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江音樂學院舞蹈學院/ 李佳雯
本文所研究的“限制”與“解放”是指在舞蹈創作中編導的主觀創作思維方式與藝術效果。經調查研究發現“限制”作為創作技法的研究在國內舞蹈編導專業領域中較少,但以張繼鋼、邢時苗、楊麗萍等國內知名舞蹈編導家創作的作品為例,利用這一方式運用在創作實踐中的優秀作品卻不在少數。筆者著眼于當代舞蹈創作現狀與發展趨勢,聚焦于舞蹈創作技法研究,通過對創作實踐中的經典作品的分析結合舞蹈創作理論知識作為依據,深入研究了“限制”在舞蹈作品中的運用,由此解析“限制”作為一種創作方法在舞蹈作品中的藝術價值,總結這一創作手法在舞蹈中的運用方式,解鎖舞蹈創作新路徑、豐富舞蹈創作技法。
“限制”的邏輯學含義為增加內涵,縮小外延,主要有三個層面的意義:一是范圍的規定與不許超過的限度;二是指阻隔制約的設施;三是約束。意為從思想上,行為上進行一定的限制“約束”。本文所研究的舞蹈創作中的“限制”亦為在思想上進行創作約束。“限制”作為舞蹈創作的一種手法,是指在編創實踐中有意識的用具體的約束手段來豐富舞蹈表現力。例如從題材、語匯、肢體、空間調度、道具等形式上做出“限制”。對于創作者來說,“限制”首先是主觀創作思想上的約束。編導在主動地尋找到了一個“限制”的形式之后,利用這一規定的范圍來展開構思。對于藝術創新來說,“限制”既是“支點”,也是條件,是通向成功彼岸的有效途徑。“解放”指解除束縛,得到自由或發展,是擺脫束縛與壓迫的一種狀態。此外,“解放”在政治學中的含義包括了精神與物質兩方面。從精神方面來講,精神解放指擺脫精神的桎梏,如政治、宗教給人的枷鎖。在物質方面來看,物質解放是通過改善人民物的質生活條件,使人獲得更多的自由。由此可見,以上兩處中“解放”的意義基本一致,都為擺脫束縛,獲得自由。
藝術創作本身就是一個“體驗”與“自我解放”的過程。體驗自然之美、生活之味,最終通過作品抒發情感、釋放心靈,進而追求精神上的“解放”與“自由”。而舞蹈創作中的“解放”是想象的自由與藝術的創新。上文所提及的“限制”這一創作手法,終極目標就是達到具有張力的藝術效果。同時“解放”對舞蹈編導頗具考驗,如何在“限制”中求得“解放”,是舞蹈編導值得探索的課題。
在有意識的約束下進行創編構思,是“限制”的基礎,這一手法在創作實踐中的形成特點可分為規定性、與一貫性兩類。 規定性是指在創作中用“限制”來規定藝術表達的范圍,其中包括思維想象、空間占有、動作形式、道具使用等等。明確了藝術語境的基本范疇。例如男子獨舞《守望》,堪稱界定空間范圍規定的經典之作。舞蹈演員的雙腳始終規定落在舞臺空間的一個點上,巧妙的運用身體各個部位——膝蓋、手臂、腰、頸、頭甚至更小的關節舞動,表達人物內心的狀態與活動。在“絕對”的劃定了舞臺空間的范圍下使肢體的語匯發展到極致,同時也準確的表達了“守望”的狀態與精神。
所謂“一貫”,指一以貫之,從未改變,始終如一,回看舞蹈創作中的“限制”,就是一種堅守。在創作中有明確的強調,能清醒的認識到要強調的是什么并且牢牢抓住這一點,一以貫之。就上文提到的舞蹈作品《守望》來說,演員在長達近十分鐘的作品中都沒有離開過被“限制”的空間一步,這是創作者給自己設置好的“限制”,并且堅守了這一“限制”。又如俄羅斯小白樺舞團的經典群舞《項鏈》,20 多個女孩腳下的“云步”,自始至終沒有離開一排的線狀隊形。
以優秀的舞蹈作品為關照范本,“限制”這一技法體現出的藝術價值主要表現為:創造“聚焦”功能,鎖定作品的創作意圖;強化作品的“風格化”“個性化”;激發編導的創造潛能。
舞蹈編導通過作品來說話,在創作中首先應該思考的就是“想說什么”“要表達什么”,即為作品的創作意圖。那么如何來鎖定作品的裝作意圖?這就要通過作品中的主題、人物形象與畫面構圖來實現。巧妙、合理運用“限制”的這一編創技法,且集中力量刻畫一個重點,使得創作意圖“聚焦”,同時讓觀眾產生“視覺”焦點。
主題思想是作品的“靈魂”,是構建好作品的關鍵。眾所周知,微型小說是最具“限制性”的一種小說體裁,它所擁有的空間和時間十分有限。所以微小說一般通過集中筆墨描寫一個人物的一個性格側面,來“聚焦”主題思想。在舞蹈創作上,楊麗萍的《雀之靈》堪稱巧用“限制”的上乘之作:她將動作焦點“限制”在靈動的孔雀般的手上,抓其藝術形象的神韻,而“忽略”身體其它部位的表現。她以“手舞”作為創造孔雀舞的切入口,將手的關節拆分為手腕、手指、指甲等細微的關節,尤其這雙手的剪影,恰似一只有嘴巴、有羽毛的孔雀頭,朦朧中活靈活現。楊麗萍用“手”來鎖定作品的主題“靈”——唯美、充滿生命力的精靈,將“限制”用到了極致。《雀之靈》深深的印刻在觀眾心中,成為舞蹈史上一個不可復制的經典作品。
細致入微的人物刻畫可以使得舞蹈作品達到形象“聚焦”的效果,從而為作品創作意圖進行更細膩的定位。張繼剛創作的著名舞蹈作品《千手觀音》,在許多個千手觀音題材的舞蹈作品中獨樹一幟。為了集中刻畫“觀音”的形象,張繼剛讓21位演員站成豎排,隱藏20張臉,只塑造成一位“觀音”正面屹立在舞臺中央。這使所有的目光聚焦在祥和的觀音身上,包括每一個姿態、甚至是最細微的眼神。她身后的“千只手”起落伸縮、千變萬化、奇妙無窮。緊扣“千手”“觀音”的創作意圖,呈現了美妙絕倫的“千手觀音”形象。
舞蹈的構圖是指在群舞作品中的畫面構圖與場面鋪排。利用“限制”舞臺調度產生的構圖性“聚焦”效果,能準確地表達創作意圖。 以優秀的民族民間舞作品《圈舞》為例:舞蹈開場即為舞蹈演員圍成一個圓圈,牽手逆時針旋轉。舞蹈中所有調度畫面均從圓形上多種變幻,比如以“里外圈”為基礎的分離、合并、順、逆時針旋轉等,逐漸由一生二,二生三,繼而成半圓、弧形。不論何種調度,演員始終保持面向圓心。《圈舞》的畫面構圖始終聚焦在“圓”這個羌族代表性符號上,寓意少數民族的凝聚精神,傳遞了隱性的民族文化精神。在“圓圈”的“限制”中,以強烈的視覺沖擊力熔鑄濃縮的文化符號。①
獨樹一幟的創作風格與個性是成就一個杰出的舞蹈編導的重要因素。張繼剛在其著作《限制是天才的磨刀石》中明確指出:“沒有限制就沒有獨特,沒有獨特就沒有風格,沒有風格就沒有經典。”②可見,形成風格和個性以及在“風格”與“個性”中制造獨特是“限制”這一創作技法的意義所在。
創作風格并非輕易形成,需要的是鍥而不舍的努力與探索,在作品的一點一滴中累積而成。國內著名編舞家舒巧指出:雙人舞在限制中出風格。③在舞劇中最常見以“愛情雙人舞”為首,怎樣使設計個性獨特、別具風格,是一項挑戰。雙人舞獨特的風格,需要的主要是“限制”而非“自由”。例如,舞劇《胭脂扣》中,女主角如花的服裝旗袍對腿部動作有所約束,實際上人物的姿態與動作幅度的限制,反而形成了角色標志性的體態,并衍生出一些全新的動作契機,因而也成就了別具魅力的“愛情雙人舞”。舞蹈家舒巧化“限制”為創作支點,主動接納外在約束,在有限的空間中另辟蹊徑,尋找嶄新、獨具特色的舞蹈語匯,最終形成了個性突出的風格。“限制”,使藝術個性得到張揚。舞蹈作品最能凸顯個性的是道具的“限制”如美國舞蹈藝術家瑪莎葛萊姆的作品《悲歌》,借助一個形似“繭”的氨綸彈力布袋套在演員身上發展肢體動作,舞者只露出手與臉在這個“布袋”中掙扎著舞動,表現了伊斯蘭教女性的悲哀。由于特殊道具的“限制”,以最新穎最直接的方式讓藝術個性得到充分的張揚。
國內外不乏運用“限制”手法進行創作并取得重大成就的舞蹈作品。經系統的歸納整理,對其基本范式與形成方法做以下具體分析。
舞蹈語匯即動作語匯,是舞蹈創作的基礎材料,其中包括動作元素、身體體態等。在“限制”舞蹈語匯的創作實踐中國內外已有不少抓人眼球、深入人心的優秀作品。作品《黃土黃》始終圍繞“黃土情節”,吸取山西晉南花鼓的動作元素展開創作。最為精彩的結尾段落,為了極度張揚黃河兒女們對于黃土地的熱愛,編導將動作絕對“限制”在一個“跳躍跺腳”的動作上,并且重復、強化,直至連續跳了32個八拍。就這一個動作,一遍又一邊,使情緒在尾聲推向了最高潮,表現出了和中華民族生生不息的民族精神。這是舞蹈語匯的“限制”將情緒宣泄得淋漓盡致的致經典表達。而女子舞蹈《送軍鞋》,所有女演員始終踏著東北秧歌“穩相”的動律朝一個方向行走,在舞蹈語匯的“限制”里發展腳下步伐的節奏,快起、慢放慢移的等,畫面感極強。始終如一的腳步也充分體現了人民群眾對子弟兵的愛。在國外,聞名世界的愛爾蘭踢踏舞就是“限制”肢體語匯的最好范例。其重要的特征就是保留了愛爾蘭民間舞蹈中身體的舞姿,讓上身“限制”在直立挺拔的基礎上,以腳的動作為語言表達的主體。尤其在經典舞蹈《大河之舞》中整齊劃一的腳步打擊技巧,氣勢如虹、如潮水般沖擊視線。因為有了上身的“限制”腳下復雜多變的的踢踏更為突出。
舞蹈是視覺藝術,最講究畫面構圖。其舞臺空間調度受到點、線、面一貫性的“限制”。
90 年代的古典舞作品《小溪、江河、大海》編導獨具慧眼的抓住小溪、江河、大海三種不同的“水流”形象,選擇輕盈的圓場步作為主題動作,將空間調度限定在流動線的疊加、重復和漸強之上將“線形”舞臺調度推向了極致。單純的“圓場步”迂回折轉而流暢,24 名舞者三三兩兩的脫離又合并,最終,昂首挺胸從舞臺后方一排接一排奔涌向前,展現出一派“江河入海流”的壯麗畫卷。
廣州軍區戰士文工團的舞蹈作品《士兵兄弟》與《飛天》一舉打破了程式化的軍旅舞蹈的編創手法。一個是奮戰沙場的戰士,一個是敦煌壁畫上唯美的仙女,兩個風格截然不同藝術形象,卻運用同一個道具形式將各自的風格演繹到了極致。這兩個作品最大的亮點就在于大膽地用道具將演員“綁定”在規定的空間中表演,呈現出不同于一般軍旅舞蹈的風格。《士兵兄弟》采用2.4平方米的旋轉方臺子屹立在舞蹈中央,兩位演員各一條腿的膝蓋以下都被固定在臺子上“鐵靴子”中,利用道具做出了極限性“傾倒”等高難度動作。表現兩位兄弟同在戰場中英勇奮戰、共同滅敵、兄弟情深的情景。《飛天》也是以同樣的道具形式,7 位仙女們在一只腿被限制住的情況下,最大限度地開發了肢體動作的最大化,不僅完成了許多高難度動作,更重要的是飛天的藝術形象得到了全新的演繹。在這兩個作品中,由道具的“限制”作主導,輔助編導在創作中做新探索。這種突破性的嘗試,在刺激觀眾眼球的同時也為當代軍旅舞蹈在道具的“限制”上的運用起了拋磚引玉的作用。
“限制”就是在“排他”和“叛我”中追求唯一;在“消滅”和“保留”中找到獨特;在“持久”和“堅守”中形成風格,“限制”的意義在于解放,在于創造經典。④“解放”是運用“限制”的最終目的,是破而后立的創新。只有獲得了“解放”,“限制”的價值才得以實現。從“有限”到“無限”的道路曲折、艱辛,卻也是實現藝術創新的必經之路。
米開朗基羅創作《創世記》時把自己封閉在教堂之內,與世隔絕,歷時四年。從腳手架設計到內容安排、從構圖草創到色彩實施或大或小每一個細節全部都不放過。幾天縮小一寸距離,一點點充實每一塊內容。這是藝術大家對自己極高的要求,也是品味高度的體現。保持一種對自己不滿足的創作狀態,也是對藝術的尊重與嚴謹。舞蹈編導要敢于給自己制造“絕境”,爭取山窮水路復疑無路”后到達“柳暗花明又一村”的另一番天地。而在“絕境”中放飛想象,就猶如探索之路上的一盞引路明燈。制造“絕境”雖然有些苛求,但對于編導啟創新之門是很有幫助的。對自己的苛刻要求,即對待藝術的精益求精。
一個出彩的作品,“招”很重要,這個“招”就是指獨特的形式。“限制”已經為我們提供了一條捷徑。如何獲得“解放”實現創新,則需要破而后立的奮斗即打破固有的,建立全新的,制造出“意料之外”與“閃光點”。創新是一條探險之路。盡管如此,我們仍能看到許多藝術家大膽甚至突破性的探索,這樣的探索。要做到“意料之外”,必定敢于有意打破一般藝術創作的規律,同時不容忽略的是保證在“情理之中”。否則,這個“意料之外”只能算是無厘頭的“空把式”。除了“限制”道具形式的出彩以外,更值得銘記的是“兄弟倒下”的那一瞬間。在最后一段,一人中槍向倒下,另一位兄弟營救的畫面,精彩的是編導在這一刻運用了“慢鏡頭”的表現方式,兩位舞者不間斷的慢動作,夸張的表情、緊張的肌肉和大幅度的肢體動作,倒下、扶起,如此反復。充分展現出兄弟般的戰友情。這一瞬間的放大極具戲劇性張力,成為了作品的點睛之筆。由此可見,舞蹈編導要練就一雙“火眼金睛”,能精準的透過表面現象找到內在深刻的戲劇張力所在,使之成為“閃光點”。
舞蹈作品的藝術價值的優劣評判標準之一就是要跟隨時代的腳步,矗立于舞蹈發展的前沿。在不違背舞蹈藝術的規律的前提下,做到最大的突破與創新。創新需要有效的方法,“限制”這一創作手法為創新提供了理論依據與具體操作方法。跟隨前人的足跡,細看這些深入人心的舞蹈作品,不論運用何種方式的“限制”,其最終的藝術效果都是極具個性與獨特的,這離不開舞蹈編導們在長期的實踐中做出的努力。“限制”既是創作思維的約束又是放飛想象的起點。從尋找“限制”到實現“解放”的路途艱難險阻,成熟的藝術家一定經得起歷練和考驗。要求舞蹈編導具有敏銳的感受力,準確的判斷力,感于探險的精神以及“絕處”中不放棄的決心。舞蹈創作是一項艱巨、復雜的活動,對于創作者來說最難能可貴的品質就是:不斷創出新的能力與始終堅定創新的追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