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 真
1926年,“國劇運動”的倡導者余上沅發表《舊戲評價》一文,指出中國舊劇以演員為中心的特點:“雖然這些作品的戲劇元素如此之弱,而舊戲還是能夠站立如此之久,它的原因,不在劇本而在動作,不在聽而在看。一出不與文學發生關系的《青石山》,可以支持幾多年,可以令人百看不厭,而同時又可以叫演員終身不能窮其技,盡其長?!边@里用以舉例的京劇《青石山》,是會集程長庚、俞菊笙、楊小樓等近代名角的大軸戲。前部唱做俱佳,滑稽可笑,后部武打火熾,翻撲熱烈,可謂近代戲曲舞臺藝術的代表性劇目?!肚嗍健愤€是一出年節嘉會必演的吉祥戲,朱家溍曾說,“新正演《青石山》,是年景之一,可以載入《燕京歲時記》”。然而,《青石山》并非“不與文學發生關系”,此劇原是晚明文人汪廷訥《長生記》傳奇中的一折,名為《道士斬妖》或《關公斬妖》。《長生記》全本已佚,但此折在清代長演不衰,又經《時調青昆》《昆弋雅調》等戲曲選本收錄,大約于嘉慶時期增擴為全本《青石山》六出。
晚明《道士斬妖》是丑腳戲,近代京劇舞臺上的《青石山》則為武生、武旦的正工戲,雖演同一故事,但已面目全非,這是舞臺戲劇脫離劇本文學獨立演進的結果。晚清以來,以舞臺為中心的近代戲劇形態發展,使得文學劇本逐漸失去主導作用,劇場藝術在商業環境之中自主發展。對于這個近代戲劇的重大議題,以往研究者多據伶人口述史與梨園演劇記錄,排比戲劇史資料,鮮見對具體劇目演進機制的討論。本文將利用故宮博物院、國家圖書館以及海內外藏書機構近年公布的演劇文獻,結合梨園戲俗的社會史記載,細讀《青石山》的場子提綱、串頭本、腳本等場上演出記錄,從中發現戲曲的非文學演進機制。
《青石山》誕生于晚明的呂洞賓信仰,汪廷訥《長生記自序》記述他因萬歷三十三年(1605)得呂洞賓顯圣保佑得子,為宣揚呂祖神通,遂將道教典籍、仙傳小說中的“戲狎牡丹”“劍斬黃龍”“召將除妖”“岳陽度柳”等多個呂洞賓故事串聯為《長生記》傳奇。其中“召將除妖”故事此前并不流行,罕見其他戲曲搬演。汪廷訥將其改為《道士斬妖》一折,講述九尾狐幻化美女色誘周書生,周家請玄都觀王道士前來驅妖,道士法力不敵,反受戲弄,遂搬出師父呂洞賓,呂祖乃牒文召請關公與周倉下凡斬妖。
王安祈梳理關公以神的姿態出現的九部明代傳奇,發現關公都并非全劇主角,只是充當捉怪斬妖的執事神將。萬歷二十六年屠隆《曇花記》傳奇,“關真君”曾三次出場,第二十六出《圣力降魔》演關真君帶領萬千天兵降服魔王,呂天成認為《長生記》關目有受其影響之處?!稌一ㄓ洝なチ的А啡脒x明末《萬壑清音》和清初《千家合錦》二部曲選集,到清代卻罕見演出記錄;《長生記·道士斬妖》則后來居上,清代至民國屢見搬演?!妒チ的А反苏蹧]有丑腳科諢,情節過于單調;而《道士斬妖》的前半段有丑扮王道士插科打諢,后半段有關公斬妖的火爆武打,無疑更具劇場效果。
康熙時期《新刻精選南北時尚昆弋雅調》有《關公斬妖》的戲文,清代小說中也常常見到該折戲在堂會演出的記載。如康熙年間《斬鬼傳》,第六回寫到縣官設下筵席,戲子捧上戲單請鐘馗點戲,“鐘馗揀了一出《關圣斬妖》,戲子扮演出來”,下文的劇情描寫與現存《長生記·道士斬妖》戲文吻合。此后雍正年間小說《療妒緣》則提到尤氏請戲班在家宴上演戲:
又兩出后是《王道士斬妖》,請出關帝。先是周倉拿關刀舞了一會,關帝方出場,周倉將刀望上一擲,關帝一手從空接住,也舞了一會。便扮出狐精與關帝相殺,被關帝把刀望下一掃,那狐精就跳起立在刀口上,關帝把刀舞動,狐精就隨著刀從空飛舞。其實身不著刀,旁人看了,竟像立在刀上,關帝擎著飛舞,更覺稱奇不絕。
《道士斬妖》戲文描寫關公斬妖場景僅有“關趕妖上介”“關趕上斬介”二處舞臺提示,以及“那怕你變化楊柳枝,俺自有發木金星”兩句唱詞,但由上引小說描寫可見,清代演出折子戲之時,關公與狐精的對打場面非常精彩。原本戲文著重描寫關公與周倉的搭配與武功,旦腳的做工并無體現;在實際演出中,反而狐精雜技般隨刀而舞成為舞臺上最稱奇的部分。
乾隆三十六年(1771),《綴白裘》第八集收錄《請師》《斬妖》兩個折子戲,根據吳新雷、顏長珂等學者的研究,《綴白裘》刊載的劇本皆為蘇州、揚州等地江南戲班的舞臺串演本。晚明《長生記》中,王道士只有一百余字的念白,并無明顯方言特征,而《請師》敷演出近五千字,王道士滿口“姐的”“介沒”“為啥子”等帶有吳地方言特征的“蘇白”??梢娗宕K州民間戲班根據演出需要,重新串演了明代折子戲?!稊匮芬徽鄯笱輩味促e召請二郎神領東南西北四大帥下降周家,四帥合戰狐妖,最后二郎神斬殺狐妖。故事情節與舊本最大的差異在于,關公和周倉被二郎神(小生扮)和四大帥(外、凈、末、丑分扮)所取代。
這個情節變異頗堪考究。清朝統治者對關公推崇至極,雍正五年(1727),清世宗曾禁令民間串演關圣,但一時難以禁絕,乾隆年間還一度開禁。乾隆皇帝即位之初便命內廷編寫并搬演長達二百四十出的三國大戲《鼎峙春秋》,其中以關公為主角的戲共三十四出,“乾隆時代對關公戲的變相開禁,使民間的關公戲也恢復了正常狀態”?!毒Y白裘》共收入十折關公故事的折子戲,說明關公戲在江南民間受到歡迎??墒牵瑸槭裁础稊匮窇蛑械年P公與周倉失去了蹤影?
《長生記·道士斬妖》主要是在宴席堂會上演出,清代儒家精英對關公戲的批評也集中于堂會演出的問題。清初小說《照世杯》描寫某次堂會點演《大江東》,儒生阮江蘭阻止道:“平日見了關夫子圣像,少不得要跪拜。若一樣妝做傀儡,我們飲酒作樂,豈不褻瀆圣賢?”沈德潛在《敬神說》中也批評說:“近世梨園演劇者,戲扮圣像,涂飾觀聽,此狎侮圣人而不敬之大者。”《增訂愿體集》卷三《敬神·附戒酒筵戲演關帝引》進一步引申道:“如今日酒筵妄演關圣之戲者……令亙古英雄,作當筵優孟,于理不順,于心不安?!?/p>
不過,隨著關公崇拜的逐步深化,其莊嚴沉著的神圣形象深植人心,飾演已經程式化,比如扮相突出凜凜神威,起打時不耍刀花,以示凝重肅穆。按照這種表演程式要求,如果沿襲明代《道士斬妖》的腳色設置,讓關公親自出馬與狐妖對打,則會使武打工架受制于關公的沉穩威儀,無法往復對打,很難營造緊張刺激的氣氛。但是這場對打又是整折的重頭戲,于是《綴白裘·斬妖》便以神階略遜的二郎神取代關公,貼旦扮演狐妖與二郎神及四大帥等天兵天將輪番對戰,武打場面火熾熱鬧。
關公充當斬妖神靈,本是晚明清初《道士斬妖》一折的核心情節,至乾隆中期,江南戲班為方便堂會表演,以二郎神取代關公,可視為戲班對信仰禁忌的合理規避。此后《綴白裘》的兩折戲,被北京的昆弋戲班增擴為六出至八出的全本戲,題名“青石山”,劇中增設托塔李天王作為二郎神的上方神。嘉慶十三年(1808)三徑堂抄本《青石山》第六出《降妖》演呂洞賓召請托塔李天王,天王再命二郎神和哪吒打殺狐妖。道光二十年(1840)清宮承應戲抄本《青石山總本》(下稱“道光本”)第八出《天兵收妖》演托塔李天王領隊,先由二郎神與狐妖對殺,再由巨靈神接劍擒妖。
從現存文獻來看,乾隆三十六年至咸豐二年(1852),關公在《青石山》劇本中消失了將近八十年,這與同期北京劇壇關公戲的盛衰有一定關聯。道光四年,北京高腔戲班慶升平班的《戲目》中記有《青石山》;道光末年,四大徽班之一的春臺班戲目中單列三十出《三國志》戲,大部分為關公戲,該班“雜出提綱”記有《青石山》和《青石洞》。春臺班的臺柱、老生伶人米喜子以扮演關公而名揚京師,由于演得太過逼真,民間盛傳“米喜子一演戲,關老爺就顯圣”。這種“人神不分”被認為是對關公神靈的褻瀆,米喜子中年即病歿,更將這種觀念推波助瀾。道光二十二年《夢華瑣簿》記載,此時關公戲已經絕跡于京師劇壇:“今京師歌樓演劇,不敢復搬關帝,固由凡有血氣莫不尊親,聲靈赫濯,不敢褻侮,亦緣米伶之后難為繼也。”
一般認為道光晚期至咸豐年間是執行禁演關公戲最為嚴格的時期,周壽昌《思益堂日札》記述當時京師禁演情形:“今都中演劇,不扮漢壽亭侯,或演三國傳奇有交涉者,即以關將軍平代之,則由人心敬畏,不煩法令者矣。”奇怪的是,關公反而是在這個時期重返《青石山》。
咸豐二年七月初七日,清宮升平署戲班表演全本《青石山》六出,檢場人所用“場子提綱”出現了被稱為“老爺”的關公。第五出在中場用云帳把后場遮住,“后場正放大供桌一張”,幾張頭條桌和大板凳搭成一個高臺,關公坐在桌上龍王床(佛龕)的龕內,旁侍關平、周倉與天兵天將。第六出“起鼓,開云帳”,幕布云帳拉開,關公下旨命關平與周倉斬妖。最后一個場景,神將斬妖歸隊,“關公歸坐時,右邊照前放香案桌椅”,舞臺上又恢復了神龕的場景。從場子提綱可見,關公、關平、周倉取代了李天王、二郎神、巨靈神的角色,重新回到《青石山》斬妖。
咸豐二年的同一場承應戲還有五種記錄武打身段場面的《青石山串頭》(下稱“咸豐本”),從中可以復原演劇場面。關公一直端坐于高臺神龕內,場上關平、周倉帶領眾神將與狐妖及小妖進行了15場對打。咸豐十年十一月至次年七月,不到一年的時間里,民籍教習在清宮戲臺演出了三次亂彈戲《青石山》。光緒三十三年(1907),清宮戲臺一年之內共演《青石山》12次,分別由本家班(內廷供奉)和外學(宮外戲班)搬演,可見這次劇情改編之成功。
晚清梨園將《青石山》第六出關公顯圣的場面稱為“坐龕”,陳墨香回憶光緒二十年曾在醇親王府觀看高腔班的演出:
扯的云幕,畫成神殿樣式,殿門畫作閉而未開……云幕開處,便似殿門開了一般,當中一座神龕,金碧輝煌,圣帝冕袞秉圭,端然正坐,金面美髯,蠶眉鳳目,說不盡的威嚴,真令人肅然起敬。左有關平,抱著金印,趙累捧著敕書。右有周倉,持著大刀,王甫執著寶劍……案上木雕五供,香煙燭焰,真似廟中景象。每神面前都有絹扎燈牌,寫著封號姓名。
無論是神龕樣式、關圣造型還是供品,“坐龕”一場模仿現實世界的關帝廟,將戲臺幻化為“神廟”(圖1)。為了強化舞臺的崇高感,“坐龕”演出之前還有特別儀式:先用三個布城形狀的帷幕把舞臺擋上,帷幕內由扮演關公、關平、周倉、馬童、神將的伶人給關公神碼紙像行禮,然后關公上龕,供桌的香、蠟一直點著。通過布景道具營造出關帝廟的神圣空間,關公以“顯圣”的形式回到了戲曲舞臺。

圖1 1902年,北方昆曲班在后臺拍攝的“坐龕”場景照片,居中的關公面前擺有香燭
“坐龕”表演通過“圣化”舞臺的方式,解決了信仰與戲劇的內在沖突。伶人扮關公在飲酒作樂的觀眾面前上場亮相,自報家門,這種正常的戲劇表演程式反而意味著關公被用為“當筵優孟”;如果關公不做登場亮相,大幕拉開,關公作為神靈端坐于神殿之中,則意味著這是一場祭祀儀式。咸豐年間的這一改編使得《青石山》成為晚清唯一免遭禁演的關公戲,鄭逸梅曾說:“在前清,是不能演關公戲的,認為褻瀆神明。唯有《青石山》一劇,例須關公登場(其時《戰長沙》尚不輕演),既不許拉身段,更不得亮相,劇中關公僅閉目兀坐而已。戲班中謂之‘龕瓤子’,即指神龕中之偶像?!贝藞鲆罅嫒巳珗鲩]眼穩坐,唱曲時除了嘴巴的動作,其他部位都不能動,與神龕里的泥胎神像分毫不差。“坐龕”成為晚清時期昆腔、高腔、京劇舞臺演出《青石山》的固定程式,佛龕內的關公有時可由真武大帝或財神趙玄壇替代,但唱詞仍系關公口吻。
關公重返《青石山》之后,“坐龕”“斬狐”等舞臺表演進一步加強了捉妖除邪、消災祈福的信仰屬性,從而令該劇兼具“吉祥戲”的儀式功能。清代光緒以前,北平各家戲園在新春初二演《青石山》,取關公作為武財神“招財進寶”之吉兆。民國時期,元旦演出“開鑼戲”《青石山》成為固定的戲俗,取掃除妖魔、天下太平之意,翁偶虹總結說:“舊時戲班,喜于春節首日演《青石山》,以其驅邪除祟而開打,非人間的相互殘害,旨取吉祥,非囿迷信?!?/p>
從晚明《長生記》到民國《青石山》,舞臺上的關公形象經歷了清代中期近百年的隱退,而至梨園藝人所創造的“坐龕”程式,不僅消弭了世俗打鬧與肅穆關公之間的內在矛盾,反而以其消災祈福的儀式功能,令這出本來并不著名的舞臺小戲,成為開年賀歲的必演吉祥戲。
《青石山》的非文學演進關涉京劇史的一個重要議題,即武生、武旦等武戲腳色如何成為獨立的行當。
《綴白裘》所收梆子腔《請師》一折,書生周德龍去請王道士捉妖,書生由旦腳扮演,這是比較奇怪的反串,因為劇中周書生是典型的好色男性,并無女性化的舉動。這樣的腳色設置不僅在《青石山》演劇史上從無先例,亦為《綴白裘》全十二編的孤例。只有聯系清中葉蘇州戲班的風俗,我們才能理解其中的隱曲。王道士故意把周德龍叫成“周小官”,還說自己“賭錢吃酒括小官”,在對話中屢次拿“兔子”“好屁眼”等男風褻語來諷刺周小官。
晚明以來將以男色侍人的孌童、相公稱為“小官”,蘇州小官以其靈秀的外表、柔媚的舉止和良好的南曲修養而稱冠江南,不少昆曲班的男旦以小官身份出道?!毒Y白裘》第二集《十五貫》有:“好個標致小官!人倒像某某班里個小旦?!背爸S現實中旦行伶人兼為小官的現象?!墩垘煛芬阅械┌缪葜苄」伲环矫婀倘皇且猿蟮┑膽蛑o對手戲取悅觀眾,另一方面也是梆子腔藝人對昆腔同行的有意嘲諷。
迨至嘉、道年間的《青石山》昆弋腔全本,這些關于男風的戲謔文字全被刪去。道光本中,書生周信由小生扮演,狐妖由男旦扮演,第五出《賣符請師》改由周家老仆人(劇中稱為“蒼頭”,由外腳扮演)上場請道士,周書生不再出現,故意回避了周生與王道士的對手戲。這是蒼頭一角的首次出現,從此蒼頭成為串起《青石山》前后劇情的關鍵人物,現存光緒清宮亂彈戲即有一本演出蒼頭一角的“單角本”。
清代中葉,昆班和徽班進京的旦腳伶人開始創建私寓(堂子),提供侑酒等娛樂服務,被時人稱為“相公”?!凹螒c中期私寓制定型以后,私寓伶人就基本隸屬徽班,成為徽班的一分子。私寓演劇會成為一個戲班的特色,比如四大徽班中所謂‘春臺的孩子’說明該班以相公演劇見長?!贝号_班中有不少相公男旦,《青石山》也是該班的常演劇目。而且嘉、道年間北京各班社臺柱常由男旦擔綱,如果依照《綴白裘》的劇本演出,男旦一再被王道士諷刺羞辱,顯然是一種自我抹黑。因此,道光本《青石山》故意刪去男旦周小官與丑腳王道士的對手戲,改為外扮老蒼頭去請王道士,同時男旦改扮狐妖,小生扮周書生,增加了四出戲的篇幅來敷演狐妖與書生的戀愛。
咸豐本《青石山》繼承了道光本的蒼頭一角,并增設“坐龕”程式以合理規避關公信仰禁忌。關公重返斬妖主神之后,《斬妖》一出的腳色出現較大變動:

表1 《斬妖》中的腳色行當
結合同時期京劇舞臺的變化,可以看到《青石山》劇情變動是腳色體制推動的結果。
其一,老生扮演的關公取代凈扮李天王,當與程長庚(1811—1880)有關。《都門紀略》有兩個版本,道光二十五年初刻本記載程長庚名下尚無關公戲,同治三年(1864)翻刻本則增加了《汜水關》《華容道》《戰長沙》等關公戲。關公戲在咸豐年間的復興,是因為程長庚時任三慶班班主兼精忠廟梨園會首,重排全本《三國志》,主演關公戲,大受歡迎,時人稱為“真關公”。同時期三慶班另一位當家老生張三福也曾出演《青石山》的關公。老生伶人在咸豐年間的至上地位,推動關公重返《青石山》。由于“坐龕”設定了關公(老生)接受戲班諸腳色的膜拜,作為“龕瓤子”端坐龕內,某種意義上也是戲班內部等級制度的程式化體現。
其二,增設關平一角,代替關公的驅邪職能。晚明《長生記》中關公下凡,周倉一人隨從,關公與狐妖的對打一直是清初小說描寫的“戲點”。而《綴白裘》和嘉、道年間兩種《青石山》昆弋腔全本皆無關公角色,反映了梨園的關公演出禁忌。表面上看,咸豐年間關公重現舞臺是對晚明文學傳統的回歸與致敬,然而細勘劇本,就會發現兩種劇本的文字重合率極低,最關鍵的差異在于增加了新角色關平。關公顯圣之后,命周倉遞刀與關平,關平手持青龍偃月刀,大戰狐妖。按照腳色功能,理應由關公斬妖,但是“坐龕”一場讓關公端坐神龕,顯然不適合下龕與狐妖對打。于是增設關平一角,讓他手持關公法器,代理關公驅邪斬妖。
戲中關公、關平、周倉俱為神靈,均勾金臉或銀臉,以示天神之相,按照當時的臉譜設定,關平概由武花臉扮演。春臺班俞菊笙(1838—1914)崛起,囊括了武老生、武小生、武丑、武花臉各行武戲,首創京劇武生行當,在其代表作《青石山》中即飾演關平。“據某伶工言,《青石山》劇中關平一角本為武花應工,勾油白三塊瓦臉,且僅有二俊馬童,后為某武生(似亦為俞菊笙)作俑,以凈臉搬演此角,且添二丑馬童,自斯遂沿以為例,由武生應工矣?!薄皟裟槨本褪强“?,不勾臉譜。一說關平不勾臉始于楊月樓(1844—1890),姚民哀稱1906年前后在浙江嘉湖間見到老徽班的武二花仍扮演《青石山》勾臉之關平,“此戲本系武凈正場,自經楊月樓改變之后,始變為武生正場也”。俞菊笙之子俞振庭、楊月樓之子楊小樓以及晚清名武生尚和玉、周瑞安、李萬春等,都以《青石山》為門面戲。楊小樓29歲被挑選進入升平署當差,呈進戲單一百余出,第一出即《青石山》。他在“對刀”一場中融入了勾刀、九刀半、大刀花漫頭等把子程式,梅蘭芳曾舉這段表演作為楊小樓藝術精湛的代表。
咸豐本《青石山》讓關公“坐龕”之后,將“武神”性格和大部分武打戲轉移到新主角關平身上。其時恰逢俞菊笙、楊月樓等藝人確立武生行當新規范,于是在這些舞臺名角的打磨之下,新角色關平得到千錘百煉的藝術加工,《青石山》亦蛻變成一部武生本工戲。
武生扮演的關平在全劇戲份的加大以及武術把子的加重,意味著與之搭戲的旦腳也要同步精進。不同于三國戲等歷史題材武戲,《青石山》屬于“神怪戲”,此類戲的主角常為女妖精。在咸、同年間武戲熱潮中,這一類武旦應工的神怪戲也相應發展起來。同治三年《都門紀略》記四喜班的武旦朱小元、小福勝班的彩福祿,俱演《青石山》狐貍。同治十二年《菊部群英》所記載的武旦演出劇目的數量有較大幅度增長,共有六個武旦擅演《青石山》狐貍。齊如山指出:“所謂武旦的正戲,自乾、嘉后始有之,只不過添了些短打,還沒有什么新鮮的。自從‘打出手’加重之后,武旦才有特別的戲?!薄按虺鍪帧本褪亲鲬痣p方互拋兵器的武打程式,早年只用于神妖鬼怪戲,表現女妖與天兵天將祭起法寶、法器的對打。武旦的表演技藝在《青石山》得到了更多的發揮,也更能體現武旦作為新行當崛起的魅力所在。
其一,狐妖的多角扮演。狐妖戲的賣點之一便是展示狐妖切換于妖精與美女之間的幻術。《長生記》沒有這方面的表演提示,狐妖全場只說了五句念白?!毒Y白裘》中的狐妖戲開始采用兩個腳色來表現,持雙刀的貼旦扮演美女狐妖,被打回原形之后,劇本提示由雜腳扮演“跳蟲扮妖形上”。道光本《青石山》處理反而簡單,從第一出的美女胡秀英,到第六出的妖界首領,全場狐妖由同一個小旦扮演。



圖2 中華大戲院演出《青石山》廣告,上海《時報》1912年10月19日
晚清梨園興起的武生、武旦等新行當,都將行當獨擅的技藝加進《青石山》的表演,從而令戲劇場面更為緊湊熱鬧,并形成了以下三場經典對手戲。



圖3 1892年拍攝的俞菊笙(飾關平)和余玉琴(飾九尾狐)的《青石山》“對刀”照片


圖4 1905年拍攝的楊小樓(飾關平)和陶玉芝(飾丑狐)的《青石山》“斬狐”照片



民國初年,戲劇改良派曾以舞臺上能否達到“真實再現”作為褒貶西方戲劇與中國戲曲的標準。離奇的燈光、逼真的寫實機關布景和分幕的演出,這些“文明戲”所代表的現代戲劇特質,在晚清《青石山》舞臺上也顯現過。只是催生這些特質的因素,并非西方文明或西方戲劇,而是晚清以來戲園商業化、戲班專業化的雙重力量。



《青石山》脫胎于17世紀的劇本文學《長生記》傳奇,作為折子戲,其文學性并不強,從未被戲曲文學史提及。但在舞臺實踐中,《青石山》在脫離了文學軌道之后,持續翻新演進,從折子戲到全本戲,最終成為近代舞臺的壓軸大戲。
18世紀中葉花部戲曲興起,正值中國市民社會迅速發展壯大的時期,戲曲演出進一步市場化,徽班進京駐演,營業性戲園開始出現,這雖加劇了戲班之間的競爭,但也刺激了舞臺表演的精致化。為適應市場需求,各戲班紛紛打造自己的大軸戲和經典劇目。隨著演藝市場的發達,戲曲名角大量涌現,這些名角出色的舞臺發揮,使其所扮演腳色的相應劇情和戲份不斷加大,原本極其簡單的戲劇情節被熱鬧的打斗和戲謔擴充為更多場次。一方面,這種“以角兒為中心”的劇場體制,導致了戲曲文學的失落,角兒的表演藝術成為戲曲欣賞的中心,劇本成了附庸,文學性退居次要地位;另一方面,名角的即興創編和發揮,以及拿手絕活的有機融入,又大大增強了戲曲表演的觀賞性。

市場、伶人、戲班乃至信仰禁忌,所有這些社會性的因素,都在制約和改變著戲曲形態的現實發展,在《青石山》演進歷程中,文學性的追求恰恰被擠壓到了極其邊緣的地位。劇中腳色與戲份的增減、劇情的改編,旨在迎合觀眾聽覺和視覺的感官需求,而非故事的內在文學理路。燈光布景的大規模運用、即興創作的抓哏、特定的信仰儀式、傳達潛臺詞的武打動作——這些現代性的戲劇因素,經過歷代名角的打磨,成就了《青石山》的舞臺經典。這些因素恰恰也是傳統劇本文學無法描述的非文學戲劇形態。

① 余上沅:《舊戲評價》,《晨報副刊·劇刊》第3號,1926年7月1日。
② 朱家溍:《閑話〈青石山〉》,《故宮退食錄》,紫禁城出版社2009年版,第592頁。
③ 《青石山》在不同劇種和文獻中又名《請師斬妖》《青石洞》《捉狐斬妖》《狐貍緣》,本文統稱《青石山》。
④ 汪廷訥:《長生記自序》,董康編,北嬰補編:《曲??偰刻嵋肪戆?,人民文學出版社2014年版,第361—362頁。
⑤ 《時調青昆》卷三,王秋桂主編:《善本戲曲叢刊》第1輯,(臺灣)學生書局1984年版,第169—181頁。
⑥ 王安祈:《關公在明代戲曲里的形象、神格、顯圣意義與儀式功能》,康保成主編:《海內外中國戲劇史家自選集·王安祈卷》,大象出版社2017年版,第49頁。
⑦ 《曇花記》現存兩種版本:一是《古本戲曲叢刊初集》收入的55出本,明萬歷二十六年天繪樓刻本;二是日本內閣文庫所藏30出本,明代臧晉叔刪改點評本。本文引用以55出本為準。
⑧ 呂天成《曲品》點評《長生記》云:“昌朝奉仙,遂為純陽闡發,甚暢,第繁縟處似《曇花》?!保▍翁斐勺?,吳書蔭校注:《曲品校注》卷下,中華書局2006年版,第260頁)
⑨ 張俊卿:《明清戲曲選本的流變》,云南大學出版社2016年版,第36—37頁。
⑩ 清初廣平堂刻本《新刻精選南北時尚昆弋雅調》,內文作“王道士斬妖”(陳志勇編:《明清孤本戲曲選本叢刊》第1輯第14冊,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17年版,第1頁)。
? 煙霞散人(劉璋):《斬鬼傳》,中國戲劇出版社2000年版,第432頁。
? 靜恬主人:《療妒緣》,陜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58頁。
? 吳新雷:《舞臺演出本選集〈綴白裘〉的來龍去脈》,《南京大學學報》1983年第3期。顏長珂:《讀“再訂文武合班〈綴白裘〉八編”書后》,《中華戲曲》第4輯,山西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根山徹:《乾嘉年間〈綴白裘〉翻刻版諸本研究》,李寅生譯,《古典文獻學論叢》第2輯,黃山書社2011年版。此二折后又刊于乾隆四十二年《綴白裘》四教堂本第十一集卷二,本文引用以后者為準。
? 王政堯:《清代關羽崇拜對“關戲”發展的影響》,《清史述得》,遼寧民族出版社2004年版,第335—347頁。
? 么書儀:《晚清戲曲的變革》,人民文學出版社2018年版,第243頁。
? 酌元亭主人編:《照世杯》,上海古籍出版社1956年版,第3頁。
? 沈德潛:《敬神說》,周耕厓、崔秋谷編:《關帝事跡征信編》卷一九,哈佛大學藏道光四年北京重刊本。
? 李仲麟:《增訂愿體集》卷三,王利器輯錄:《元明清三代禁毀小說戲曲史料》,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第289頁。
? 曲六乙:《關羽戲和關羽的藝術形象》,《戲劇舞臺奧秘與自由》,百花文藝出版社1984年版,第275—276頁。
??? 錢德蒼編選,汪協如點校:《綴白裘》第6冊,中華書局2005年版,第99頁,第83頁,第99頁。
? 中國國家圖書館藏抄本,首頁題“戊辰秋月日于賞雨茅屋錄,三徑堂”。吳曉鈴曾提到同館所藏《紫微照傳奇》為嘉慶間北京昆曲演員蔣韻蘭的三徑堂抄本,則“戊辰”當為嘉慶十三年(吳曉鈴:《1962年訪書讀曲錄》,《吳曉鈴集》第2卷,河北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第186頁;戴云:《戲曲文獻論集》,北京時代華文書局2016年版,第62—64頁)。
? 《青石山總本》,王文章主編:《傅惜華藏古典戲曲珍本叢刊》第130冊,學苑出版社2010年版,第124—168頁。封面題“道光二十年六月望日抄錄”,為清宮昆弋腔劇本,前四出唱昆腔,第五出以下唱弋陽腔。
? 《慶升平班戲目》,傅謹主編:《京劇歷史文獻匯編·清代卷:筆記及其他》,鳳凰出版社2011年版,第511—512頁。此戲目系道光四年慶升平班領班沈翠香所有之物。
? 《春臺班戲目》,《京劇歷史文獻匯編·清代卷:筆記及其他》,第476—477頁。據顏長珂《〈春臺班戲目〉辯證》(《中華戲曲》第26輯,文化藝術出版社2002年版),戲目記錄的伶人大部分活躍于道光二十年至咸豐二年。

? 蕊珠舊史(楊懋建):《夢華瑣簿》,張次溪編纂:《清代燕都梨園史料正續編》,中國戲劇出版社1988年版,第375頁。
? 周壽昌:《思益堂日札·演劇宜禁》卷九,岳麓書社1985年版,第222頁。此文記道光二十七年禁演事。
? 中國國家圖書館藏抄本,首頁題“咸豐二年七月初五日準,七月初七日同樂園承啟,青石山六出”。根據咸豐二年的承差檔記錄,七月初七日圓明園同樂園戲臺上演《銀河鵲渡》《青石山》等11部戲,可判斷此本應為同樂園承應演出的場子提綱。承差檔記錄見朱家溍、丁汝芹:《清代內廷演劇始末考》,中國書店2007年版,第252頁。
? 《青石山串頭》,《京劇歷史文獻匯編·清代卷:清宮文獻》,第529—530頁。此本應系咸豐二年同樂園承應《青石山》之串頭本,五位演員均為道光末期至同治初期供職升平署的太監。
? 朱家溍:《清代亂彈戲在宮中發展的史料》,北京市戲曲研究所編:《京劇史研究——戲曲論匯(二)專輯》,學林出版社1985年版,第250頁。
? 羅燕:《清代宮廷承應戲及其形態研究》,廣東高等教育出版社2014年版,第148頁。
? 陳墨香:《活人大戲》,中國戲劇出版社2015年版,第37頁。
? 鄭逸梅:《藝海一勺續編》,天津古籍出版社1996年版,第223頁。
? 光緒二十五年禁演關戲,凡演《青石山》,皆由真武大帝代替(鷓鴣:《寄影軒菊話》,《立言畫刊》第58期,1939年11月)。
? 張次溪:《北平歲時志》,北京出版社2018年版,第13頁。
? 翁偶虹:《〈青石山〉之【四邊靜】》,張景山編:《菊圃掇英錄》,北京出版社2018年版,第23頁。
? 錢德蒼編選,汪協如點校:《綴白裘》第1冊,第258頁。
? 《青石山·蒼頭》,故宮博物院編:《故宮博物院藏清宮南府升平署戲本》第100冊,故宮出版社2016年版,第356—363頁。
? 吳新苗:《私寓與清代北京戲曲商業化的互動》,《中國古代小說戲劇研究叢刊》第14輯,甘肅教育出版社2018年版。
?? 王芷章:《中國京劇編年史》,中國戲劇出版社2003年版,第304頁,第1031—1032頁。
? 王芷章:《清代伶官傳》,商務印書館2014年版,第139頁。

? 姚民哀:《花萼樓浪漫劇譚》,《戲劇月刊》第2卷第8期,1930年4月。
? 邗江小游仙客(半標子):《菊部群英》,《清代燕都梨園史料正續編》,第474—495頁。
? 齊如山:《京劇之變遷》,遼寧教育出版社2008年版,第215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