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新年，與他人相連

趙佳佳

2022年春節，是我人生中最為繁盛的一個節日。

我提前一個月就開始期待它到來，又目送著它幸福、豐富、完整地離開。

在這個過程中，我見到了比以往任何一個節日都更多的親人和朋友，并且借助和他們對話的契機，更深入地走進了他們的內心。

從本質上來說，這就是一個持續與人建立聯系的過程。我花了很長的時間才意識到，這個過程是極其重要的。

在生命的坐標系中，原點無法孤立存在。那些由他人構成的坐標，能夠補全我們自身的缺口，點與點之間的信息交換、情感流動，會讓人變得更加完整。

而節日的存在，能夠為這一切提供正當理由—就算是面對完全陌生的人，在這時候道上一句“新年好，希望你身體健康”，也是毫不突兀的。

回到重慶過年，第一件要緊的事情就是和阿咪見面。

阿咪是我的高中同學。為了見她，我在南山上提前訂好了一間帶小院的民宿，我想在這個有連片樹木的地方和她相見。后來她告訴我，見面那天她穿的衣裳，全是新買的。總之，我們制造了一場極具儀式感的重逢。

我和阿咪之所以相見，要回溯到2021年即將結束的時候。當時，我經歷了一段情緒低落的時期。

這種低落是十分顯性的，我的食欲減退，難以進入睡眠，失去與人交流的欲望。大概有將近十天的時間，我幾乎沒有跟任何人說過話。

在這種低沉中度過一些時日后，我意識到自己應該向外界求助。

我的腦袋里面閃爍著一個名字，正是阿咪。她曾經和我做過一段時間的室友，但我們之間的關系其實并不密切，2020年初我們才加上了微信好友，此后也沒有聊過天。

但是我始終很想念她。

如果要介紹阿咪，應該說，她是我見過的人里面最會講笑話的，并且身體力行地在創造笑話。比如冬天坐在教室的椅子上，用圍巾包裹住大腿來避寒，在仰頭大笑的瞬間連帶著椅子一起向后栽倒，由于被圍巾束縛雙腿，她在地上蠕動半天，爬不起來。

有些人快活是因為簡單。但阿咪不是。我曾問過她為何具有這種快活的能力，她說自己的內心有個像蚌殼一樣的裝置，能夠獨自把痛苦消化成圓滑不傷人的東西。

那天，我下定決心，要向阿咪求道。我發消息去問她：如何能讓自己開心起來？

她很快回復了我，并且在那天夜里和我通了四個小時電話。在通話的過程中，我了解到她的近況，也分享了我的。我點了一杯金湯力，和她聊著天，在她講述故事的同時笑了很久。

我的精神狀況在那之后，好了起來，我發消息給她說，“笑出來之后就像是一口瘀血從身體里面被錘出來了”。

我們談話的內容當然不僅僅是笑話，但我想說的重點是，這個主動創建聯系的過程撫慰了我。這是把兩顆心靈輕攏著拉近，讓它們彼此看見，彼此理解，彼此寬慰。

后來，我通過同樣的方式去聯系了一些朋友，得知了不少快樂的消息。

有個即將大學畢業的女孩，在武當山上的紫霄宮里做義工。她說紫霄宮前最可愛的動物是飛鼠，有大大的尾巴，會在房檐上固定的位置撒尿。晚飯后的六點半要她在殿前練太極拳，于是每天看見月亮，它出現在不同的方位，有不同的形狀。

我的另一個朋友，從北大德語專業畢業后，前往美國，重新開始攻讀本科。這次，她要學習的是她真正熱愛的爵士音樂。她說起她喜歡的那首名叫《People》的歌，核心就在于人和人之間相互的需要。“一個人活在世界上真的太孤獨了，我們需要和別人產生connection。”她說。

我和阿咪約定在過年期間見面。我想，為了準確地建立連接，我們應當擁抱，應當在借語言交流走進對方內心的時刻，凝視彼此的眼睛。

讓我沒有想到的是，在這個節日，另一個與我在內心層面建立了聯系的人，是我的弟弟。

我的弟弟還不滿12歲，正在上小學五年級。此前，在我眼里，他還是個小朋友，愛玩愛犟嘴，喜歡看各種稀奇古怪的小說。我想他的生命目前應該是很純真的，沒有經歷多少苦痛，還能做色彩瑰麗的夢。

平日里我在廣州工作，不常在他身邊。對于他生活和學習上的各種經歷，我不曾過多參與，往年回家也沒有過多留意他的成長，只看見他長高了個子。

但今年不同。

臘月二十七日中午，弟弟突然問了我一個問題。他說，姐姐，你知道如果圓周率被算盡的那一天會發生什么嗎？

我說，不太知道。那時候我們正在吃午飯，他緊接著說：“圓周率如果被算盡，那么就能證明我們所在的這個宇宙跟其他的平行宇宙不一樣。”

后來我才知道，他所說的這番話是來自他在網上查詢到的一條結論，原意是說，在平行宇宙理論中，不同的宇宙可能會有不同的宇宙常數，也許在一個特殊的宇宙中，圓周率是一個整數或者無限循環小數。

但當時，這個問題本身沒有吸引我，反而是弟弟向我提出問題并自己給出回答的方式讓我感到有些奇怪。

我看著他的眼睛，對他說：“我發現你好像很喜歡這樣提問。就是明明你自己那里有著一個引以為豪的答案，縱然這個答案不是你自己得出的，你對它的理解也并不深入。但你喜歡這樣提問，在似乎問倒對方后，再得意洋洋地用自己的答案進行壓制。”

我說這不是真正在提出問題，而是在將知識作為壓制他人的工具，這是不對的，會讓人變得傲慢。

他起初沒有明白我講的話，后來漸漸聽懂了，于是臉上出現一種懵懂又迷失的神情。他似乎是在思索，思索了一會兒之后，他垂下頭，把嘴唇靠在碗沿上。我發現，他哭了起來。

我想，我并沒有在教訓他，我的語氣也很柔和，為什么突然就哭起來了？

我后來把他拉到一旁，摸著他的臉問他，為什么呢？他哭了很久，直到慢慢平復下來，才對我說了一些更讓我震撼的話。

他說：“姐姐，在班上，我什么都不如別人好。我身體差，體育不如別人好，他們有時候踹我一腳，我跑著去追也追不上。你說我作文寫得好，但別人的作文也寫得很好。他們會很多才藝，他們的家境也很好。

“以前我成績不好，老師對我說的話根本不理會，我跟老師說，他們考試抄我的答案，作業也抄別人的，老師只對我說：‘你管別人做什么。’后來，我想用成績壓制他們，他們卻說，考了一百分有什么了不起的，你這個傻子。

“為了壓制他們，我開始看很多的課外書，獲取很多知識，我就可以用這些問題問倒他們，然后就可以對他們幸災樂禍。但是他們還是對我說：‘你知道這些有什么了不起的？我照樣比你好。’我感覺自己真的很沒用，他們完美得沒有任何缺點。

“可我也是個很驕傲的人，但我覺得自己沒有任何存在感。如果我不用這些知識去壓制他人，我就什么也沒有了，我就，一點存在的價值也沒有了。如果我消失了，這個世界也不會有任何變化，沒有任何人會在意。”

他一邊講述一邊流眼淚，我心疼得和他一起哭了起來。

那天，我震驚于他的敏銳。他竟然能準確地理解我的語言，理解我所說的“用知識壓制他人”的意義，并且能夠迅速地找到自己心靈深處的矛盾，又如此誠實地將自己的脆弱展露出來。

在那個時刻，我慶幸自己正和他在一起。在面對面的交流中，我才得以捕捉他細微的變化，又在他需要傾訴的時候，陪伴在他身邊。

我第一次意識到，或許這個小小的孩子的心里面，已經出現了一個很廣闊深邃的世界。

我摟著他的肩膀，向他解釋他的敏銳和難能可貴的脆弱。我讓他看著我的眼睛，反復地對他說：“你的存在當然是有意義的，你是這個世界上最好的小孩。”

我們這代人的成長，是無數個體不斷漂浮的過程。

念寄宿學校、去外地讀大學、出國深造、在北上廣深工作，傳統的地緣關系被不斷破除，就像一棵樹被連根拔起那樣沒有著落。與此同時，我們對熟悉的親朋好友的關注也變得越來越淺薄淡漠。

曾經的朋友們如今都過得快樂嗎？爸爸媽媽身體如何？弟弟妹妹在成長過程中有什么困惑？同學們思考出什么新的人生道理了嗎？接下來，他們想為什么而活？

如果不是在春節之際回到家鄉，我已經很久沒有向自己提出過這些問題了。

由于保持著一種漂泊的心態，我一度將孤獨推崇為美德，不需要依憑他人也能順利地過活。但我逐漸發現，贊頌孤獨無非是一種用于保護自我不受傷害的機制，實際上，孤獨是最可怖的。

如果人不需要他人，也不需要為他人付出愛與勞動，那么他會很容易感受到自己實際上處于一種完全孤立無援的狀態。

曾經的我，很少主動與他人聯系。我會長時間地不給父母打電話，很少給好朋友們發消息。在那時的我看來，親情、友情之類的感情，紐帶一旦建立便難以斷絕，于是無需多加經營。但事實上不是的。

我的媽媽學會使用智能手機以后，很期待我能多給她打打視頻電話。因為我總是在外讀書、工作，一年只回一次家。第一次接通視頻電話的時候，她說她非常想念我，這種想念所致的焦灼折磨著她，只有通過在視頻里看我一眼的方式，才能得到緩解。

人當然是需要愛的，也期待愛能有回響。電話、網絡、面對面，不管通過什么樣的方式，人們都應當時常聯系，彼此關懷，常回家看看。而這個新年，成為了對我而言最好的、有意識地與他人建立連接的時機。

重慶的冬天是很寒冷的，那種寒冷和北方的寒冷完全不同，是無法被厚外套抵御住的。濕氣伴隨著雨水一起到來，直往人的骨頭縫里鉆。

除夕和春節那幾天也都在下雨。但即便是如此，市場里面來來往往的人群也還是熱火朝天地采購食品和家居用品，要和親朋好友團聚，過個好年。

臘月二十八，我爸就開始忙著炸花生米，決心要做出一款老少都愛吃的肉湯圓夾心餡。他還買了整整三只老鴨子，塞進了冰箱里。

我參與了弟弟的自我袒露，擁抱了我的媽媽，在長時間的對話里，了解了他們的身體狀況、內心感受。在這種得到愛與付出愛的過程中，每個人都在共享喜悅。

我還和許多朋友們見了面。

阿咪帶來了她最好的朋友，朋友送給了我一張她自己畫的卡通貼畫。

大年初四，男朋友帶著我在空曠的訓練專用道練習駕駛。

我們和高中的同學聚會，在包間里一起合唱，唱“生活在經驗里，直到大廈崩塌”。

我最好的朋友考過了國考，即將參加面試，在見面的那天，我們的民宿房間里，闖進了一只徹夜叫喚的藍貓。

貼對聯、掛燈籠、吃湯圓、看春晚，年年復年年，都是相似的場面，但人們為什么還是執著地想要如此鄭重地度過新年呢？

因為在這個變動不居的世界，只有過年時，人們才會團圓啊。親人、朋友、陌生人，所有的人都在共享著同一份喜悅，只要互道一句“新年快樂”，每個人之間都能建立起溫暖的連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