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曉虹
京劇《黨人碑》為近代著名戲曲家汪笑儂(1858—1918)代表作,劇本早經收入《汪笑儂戲曲集》,被認定為汪氏創作或改編的劇目。因此,汪笑儂不僅首演該劇而且編寫了腳本——久已成定說,各種戲劇史或辭典對此幾無異詞。實則,關于這部名劇,從編撰到演出還存在不少未知情節。本文希望利用目前可見的史料,盡力考辨原委,雖不能完全消釋疑云,但可以更接近歷史真相。
翻閱現有的戲劇史著作即可知曉,《黨人碑》歸入汪笑儂名下乃是常態。但偶爾也有例外,且異說不出兩端。
一說以連文澂(1871—1922,字夢青,一作夢惺、孟青,又字慕秦、明星,別署憂患余生)為腳本作者。如《中國戲曲志·上海卷》“《黨人碑》”條并列兩種說法:“汪笑儂于庚子(光緒二十六年)后,憤康梁黨獄,遂改動情節,編演此劇;光緒二十七年4月首演于天仙茶園(一說他是根據杭州人連夢惺的改編本加工上演)。”《中國近代文學大系·戲劇集》則進一步指明“一說”的來源,該書所錄《黨人碑》雖也依照時論而署為“汪笑儂編演”,解題卻又指出:“據熟悉當時梨園掌故的孫玉聲(海上漱石生)言,此劇原為杭州人連夢惺所編,經汪笑儂加工修改,‘盡心排練’,于1901年首演于上海天仙茶園。”從中可見,編選者更傾向于認可連氏。
另一說則指認撰稿者為晚清著名小說家吳趼人(1866—1910)。茲舉兩例:周貽白《中國戲劇史》在提及汪笑儂“就傳奇或舊本改編”的劇作時,于《黨人碑》后特別加注“或謂系吳趼人編”;《京劇文化辭典》“黨人碑”條也有“汪笑儂編(一說清吳趼人編)”的說明。雖然以上對《黨人碑》作者的認定還是以汪笑儂為主,但一并列出另一可能,也就為吳趼人保留了一席之地。
如果追本探源,又可以發現,二說竟然均出自那位“熟悉當時梨園掌故”的孫玉聲(1864—1939,名家振,別署海上漱石生,以字行)。區別只在前說見于清末,后說倡于20世紀二三十年代。
1910年,孫玉聲應邀為《圖畫日報》撰寫專欄,欄目名稱定為“三十年來伶界之拿手戲”,涉及汪笑儂的一則所舉乃《馬嵬坡》。只是,其寫法并非局限于一部戲,而是概述其人與其藝,故而《黨人碑》也被提到:
汪笑儂,名僢,旗人。耽吟詠,且工八股,古氣磅礴。或言其曾舉于鄉,然莫詳其科分。至其人為讀書種子,則固毫無疑義。……初至滬,隸周鳳林所開之丹桂,記者即與之遇,詫為異才。惟以嗓音太狹,不足動流俗之耳,郁郁不得志而去。至蘇、至寧皆如之。庚子后重復抵申,隸天仙部,得武林連夢惺君所撰之《黨人碑》全部腳本,汪與同班,盡心排演。時適康梁黨獄大作,汪串謝瓊仙,酒樓、碎碑等場,慷慨激昂,觀者罔不擊節,于是名始大噪。老友周病鴛開菊部文榜,以龍頭屬汪,顧曲者乃益知有汪笑儂其人。所演拿手各戲《黨人碑》之外,有自制曲文之劇二:一為《馬嵬坡》,一為《縷金箱》。一洗京調不通惡習,殊強人意。……往來多詩酒風雅之士,以是有“伶隱”之目,蓋梨園中之別有懷抱人也。
孫玉聲在此明確指出,“《黨人碑》全部腳本”出自“武林連夢惺君”。不過,上述敘述中略有小誤,《同文消閑報》評汪笑儂為菊部文榜狀元,應在其排演《黨人碑》之前。但毫無疑問,汪之名聲大振,確與《黨人碑》的演出密不可分。只是因該本非汪氏“自制曲文”,孫玉聲于是舍此而別取《馬嵬坡》為汪氏拿手戲,但這并未妨礙整篇文字仍然偏重《黨人碑》。
進入民國,孫玉聲卻一改連夢青編劇之說,另指作者為吳趼人,并且至少三次言及。1929年,孫玉聲在《戲劇月刊》連載的《梨園舊事鱗爪錄》中,刊出一則《汪笑儂群稱戲才子》,乃圍繞汪氏為戲曲界才子之說展開:推許“汪為儒伶,劇學湛深”,“工于編劇”;列舉“其所編得意之戲,有《馬前潑水》《哭祖廟》《金扇子》《鏤[縷]金箱》《獬豸夢》《八珍湯》《洗耳記》《馬嵬坡》等”;稱贊諸作“皆詞句清越,聲韻鏗鏘,抑且寓意深遠,或針砭社會,或感懷家國,俱從大處落墨,運以生花之筆,演作通俗語而成。文字不求艱深,而自無鄙俗;宗旨務趨純正,而不涉詭奇;道白皆尚淺顯,而獨見雅馴;節目盡去繁冗,而自然新穎。謂為才子之作,竊以為此等劇本,固非胸有智珠者不辦,受之可以無愧”。唯獨對“名盛一時之全部《黨人碑》”,孫氏指稱,“人或以為亦汪手筆,其實出諸我佛山人吳趼人君”。
1932年,孫玉聲又在小報《金剛鉆》上連載《滬壖話舊錄》,中有《汪笑儂親撰謝恩表》一則,主要敘述汪氏在上海菊壇成名的經過,與《圖畫日報》所記略同,而細節有所增加:“汪笑儂,名僢,漢軍廂黃旗人,學而仕、仕而優者也。初次蒞滬,在光緒中葉。隸周桐蓀所開之丹桂茶園,為二等須生,排戲列第三四碼。雖有《馬嵬坡》《罵閻羅》等戛戛獨造之劇,以未逢其時,不為人所欣賞。……未幾,緣郁郁不得志而去。越數年復至,隸寶善街某園,則聲譽已獲稍起。《同文消閑錄》主任周病鴛適開菊榜,以文狀元屬之。自此一躍而執須生界之牛耳,厥后竟成名伶。有自編之《朱買臣休妻》《哭祖廟》《縷金箱》《獬豸夢》等劇本行世。當榜發后,汪親撰謝恩表一道,投刊《消閑錄》,當時必有人曾見之。”不過,孫玉聲在最后仍要聲明:“至全部《黨人碑》劇本,人謂亦系汪所編,其實乃我佛山人吳趼人手筆,編就后貽汪者也。”
1934年,孫玉聲再在《時報》連載《六十年梨園往事錄》,此次標題上已直接寫明“我佛山人腳本授笑儂(至今所演之全本《黨人碑》即是吳之手筆)”。由于其中汪笑儂的部分,均在分剖汪所演戲哪些為其“所編”,哪些“似亦為其手筆,然不敢確指”,哪些本是“舊劇”,如此而數及《黨人碑》:“至《黨人碑》全部,則以當時清政府搜捕黨人,大興訟獄,南海我佛山人吳趼人君,有慨乎中,因擷昆劇《黨人碑》之菁華,而編排之,貽笑儂演唱。……蓋昆劇全本《黨人碑》,雖有此戲,班中久已失傳,只殘余之丑角戲《請師》《拜師》,有人猶或演及,其他不復得睹。今窺其全豹,允宜觀眾歡迎。惟此腳本實撰自吳君,人以為亦笑儂所編者誤也。”孫氏三次談說吳趼人創作京劇《黨人碑》,以此回敘述最詳。
若論孫玉聲與戲曲界的關系,其言應有所根據。自1893年進入《新聞報》,孫氏先后在滬上多家大報、小報擔任主編或主筆,消息靈通自不待言。孫本人又酷愛戲曲,積累深厚,觀賞之外,還寫劇評、書伶史、撰腳本、編戲報、辦劇院、開戲校,幾乎無所不做,無所不能,在戲劇界贏得廣泛尊敬。只是,關于《黨人碑》的編撰,孫氏先后二說不同,究竟何者可信,尚需別尋證據。
先看連夢青說。有關連氏的資料很少,學界一般只知道他以“憂患余生”的筆名撰寫過反映庚子事變的小說《鄰女語》。張純又依據《英斂之先生日記遺稿》,發掘出連氏1902年曾北上擔任天津《大公報》第一任主編的事實。不過,其任職時間應并非張文所說的“光緒二十八年二月至光緒二十九年的六月下旬”,實際只有最初的兩個多月。據英氏日記,光緒二十八年二月二十二日,英斂之同連氏在上海訂約。二十六日,英斂之“支給連夢清三個月薪水一百廿元,外路費三十元”。經過催促,連氏于四月十二日抵津,時距《大公報》創刊號發行僅提前一個月。而六月二十七日日記,有“孟青進京”一句,此后,連氏在英斂之筆下消失了很長時間。轉年的日記,連夢青雖出現過兩次,但其身份顯然為客人而非地主。到了七月份,連夢青已是在自家上海的寓所接待前雇主。倒是苗懷明據《許寶蘅日記》,記述當年閏五月初至六月初,連夢青與許寶蘅同在北京參加經濟特科初試與復試,可補充連氏部分行蹤。
有關連夢青離開《大公報》原因的實證材料,現在已很難尋得。不過,因周桂笙《新庵諧譯》提到過“連孟青所主之《飛報》”,該報乃是光緒二十八年三月十五日在上海創刊,恰在連氏與《大公報》簽了合同、領了三個月薪酬而尚未赴任之際。無論此報是否因連氏的北上而中止,其人與小報頗有淵源則確定無疑。除《飛報》外,連夢青最為人知曉的身份是《世界繁華報》記者。以致為爭粵漢鐵路路權事到上海的楊度拒絕見連,對章士釗說出的理由也是:“此人倚小報為生涯(如《繁華報》等),何可與談正事?蓋其生事不檢,好為捕風捉影之談,頗為士林所薄。”而梨園消息正是每家小報必不可少的內容。以此推斷,連夢青也應與戲曲演員相熟。
由于尚未發現“憂患余生”之外,作為小報文人的連夢青所用其他筆名,因此,連氏與汪笑儂或其他名伶的交往情況目前尚不清楚。不過,孫玉聲在《圖畫日報》指認連夢青編寫了《黨人碑》腳本,一定也有所憑依。而且,連氏以“戲曲為改良社會之一端”,從而熱心“戲曲改良”,自己也曾有表白:
鄙人苦心救世,為首唱改良戲曲以救社會之一人,頻年奔走南北,嘗集菊部老伶工而研究之。(連夢青光緒三十三年致《世界繁華報》函)
或許正是在這條史料的誘導下,加以孫玉聲之說,才使張純得出“汪笑儂的許多作品,如《黨人碑》等均出自連夢青之手”的結論。但由于連夢青并未列出其與老伶工研究所得的劇目,目前也未能確認他寫過哪些曲本。因而,在更強有力的材料出現之前,連夢青之為《黨人碑》作者也只能是“一說”而已。
再看吳趼人說。在成為1902年11月創刊的《新小說》重要作者之前,吳趼人曾參與上海多種小報的編撰。1902年印行的《吳趼人哭》對其“五六年中,主持各小報筆政”的生涯曾有檢討:“吳趼人初襄《消閑報》,繼辦《采風報》,又辦《奇新報》,辛丑(1901)九月又辦《寓言報》,至壬寅(1902)二月辭寓言主人而歸。”盡管悔悟此前的光陰虛擲,“實為我進步之大阻力”,但作為小報主筆的吳趼人出于采寫的需要,結交了不少戲曲藝人,則是不爭的事實。汪笑儂正是其中之一。目前筆者雖未見到吳、汪直接的詩文交往作品,但在吳氏主持的《采風報》上,1900年2月6日、8日接連出現兩首步吳趼人贈汪笑儂詩原韻之作,證明起碼在汪重返滬上之初,吳已為之鼓吹。
依據孫玉聲的敘述,汪笑儂在上海劇壇的聲名鵲起,實與1900年《同文消閑報》開菊榜、推其為“文狀元”有莫大關系。此時,吳趼人雖已離開該報,但與主持其事的周忠鋆(1872—1916,字聘三,一作品珊,別署病鴛)是多年好友。吳氏1891年作《都中懷人詩》十首,即有一首專詠上海“周聘三”。因而,1900年11月在《同文消閑報》揭曉的“庚子梨園‘文’榜”上,汪笑儂被點為狀元,應該說,吳趼人此前的贈詩贊賞也起到了推波助瀾的作用。
就政治立場而言,吳趼人對戊戌變法多有同情。他在所著《政治維新要言》(初題《趼囈外編》)序中自言,“丁酉戊戌間(1897—1898)”,“時朝廷方議變法,士大夫奔走相告,顧盼動容。久已不欲出外酬應,日惟取閱報紙,藉知外事。暇則自課一篇”,因成此編。由此可見,其寫作本有呼應變法之意。即便單看各篇標題,如《議院》《游歷》《交涉》《開礦》《律師》《出洋》《自強》《公司》《軍政》《水師》《陸軍》《儲才》《譯書》《格致》等,已多為時論關注的話題。而當政變發生,清廷捕殺、通緝維新黨人,康、梁遠遁海外之際,吳趼人又在《采風報》以“捉康有為、梁啟超法”為題,懸賞征答,揶揄當局。他不但逐日刊載這些滑稽可笑且無濟于事的文字,后來還結集出書。以這樣的政治態度,編寫影射“康梁黨獄”的戲曲作品,倒也合適。
何況吳趼人也留下了可以用京戲演唱的作品。1907年在《月月小說》開始連載的《鄔烈士殉路》,雖標為“時事新劇”,開場的唱腔卻注明要用“倒板”,并且通篇唱詞都是十字句,正是標準的板腔體劇本。此作品的存在,也可以支持吳為《黨人碑》作者之說。至于此中內情為何隱藏甚深,以致無人知曉,孫玉聲的解釋是:“蓋當時汪好與諸名士游,吳因以此劇本相貽,使之演唱,以成其名。并當時諱稱己作,逢人每言出自汪編,己僅授以劇中大意云。”此說也還能講通。
綜上所述,憑借現有文獻,《黨人碑》腳本作者之謎尚不能徹底破解,但距揭開謎底之日,應該已經不遠了。
雖則腳本編撰或曾借力他人,但無論連夢青還是吳趼人均非戲曲演員,對場上搬演并無經驗。因此,孫玉聲也一再指出,腳本編就,一定要經過汪氏加工,即“笑儂為之斟酌詞句,增損場口,粉墨登臺”。這道工序是演出能否成功的關鍵,而其間的改動也會相當大。當然,目前我們尚無法確定《汪笑儂戲曲集》中收錄的《黨人碑》與原初腳本的關系,不過,既然該篇是根據與汪氏同臺演出的老藝人李洪春等人的藏本整理而成,考察文字本與實際搬演之間的不同,還是一件非常有意義且有趣的工作。
應該說,《汪笑儂戲曲集》的印行,很容易讓人以為所刊《黨人碑》就是該劇的全貌。即便排除研究者都了解的成熟的演員不無臨場發揮這一情況,晚清戲臺的現場表演還是遠遠超出了文本提供的情節。
先從《黨人碑》的首演時間說起。趙山林根據孫寶瑄《忘山廬日記》,已確定《黨人碑》首演于1901年4月30日(三月十二日),當天日記有“詣天仙菊部觀《黨人碑》”的記錄。其實,這個日期已經過一再推延。改期的原因,一方面是藝人排演認真,《同文消閑報》記者曾于上演前探班,即見“笑儂與小連生(潘月樵——引者注)口講指畫,諸伶一二默記,頗極認真”;另一方面也有來自觀眾的要求,如“民學會同人因禮拜一、禮拜四晚間系會中演說之期,而會中同人亦必欲觀此新戲,故函致天仙部,以禮拜一、禮拜四兩晚不可將此戲排演”。故最終確定為4月30日,正是禮拜二。
不過,《黨人碑》并非一次演完,當日所排只是第一本。第二本的上演日期在孫氏日記中缺失,查其時的《同文消閑報》,可知應為5月22日(四月初五)。不過,至少從5月3日起,該報即一再預告《黨人碑》第二本的演出時間。先訂為5月7、8日(三月十九、二十日),第二天即宣告,“以排演未曾純熟”而延后;5月15日終于公布準于5月17日(三月廿九日)開演,并聲稱“此信的的確確,再不改期”;最終在演出當天的22日,又發布“決不改期”的消息:“天仙部第二本《黨人碑》燈彩齊全,排演純熟,準于今晚開演。包廂、正桌已經預定一空,若再改期,可以惟我自[是]問。”如此不斷報道演出延期,反而起到了勾起讀者觀賞欲望的效果。
《黨人碑》第三本的演出在《忘山廬日記》中有記載,即7月27日(六月十二日)晚。只是,此實非第一次登場。按照7月17日《同文消閑報》的記述,“昨日為演唱第三本《黨人碑》之第一天”,則初演應在7月16日(六月初一)。另外,據該報記者所言,此戲還應有第四本,所謂“天仙部第三四本《黨人碑》排演尚未純熟,須過卻端午節始能接演,殊令人望眼欲穿也”。可惜,目前尚不能查知第四本究竟是否搬演及其首演日期。
如果《黨人碑》確系四本,那么,《汪笑儂戲曲集》中收入的腳本恰好有四場,似乎應該就是全本了。但其實不然。這四場戲的劇情依照卷首《提要》所述:“宋時,書生謝瓊仙,不滿蔡京誹謗忠臣,醉后怒毀黨人碑,被捉待斬。友人傅人龍用酒灌醉差官,到童帥府冒險救出瓊仙。”如此簡單的情節,使得上場人物中,有名有姓的只有謝、傅二人與妓院老鴇方氏。
前述孫玉聲《六十年梨園往事錄》已言及,京劇《黨人碑》乃自同名昆曲改編而來。昆曲作者邱園(1617—?)為明末清初人,所編《黨人碑》明顯是借宋代故事影射明末黨爭的殘酷現實,表現出對東林黨與復社文人的同情與敬佩。全本三十出,現存的本子首尾各缺兩出。可想而知,以昆曲的篇幅之長,改編為京劇,必然要如孫玉聲所說,擷其菁華而編排之。
檢視昆曲《黨人碑》,其情節相當復雜,出場人物亦多。《曲海總目提要》據全本撮述,最稱詳備,可惜文字太長,不便轉錄。莊一拂概述為:“演蔡京專政,追貶前朝司馬光、蘇軾、文彥博、程頤等,立黨人碑于端禮門。尚書劉逵論其非,為京投獄中。逵婿謝瓊仙,乘醉過端禮門,見碑書司馬光等為奸黨,大怒打碑仆地,因被捕入童貫府中拘禁。謝有結義兄傅人龍,以計出謝。中間關目,多屬緣飾。”可見,圍繞謝瓊仙“打碑”而展開的情節,實為該戲的核心事件。《綴白裘》的選錄已提供證明,其中收錄了五出,即《打碑》(第七出)、《酒樓》、《計賺》(以上合為第九出)、《閉城》、《殺廟》(以上合為第十出)與《賺師》(第十四出)、《拜師》(第十五出)。《殺廟》之前各出,均表演謝瓊仙的被擒與脫身。改編為汪本京劇后,第一場取自《打碑》,第二場原出《酒樓》,第三、四場則由《計賺》加以敷衍、拆分而來,中心情節更為突出。
雖然如此,昆曲《黨人碑》中“緣飾”的關目也有必要稍加探討。就中最重要的人物實為算命先生劉鐵嘴。此人打卦極靈驗,預言謝瓊仙先是此科不中,又因醉酒惹禍,然有兄弟相救,均一一相符。在劉逵女為避難出逃,被鐵嘴妻收留后,鐵嘴又去告發。正好遇到其女與劉逵女互換衣服,結果捕去的反是己女。田虎聞其名,誆去做軍師,與官兵交鋒,屢戰屢勝。最終遇到領兵征討的劉逵,鐵嘴被擒后,助其設計除掉田虎。應當也是鑒于其人在戲中的重要性,《綴白裘》所選《賺師》(也稱《請師》)與《拜師》兩出,主角都是劉鐵嘴。在劇本中,劉系由丑角飾演,操著吳語,談吐行事無不充滿喜感。
不過,到了《汪笑儂戲曲集》里,雖然在第二場中,傅人龍提到他與謝瓊仙結拜時,“曾遇著劉鐵嘴,與我占了一課”,算是為劉埋了引線,但此《黨人碑》演出本中完全沒有劉鐵嘴的戲份。不過,不見其人,不等于汪戲中此角色缺席。起碼1904年2月,汪笑儂自漢口歸來后,在滬上重演《黨人碑》,劉鐵嘴已是戲臺上最活躍的角色。當日報道有云:“汪伶慷慨激昂,固屬一時無兩。若李春來之扮傅人龍有聲有色,劉廷玉之扮蔡京,李連仲之扮童貫,尤覺聲音笑貌栩栩如生。尤妙者,至倩孫菊仙起劉鐵嘴,詼諧入妙,舌底翻蓮,出臺說白一段,約歷半時之久,更大博觀劇諸君之喝彩。”而此次重演的《黨人碑》,本是1902年春仙茶園的重排本,較之天仙的初演,彼時汪又“續成后四本”。但劉鐵嘴絕非續寫時才添加,因《游戲報》記者下筆之時,也只看到第二本戲。可見對這個可以讓觀眾捧腹的喜劇人物,汪笑儂或其編劇不但沒有放過,還會讓其盡早亮相。并且,由上引文字也可知曉,在謝、傅、方氏之外,汪本《黨人碑》至少還有蔡京、童貫兩個歷史人物出場。
盡管場上角色比文字本有所增添,但還是應當承認,現存的四場戲確是京劇《黨人碑》的精華所在,也在當日贏得最多的贊譽。即便如此,汪笑儂演出時也并非完全照搬腳本,而是多有添加。以“酒樓”為例,此一場景并非傅人龍所獨有,謝瓊仙甚至更占勝場。孫玉聲在《三十年來伶界之拿手戲》已直言:“汪串謝瓊仙,酒樓、碎碑等場,慷慨激昂。”可知汪笑儂在搬演時,仍保留了昆曲第七出《打碑》起首一段謝在酒樓喝醉的劇情,而非如文字本第一場,謝瓊仙開口即唱“時才酒樓開懷飲”。將完全做暗場處理的謝氏喝酒鋪展開來,顯然有利于深入揭示人物的精神氣象,為“打碑”做好充分的鋪墊。在汪笑儂詩作中,恰好留有《〈黨人碑〉新劇酒樓題壁》四首:
逮天烽火太猖狂,那個男兒死戰場?北望故鄉看不見,窮途低唱《小秦王》。
杜鵑聲里不堪聽,記否前朝蜀道鈴?熱血一腔無可泄,哀猿叫斷遠山青。
書生速謗不知官,兩字功名上水難。欲叩九閽何處是,櫛風沐雨到長安。
長安雖好不為家,撲面西風日影斜。豎子不知亡國禍,忍心高唱《后庭花》。
很明顯,這四首絕句確為謝瓊仙的應景之作:其科考落第,“來到長安,投親不遇”(岳父劉逵入獄),一心憂國報國,后來也終得在劉逵率軍征討田虎時立功。而謝氏的身份為書生,吟詩題壁實屬當行本色。由此也可彌補文字本中俠客傅人龍有上場詩、謝氏反無的缺失。何況這四首詩作不但貼合劇中人的心事,同時也吐露了扮演者汪笑儂懷才不遇、憂心國事的心聲。
類似這樣勾連戲里戲外、古今交融的溢出,在《黨人碑》演出現場應該不少,最著名的當為第三本中謝瓊仙的勸餉演說。演說作為一種啟蒙利器,本是受西方與日本啟示,戊戌后開始在中國流行。《黨人碑》上演之前的1901年3月,上海著名的私家園林張園就先后舉行過兩次紳商拒俄約集會。第二次集議時,少女薛錦琴也登臺演說,大為轟動。由于諸人的演說稿在《中外日報》曾連續刊載,產生了持續影響,這必定給予汪笑儂深刻印象。而汪氏不愧為具有創新意識的戲劇革命家,很快即將此一形式引入舞臺,在中國劇壇首創了戲曲加演說的新風尚。
《黨人碑》第三本中謝瓊仙的演說,幸好由當日的報紙作了記錄。當然,更大的可能性是,汪笑儂將所擬文稿送交《同文消閑報》以供發表。無論如何,作為難得的歷史文獻,這篇演說詞都值得全文移錄:
嗚呼殆哉!今日之中國也,群奸內亂,強鄰外逼,國幾不國。而上自朝廷,下至黎庶,昏昏沉沉,醉生夢死,仍無絲毫憂戚,震動人心。而其病在不知立國之義,以致有今日之危急,故我不得不將立國之義,宣告諸公。試思今日事勢,與我國人關系如何?自必群情奮發,人人震驚,合群力,集眾財,以圖靖內奸,御外侮矣。國之成立,絕非無端集合,實由列倔[強]群立,齊來犯我,我不能不抵御,獨力不足以抵御,不能不合同種之群力以抵御,于是有國。國必有總理公事之人,于是有君;君必有總理公事之地,于是有朝廷。由是觀之,君也,朝廷也,不過是為國總理國事之人、地耳。是故國事之廢興,人人俱有關系,俱有責任;即國事之是非,人人俱當究心,俱當竭力,不應視同秦越也。今諸公孰不有保身家之情。諸公知家之當保矣,亦知無國即無家乎?諸公知身之當保矣,亦知種滅何有身乎?今國事危殆已極,我國人合眾力,集眾財,以圖挽回,或可免滅亡之禍。不然,我與諸公之死期皆不遠矣。嗚呼殆哉!諸公,諸公!與其束手以待斃,不若竭力以爭存。與其留金銀以資敵,曷若紓家財以助餉。務望諸公將保身保家之心,移而保國保種,則內奸可靖,外侮可御。否則國破種滅,雖欲罄其家財,亦無及矣!



其實,這篇演說已不只是古今交融,按照劇中人謝瓊仙所呈現的思想境界,實在形同參加張園集會的志士直接登場,因而完全可以說是古今穿越。其中最大的穿越是,讓生活在北宋王朝的謝瓊仙以國民而不是臣民的身份,暢言“立國之義”。謝氏儼然具有現代國家意識,不以君王為“君權神授”的“真命天子”,只視作為國家辦事、負有全責之人。民眾亦應如西方、日本的國民一般,自覺為國家的主人,負有應盡的責任。如此大聲疾呼,現身說法,顯然已超越劇情所需,只能說是汪笑儂有意借戲中人之口,實現自己喚醒大眾、奮起救國的心愿。

京劇《黨人碑》的排演,不只因關聯時事而大獲成功,于汪笑儂個人而言,其意義也尤為重大,甚至不妨稱之為一生事業的轉捩點。實則,在近代諸多戲曲藝人中,汪氏得以脫穎而出,聲名溢出圈外,獨享殊榮,確實別有取徑。而其生平,尤其是早年演戲生涯,尚多未經考實的行跡,下文也隨之做一梳理。

為此,1895年11月25日,顯然是刻意選在首演當日,汪笑儂率先到新聞報館拜訪。而兩年前方才創辦的《新聞報》,銷量已緊追《申報》。喜愛戲曲的孫玉聲時任該報編輯,后更升任總纂。汪氏到訪的一個重要節目,即是贈送兩首七律給孫等報社同人。第二日,《新聞報》即以《都門汪笑儂詩》的題名刊出其詩:
水與天連六合空,海航飛度禹門東。奔騰駭浪千重碧,出沒斜陽一樣紅。過譽夸予駒豹亞,知音懷我鳳鸞同。垂青深感多情柳,泄漏春光報好風。











至此,汪笑儂身上已然集中了“詩伶”“伶隱”等諸般戲曲演員中稀見的才德。可想而知,當1900年11月22日《同文消閑報》主持的“庚子梨園‘文’榜”公布時,汪笑儂高中狀元,亦屬實至名歸。主評人“百花祠主人”只下一“正”字。“醉墨生”加評,詳解其義為:









天津的《大公報》1902年11月11日發表《編戲曲以代演說說》,作者“固以開化自任者”,鑒于日人傳授的學校、報紙、演說三種文明普及之道尚無法在中國施行,故“嘗終日不食,終夜不寢,以求所謂開化之術”,最終“求而得之,曰編戲曲”。并且所編戲曲“宜編時事”“宜編真事”,此之謂“編戲曲以代演說”。如此,“則人亦樂聞,且可以現身說法,感人最易”。這一改良戲曲以成為最有效的啟蒙利器的靈感顯然來自汪笑儂,文中即直接提到:


同在1902年,康有為弟子歐榘甲在美國舊金山的《文興日報》刊出《觀戲記》一文。歐氏以法國、日本戲劇為楷模,將法國之“為歐洲大強國”,日本之“與地球六大強國并立”,盡歸功于演戲感動民眾所致。故認定:“論世者謂學術有左右世界之力,若演戲者,豈非左右一國之力哉?”中國如欲擺脫亡國危機而振興圖強,對舊戲“大加改革”亦為勢所必至。而改革的方向,在其舉示的汪笑儂演出中已有明示:

盡管其所述康有為演說的情節與事實有出入,很可能是得諸傳聞,但由《黨人碑》一劇,歐榘甲顯然已窺見中國轉弱為強的先兆。

顯而易見,當啟蒙成為晚清社會最迫切的需求,汪笑儂風云際會,及時把握住時機,排演了一系列影射時事、開通風氣的新戲,從而贏得超越黨派與政治立場的一致贊揚。因而,《黨人碑》不只在汪氏本人的戲曲生涯中具有重要的轉折意義,更重要的是,也由此引領與開創了晚清戲劇的新局面。汪笑儂以其舞臺實踐,成為晚清“曲界革命”“戲曲改良”的先鋒與楷模,在這個意義上,他被同時代人尊為“劇班革命”“戲劇改良”第一人,確乎當之無愧。

② 參見孫浩宇:《辛亥“遼社”成員考》,《南京理工大學學報》2017年第4期。
③ 中國戲曲志編輯委員會:《中國戲曲志·上海卷》,中國ISBN中心1996年版,第230頁。與之對比,《中國戲曲志·天津卷》“《黨人碑》”條明確指認此劇乃“汪笑儂根據清初丘園同名傳奇改編”(中國戲曲志編輯委員會:《中國戲曲志·天津卷》,中國ISBN中心2000年版,第125頁)。
④ 張庚、黃菊盛主編:《中國近代文學大系·戲劇集》第1冊,上海書店1996年版,第644頁。
⑤ 周貽白:《中國戲劇史》,中華書局1953年版,第721頁。
⑥ 黃鈞、徐希博主編:《京劇文化詞典》,漢語大詞典出版社2001年版,第382頁。
⑦? 參見段懷清:《海上漱石生生平考》,《杭州師范大學學報》2013年第4期。

⑨? 海上漱石生(孫玉聲):《梨園舊事鱗爪錄(九)·汪笑儂群稱戲才子》,《戲劇月刊》第1卷第12期,1929年6月。
⑩ 海上漱石生:《滬壖話舊錄·汪笑儂親撰謝恩表》,《金剛鉆》1933年5月29日。
?? 海上漱石生:《六十年梨園往事錄·我佛山人腳本授笑儂》,《時報》1934年8月15日。
? 參見邵文菁:《“小報文人”孫玉聲的戲曲緣》,上海市歷史博物館編:《都會遺蹤》第3輯,學林出版社2011年版,第87—100頁。
? 張純「連夢青與天津『大公報』」(『清末小說から』第18號,1990年7月)。
?? 方豪編錄:《英斂之先生日記遺稿》,沈云龍主編:《近代中國史料叢刊續編》第3輯第22冊,(臺灣)文海出版社1974年版,第465—466、472、504—505、523頁,第620、690、703頁。
?參見苗懷明:《〈老殘游記〉寫作緣起新考》,《文獻》2019年第5期。
? 參見祝均宙、黃培瑋輯錄:《中國近代文藝報刊概覽(二)·文藝報紙》,魏紹昌主編:《中國近代文學大系·史料索引集》第2冊,上海書店1996年版,第212頁。
? 章士釗:《疏〈黃帝魂〉》,中國人民政治協商會議全國委員會文史資料研究委員會編:《辛亥革命回憶錄》第1集,文史資料出版社1981年版,第302頁。
? 張純「晚清稀見小說經眼錄」(『清末小說』第12號,1989年12月)。
? 張純:《〈瓜種蘭因〉的上演時間考》,《文教資料》1989年第6期。上引張純的說法,據其自言,乃是由“筆者曾經引用過一段光緒三十二年的資料”得來。本人就此請教過他的論文題目或資料出處,因張先生現已改行,故回復記憶不清了,尚未得解。
? 吳趼人:《吳趼人哭》,魏紹昌編:《吳趼人研究資料》,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第270頁。
? 陳鈍根:《次韻和趼人詞長贈汪笑儂,即希正刊》、飲雪詞人:《步趼人同鄉原韻,贈詩伶汪笑儂》,《采風報》1900年2月6、8日。錄前作以見一斑:“往事邯鄲夢一場,宮袍初試氣軒昂。感懷時局空歌哭,悵望京華且醉狂。裘敝黑貂尚豪俠,曲高白雪自悲傷。儒生都被功名誤,優孟衣冠信渺茫。”
? 姚福申、管志華:《中國報紙副刊學》,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68頁。
? 參見何宏玲:《吳趼人佚詩考釋》,《明清小說研究》2013年第1期。詩云:“心事如絲仔細抽,多情原易種癡愁。淡風新柳春江夜,明月才窺蘊寶樓。”
? 曉如廠主選輯:《海上梨園舊事·庚子梨園“文”榜》(百花祠主人原評、醉墨生加評),《中國藝壇畫報》第63號,1939年8月11日。此文原刊于《同文消閑報》1900年11月22日。
? 吳沃堯:《〈趼囈外編〉序》,海風主編:《吳趼人全集》第8卷,北方文藝出版社1998年版,第3頁。
? 參見阿英:《晚清小報錄·采風報》,《晚清文藝報刊述略》,古典文學出版社1958年版,第70頁;姚福申、管志華:《中國報紙副刊學》,第70頁。
? 見怫(吳趼人):《鄔烈士殉路》,《月月小說》第11、12號,1907年12月、1908年1月。
? 孫寶瑄:《忘山廬日記》,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第330頁;趙山林:《〈忘山廬日記〉蘊藏的戲曲文化信息》,《文化遺產》2009年第2期。
? 《排演認真》,《同文消閑報》1901年4月28日。“二”應作“一”。
? 《〈黨人碑〉又改期了》,《同文消閑報》1901年4月28日。
? 《〈黨人碑〉第二本開演日期》《〈黨人碑〉第二本改期》《〈黨人碑〉第二本演期》《〈黨人碑〉決不改期》,《同文消閑報》1901年5月3日、4日、15日、22日。

?? 曉如廠主選輯:《海上梨園舊事·第三本〈黨人碑〉演說詞》,《中國藝壇畫報》第103號,1939年9月20日。此文原刊于《同文消閑報》1901年7月17日。
? 《〈黨人碑〉過端午接演》,《同文消閑報》1901年6月6日。
? 莊一拂:《古典戲曲存目匯考·黨人碑》,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版,第1199頁。
? 參見張樹英:《黨人碑·前言》,邱園、葉稺斐撰,張樹英、吳書蔭校點:《黨人碑·琥珀匙》,中華書局1988年版,第3頁。

? 《汪笑儂詩草》,《揚子江小說報》第3期,1909年7月。
? 參見夏曉虹:《晚清戲曲中的“新女兒”——三篇傳奇內外的人物》,《中華文史論叢》2020年第2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