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佳楠
(中國傳媒大學人文學院 北京 100024)
“唐人不好章句,不重義理,唯文章是務。”[1]唐代依托于楚辭研究的屈原批評成就前不及漢魏六朝,后不如宋元明清,鮮有流傳于世的重要著述。但是,在唐人的散文創作中,還是留下了有關屈原及其創作的一些評論文字,使得后人得以窺見中唐時期人們對于屈原的接受態度。
(一)蕭穎士、李華的屈原批評。蕭穎士存世作品中,并無涉及屈原的散文,但是李華在為蕭穎士文集作的序文中轉述了其文學觀念。據李華轉述,對于屈、宋“文甚雄壯”[2](P3198)的一面,蕭穎士是肯定的,但是對于“文不能經”,蕭穎士持批評態度。蕭穎士看到屈、宋為文的氣勢縱橫開闔,辭采華麗,但是對于楚辭的思想價值并不認可。對于左思、干寶之后的文壇,他直言“敻絕無聞”,可見其對南北朝文學的輕視。可以看出,與文章外在形式相比,他更強調內容。對于揚雄、班彪、張衡、曹植、王粲、嵇康六位文質不相稱者,他同樣予以一定的肯定。
李華與蕭穎士同為當時影響最大的古文家之一,將六經看作是天下為文的最高典范。這種崇儒宗經的觀點貫穿他對屈原的批評:“屈平、宋玉哀而傷,迷而不返,六經之道遁矣。”[2](P3196)李華認為屈、宋的作品不足以與六經并論,其文辭修飾太過,情感過度哀怨,不符合儒家溫柔敦厚的詩教觀。后世或追隨模仿,文風失于浮艷;或能力不足,不能夠將儒家經義發揮繼承。他認為這種“靡”的風格,不應成為效仿的典范。他主張恢復六經傳統,宗經復古,要求文章反映社會現實。
作為古文運動早期的代表人物,蕭穎士、李華生活時代一致,文學觀念相仿,《新唐書》稱“獨華與(蕭穎士)齊名,世號蕭、李”[3](P5770)。二人在屈原批評上表現出一致之處,或從思想上,或在風格上,對以屈、宋為代表的楚辭傳統提出了批評意見。
(二)獨孤及、梁肅的屈原批評。梁肅說獨孤及“行在五常,志在六經”[2](P5306),獨孤及有著與蕭、李一脈相承的宗經重道觀,因此評價道:“嘗謂揚、馬言大而遇,屈、宋詞侈而怨,沿其流者,或文質交喪、雅鄭相奪,盍為之中道乎?”[2](P3941)獨孤及對屈原文辭的“侈而怨”持否定態度。他認為不合乎道德的作品是沒有實用價值的,反對對儒家傳統詩教觀念的背離。
梁肅是獨孤及的弟子。他曾記載獨孤及的觀點:“后世雖有作者,六籍其不可及已,荀孟樸而少文,屈、宋華而無根。”[2]5261并表示“肅承其言,大發蒙惑”[2](P5261)。
梁肅在獨孤及文集的序中對自己定位為“門下士安定梁肅”[2](P5260),并直言“公視肅以友,肅仰公猶師”[2](P5261)。二人在屈原批評上表現出一致之處,或從文質關系層面,或從內容與形式角度,對以屈、宋為代表的楚辭傳統提出了批評意見。二人雖然提倡質樸的古文,但是獨孤及曾指出五言詩廣于《離騷》,梁肅認為屈原《九歌》開啟了“激楚之詞”[2](P5269),以“楚風”作為對友人詩歌的贊美之詞,承認楚辭對詩歌的正面影響。
(三)賈至、柳冕的屈原批評。賈至為文,受到獨孤及、梁肅的推崇。他宗經立場鮮明,文風革新意識強烈,對以屈騷為代表哀艷文風的態度尤為偏激。《工部侍郎李公集序》中,他斥責“騷人怨靡”[2](P3736),對之后的揚、馬、班、張、崔、蔡、曹、王、潘、陸,一概持否定態度。賈至認為屈原開此風先河,完全否定離騷的文學價值,更將世之治亂歸咎于此。
柳冕有十五篇文章流傳于世,其中大量涉及對文章、教化的探討。他認為文章應符合經義才能發揮教化作用,能夠教化世人的文章才能振興文壇,最終達到興王道的目的。柳冕是同時期古文家中涉及屈原批評文章流傳于世最多的:
至于屈、宋,哀而以思,流而不反,皆亡國之音也。[2](P5354)
屈、宋以降,則感哀樂而亡雅正……故淫麗形似之文,皆亡國哀思之音也。[2](P5356)
文章本于教化,形于治亂,系于國風……自屈、宋以降,為文者本于哀艷,務于恢誕,亡于比興,失古義矣。[2](P5356-5357)
及王澤竭而詩不作,騷人起而淫麗興,文與教分而為二。[2(]P5357)
自成康歿,頌聲寢,騷人作,淫麗興,文與教分為二:不足者強而為文,則不知君子之道;知君子之道者,則恥為文。[2](P5358)
柳冕主張文以載道,以道為重,以儒家經典重塑文章的正統地位,發揮文章教化世人的作用。柳冕推崇三代時的文章,對屈、宋以后的人麗之文大加貶斥。至于柳冕將屈騷反復稱為“亡國之音”“亡國哀思之音”,與《詩經》提倡的溫柔敦厚的詩教觀形成對比,不符合教化、不發揮經義就稱不上好的文章。與賈至類似,這種將國家治亂系于屈原為代表等人的文學創作之上的看法是不合理的。
他對文章內容的重視,對文章教化作用的推崇,與蕭、李一脈相承,但是更加偏激,不如蕭、李等人開明,他完全忽視文章的外在形式與技巧,反對沉溺于一己哀怨,炫耀文章技巧的作品,全盤否定屈騷,否定駢文的藝術特色。柳冕的這種觀念與他的家學不無關聯,其父柳芳,為唐肅宗時期的史官。文史并善的柳冕,繼承了史學家的眼光,以批判的思維看待屈原其作,但是其觀點顯然不符合實際。屈、宋的作品雖然重視辭采,但這種瑰麗的想象和浪漫的藝術手法正是后人所繼承的,而不能以捍衛儒道、宗經復古的立場,以文章的教化功能作為唯一評判標準,指責其為“亡國之音”。柳冕放大了文章的實用價值而忽略了屈、宋作品的藝術價值。
從對待以屈、宋為代表的楚辭文學傳統的態度而言,賈至和柳冕比其他古文家更為激烈,其批評走向并無梁肅與獨孤及的積極一面。
(一)韓愈的屈原批評。李涂曰:“退之雖時有譏諷,然大體純正。”[4]韓愈始終堅持正統,主張恢復儒學。其古文中也時有論及屈原之處。
《答崔立之書》作于貞元十一年,其時他三次上書宰相沒有得到答復,欲離京東歸。其中他對屈原、孟軻、司馬遷、司馬相如、揚雄等人“古之豪杰之士”[5](P687)的評價,是對他們人格和文學水準的高度肯定。與前古文運動家不同的是,韓愈提倡復古,但不輕視文章外在形式,重視其審美功能,對屈原以及漢賦家的創作持肯定態度,沒有過分強調文章的教化功能。
《送孟東野序》中韓愈對屈原創作的意義進行了分析認為:“楚,大國也,其亡也,以屈原鳴。”[5](P983)他提出“大凡物不得其平則鳴”,從自然界到人類社會都是如此。屈原的創作正是因為楚國滅亡而心中不平,不平的現實環境催生了文人的創作熱情,屈原“發憤以抒情”[6]的觀念與他悲劇的人生遭際是分不開的。
韓愈在《進學解》中將《莊》《騷》并稱,認為是為文者都應學習的“醴郁”“英華”[5](P147),他捕捉到莊子、屈原創作的文學價值,肯定他們在文學傳統中的地位,將其附屬于以五經為核心的文學傳統之后,相較于前代古文家,這是對屈騷評價的升格。
(二)韓門弟子的屈原批評。關于韓門弟子,史書中這樣記載:“愈性明銳,不詭隨。與人交,終始不少變。成就后進士,往往知名。經愈指授皆稱韓門弟子”[3](P5265),“韓愈引致后進,為求科第,多有投書請益者,時人謂之韓門弟子”[7]。韓門弟子是一個不確定的范圍,是圍繞追隨韓愈的創作集體。韓門弟子以韓愈為精神領袖,他們因為共同的精神目標和文學追求聚集到一起,其交游往來出于志同道合,大多并非有意識地刻意交流。
李翱與韓愈亦師亦友,同輩相稱:
或如兄儕得志于時,則天下當無屈人矣。[2](P6409)
如兄者,頗亦好賢。[2](P6409)
又思我友韓愈,非茲世之文,古之文也,非茲世之人,古之人也。[2](P6415)
昌黎韓愈,得古人之遺風。[2](P6417)
兄佐汴州,我游自徐,始得兄交,視我無能,待予以友。[2](P6466)
《答朱載言書》中“如師之于門人則名之,于朋友則字而不名,稱之于師,則雖朋友亦名之”[2](P6412)亦可為佐證。從李翱為文對韓愈的稱呼可以看出他并非全然以師禮對待韓愈。
李翱是散文家也是儒學家,為儒學復興所做的貢獻不容忽視,對古文運動后續發展影響深遠。他提出“創意造言,皆不相師”[2](P6411),主張為文不管是立意還是用語都要有獨創性,不能相互因襲。在此標準下,雖然李翱亦是以六經為旨歸,但是對于屈原等人的創作持肯定態度。他認為這些屈、宋等“皆足以自成一家之文,學者之所師歸也”[2](P6412),主張對他們的優點兼收并蓄,這是比前古文家們更進步的觀點。
李翱繼承了韓愈為文平淡的一面,追求平易流暢。他贊同韓愈“務去陳言”的主張,更追求質樸中見創造。他反對文章“務于華而忘其實,溺于辭而棄其理”[2](P6400),認為這樣的文章失去了六經古風。對于“詞句鄙陋,不能自成其文”,他認為這樣會導致“事失其本,災害于理”[2](P6400)。
其《故處士侯君墓志》同梁肅的《送元錫赴舉序》一般,云:“翱以為與屈原、宋玉、景差相上下,自東方朔、嚴忌皆不及也。”[2](P6456)將友人侯高的《吊汴州文》與屈原文相提并論,是對友人的贊賞,也是對屈、宋等人文風的認同。
皇甫湜在古文運動的發展中也作用重大,其鮮明的創作風格影響了一批文人。與李翱相比,皇甫湜對待屈原的觀點要深入一些。《答李生書》三篇是皇甫湜的文論代表作,其中有兩段涉及屈原:
莫如屈原、宋玉、李斯、司馬遷、相如、揚雄之徒,其文皆奇,其傳皆遠。……生輕宋玉,而稱仲尼、班、馬、相如為文學。[2](P7021)
《楚詞》《史記》《太玄》之不朽也,豈為資笑謔乎哉?[2](P7022)
與李翱不同,皇甫湜繼承并發展了韓文奇崛的一面。雖然他也主張文以明道,但他最主要的觀點是對“奇”的追求,他反復提出文章貴奇。他認為,文章達到不朽的條件就是“奇”,屈原“其文皆奇,其傳皆遠”,文章只有立意新奇,用詞高妙才能流傳于世。在《答李生第二書》中對于李生輕視屈、宋,而“稱仲尼、班、馬、相如為文學”的觀點,皇甫湜表示不贊同。李生既然推崇司馬遷,但為何不重視司馬遷在《史記》中屈原的推崇。李生譏笑“紫貝闕兮朱宮”[6](P76)“被薛荔兮帶女羅”[6](P77),但是這與“金玉其相”[8](P378)“贈之以芍藥”[8](P122)有何不同?批評李生文學觀狹隘之處中彰顯了皇甫湜文學觀的進步。
與對屈原創作的爭論不同,對于其為人,唐人一向是贊美聲居多。其忠君愛國的高潔品格,對理想信念和完美人格的堅定追求,都為文人所青睞。而他的不幸遭遇,“信而見疑,忠而被謗”[9]的形象,又與貶謫文人的靈魂找到了契合。
皇甫湜的《鶴處雞群賦》云:“同李陵之入胡,滿目異類;似屈原之在楚,眾人皆醉。”[2](P7012)通過鶴立雞群的對比,贊美了如屈原一般為了理想信念而堅定地保持自我、不同流合污之人。禍國殃民的群雞之中,唯有鶴保持著清醒。群雞渾渾噩噩,豈識鶴凌云之志。兩相對比,群雞形象愈發微弱,鶴的形象愈發高大。
皇甫湜又有《醉賦》云:“合文字之淳味,反傾銷人之獨醒。曾不知其耳目,尚何懼于雷霆。”[2](P7011)作者雖曰“反騷人之獨醒”,但其實是將屈原的清醒作為正面的積極的形象來運用,以此來表達對社會現實更深層次的憤懣。
上述可見,韓愈及韓門弟子與前古文家不同,他們對屈原及離騷的地位給予了高度評價,正面肯定了屈原在文學傳統中應有的地位,為古文家向屈騷傳統學習開辟了道路。
柳宗元對屈原的批評在《與楊京兆憑書》《答韋中立論師道書》以及《報袁君陳秀才避師名書》中有所體現。他在詩文創作實踐中更是將對屈原的肯定和《楚辭》的繼承發揚到了極致。其五言古詩“深于哀怨,謂《騷》之余派可”[10],而史傳評其散文創作,曰:“蘊騷人之郁悼,寫情敘事,動必以文,為騷文十數篇,覽之者為之凄惻。”[11](P4214)“既竄斥,地又荒癘,因自放山澤間,其堙厄感郁,一寓諸文,仿《離騷》數十篇,讀者咸悲惻”[3](P5132)。
柳宗元從小就接收到屈騷文化精神的影響,《先太夫人河東縣太君歸祔志》云:“某始四歲,居京城西田廬中,先君在吳,家無書,太夫人教古賦十四首,皆諷誦之。”[12](P326)柳宗元自述從小熟讀古賦,這里的古賦應當是從屈騷漢賦中選出最為經典的十四篇反復學習。《舊唐書》載:“宗元少聰警絕眾,尤精西漢詩騷。下筆構思,與古為侔。精裁密致,璨若珠貝。當時流輩咸推之。”[11](P4213)《唐才子傳校箋》對此理解為“尤精西漢、《詩》、《騷》”[13],這些都建立屈騷對柳宗元的影響關系。當然,柳宗元自身與屈原相似的人生遭際才是他對屈原深度接受的重要原因。
柳宗元對于屈原的批評主要體現在三封書信中。“博如莊周,哀如屈原,奧如孟軻,壯如李斯,峻如馬遷,富如相如,明如賈誼,專如揚雄。”[13](P789-790)柳宗元寫給岳父楊憑的信中“哀”之一字,高度概括屈原作品中的騷人哀怨之情,也委婉傳達出自己對于屈原遭際的同情。柳宗元在信中表達了自己對仰慕屈原等為文之人的敬仰之情,這是他對屈騷文學價值的高度肯定。《答韋中立論師道書》論述了柳宗元汲取文學傳統滋養的“旁推交通”之源,提出“參之谷梁氏以厲其氣,參之孟、荀以暢其支,參之莊、老以肆其端,參之國語以博其趣,參之離騷以致其幽,參之太史公以著其潔”[12](P873)。“幽”字概括出屈騷文字上的幽深綿渺以及情感上的幽憤、幽思郁結之氣,含有雙重意蘊。“哀”與“幽”簡明扼要地概括了屈原及其創作,使之與其他人物和經典區別開來。
“《左氏》、《國語》、莊周、屈原之辭,稍采取之。”[12](P880)柳宗元肯定為文對屈騷的借鑒,可以吸納屈原的文辭。既保持宗經的立場,又主張兼容并包,更為通達。
盡管柳宗元的屈原批評比較含蓄,態度不如韓愈及韓門弟子鮮明,但在創作上對楚辭精神的接受卻更加深刻。這雖是出自其個人遭際,實際上也是古文家們在理論上實現屈原批評轉向后的應有成果。
中唐時期,以韓愈、柳宗元為主將的古文運動進入高潮,與之同時的一個現象即是屈原批評史上對屈騷文學風格與文學地位的改觀性認識。與前代古文家不同,韓愈、韓門弟子及柳宗元不約而同地給予了屈騷更高的評價,這極大地促進了古文運動的發展,使得作家們在創作上更順利地承繼了屈騷精神的積極影響。正是韓、柳等人對屈騷精神的認可和接受,增強了他們古文創作的情感力量,涌現了諸多具有強烈感染力的古文名篇。歸結古文運動與屈騷接受兩者共識互動關系生成的原因,與韓、柳等人“修辭明道”“文以明道”理論中相比前代古文家而言所蘊含的更積極的文學意識和美學意識有關。當然,無論是對屈原人格的秉承,還是對離騷傳統的接續,都需要依賴一個峻潔高大的人格形象。隨著韓、柳相繼去世及文壇生態背景變化,這樣的人格榜樣難以在晚唐文壇再現,這也是中唐古文運動走向消歇的一層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