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遠

一輪突如其來的防控,讓我留在了河北。1月25日,廊坊三河市集中隔離點測出一名新冠病毒陽性病例,為北京豐臺區某確診病例的密切接觸者。次日,小區封閉,開啟總計五輪的全員核酸檢測,管控期間,非必要不離開三河。
于是,我與父母不得不放棄回安徽老家的計劃,在三河市緊張的防疫氣氛里度過了一個春節。直至除夕前一天,人們才從家里走出來,涌入空蕩蕩的街道與商場,購置年貨,這是這個不太一樣的春節年味兒最濃的時刻。
采購活動發生的中心,便是燕郊。附近鎮上的人,把燕郊稱作三河的“東市區”。
燕郊,燕京之郊,怎么聽都是一個北京的地名。
打開地圖,燕郊看起來也像是北京的一部分。與通州區僅潮白河對岸相望,距離天安門只有35公里。理論上講,從燕郊駕車去往國貿,車程僅需1個小時。在人均通勤時間47分鐘的北京,這已算是不那么糟糕的職住距離。
但行政區劃上,燕郊隸屬于河北省廊坊三河市,僅僅是一個鎮。它不屬于北京。
去年冬天,潮白河公園架起圍擋,拉起一條紅幅,寫著:“嚴禁通過河道冰面過境。”是的,過境。一河之隔,這邊是河北,那邊是北京,兩岸住房價格竟有五倍之差。
于是,這座小鎮成了北漂一族的“睡城”。懷揣著北漂之夢的人們晚上在這里入眠,清晨起來,趕往北京,日夜往復。
環京地區疫情形勢變化莫測,往返于燕郊與北京之間跨省上班的人們,自去年以來,不斷面臨著復雜的防控檢查。這讓他們的通勤之路更顯漫長。
段丹丹的手機常設四個鬧鐘,分別在4:06、4:08、4:12以及4:17。
被鬧鐘喚醒后,起來洗個澡,根據時間和饑餓程度決定吃不吃早飯,然后趕在5點至5點半之間出門。
“最晚不會超過6:00。”她精準地計算著時間。
早上6:15之后,檢查站前便會排起一條條車龍。堵車將從6:15一直持續到8點,7點左右是最高峰。段丹丹寧愿早起,寧愿早點到公司,哪怕在私家車里補覺,也不愿意堵車。
沈海在燕郊居住近十年,每一個工作日,都會乘公交車去北京的律所上班。與段丹丹一樣,他選擇早早起床。5點左右從家里出發,騎車去公交車站,在車站等10分鐘左右,40分鐘后可以到達位于國貿的辦公室。
冬天的清晨,天色未亮。公交車上,人們都在補覺。搖搖晃晃、半夢半醒地穿過省界,通過檢查站,駛向尚未蘇醒的北京城。
沈海在公司放了一張折疊床,6點打上卡,再在折疊床上睡2個小時。8點半,其他同事們陸續來到辦公室,他也醒來,洗把臉,開啟一天的工作。
之所以如此辛苦,硬生生地將自己的睡眠拆成三塊,沈海解釋,“要是7點才出發的話,正遇上堵車,2個小時都不一定到公司”。
截斷車流的,是通燕高速路上的北京市白廟南綜合檢查站。這是燕郊通往北京主要路線上的必經之站,也是北京54個公安檢查站中流量最大的進京通道,每天通過這里去上班的通勤車流在2萬輛左右,通勤人數約4萬。
有人形容,這座檢查站像是一道天塹。
疫情發生之前,每逢重要節點,檢查站和一路上的安全檢查崗哨便會發揮作用,查驗身份證,檢查后備箱,有時隨機攔車,有時是一輛一輛排隊挨個過。
疫情發生之后,這道檢查站更是承擔起了防控檢查的重任。
以前是偶爾查,如今是天天查。若是趕上高峰,檢查站前的隊伍怎么也要排到1公里以上,原本10分鐘可以通過的檢查站,要堵上整整一小時。
如果發生特殊情況,等待時間還將無限拉長。燕郊某處樓盤曾掛出一幅公益廣告,是這么寫的:“住在燕郊的人,對擁堵要有政治家的冷靜,對擠車要有藝術家的熱情,對居住環境的改變要有慈母般的耐心。”
楊祥曾在去年“十一”之前遇上過一次大堵車,那天是星期六,按理說通勤車流不如工作日那么多。他們一行人早上8點出門,在距離最近的一個檢查站前排了半個小時隊,車流“完全不動”,換了一條小路,情況同樣如此。
“后來我們又繞到京秦高速,還是過不去。”楊祥回憶。他們折騰了4個小時,換了3個檢查站,密密麻麻的車子一直延伸到了燕郊的小區門口。楊祥等得難受,路邊沒有廁所,也不敢喝水,心情因為堵塞愈發煩躁。在第三個檢查站等了2個小時后,他決定“調頭回家”,卻一不小心撞上了馬路沿。砰的一聲,車胎爆裂。
等他們修完車胎,想開回小區車庫,仍然無路可走。楊祥將車停在兩條街以外,步行回家,直到第二天傍晚,堵塞消散,才將車取了回來。
幾乎每一個住在燕郊的人都有過類似的經歷。一次,沈海難得地在工作日睡了一個懶覺,那天公司舉辦活動,延后了上班時間,讓員工11點左右再到崗。沈海決定8點出門乘車。心想正好錯過7點早高峰,路上不會太堵。
“8點出發,下午1點我都沒到公司。”他語氣夸張地描述自己那天的遭遇。中途,公交車調頭,繞了十幾公里的圈,想換一條路進京,還是被堵住了。
第二天,依然堵車。經不起折騰,沈海干脆在公司住下,睡在自己那張萬能的折疊床上。
在北京給自己常備一張流浪的床位,是燕郊通勤族們被鍛煉出來的“未雨綢繆”。特別是前年以來,疫情的突發性、復雜性,讓他們原本就變化莫測的上班路和回家路更添三分不確定。
2020年6月,北京新發地市場發現疫情,燕郊方面緊急決定,從北京返回人員需持24小時內核酸證明方可通行。早上,段丹丹得知這一規定,去做了核酸,可檢測結果遲遲沒有出來,在回燕郊的檢查關卡,一直等到晚上8點,才被放行。
經過那次,段丹丹長了教訓。她買了車,在后備箱放著4套衣物和一些生活用品,以備不時之需。2021年春節前,燕郊突發疫情,封鎖一星期。不得已,段丹丹在北京朋友的店里借住了一星期。

放在后備箱的物資,果真派上了用場。
外人很難理解燕郊通勤人員的辛酸,段丹丹對記者說。今年春節前,燕郊再度發現一例陽性病例,封城了3天。由于來往通勤,她的北京健康碼也有了彈窗。接下來10天里,她做了9次核酸,才趕在復工之前讓自己的健康碼恢復正常。
“過年這段時間,一直很鬧心,擔心不能正常通勤,擔心無法正常上班。”她說,“這對我來講比什么都重要。不工作怎么行啊。”
每天早上都是一場戰爭,楊祥這么形容。盡管如此,他還是打算在燕郊住下去,原因無他:相比北京,這里的住房成本相對低廉,是他們承擔得起的。
若是租賃,在朝陽區租一套兩居室,月租最低需要6000元左右。在燕郊,兩居室的租金基本都在1500元至2000元之間,是前者的近四分之一。
至于買房,房天下數據顯示,燕郊2022年1月均價為每平方米18281元,而一河之隔的北京通州,價格是每平方米43656元。
段丹丹給記者算了一筆賬。之前,她一直和別人拼車上下班,2015年那會兒單程10元,后來漲到15元,現在基本上是20元。往返一天40元,40元乘以22天,每個月是880元。
“就算拼不到車,偶爾打車去北京,最多1500元,通勤交通費用也足夠了。”她給出一系列計算公式后,反問,“1500元在北京能租到什么樣的房子呢?”
“路程+時間成本<北京房租成本”,這是她住在燕郊的理由。
幾十萬北漂族抱著與他們同樣的想法在燕郊落腳。三河市中心本不在這,燕郊卻成了這座縣級市最熱鬧和繁華的區域,被人們稱作“東市區”。
9家物美超市,9家肯德基,10家麥當勞,4家星巴克,1家沃爾瑪超市,電影院、潮玩店、化妝品專柜……也許難以相信,一座小鎮竟擁有如此的商業配置。在燕郊,找得到大城市生活所需要的一切,也找得到生活在北京的幻覺。
沈海將自己江蘇的父母接來了燕郊,他覺得,這兒特別適合養老。
他親眼見證著燕郊一步步發展起來。2005年剛來時,小區里看不見車,路上也沒什么人,轉眼到2016年,小區里車位幾乎占滿。十幾年時間里,商超、私人飯店,在小區四周開了起來,“就連肯德基、麥當勞、德克士漢堡都離我家不遠”。
年邁的父親平日散散步,買買菜,這里出小區走一站路就有一家批發市場,水果蔬菜、熟食面食,應有盡有。看病也方便,感冒發燒,燕郊的醫院都能解決。要是真生了大病,他心里也有底—畢竟,全國醫療資源最集中的城市距這只有30公里。
住了一段時間后,楊祥干脆將自己尚處于創業階段的咨詢公司搬來了燕郊。首要的理由依然是:成本。
以前,他們在崇文門辦公,停車費一天在50元至100元,而燕郊產業園的收費標準是7元一天。二是政策環境寬松,疫情期間,非常時期,北京管控比較嚴格,辦活動、開發布會,不一定能通過申請,但燕郊相對寬松得多。
北京日報報道,近年來,三河市連續在北京舉辦項目推介會,2021年簽約項目94個,其中承接北京非首都功能疏解轉移項目54個,創歷年新高。截至去年年底,入駐燕郊科創園的796家科技型企業里,京企占比達65%。
還有更多的勞動密集型企業從北京大興撤退至燕郊。
一家一次性餐具生產工廠負責人告訴記者,自2017年起,他們將生產部門遷移至了燕郊,銷售部門留在北京。他所在的廠區,不少公司也都是從北京轉來的,“全部都租滿了”。
曾經,人們稱燕郊是個“有人無業”的地方。如今,越來越多企業和個人留在這里,不再把這里當作北京的睡城,而是扎下根去。
沈海也留在了燕郊工作,和父母住在一起。孩子則由妻子陪同,在北京上小學。一家人分居兩地,好在距離不遠,一禮拜見一回。
只是,疫情一來,那一條省境,讓一家人的團聚變得不那么容易。
“盡管很近,但從北京去燕郊依然是‘出京’。”沈海說。
北京沒有疫情的時候,沈海會帶孩子去燕郊看望爺爺奶奶,去時要填一份出京申請表,回來時填一份返京人員情況登記表。
疫情一來就麻煩了,北京小學通常會要求家長不帶孩子出京。2022年元旦,北京疫情未熄,爺爺奶奶又實在想孫子了,孩子去不了燕郊,于是老兩口就去北京看望,五口人擠在一個小屋子里跨了年。
1月13日,學校突然發布通知,14天內出境或者接待過境外來客的,一律不允許返校。距離元旦過去恰好13天,第二天還是英語期末考試,孩子按照規定,無法去學校參加。
“好在他們也不太重視成績,北京的小學提倡快樂教育。”沈海解釋,這也是他特意把孩子送去北京念書的原因。
他自己是江蘇人,妻子是黑龍江人,孩子的戶口隨著房子落在燕郊。去北京上學,是以借讀生的身份。沈海想讓孩子擁有一個“快樂點兒”的小學時光,不用天天被作業和輔導班裹挾,在江蘇和河北讀書都太苦、太累,在北京借讀,可以暫時地享受一段無憂無慮的童年。
他打算等孩子上完小學,再計劃初中是回南京還是回燕郊,“走一步看一步”。做父母的,在關于孩子的選擇上其實很糾結,沈海說。從他的話語里,聽得出苦惱。
在燕郊,北漂們可以把生活過得有滋有味,只是,一旦涉及教育、社會保障抑或是疫情防控等更加堅硬和真切的社會議題,漂浮在環京地區的夢想便會沉重地砸落在地面上。生活再舒適,這里終究不是北京。
有人說,每一個來燕郊的人,都是為了最終離開燕郊。
楊祥是這么想的。公司尚且處于創業階段,需要壓低成本,等發展起來后,他還是想搬回北京去,“這里畢竟沒有北京的文化底蘊和商業環境”。
段丹丹也是這么想的。2021年6月,北京軌道交通M22號線河北段在燕郊正式開工,預計2025年,這條線路將會投入使用,那時,軌道將從燕郊直接通向北京CBD核心區,交通將更加便利。燕郊的業主們盼望著這能帶動房價上漲,但段丹丹不關心這個,她計劃“在這之前把房子換進北京里面”。
這將意味著從現在舒適的大房子換成一個小房子,她背負的月供由少變多,生活壓力會驟然增加。
“那為什么還是要搬去北京呢?”
“因為工作在北京,我不可能一直這么跑來跑去。”
“但你之前也說,北京也到處都堵,交通成本也很高。”
“那也不用每天過檢查站排隊進京啊。”
(文中段丹丹、沈海、楊祥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