前學界有關新民主主義革命時期中共具體決策的研究,成果較為豐碩。其中涉及土改決策的,亦有一些成果,例如有學者關注到1947年中共土改整黨的決策,展現了中央與地方的互動(2)徐進:《地方經驗與中央政策:1947年中共整黨決策的再考察》,《史林》2018年第4期。。還有學者梳理了抗戰勝利后中共土地政策的變化,重點關注了各中央局在土改決策中的作用(3)楊奎松:《中華人民共和國建國史研究》(一),江西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13—103頁。。上述研究均予筆者以很大啟發。不過,許多研究或因落腳點不在中共決策機制上而探討有限,或因關注長時段的決策模式變化而細節分析不足。新民主主義革命時期中共決策機制問題仍有繼續探討的必要。本文擬依據河北省檔案館部分館藏檔案及其他相關文獻資料,通過梳理中央“一月決定”及相關事件之變化脈絡,展現此時期中共中央、中央工委與各地之間的互動生態,管窺中共決策機制,以求教于方家。
討論“一月決定”前,先對1947年中央的“三委”分工作一簡要介紹。1947年國民黨實行重點進攻,胡宗南大軍壓境,中共中央及各機關遂于3月從延安撤出。撤離延安當然不代表撤出陜北,如毛澤東所說:“我們在延安住了十幾年,都一直是處在和平環境之中,現在一有戰爭就走,怎么對得起老百姓?”(4)《毛澤東傳(1893—1976)》(二),中央文獻出版社,2010年,第806頁。況且,自長征結束后中共即于陜北耕耘,熟絡地形,群眾基礎較好,因此毛澤東判斷:“這里人民、地勢均好,甚為安全。”而與此同時,全國局勢在國民黨重點進攻之下尚晦暗不明,一旦胡宗南所部數十萬軍隊涉入其他戰場,后果自是難以預料。基于以上情況,經毛澤東提議并與劉少奇等交換意見,決定“中央率數百人在陜北不動”,同胡宗南所部作周旋斗爭。(5)《只要打破胡宗南軍即可改變陜北局面》(1947年3月27日),《毛澤東軍事文集》第4卷,軍事科學出版社、中央文獻出版社,1993年,第15頁。
這是一步好棋,當然也是一步險棋。轉戰陜北的半年多中,中央一行百余人多次險象環生。危急時,胡宗南先頭部隊與中央駐地只相隔一個山頭,毛澤東等不得不冒雨借夜色向安全之地轉移(6)《毛澤東年譜(1893—1949)》下卷,中央文獻出版社,2013年,第195頁。。中共中央可能早已預見會有如此態勢,毛澤東在下決定堅守陜北時即已意識到中央應分頭行動,以防一招不慎而使中共中央陷入險境。3月29日,中央在棗林溝召開擴大會議,決定首腦機關分設中央、工委,分工負責中央工作。中央,由毛澤東、周恩來、任弼時主持,仍留陜北,擔負中央軍委工作并負責指揮全國的解放戰爭,亦稱前委。(7)《在歷史巨人身邊——師哲回憶錄》,中央文獻出版社,1991年,第340頁。工委,即中央工作委員會,由劉少奇、朱德等組成,負責“中央委托之工作”,撤出陜北后“經五臺往太行”疏散(8)《毛澤東、任弼時關于組織中共中央工作委員會給賀龍轉周恩來的電報》(1947年3月30日),中共中央文獻研究室、中央檔案館編:《建黨以來重要文獻選編(1921—1949)》第24冊,中央文獻出版社,2011年,第128頁;《中共中央關于暫時放棄延安和保衛陜甘寧邊區的兩個文件》(1947年4月9日),《毛澤東選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1221頁。。4月11日,中共中央又決定成立中央后方委員會,由葉劍英、楊尚昆等組成,駐扎山西臨縣,統籌領導中央后勤工作。后委并不是由中央首腦機關析出,自是無法承繼中央面向全局的決策權。
“三委”分工下,中共中央書記處五人一分為二。留在陜北的毛澤東等人以軍事工作為中心,通過精簡中央機關,僅留最必要的人員隨中央行動,以保持靈活姿態同敵“兜圈子、扭辮子”(9)《任弼時傳》(下),中央文獻出版社,2014年,第754頁。。前往太行組織工委的一行人則規模龐大,至7月方才輾轉全部到達河北(10)去往太行參加中央工委工作的有中央組織部、中央宣傳部、中央社會部、黨校、政治部、青委、三局、機要、衛生部、解放社、軍委總供給部及中央領導隨行人員約1300人。參見《葉劍英、楊尚昆關于中央機關人員安排安置情況的報告》(1947年4月18日),中央檔案館等編:《中共中央在西柏坡》,海天出版社,1998年,第59—60頁。。當月,即成立中央工作委員會,開始承擔陜北中央并無條件承擔之工作,主要是“領導全國群運、土改和建設根據地”(11)《在歷史巨人身邊——師哲回憶錄》,第340頁。。工委在中央領導下開展中央委托之工作,并對中央負責。比如,工委在去電中央時多用“請示”“報告”,中央在答復時也多用“批準”和“指示”。因此,中央負責判斷局勢、確定形勢、謀劃全局、指揮戰爭,工委在土地改革等幾個具體方面領導工作、探索經驗。
組織召開全國土地會議是工委日程上的首要工作之一(12)《各戰場形勢和中工委今后六個月內的工作》(1947年6月14日),《毛澤東軍事文集》第4卷,第102頁。。全國土地會議在工委成立后不久即于河北建屏(今平山縣)召開,前后歷時近兩個月,于9月13日正式通過《中國土地法大綱》。10月10日,中央正式批準實行《中國土地法大綱》,并表示:“中國共產黨中央委員會完全同意這個土地法大綱,并予以公布。”(13)《中國共產黨中央委員會關于公布中國土地法大綱的決議》(1947年10月10日),中央檔案館編:《中共中央文件選集》第16冊,中共中央黨校出版社,1992年,第546—547頁。然而,土改中“左”的傾向早在全國土地會議召開前即已蔓延,會議通過的大綱中關于全面平分土地的要求反而進一步助長了“左”的苗頭。全國土地會議后,土地改革中“左”的傾向進一步發展。
正當工委忙于領導各地土改之時,全國戰事也急速變化。1947年七八月間,以劉鄧大軍南下中原并一路挺進大別山為代表,揭開了解放軍戰略進攻的序幕。處于陜北的中央不僅要應付胡宗南的圍追堵截,還要兼顧指揮全國的軍事作戰。如此局面下,中央可謂分身乏術,因此毛澤東在1947年后半年不得不“很少再顧及土改問題”(14)楊奎松:《中華人民共和國建國史研究》(一),第38頁。。藉此之故,工委自然而然地承擔起具體領導全國土地改革的責任。所以,此時期包括《中國土地法大綱》在內的一系列土改指示,多是由工委代為起草、經中央修改批示后才施行全國。
11月,隨著陜北和全國戰局的大為好轉,中央結束了半年多的鞍馬勞頓,于22日遷入陜北米脂縣楊家溝村并在此駐足三個多月。安定的居住環境與較和緩的戰況使得毛澤東有更多精力關注土改。在進行了一段時間的調查研究,并聽取了任弼時關于各區土改情況的匯報后,毛澤東敏銳地發現“黨內的‘左’的傾向正在抬頭”(15)《毛澤東傳(1893—1976)》(二),第831頁。。之后,毛澤東同任弼時找出在江西蘇區時制定的《怎樣分析農村階級》與《關于土地斗爭中一些問題的決定》兩份文件并發給全黨,以指導土地改革循正軌前進(16)《中央關于劃階級問題指示電》(1947年11月29日),河北省檔案館藏,檔案號572-1-143-1。。
為分析局勢并討論下一步行動計劃,中央決定于12月25日至28日在楊家溝召開擴大會議。因在12月召開,此次會議一般稱“十二月會議”。因戰爭形勢與山川隔絕,工委及晉察冀等中央局并無條件派人與會,中央只是就近召集了西北局和晉綏分局的部分負責人與會。會議正式開始前,與會者自7日至24日連續召開了18天的預備會議。預備會議分政治、軍事、土改三個小組,與會者各自選組討論并就一些問題交換意見。
其實,各地領導人在土改中“左”的傾向日趨明顯時,就已經注意到這些問題。比如,時任西北局書記的習仲勛早已開始反思陜甘寧的激進土改,他一面“嚴肅批評了這種錯誤做法”,一面“苦苦思索著應對這一新形勢的妙計良策”(17)《習仲勛傳》上卷,中央文獻出版社,2013年,第538頁。。在參加任弼時主持的土改小組討論時,習仲勛、李井泉等依照自己了解的情況指出了各地的激進土改問題。這些發言被與會者聯系到歷史上的“左”傾問題,引起參會者的共鳴。葉劍英說:“我們并不是沒自己被孤立的可能。只有正確地執行聯合中農、聯合中小資產階級的政策,才可避免。”(18)《謝覺哉日記》下卷,人民出版社,1984年,第1176頁。在有機會與毛澤東當面談話時,習仲勛、李井泉等人細致敘述了各地土地改革中“左”的發展形勢。毛澤東沒有貿然發表自己的意見,他對習仲勛說:“一個人的經驗是狹隘的,它受時間、地點、條件的限制,要使經驗上升到理論,就得學習。只憑老經驗辦事,不能適應新形勢。”(19)《紅日照亮了陜甘高原》(1978年12月20日),《習仲勛文集》上卷,中共黨史出版社,2013年,第434頁。
12月25日,中央擴大會議正式召開。毛澤東首先在會上講話,主講敵我形勢、統一戰線和英美關系,其中只部分談及土地改革。他表示要“在土改、整黨工作中反對右的傾向”,同時“也要反對‘左’的傾向”,“對同中農有關系的事一定要征求中農的同意”(20)《在楊家溝中共中央擴大會議上的講話》(1947年12月25日、28日),《毛澤東文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1993年,第331、332頁。。毛澤東的大會書面報告《目前形勢和我們的任務》經討論后通過,并向全黨公開。可以說,毛澤東在大會報告中的很多說法,在之前的官方文件甚至是在“五四指示”中就已經表達過了。(21)參見〔美〕胡素珊著,啟蒙編譯所譯:《中國的內戰:1945—1949年的政治斗爭》,當代中國出版社,2017年,第308頁。由此可以看出,雖然已經了解到很多信息,但毛澤東此時對土改“左”傾問題仍保持著比較克制的態度。
但是,對于“左”的批評很快便不是“一個人的經驗”了。27日,任弼時在大會發言,比較直接地指出土改中存在比較嚴重的“左”的偏向,并批評說:“問題就是侵犯中農利益,認中農為富農,排斥中農,不吸收中農參加農會等。”(22)《任弼時傳》(下),第792頁。然后,他就運動中在財產處理、政治權利與斗爭分寸等方面出現的一系列“左”的偏向提出糾偏辦法。緊接著,習仲勛、李井泉等中央局和地方局負責人紛紛就“左”傾問題發言。“發言的同志都特別強調土改中要注意政策,防止重復江西蘇維埃時期的錯誤。”(23)《陸定一傳》,中共黨史出版社,1999年,第367頁。江西蘇區時,在王明“左”傾路線影響下以批評“富農路線”為代表,直接“改變了正確的黨的領導和軍事領導”,造成了嚴重后果(24)《關于若干歷史問題的決議》(1945年4月20日),《毛澤東選集》第3卷,第967頁。。
會議于28日結束時,毛澤東作總結發言。他特別指出,此次大會上,“陜甘寧和晉綏兩個區域的負責同志講話講得很好,很令人滿意,說明他們政治上已經成熟了”,并表示:“我們這次會議要解決的新的問題,是在中農、中小資產階級和黨外人士問題上新出現的‘左’的偏向”(25)《在楊家溝中共中央擴大會議上的講話》(1947年12月25日、28日),《毛澤東文集》第4卷,第334頁。。值得強調的是,處理“左”傾乃至土改并不是十二月會議最開始的核心議題,土改也只占據了毛澤東書面報告的一小部分。解決土改中“左”傾問題的要求使得會議發生轉向,會議通過的《中共中央十二月會議的決議》(以下簡稱“十二月會議決議”)也成為一份以解決“左”的傾向為主題的中央文件。
這份決議在提到傾向問題時明確指出:“土地改革中在群眾尚未發動及尚未認真展開斗爭的地方必須反對右傾;在群眾已經發動及已經認真展開斗爭的地方必須防止左傾。”(26)《中共中央十二月會議的決議》(1947年12月),《中共中央在西柏坡》,第280頁。之后,決議圍繞中農、工商業、開明紳士、新富農、成分劃訂、地富區別及打殺人等方面的“左”的問題指出了正確的處理路線,以糾正“左”傾。決議在提到“在我黨與國民黨破裂時期,主要危險是左傾機會主義”時,特地指出“這一點不應向全黨宣布,只由中央及中央局分局掌握著就好了”。(27)《中共中央十二月會議的決議》(1947年12月),《中共中央在西柏坡》,第280頁。因此,十二月會議決議中關于“左”傾機會主義是黨內傾向主要危險的判斷,并不在向全黨公布的計劃之內。中共中央于1948年1月發出了《關于一九四七年十二月中央會議決議事項的通知》(28)《關于目前國際形勢的幾點估計》(1946年4月),《毛澤東選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1185頁。,因此,十二月會議決議也應于1月送至了工委及各中央局分局。如此才有工委在2月召開擴大會議,正式討論十二月會議決議(29)《在中央工作委員會擴大會議上關于討論中央十二月會議的決議的總結(摘要)》(1948年2月),中國人民解放軍政治學院黨史教研室編:《中共黨史參考資料》第18冊,1979年印行,第346頁。。
十二月會議后,各地負責人隨即開始動手糾偏。1948年1月2日,習仲勛主持召開分區黨、政、軍、土改工作團員會議,他在會上強調:“應注意糾正在劃分階級時,把中農訂成富農的過‘左’傾向。”(30)《西北局習仲勛同志下鄉檢查土改》,《冀熱察導報》1948年1月17日。習仲勛召集土改工作團員進行調查研究,發現此時“左”的偏向可能較十二月會議前更為嚴重。時任綏德專員楊和亭回憶,1月4日他收到義合、延家川幾位農民的反映,稱兩地土改比較偏激,便向習仲勛作了匯報(31)《“分田分地真忙”——綏德分區土地改革紀事》,陜西省延安精神研究會編:《紅日照陜北:楊和亭回憶文集》,1996年印行,第168—169頁。。當日,習仲勛致信西北局和中央,信中強調:土地革命時的老區(32)習仲勛提到的老區指的是蘇維埃時期由中共領導建立了根據地的地區,與中央之后劃定的老區、新區的標準并不一致。中農多,貧雇農與地富少,“若以一般概念進行老區土改”,易發生“制造斗爭,脫離群眾”的情況,且斗爭手段“過激”,“必犯原則錯誤”(33)《習仲勛關于綏屬土改中的幾個問題的報告》(1948年1月4日),河北省檔案館藏,檔案號3-1-31-18。。8日,習仲勛再度致信西北局,匯報了子洲縣的斗爭情況。雖不知該信是否轉送到毛澤東手中,但劉少奇看到了此信。劉少奇看后批示:“留交中央各同志閱。中央已閱。”(34)《習仲勛傳》上卷,第547—548頁。9日,毛澤東批閱習仲勛4日來信:“完全同意仲勛同志所提各項意見”,“務使邊區土改工作循正軌進行,少犯錯誤”(35)《毛澤東對習仲勛關于檢查綏屬各縣土地改革情況的報告的批示》(1948年1月9日),《中共黨史參考資料》第18冊,第363頁。。
李井泉等與會人員回到各邊區后,也開始糾偏。1月13日,晉綏分局發出《關于改正錯訂成分與團結中農的指示》《關于保護工商業的指示》,明確指出:由于劃分階級標準不明確,部分人被錯劃、錯訂為地主、富農,劃分階級應以剝削關系為唯一標準。毛澤東后來在晉綏干部會議上說:“晉綏分局在今年一月采取了糾正‘左’的偏向的適當的步驟”,并強調“這個步驟是在分局同志參加中央十二月會議回來以后實行的”(36)《在晉綏干部會議上的講話》(1948年4月1日),《毛澤東選集》第4卷,第1310頁。。
研究土改已有時日的任弼時此刻則在準備一件事——在西北解放軍前委高干會上的講稿。1月12日,任弼時在高干會上作了報告。這份報告全篇圍繞土改糾偏,主要參考了他先前調查晉綏興縣蔡家崖村的材料。相較于十二月會議決議,任弼時的報告對土改中“左”的偏向批評得更為嚴厲。任弼時的報告不僅重申了他在十二月會議上的態度,即錯訂成分、侵犯中農、排斥中農、“關門主義”等偏向“必須堅決糾正”,否則“就會使自己陷于孤立,使革命趨于失敗”(37)《土地改革中的幾個問題》(1948年1月12日),中國人民解放軍政治學院黨史教研室編:《中共黨史參考資料》第11冊,1979年印行,第104頁。。此外,任弼時還針對劃分階級標準,對待地主、工商業者、知識分子和開明紳士的態度,以及打殺人問題指明了正確做法。
毛澤東在審閱任弼時的報告時還加寫了一部分內容:“這是一個極端重大的問題,必須引起全黨同志的注意。”同時他要求:“一切解放區的領導同志們及所有從事土地改革工作的同志們,均必須嚴肅地檢查這個劃成分的問題,公開地明確地改正自己所犯的錯誤。”(38)《把打擊面放在真正的封建剝削階級范圍內》(1948年1月),《毛澤東文集》第5卷,人民出版社,1996年,第11—12頁。毛澤東還特別指出:“這些侵犯中農利益,不照顧中農,排斥中農的傾向是非常危險的,是一種反馬列主義的極端的‘左’傾冒險主義傾向。”(39)《毛澤東年譜》指出這句話是由毛澤東加寫在任弼時報告中的,但收錄在《毛澤東文集》中的毛澤東所加寫的《把打擊面放在真正的封建剝削階級范圍內》中沒有這句話,這里采信版本更新的《毛澤東年譜》。參見《毛澤東年譜(1893—1949)》下卷,第265頁;《把打擊面放在真正的封建剝削階級范圍內》(1948年1月),《毛澤東文集》第5卷,第11—14頁。隨后,毛澤東批示:“由新華社轉播全國各地,立即在一切報紙上公開發表,并印小冊子。”(40)《任弼時傳》(下),第800頁。按:值得注意的是,雖然毛澤東作了這樣的批示,但各地報紙直到3月底才將報告刊登出來,如《晉察冀日報》《晉綏日報》于3月27日刊登,《人民日報》于3月28日刊登。個中原由,有待進一步探究。這些內容是毛澤東自十二月會議以來,首次明確地表達對土地改革中“左”的偏向的看法。收到任弼時署名的報告后,各地并不清楚哪些為毛澤東所加寫內容,而這些內容確實又使報告對“左”的偏向的批評更嚴厲了一分。
十二月會議期間,工委曾送來由劉少奇起草的《中共中央關于執行中國土地法大綱的指示(草案)》。1月6日,周恩來審閱了這份草案,并加寫了幾段關于糾“左”的內容,如“各地在平分土地時,如果中農不同意,則應向之讓步,一切排斥中農的過左傾向是非常危險的”,這是對《目前形勢和我們的任務》中的原文轉述。(41)參見《周恩來年譜(1898—1949)》下卷,中央文獻出版社,2007年,第777頁;《目前形勢和我們的任務》(1947年12月25日),《毛澤東選集》第4卷,第1251頁。
相比較之下,毛澤東的態度則更直接。14日,毛澤東就這份草案致電劉少奇表示,由于“土地會議及寫指示草案的時期著重點沒有也不應當放在這方面”,因此當面對過左問題時,“這個指示似乎有些過了時機”(42)《毛澤東年譜(1893—1949)》下卷,第267頁。。藉此,毛澤東進而指出:十二月會議研究了如何分析階級的問題,“主要目的是糾正‘左’的偏向,這些材料正由弼時及喬木整理,其中一件是怎樣分析階級及土地斗爭中一些問題的決定,不日可完成,月底可公開發表”(43)《劉少奇年譜(1898—1949)》第2卷,中央文獻出版社,2018年,第290—291頁。。這不是毛澤東唯一一次提到中央正在形成事關糾“左”的決定。15日,毛澤東在西北野戰軍前委擴大會議上再次提到新“決議”:“我們準備收集不同的意見,并且已經有了決議,不同的意見公開地講出來,什么意見都可以講。”(44)《在西北野戰軍前委擴大會議上的講話》(1948年1月15日),《毛澤東文集》第5卷,第29頁。
1月18日,中央召開擴大會議討論并原則通過由毛澤東起草的《關于目前黨的政策中的幾個重要問題》,即“一月決定”(45)《毛澤東年譜(1893—1949)》下卷,第269頁。。然而,通過比照“一月決定”和十二月會議決議就能發現,“一月決定”新內容不多。雖然有一些加寫和細節變動,但“一月決定”中的“黨內反對錯誤傾向問題”與“土地改革和群眾運動中的幾個具體政策問題”兩個最重要的部分,基本就是十二月會議決議中的相關內容。其中比較重要的變化有兩點:一是“一月決定”直接刪去了十二月會議決議中提到的“在我黨與國民黨破裂時期,主要危險是左傾機會主義。這一點不應向全黨宣布,只由中央及中央局分局掌握著就好了”一句(46)《中共中央十二月會議的決議》(1947年12月),《中共中央在西柏坡》,第280頁。。二是“一月決定”改變了十二月會議決議中“貧農團領導作用”的說法,表示貧農團起的“帶頭作用”是“團結中農和自己一道行動,而不是拋棄中農由貧雇農包辦一切”。然后“一月決定”明確批評:“‘貧雇農打江山坐江山’的口號是錯誤的。”(47)《關于目前黨的政策中的幾個重要問題》(1948年1月18日),《毛澤東選集》第4卷,第1268頁。
作為一份中央文件,刪去“主要危險是左傾機會主義”這一說法,可避免對正在進行中的土改“潑冷水”,并減少基層的不理解乃至反對。而關于貧農團的內容,明顯屬于中央對土地會議后“一切權力歸貧農團”現象的直接批評。這一內容,還呼應了習仲勛報告中提到的貧農團已被“少數積極分子”把持的情況(48)《習仲勛關于綏屬土改中的幾個問題的報告》(1948年1月4日),河北省檔案館藏,檔案號3-1-31-18。。由此可以看出,“一月決定”與十二月會議決議的關系,是前者在延續后者原則之上,進一步指明了土地改革中“左”的偏向的存在,計劃向全黨“揭蓋子”,但相較于任弼時的報告及毛澤東加寫內容,在態度上保持了一定的克制。
除“一月決定”與十二月會議決議兩者的關系外,中央所稱“原則通過”一詞也頗值得考究。政治決策上的“原則通過”,指與會者對決議中的某些細節仍有異議,但大體上沒有問題,異議部分可留后進一步修改。“一月決定”雖是毛澤東起草且承繼于十二月會議決議,但“一月決定”乃至十二月會議決議也有不夠完善之處,如針對很多“左”的偏向并未提出具體糾正辦法,甚至都未指明各地需要區分老區、半老區與新區來進行土地改革。而1947年的“三委”分工導致此時中共決策層分散各地,“一月決定”乃至十二月會議決議的整個形成過程,工委方面都未能參與其中,因此還需征求他們的意見。
巧合的是,就在1948年1月18日劉少奇也寫了一封長信給毛澤東。劉少奇在這封長信中著重指出新區的“封建勢力”仍然很強大,仍有必要將“反國民黨的民主運動與土地改革運動相結合”。而在老解放區雖“封建勢力已有極大削弱”,但“有些干部還是要去發動斗爭地主的‘高潮’”,因此使得“‘左’傾錯誤與尾巴主義成為目前主要危險”。(49)《劉少奇傳》(上),中央文獻出版社,2008年,第542、543頁。可見,劉少奇并非不清楚土改中的“左”傾情況,但是他表示土地改革中“左”的偏向主要來自于某些干部“把運動的領導權送給野心分子、流氓分子及地主富農分子”,有必要將整黨民主運動與土改結合起來。信中,劉少奇向毛澤東推薦了晉察冀平山縣的成功經驗。(50)《劉少奇年譜(1898—1949)》第2卷,第292頁。
此時,劉少奇尚未收到“一月決定”。18日,毛澤東在擴大會議后致電劉少奇稱:中央本日原則通過了“中央一月決定”,“須待征求你們意見加以修改,然后發往各地。此文件明日開始用電報發你處,收到后,請你及中工委各同志提出意見,希望能在本月內得到復電”(51)《劉少奇年譜(1898—1949)》第2卷,第293頁。。
因此,劉少奇收到“一月決定”已經是19日及之后的事情了。一份決策文件公開下發與高層內的流轉之間有多大的區別,應該毋庸多言。這封電報很明顯地透露給劉少奇一個信息,即“一月決定”或將在征求意見并修改后“發往各地”,以作公開。
如果說意在向全黨公開的“一月決定”揭了“蓋子”,那么劉少奇又是怎樣的態度?1947年12月10日,彭真在匯報晉察冀邊區土地會議時提到:“當前最主要的危險是可能產生急性病”(52)《彭真傳》第1卷,中央文獻出版社,2012年,第523頁。。劉少奇隨即指出:“今后的土改問題,在領導思想上注意防止‘左’。但不要提一般防‘左’的口號,而是當一發現有‘左’的亂子,即加以批評;如實在有地方搞得太亂,則不妨將該地運動暫停,重新檢討重新搞。”(53)《劉少奇年譜(1898—1949)》第2卷,第279頁。
雖然并不支持明確提糾“左”的口號,但從劉少奇1月18日的來信中可以看出他并不否認此時土地改革中存在“左”的偏向。可以說,劉少奇不僅注意到了“蓋子”下的偏向,還注意到了“蓋子”下的積極性。《晉察冀日報》的社論《要積極,不要犯急性病》即隱含此意。社論一方面稱:“我們要堅決反對犯急性病,反對強迫命令,反對包辦代替,反對形式主義,反對個人主義與風頭主義,反對把土改當兒戲”,另一方面又安撫道:“我們要區別干部的急性病和群眾的熱心與積極性。如果發現群眾性急,我們就要愛護并且善于發揚他們的熱情,因勢力導,推動他們,發動全體農民起來”。(54)《要積極,不要犯急性病》,《晉察冀日報》1947年12月26日。
劉少奇的想法,是在繼續推動土改運動的同時,并不否定先前的工作,而將之向正確的路徑上引導,在具體操作上進行糾“左”。簡單講,就是“高調肯定,低調糾正”,肯定該肯定的,糾正該糾正的。為此,他在1947年12月31日針對劃分階級起草了《中央工委關于糾正劃分階級上左傾錯誤的指示》,規定:“劃分階級應只有一個標準,即占有生產手段(在農村中主要是土地)與否,占有多少,及與占有關系相連帶的生產關系(剝削關系)。”(55)《中央工委關于糾正劃分階級上左傾錯誤的指示》(1947年12月31日),《中共中央在西柏坡》,第277頁。1948年1月9日,劉少奇又就老解放區土改指出:“是不能性急的,性急的結果不是形式主義,就要出亂子。”(56)《劉少奇年譜(1898—1949)》第2卷,第286—287頁。13日,劉少奇在晉察冀四地委土改匯報會上又表示:“老區的錯誤就在于主觀上硬要制造斗爭,要動富裕中農,要動工商業”,并指示:“過去‘左’了,但不要向外宣傳,叫得厲害,按新的方針做就對了”。(57)《老區土改方針》(1948年1月13日),北京師范學院政教系編:《中共黨史參考資料(民主革命時期)》下冊,內部印行,第348、349頁。
19日,習仲勛就陜甘寧邊區土改“左”傾問題再度致電毛澤東。在他看來,“由于晉綏土改‘左’的影響和義合會議潛伏的不良情緒”,陜甘寧出現了一系列斗爭擴大化等“左”的偏向(58)《習仲勛傳》上卷,第549頁。。第二天,毛澤東批轉習仲勛的報告,稱:“完全同意習仲勛同志這些意見。華北、華中各老解放區有同樣情形者,務須密切注意改正‘左’的錯誤……注意不要使下面因為糾正‘左’而誤解為不動。”(59)《毛澤東年譜(1893—1949)》下卷,第270頁。可見,毛澤東對土改中的“左”的偏向雖然也有估計,但似乎還存在著一些顧慮。
一份“原則通過”的決議,劉少奇以及工委有何意見非常重要。22日,劉少奇就“新決定”回電毛澤東。劉少奇在電文中表示,“左”的偏向固然存在,但“在發生后便立即停止,尚未發生大的惡果”。“現在提出‘左’的偏向及尾巴主義是黨內主要危險,故中央新決定發來,亦不致突然轉變為右傾。”劉少奇進一步指出,全國土地會議后的錯誤“以晉綏較嚴重”,而在土地會議前,雖也有一些地區犯過錯誤,“但早已停止”。(60)《劉少奇年譜(1898—1949)》第2卷,第293頁。
劉少奇22日的這封電報內容很短,也并不復雜,但信息十分豐富。
首先,毛澤東18日電告劉少奇“請你及中工委各同志提出意見”,但19日之后工委方收到“一月決定”,19日至22日間并未見工委有開會討論此事。因此,22日的電報可能僅是劉少奇的個人意見。劉少奇在工委尚未開會討論時即致電毛澤東表態,可以推測,他對于“一月決定”多少有些始料未及。前面提到,“一月決定”雖著重批評了一些錯誤,卻在態度上還是保持了一定的克制。態度相對克制的“一月決定”不應該會因某些內容而引起劉少奇這樣急切的解釋。劉少奇之所以急于回電,很可能是因為中央已經有計劃將“一月決定”向全黨公布,這明顯同劉少奇所一貫主張的辦法有所不同。因此,劉少奇不得不及時向中央闡明自己的態度。
其次,劉少奇22日電提到“‘左’傾及尾巴主義”,但“一月決定”并未涉及相關內容,反而是十二月會議決議、任弼時講稿以及劉少奇18日致中央的信中有近似論斷。劉少奇十分敏銳,他在23日致薄一波等的電文中再次指出:“‘左’傾錯誤及尾巴主義已成為主要危險,望在這種錯誤發生時給以適當批評,以便引導干部與群眾走向正確道路。”(61)《劉少奇關于土改整黨問題給薄一波等的指示》(1948年1月23日),《中共黨史參考資料》第18冊,第396頁。
再次,劉少奇22日電文中“亦不致突然轉變為右傾”一語有些令人費解。曾有學者指出此句似有“一語雙關”的含義,但并未解釋此雙關的表里二意到底是何指向(62)楊奎松:《中華人民共和國建國史研究》(一),第80頁。。結合此前劉少奇的態度,可作大致推測:其一應是表達劉少奇對“新決定”是否表明中央向右轉的疑問;其二應是在表達自己的態度,即中央政策或不應“突然轉變為右傾”。
同時,劉少奇在電文中表示“錯誤以晉綏較嚴重”而其他地區則不嚴重。這一說法,很可能屬于劉少奇舉出的對“向右轉”存有異議的論據。至于劉少奇為何以晉綏為例,可能也有兩個原因。其一,了解到“左”傾發生后,劉少奇就抱有“晉綏錯誤很嚴重”的認識。1947年12月18日,劉少奇曾專門去電晉綏分局批評其劃訂成分過左的情況,指出劃成分“不要聯系到很遠的歷史,更不要以今天的認識態度和思想的好壞為標準”(63)《中工委關于樹立貧雇農在土改中的領導問題給晉綏的指示》(1947年12月18日),河北省檔案館藏,檔案號572-1-152-1。。其二,中央曾在十二月會議決議中明確提及晉綏,并稱十二月會議“有陜甘寧邊區及晉綏邊區若干負責同志”參加(64)《中共中央十二月會議的決議》(1947年12月),《中共中央在西柏坡》,第278頁。。“一月決定”承繼自十二月會議決議,劉少奇在此處提及晉綏可能也有暗指十二月會議的想法。
22日,劉少奇致毛澤東的另一封電報稱,已派人至兩個縣收集對“一月決定”的意見,“三四天后可將意見電告中央”。工委方面則“除個別問題可能有若干意見提出外,一般贊成這個決定”。(65)《劉少奇年譜(1898—1949)》第2卷,第293頁。
毫無疑問,收閱了22日兩封電報的毛澤東,大概能感受到劉少奇的些許猶疑。為此,毛澤東在24日回電劉少奇稱:“為了詳盡考慮一月決定,你可召集阜平中央局諸人和中工委一道開幾天會,緩幾天復電不要緊。”(66)《毛澤東對〈關于目前黨的政策中的幾個重要問題〉的補充意見給劉少奇的信》(1948年1月24日),《建黨以來重要文獻選編(1921—1949)》第25冊,第73頁。隨電并增補新的五點內容進入“一月決定”。就在同一天,工委正式召開了關于“一月決定”的討論會議。
25日,劉少奇去電毛澤東,反饋工委討論“一月決定”的修改意見。劉少奇表示:應以是否貫徹全國土地會議決議為區分,進行個別糾偏。未貫徹地區“必須繼續切實貫徹”,已貫徹且已發動的地區必須根據“新的問題與新的偏向”,予以解決和糾正(67)《劉少奇年譜(1898—1949)》第2卷,第295頁。。劉少奇在意見中指出:“曲陽一家地主,偽裝窮人賣油條,而這次挖出數千元白洋及其他財糧。又如五臺一家地主,偽裝赤貧,并吃過政府幾次救濟糧,這次也挖出數十石糧食。”因此,必須嚴格區分受打擊對象。比如,新富農即應分兩類,對“勞動及善于經營致富的”,可“讓步不平分”;對“貪污霸占、侵吞果實、逃避勤務等方法致富的”,“恐非動不可,甚至浮財也須在退出貪污等名義下拿出一部分”。(68)《中央工委關于土改的來往電報摘編》(1948年2月),河北省檔案館藏,檔案號3-1-31-27。
對細化標準的強調,也能體現出一定的態度與傾向。可以領會到,工委對部分做法保持了默許,也在有意提醒中央實際情況非常復雜。同時,意見還表示了工委對一些激進傾向盡有掌握和了解,并已在行動。
如劉少奇1月22日所言,工委曾派人到兩個縣收集對“一月決定”的意見。這兩個縣即工委駐地建屏縣與晉察冀中央局駐地阜平縣。不過,至1月底2月初,“一月決定”向下傳達的范圍進一步擴大了。1月29日,冀中區委書記兼冀中軍區政委林鐵召開會議,向下傳達了“一月決定”的要點(69)《林鐵同志傳達中央一月指示要點及彭真同志關于開展群眾運動、工商、土地改革等工作總結的報告》(1948年1月29日),河北省檔案館藏,檔案號3-1-86-5。。2月3日,北岳區委委員、行署主任張蘇也向下屬各地委作了關于“一月決定”及中央局會議的傳達報告(70)《張蘇同志關于中央“一月決定”及中央局會議的傳達報告》(1948年2月3日),河北省檔案館藏,檔案號69-1-82-1。。關于傳達范圍擴大的原因,目前尚無材料說明。不過,傳播范圍的擴大也意味著各地所反饋的面相進一步豐富了。
在各地傳達“一月決定”之時,工委在1月31日約集晉察冀中央局的聶榮臻、彭真、黃敬、蕭克、滕代遠等人,召開了討論“一月決定”的工委擴大會議。會議自1月31日至2月2日連開三天,討論應是十分充分。
1月31日會議上,主導了晉察冀土改的彭真率先發言。彭真表示,土地會議后針對右傾的打擊雖存在失誤,但依然成果顯著。(71)《彭真年譜》第1卷,中央文獻出版社,2012年,第509頁。他說:“現在反右是有若干克服,而且差不多了;但反‘左’又可能右了,可能潑冷水,故應強調過去糾正右很對,現在糾正‘左’、防止‘左’要很好解釋,這不是根本改變方針”。“執行中央一月決定(草案),必須堅持依靠貧雇農,滿足貧雇農的土地要求;堅持徹底消滅封建制度;堅持平分土地,這是原則性,中農多余土地不經同意不得平分,這是讓步,即靈活性”。(72)《彭真傳》第1卷,第528頁。
彭真的這一說法,同劉少奇“高調肯定,低調糾正”的看法、做法不謀而合。因此,劉少奇在聽完彭真的發言后馬上表態支持,他說:“一月決定是半面向右轉步走,而不是向右轉,更不是向后轉。”“這一問題在寫一月決定時應加以特別注意,許多具體的現行正確的東西應加以肯定。”(73)《彭真傳》第1卷,第529頁。值得注意的是,劉少奇“半面向右轉步走”而非“向右轉”的判斷,同他1月22日致中央電中所提“亦不致突然轉變為右傾”前后相銜,遙相呼應。
劉少奇在會后給毛澤東的電中基本也是這個態度。劉少奇表示,針對“一月決定及子敬電(即毛澤東1月24日致劉少奇的電報——引者注)所代表的方向與目標及所提出的各項問題”,“大家都贊成”。然后,劉少奇就“一月決定”的寫法指出:“不要因為反左,又使各種右傾觀點得到復活機會”,“不要使土地會議以來在各地進行整黨與消滅封建的那股勁又松懈下來”,應繼續“貫徹土地會議決議”,以克服右傾。因此,“在寫到每一個具體問題時,還要先適當強調批評一下某些右傾觀點,然后再著重批評左傾。例如關于批評貧雇農打江山坐江山問題,須先批評不把貧雇農利益放在第一位,不切實形成貧農團的領導骨干,不以工人階級及貧雇農為領導去打江山坐江山”。(74)《中央工委關于土改的來往電報摘編》(1948年2月),河北省檔案館藏,檔案號3-1-31-27。如若不如此,必會引起基層的反彈。為證明此點,劉少奇從平山、阜平的調查材料中找出兩個例子:“將一月決定幾項內容在阜平一個區的干部會上報告后,當時若干貧農積極分子跑了,他們說:照這樣,沒什么搞頭了”;“將一月決定告知平山各區委副書記,當時大家喪氣,覺得沒搞頭了”。(75)《對中央一月決定的意見》(1948年2月3日),《中共中央在西柏坡》,第361頁。
在電報中,劉少奇又一次提到了晉綏。他表示,各地情況有所差異,“只晉綏、陜北”較嚴重,主要由于“領導上欠缺經驗與預防不夠”。太行、五臺等地因之前已發生“左”傾錯誤,并已被制止和批評,故只“晉綏、陜北某些嚴重情況,不是普遍現象”。(76)《對中央一月決定的意見》(1948年2月3日),《中共中央在西柏坡》,第360、361頁。從1月22日致中央電的“以晉綏較嚴重”變為2月3日電的“晉綏以及陜北錯誤甚于別地”,劉少奇除了可能受到習仲勛幾封信的影響外,可能還有陜北及晉綏為十二月會議及十二月會議決議提供了地方經驗的原因。
“高調肯定,低調糾正”不僅是劉少奇、彭真等人的態度,也是很多地方領導者的實際做法。張蘇在報告“一月決定”時就首先高調肯定了此前土改的成績,他表示:“大批干部下鄉進行土改,所有機關部隊都對貧雇農撐腰”;“貧雇農有了初步發動,大多數村莊有了貧農團,在村里抬了頭,鄉村中的空氣,有了重大改變”。但在涉及糾“左”的具體操作時,張蘇小心地提醒:“要根據當前任務與情況,不能亂糾”,“團結中農,不是就把貧雇農忘記了。貧雇農的利益與領導仍是要強調,不然就犯了一個更大的錯誤”。報告最后,他仍不忘聲明和警示必須注意傳達“一月決定”的方式方法:“傳達辦法,要找干部談。談時要肯定他做的成績,然后提出問題說明那件事的是非,不能下去亂加指責,潑冷水……有什么病,開什么方子,不要把一柜子藥都提出來。提問題還要講清照顧(中農)對貧雇農有什么好處,從貧雇農利益方面慢慢討論,千萬不可命令,向群眾澆冷水。”(77)《張蘇同志關于中央“一月決定”及中央局會議的傳達報告》(1948年2月3日),河北省檔案館藏,檔案號69-1-82-1。
顧慮是有道理的,劉少奇所舉平山、阜平情況也并非孤例。北岳區第五地委就總結了傳達“一月決定”后各類干部的思想動態:第一種,區(縣以下的區公所,而非北岳、太行等行署級行政區——筆者注)以上,特別是縣以上干部的反應并不強烈。第二種,區及區以下干部們就會“感到突然,情緒不高,埋怨上級指示太晚”,因之有“正月十五貼門神”“又強調劃分六、九、十啦”“雇貧農又忘了吧,不富農滿足貧雇要求啦”“好好下去還不坐著擔架回來”等等“怪話”。第三種,村貧農代表“始終沒有很好接受,情緒低落”。完縣(今河北順平縣)寨南村80個貧農團員說:“殺人白鬧兩手血,干脆打柴生產吧,再斗一輩子也翻不了身。”唐縣二區某代表開完會一定要干部一同下去,“不然他們無法對農民說”;有的叫區里給村子里寫個信帶回去好交代;某代表哭了,說:“我回去怎辦呢,這回我們弄壞了回去又該搬我們的右傾了”。完縣有的村代表表面贊成,回去不傳達,趕快分東西。(78)《中共第五地委傳達中央、中央局一月指示后分地工作給區黨委的報告》(1948年3月16日),河北省檔案館藏,檔案號84-1-6-12。
有了種種例證,劉少奇的態度以及各方的意見使得毛澤東開始重新考慮“一月決定”。因此,中央在收閱劉少奇2月3日電后很長時間內都未向工委反饋自己的看法,而是開始著手進行實際的糾偏工作。從這個角度看,毛澤東可能認可了劉少奇的做法。
2月至3月間,毛澤東與中央先后發出一系列指示,不僅直接指導了各地的糾“左”,而且形成了一系列很有分量的文件,后來僅編入《毛澤東選集》的就有6篇。2月22日,中央發出由周恩來起草、毛澤東修改的《老區半老區的土地改革與整黨工作》,作為指導不同地區進行土改和整黨的依據(79)《老區半老區的土地改革與整黨工作》(1948年2月22日),河北省檔案館編:《河北土地改革檔案史料選編》,河北人民出版社,1990年,第9頁。。2月,中央還形成了《關于土地改革中各社會階級的劃分及其待遇的規定》(80)《中共太行區黨委翻印〈中共中央關于土地改革中各社會階級的劃分及其待遇的規定〉》(1948年2月15日),河北省檔案館藏,檔案號572-1-143-3。。此文件由毛澤東、胡喬木等人起草,共25章,2萬余字,指明了階級劃分標準。此外,毛澤東還先后針對報紙宣傳、新解放區土改、土改中的工商業、開明紳士等問題作出了一系列指示,形成了中央對土改工作的全面領導(81)參見《糾正土地改革宣傳中的“左”傾錯誤》(1948年2月11日)、《新解放區土地改革要點》(1948年2月15日)、《關于工商業政策》(1948年2月27日)、《關于民族資產階級和開明紳士問題》(1948年3月1日),《毛澤東選集》第4卷,第1280、1283、1285、1287頁。。
劉少奇也沒有改變他的基本態度。在2月討論十二月會議決議的工委擴大會上,劉少奇仍舊強調:“今天‘左’傾表現在劃階級訂錯成分”,但“既要反對急性病,又要反對慢性病”(82)《在中央工作委員會擴大會議上關于討論中央十二月會議的決議的總結(摘要)》(1948年2月),《中共黨史參考資料》第18冊,第346、347頁。。2月18日,劉少奇再電毛澤東:“你前給粟裕論新區土改電及‘中央一月決定’,亦望能迅速發出。與劃階級文件同樣,這些也是必不可少的文件。缺少這些文件,就不能在一般情況下避免錯誤及走彎路。雖然有了這些文件,也還是要犯些錯誤的”(83)《劉少奇年譜(1898—1949)》第2卷,第306頁。。
十二月會議前后,土改糾“左”即已在中央和工委的領導下全面展開。至1948年二三月,很多地區“左”的勢頭已經漸漸被遏制下去。糾“左”有了初步成效后,對關于“左”的傾向的責任討論便提上日程。如前所述,土改中產生“左”的偏向的一個原因就在于領導土改的機關所規定的政策缺乏明確性,并未將許可做的事和不許可做的事公開明確地分清界限(84)《毛澤東關于政策與經驗的關系問題致劉少奇電》(1948年3月6日),《中共中央文件選集》第17冊,第80頁。。因此從完善政策的角度看,無論是“一月決定”抑或是其他糾“左”指示,實際上都是在彌補全國土地會議及會后一系列相關文件的缺陷。
毛澤東和劉少奇也清楚此點。3月6日,毛澤東致電劉少奇,就“政策與經驗”的關系指出:“錯誤的經驗是實行了錯誤政策的結果,正確的經驗是實行了正確政策的結果……任何政策,如果只作簡單的說明,而不作系統的說明,即不能動員黨與群眾,從事正確的實踐。”這一問題的發生,在于“領導方法上有錯誤,即是上下聯系不夠,未能迅速了解運動的情況”。毛澤東指示:“上述各點,請你向參加中工委會議的各同志正式提出,并展開討論一次。”此外,毛澤東就“一月決定”隨文指出:“劃分階級草案寫出后,感覺一月決定草案上所寫的東西不夠了,現正以一月草案中間一大段為基礎重寫一個決定”。(85)《毛澤東關于政策與經驗的關系問題致劉少奇電》(1948年3月6日),《中共中央文件選集》第17冊,第80、81—82頁。可以發現,毛澤東的批評明顯指向了全國土地會議及會議前后的相關文件。
3月17日,毛澤東再電劉少奇稱:“我們決定發表弼時同志一篇講演,不發表一月決定草案,因為弼時同志的講演比一月決定充實得多。”(86)《毛澤東年譜(1893—1949)》下卷,第296頁。兩天后,劉少奇回電毛澤東,匯報工委會議的情況。他說:“確是華北、華東較晉綏、陜北更為嚴重……這主要是在全國土地會議以前及會議時所犯的。在土地會議后,則以晉綏錯誤似較嚴重。”劉少奇還特地強調道:“一月決定內容用弼時同志一個講演的形式發表甚好。”(87)《關于中央工委會議情況的報告》(1948年3月19日),《中共中央在西柏坡》,第411、412頁。
從內容上講,任弼時報告相較“一月決定”更充實,但對土改中“左”的傾向批評也更嚴厲和直接。“一月決定”尚且引出如此多的擔心和顧慮,何況是任弼時的報告。不過,當糾“左”進行到3月中下旬時,各地“左”的偏向已經漸漸被扭轉過來。此刻再以“一個講演”而非中央決定的形式,來展示中央的態度并指導其他地區的工作,既能補足“一月決定”的欠缺,也能盡量減弱對群眾“潑冷水”的后顧之憂。3月底,各解放區機關報紛紛發出以《土地改革中的幾個問題》為題的講稿,并標明此為任弼時“一九四八年一月十二日在西北野戰軍前線委員會擴大會議上”的一篇“講演”。
“一月決定”是一份時常被忽視的中央文件,一方面由于該文件當時并未正式向全黨公開,另一方面也因為該文件往往被更為知名的任弼時報告遮蔽了其影響。以往研究只較多地注意到“一月決定”在整個土地改革變化中所蘊含的政策性意義,或從土改進程出發來考察“一月決定”前后的糾“左”波折,而未將此時期中共中央決策層與決策體系的變動勾連起來思考“一月決定”的決策性意義。
1947年“三委”分工的形成更多是迫于形勢的無奈。其所造成的中央機關的分散,使得同樣具有決策職能的中共中央與中央領導下的工委不得已在領導方式上有所區別和側重。十二月會議作為一次中央擴大會議,不僅擴大了與會者的范圍,同樣擴張了中央汲取信息的深度與廣度。其中所展現的,正是中共在決策中接納地方經驗,融會中央意志的決策理路。中央與地方通暢地交流互動,為民主基礎上的集中提供了高效的信息渠道。因此,從反饋到反應,從共議到共識,中央與地方共同助推了“一月決定”的形成。但迫于客觀因素,工委諸人不得不缺席十二月會議。這使得中央在擴大會議上形成的決策,被工委反復揣度。作為集中指導下的民主過程,工委積極地向基層征求意見并向中央反饋自身的看法。之后,工委的意見逐漸被中央接納,“高調肯定,低調糾正”的辦法得以在中央的主導下實施推行。
在“一月決定”的決策過程中,尤其值得注意的是,中央與工委始終保持著健康良好的政治生活,并在此基礎上進行了一定的分工。陜北的中央地位更高,責重軍事,但對于土改,中央更多地維持著原則領導。華北的工委居于后方,負責根據地與土改事務,是土改的具體領導者。在中共的領導方法中,領導并不意味只有純粹的號召,而應是一般的普遍的號召與個別的具體的指導結合下的產物(88)《關于領導方法的若干問題》(1943年6月1日),《毛澤東選集》第3卷,第897頁。另外,有關中共原則領導和具體領導的探討,可參見王龍飛的《中共冀豫晉省委的成長》(《抗日戰爭研究》2022年第1期)。。因中央缺少條件來實現面面俱到,故而將更多的具體指導的職能分工給工委,從而得以在集體領導的原則下保持著號召與指導的兩相結合。從此種意義上說,中央的原則領導與工委的具體領導即是中共在緊張的軍政局勢下的一種科學、高效的調適。或許正得益于此,中央與工委在集體領導下所維持的決策分工使得土地改革與解放戰爭能夠同時并舉,進而通過土改為革命戰爭提供人民的偉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