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 蕾
羅蘭·巴特在1968年提出的“真實效應”(reality effect)解構了19世紀現實主義文學對真實世界的指涉,是文學表征危機時代西方現實主義研究中最具影響力的觀點。五十多年來,這一經典論述在當代西方學界有何發展?現實主義摹仿論是否依然籠罩在巴特的符號學烏云之下?不久前,美國學者阿姆斯特朗(Nancy Armstrong)在2020年第53期《小說》()雜志“現實主義與時代錯誤”(Realism and Anachronism)主題???,質疑了巴特有關“真實效應”的觀點。這位19世紀英國文學專家認為,所謂“指向意指自身”的現實主義細節描寫里潛藏著“家庭生活讓時間靜止不動的能力”,“現實主義正是通過家庭,承擔了保留物件和常規生活的責任,這喚起了一代又一代寓居此間、一度將此視為理所當然的人們的回憶和反響,成為超越個體記憶限度的一種文化記憶”。如果說對于巴特來說,冗贅的家居場景描寫印證了現實主義“真實效應”的幻象,那么在阿姆斯特朗眼中,這些空間細節卻醞釀著“逆寫資本邏輯”的可能:現實主義小說對許多細小、平庸的日常行為的關注,“給予無用的、被棄置的物品以新的意義,為愉悅讀者對它們進行重新設定”,恰恰“逆轉了商品拜物教的邏輯”。她指出,狄更斯和他同時代的作家也懂得馬克思在《資本論》中描述的商品生產對生產者與消費者惡魔般的控制力——一切個體勞動和需要都被轉化為抽象的交換價值,“但同樣的物品會被一個情感細膩、品位與丈夫工資相稱的女人重新安排,以服務于家庭生活,而同一批小說家也會將經濟價值轉化為喚起人們對‘家’的記憶的某種情感”。無可爭辯的是,喚醒這種關乎“家”的記憶往往有賴于某些具體物件,比如簡·愛為沼澤居(Moor House)和芬丁莊園(Ferdean)精心購置的桃花心木家具,《瑪麗·巴頓》(1848)女主人公家中懸掛的藍白格子窗簾,或者又譬如觸發了巴特“真實效應”說的重要文本細節——福樓拜短篇小說《淳樸的心》(1877)中歐班夫人起居室內的晴雨表。近年來,歐美學者通過重新解讀晴雨表來反思與探索“真實效應”有限性的嘗試屢見不鮮。從阿姆斯特朗提出的“逆寫資本邏輯”的觀點,已不難窺見19世紀現實主義描寫性細節在當代學術闡釋域中經歷的深刻變化,因此有必要對“真實效應”進行再語境化,勾勒其批評話語發展的基本線索,以凸顯變化背后的理論范式轉向,從而把握現實主義摹仿論在當代文藝理論中的審美與政治意義。與此同時,晴雨表激蕩的學術漣漪,推動著西方學界重新思考細節描寫自古典時期以來被質疑與工具化的狀況,由此形成的批判話語為細節美學在當代茁壯生長提供了源源不斷的滋養。
在“真實效應”橫空出世之前,現實主義作品中常見的描寫性細節已經得到許多評論者的關注。伍爾芙在《班奈特先生和布朗太太》(Mr. Bennett and Mrs. Brown,1923)中批評英國現實主義作家“看工廠、看烏托邦、甚至看車廂里的裝飾和陳設”,卻偏偏不看生活與人性,痛斥現實主義以對物質世界細節的描摹取代了文學對人的洞察使命。為了與“集平庸、仇恨以及自負于一身的”現實主義劃清界限,布勒東(André Breton)在1924年首次發表的《超現實主義宣言》中以《罪與罰》里一段高利貸人房間內部的細節描寫為例,表示堅決“不會走進他那間房子”,力主刪除這些“懶惰或疲憊”且“缺乏新意”的“無聊的時刻”。在盧卡奇看來,作為“小說填充物”的“專題式細節”(monographic detail)是19世紀下半葉現實主義創作漸趨遠離生活的詩意與人性、陷入感官描寫的癥候,“物品和它在具體人類經驗中的作用之間失去了敘事的關聯性,意味著藝術意義的喪失”。相較前幾位批判者,結構主義語言學家雅各布森(Roman Jakobson)的觀點相對中立,他認為“基于非核心細節(unessential de?tails)的描寫對于每一波新(文學)運動的追隨者來說,看起來比前輩們固化的傳統要更加真實”,借助這類細節可以把握自古典時代以來文學追求“逼真性”(verisimili?tude)的發展變化,比如托爾斯泰等19世紀俄國現實主義作家對“非核心細節”的關注,實際上“借助基于臨近原則的意象壓縮了敘事”。
當然,對現實主義文學中的細節描寫最著名的批判無疑來自巴特的“真實效應”,這一概念首次出現在1968年《交流》雜志上發表的同名文章《真實效應》。巴特指出,現實主義敘事中充盈著無法從結構功能角度予以闡釋的“無用的細節”(useless de?tail)。他以福樓拜短篇小說《淳樸的心》和米什萊《法國大革命史》中兩處細節——歐班夫人家起居室鋼琴上方的晴雨表和夏洛特·柯代(Charlotte Corday)行刑前監獄牢門上的敲門聲——為例,認為這些“無用的細節”并非指向具體的真實,只是在遵守“支配表征的文化規則”,營造“指涉幻象”(referential illusion)而已。自西方古典時代以來,文學要求細節描寫必須滿足審美的需求,如公元2世紀亞歷山大大帝統治時期興起的“圖說”(ekphrasis),但19世紀現實主義文學中的“真實效應”告別了古典時代“逼真性”對文類修辭的審美追求,在“放棄修辭模式限制”的同時,作家不得不為描寫尋找新的理由。在巴特看來,這個理由就是對“真實”概念的意指。他指出,這些細節掩蓋了指涉物的缺席,“更改了符號的三個要素,使得描寫的標記搖身變為物及其表達之間的一場純粹邂逅”。因而,當人們以為現實主義敘事中的描寫直接指向外部現實時,“細節只是默默地在意指現實而已”。
巴特提出的“真實效應”在現實主義詩學研究史上具有里程碑意義。首先,巴特將現實主義置于西方文學“逼真性”傳統與20世紀60年代方興未艾的結構主義語言學框架下,其視野跨度與學理深刻性遠非先前的現代主義和超現實主義作家所作的印象式、臧否式批評可以比擬。他提煉出的“真實效應”一方面深化了雅各布森對“逼真性”與19世紀現實主義關系的考察,另一方面亦回應了聚焦現實生活的細節性描寫為何逐漸失去意義的追問。其次,“真實效應”成為巴特對現實主義文學進行結構主義批判的概念依據。在《真實效應》發表兩年后,巴特在《S/Z》(S/Z: An Essay,1970)中進一步論證,不僅無用的細節在意指真實,現實主義本身也是“符碼上覆蓋符碼”,其意指的終點“不管回溯到多么遠,起源處只是且總是一種已被寫過的真實,一種用于未來的符碼,循此可辨清者,極目所見者,只是一連串摹本而已”。更為重要的是,“真實效應”揭示出現代主義遭遇的符號解體問題早已潛伏在19世紀現實主義文學中,這挑戰了彼時西方學界解讀現實主義和現代主義相對固化的思維定式,為語言學轉向后表征危機下的現實主義美學的重大轉折拉開序幕,“代表了現實主義理論話語的范式轉型”,成為當代現實主義研究繞不過去的一個關鍵節點。
然而,站在21世紀回看“真實效應”的立論依據,人們不禁疑惑,歐班夫人的晴雨表真的僅是在意指真實嗎?有沒有結構主義符號學之外的另一種解讀方式?難道將細節指認為無用、冗贅、指涉幻象便完成了對晴雨表的蓋棺定論嗎?詩無達詁、文無達詮,巴特的經典解讀也概莫能外。
至少,西方摹仿論的堅定維護者很難認同巴特對現實主義指涉幻覺的符號學解構,他們堅信文本不可能全然與外部世界絕緣,拒絕詞語的意指功能對亞里士多德“可然性”(probability)概念的間接否定。站在摹仿論源頭的亞里士多德在《詩學》中早已言明,詩人依據可然性原則組織情節,通過表現“某一類人可能會說的話或會做的事”,讓沒有發生過的事情變得真實可信,展現具有普遍性的真實,甚至比歷史更富哲學性與嚴肅性。而巴特的“真實效應”宣稱,摹仿的語言不僅與真實世界無關,而且向讀者刻意隱瞞了這層早已切斷的聯系,赫然站在了西方經典美學理論的基石——摹仿論——的對立面。對此,高舉新摹仿論旗幟的牛津大學教授納托爾(A. D. Nut?tall)指出,現實主義藝術家運用“基于經驗的假設”,以“喚起我們全部的人類力量與能力”,而要實現這一目標則有賴于對真實生活特征的精準描摹,歐班夫人的晴雨表便是基于經驗假設的日常生活場景中的一處陳設。納托爾為晴雨表辯護道:“晴雨表并沒有自稱‘我是真的’,而是在說‘我不就是你在這么一個房間會發現的那種東西嗎?’”事實上,晴雨表在家庭內的存在典型得乏味,與其說它指向真實,不如說指向19世紀人們對中產階級日常家庭生活空間的共識。
《摹仿論的秩序:巴爾扎克、司湯達、奈瓦爾、福樓拜》的作者、劍橋大學學者普倫德加斯特(Christopher Prendergast)認為,巴特對晴雨表和《淳樸的心》中的其他物品進行區別對待,首先沒有盡到符號學闡釋的本分。巴特在《真實效應》中對出現在晴雨表下方的鋼琴和旁邊的紙盒進行了適當的符號學解讀,認為它們意味著“資產階級地位的標志”和“混亂或家道中落的某種標志”,而面對相對未充分編碼的“令人擔憂”甚至“臭名昭著”的晴雨表時,卻“略帶悲觀地”放棄了把握“它的符號學幽靈”,全然不顧“福樓拜筆下的諾曼底的天氣缺少變化到無聊的程度,晴雨表的含義可以被讀作對庸碌人生的意指”。與此同時,晴雨表被巴特挑中做靶子既不合情,也無道理?!跋喈敱拔⒌摹⒖赡芡耆粫蝗俗⒁獾摹鼻缬瓯肀慌u家著意升格為焦點,并設定為福樓拜小說中“一個有著相當干擾性的標識”,這一做法被普倫德加斯特比喻為“用符號學的大錘敲打一枚小堅果”,不過是“集中了符號學的炮彈和修辭的兵力、以對付一場假想戰爭中的想象敵人而已”,因為在摹仿文本及其讀者之間存在著某種默許的語言游戲約定,如亞里士多德提出的“發現”(anagnorisis)就是這種摹仿語言游戲的構成法則之一。因此,巴特費心戳穿的指涉幻象其實根本騙不了任何人。換言之,如果有任何幻象的話,它或許只存在于巴特自己的眼中。
致力于深挖現實主義文學傳統的書評人伍德(James Wood)在《小說機杼》(How Fiction Works,2008)中馳援了普倫德加斯特的看法,認為巴特對晴雨表的判定“失之草率”。伍德指出,19世紀現實主義文學的確制造了大量冗余、看似無關緊要的細節,“可這么一層不搭界的細節是真的像生活”,由此散發出的隨意性恰恰呈現了“現實本身自帶的一種無關性”。簡單來說,“生活中確實存在著一些沒法解釋或者毫不相干的東西,正如那個毫無用處的晴雨表,確實存在于真實的房子里”。伍德承認,文本中虛構的現實的確由許多“效果”構成,但現實主義在效果之外依然可以是真實的,只因“巴特對于現實主義有一種敏感的、欲殺之而后快的敵意”,才會片面解讀晴雨表。
如果說歐班夫人的晴雨表是巴特攻擊現實主義“逼真性”的頭號靶子,為晴雨表辯護自然成為摹仿論追隨者的重要任務。無論是強調晴雨表與現實之間的紐帶,還是凸顯讀者與摹仿式文本之間的契約關系,圍繞晴雨表的“攻”與“守”背后的實質,是反摹仿論與摹仿論之間曠日持久的交鋒的一段現代插曲。
另一種批判符號學解讀的路徑是改變闡釋的語境與框架,在新的詮釋域中發掘晴雨表作為物的歷史意義。馬克思主義文論家詹姆遜并不糾結于晴雨表是否指向真實的物質世界,作為社會象征行為的文學敘事不再被視為對外部世界的直接映射,取而代之的是,“文本將現實拉入自身的結構肌理”,從而“讓語言能夠承載現實自身固有的或者內在的次文本”。借用伊格爾頓的話來說,“作品本身不再被視為外部歷史的反映,而是作為一種策略性的勞作——一種將作品置入現實的方式”。循著這一思路,要想理解嵌入文本世界的現實事物,詹姆遜提出解讀文本的同心圓式的三層解釋框架:政治歷史觀的、社會觀的、歷史觀的。具體落實到如何解讀歐班夫人的晴雨表,其前提必然要求將物重新置入19世紀中葉歐洲社會的歷史語境之中,這也正是詹姆遜1985年《現實主義的房屋平面圖》一文的出發點。他在這篇文章中以19世紀資產階級文化革命的“去神圣化”(desacralization)時刻為錨定點,重新闡釋了歐班夫人房屋的區域劃分與空間布局對剛剛出現的資產階級新世界的隱喻,力圖突破巴特對晴雨表的符號學解讀。詹姆遜以退為進,認為晴雨表絕非“空洞的符號”,其實可以做象征的和圖像學的解讀。作為一種現代測量儀器,晴雨表“標記了科學與測量對古老的循環與定性式季節時間的勝利”,被隱含在19世紀科技發展與世俗化進程中,一方面凸顯了早期資產階級采取的文化革命的姿態,另一方面又與近旁壁爐架上的羅馬灶神廟造型的座鐘一起,共同表征了“時間理性化和現代勞動過程管理的主要推手”。
詹姆遜的解讀呈現了馬克思主義唯物史觀引導下研究者貫通文學形式研究與政治批評的經典范式,但在“物論”(thing theory)首席理論家布朗(Bill Brown)眼中,將物自身的歷史排除到歷史分析的圖譜之外顯然流于粗陋,難免出現漏洞。布朗在《物質無意識》一書的“導論”中毫不客氣地指出,無論是巴特還是詹姆遜,都沒有考慮到晴雨表自身的物質屬性。詹姆遜想當然地認定晴雨表被放在鋼琴上,將它視為法國人維蒂(Lucien Vidie)1844年申請專利的新式無液氣壓計,但這一設定卻難以得到文本內部的印證。一方面,小說此處原文為“晴雨表下方的一架舊鋼琴上,匣子、紙盒,堆得像一座金字塔”,布朗指出,“如果它在鋼琴的上方,就一定懸掛在墻上”,乃是舊式的水銀晴雨表;另一方面,小說雖然發表在1877年,但故事描寫的歐班夫人的房子卻是在19世紀初裝修的,彼時新式晴雨表尚未問世,因此它不符合故事的年代設定。布朗注意到,《淳樸的心》發表時,維蒂和他的新式晴雨表已為人們熟知——這種新型測量儀不僅在1851年倫敦世界博覽會上拿過獎,在維蒂的專利過期后,僅法國巴黎的一家公司在1860—1866年間就售出了兩萬件新式晴雨表。布朗據此認為,當福樓拜的讀者看到這枚老式晴雨表出現在歐班夫人起居室里的時候,他們內心隱隱感慨的或許是“資產階級文化資本的過去”,而不是19世紀產業技術和科技的進步,作為測量工具的舊式晴雨表凸顯出的更有可能是“一種缺席的在場”。同時,縱觀小說,女主人公費莉西泰(歐班夫人的女仆)的人生意義浸潤在她的物質世界中,鑲嵌于被蟲蛀的絨帽、鸚鵡的標本等物品之間,并推動她把歐班夫人夭折的女兒、寵物鳥的魂靈等缺席之物化身為“可被感知的、生機勃勃的在場”。布朗對福樓拜小說中物化世界的解讀顯然在某種程度上消解了詹姆遜在小說中鎖定的“去神圣化”時刻。
盡管布朗對晴雨表的分析幾乎處處與詹姆遜針鋒相對,其用意卻并非解構晴雨表對于馬克思主義批評家的社會象征價值,而更多是為了揭示被“政治無意識”的歷史化釋讀視域所遮蔽的“物質無意識”對于文學閱讀的啟迪:“如果說歷史寓居于文學的無意識中,我傾向認為它并不存在于馬歇雷所謂的‘資產階級意識形態’里,也不在詹姆遜提出的生產方式和階級斗爭的敘事中,而在那些輕描淡寫的、‘亞歷史’(subhistorical)的片段里面?!焙喲灾?,就是一個時代不為人關注、卻走進文學作品的物質細節。布朗提倡的以物為中心的物質文化閱讀方式,宣告了在詹姆遜式的歷史化解讀之外,另有進入文學作品的路徑。如果說歷史表述的主體在詹姆遜的總體性構想中必然是缺席的,只存在于被敘事化的文本中,被社會生產方式與結構所支配,那么布朗的閱讀方法論賦予了物以歷史主體性,讓物引領著歷史的敘事。由此可見,歐班夫人的晴雨表對布朗而言,是撬動詹姆遜所代表的批判方式的一個支點,從而為“呈現可見與不可見、具象與抽象、空間之物與空間自身的關系”的物質化閱讀方法鋪平道路。
布朗借力晴雨表,生動詮釋了物質文化批評對于經典文本闡釋的巨大潛力,他以物為中心的文學/文化研究方法,奠定了其作為當代西方物論研究的開拓者地位。美國學者弗里格特(Elaine Freegood)緊隨布朗的步伐,在論著《物中觀點:維多利亞小說的逃逸意義》中對《簡·愛》里的桃花心木家具、《瑪麗·巴頓》里的藍白格子布窗簾和《遠大前程》里的“黑鬼頭”牌煙草,進行了后殖民視角下的歷史文化解讀。值得一提的是,弗里格特在《導論》中稱,自己對上述維多利亞經典小說所運用的“強轉喻式閱讀法”(strong metonymic reading)直接得益于布朗對歐班夫人晴雨表的詮釋路徑,即“把握小說中物的物質的或字面的意義,然后依據一種強轉喻式閱讀法所規定的研究模式,追蹤物品在文本之外的生命”。她特別將這種閱讀方式區別于“隱喻式”(metaphoric)和弱轉喻式閱讀法,前者把作品中部分參與生產指涉幻覺的物品提升為隱喻,在賦予物品修辭意義的同時卻忽略了物的特質,即“小說中的物品為了獲得意義,必然不能成為自己,即便在二維的、場景制造的層面上”,這是巴特從晴雨表中演繹出“真實效應”的方法;后者將物品視為主體的奴仆,“如果被重點提及,往往作為某個人物的所有物,用以講述該人物的故事,而并非物品自身或其社會生活”,這是一種弱轉喻式的解讀,也是遭到巴特質疑的解讀晴雨表的方法。弗里格特推崇的強轉喻式閱讀法摒棄了以上兩種觀物之道,主張大膽跳出文本框架的局限,考察物自身的屬性和歷史,使其在與小說主導敘事的匯合和碰撞中、在常規性社會結構和偶然性因素的交互作用下得到重塑。






拋開朗西埃和巴特迥異的結論,二者對歐班夫人的晴雨表其實有著某種驚人的共識,即都見微知著地看到了古典美學向現代美學的轉折,并認為這一處看似冗贅的物品細節突破了古典美學的審美原則,但對于如何解釋這種美學突破,他們的路徑顯然不同。前者認為晴雨表式的細節意味著對被理性原則支配的逼真美學的反叛;后者立足結構主義的原則,試圖藉由無意義的自我指涉,賦予該細節以符號學層面的意義。巴特勾勒的逼真美學從經典到現代的轉變,看似背離了柏拉圖、亞里士多德等人的傳統,但在朗西埃眼中,這種結構主義批評依然深深根植于其批判的古老的表征傳統,理性的原則依然控制著詩學,且進一步延伸到對歷史、社會知識的塑形。因此,朗西埃為晴雨表撰寫的辯護詞針對的是巴特“真實效應”根植的古典美學原則,其鋒芒所指實為摹仿論依據的等級化的感性分配原則。與此同時,作為18世紀以來西方文學藝術與美感經驗從再現體制向審美體制更迭的一個橫截面,晴雨表被朗西埃毫不含糊地賦予平等的要義,依托著現代虛構的民主理念,赫然載入美學革命的“史冊”。
自《真實效應》發表至今,福樓拜筆下平平無奇的晴雨表在歐美學界掀起的“茶杯里的風暴”,在五十多年間賺足了眾人的關注。從反摹仿論與摹仿論之間的角力,到唯物史觀與物質文化批判在閱讀方法論上對結構主義符號學發起的挑戰,再到“平等效應”對“真實效應”的反轉,一幕幕圍繞晴雨表的闡釋之爭此起彼伏,一波三折。為何這樣一處幾乎可以忽略不計的作品細節屢屢成為學術論戰的焦點?部分原因自然可以歸結為巴特《真實效應》的持久影響,該文為西方學界自20世紀60年代以來重新認識現實主義提供了最經典的論據和最具影響力的觀點。但是,如果說巴特1968年對晴雨表的解讀下閃動著結構主義剖析19世紀現實主義的一把利刃,那么隨著這波結構主義符號學浪潮自80年代逐漸被新的理論熱點(如西方馬克思主義歷史文化批評、物質文化研究、政治美學理論)取代,這把曾經的利刃也慢慢失去了凌厲的鋒芒。歐美學者對晴雨表意義闡釋權的爭奪無疑彰顯了這樣一個復雜卻極為清晰的過程:為晴雨表發聲的學者當然意不在物本身,而是借巴特為結構主義符號學積聚的強大聲望,通過擊破有影響力的個案,為各自的理論立場和方法論掃清障礙、鳴鑼開道。


①②③ Nancy Armstrong,“Realism and Anachronism”, Novel: A Forum on Fiction, Vol.53, No. 2 (2020): 139, 140,140.
④ Cf. Elaine Freegood, The Ideas in Things: Fugitive Meaning in the Victorian Novel, Chicago and London: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2006. 弗里格特認為維多利亞中期的小說呈現了大量家庭空間內部的物質細節,“為消除商品拜物教提供了內容豐富的場所”(The Ideas in Things:Fugitive Meaning in the Victorian Novel,p.4),她在第一、二章分別聚焦《簡·愛》中的桃花心木家具和《瑪麗·巴頓》中細條紋棉布窗簾,認為這些物品展現了維多利亞中期現實主義小說與物品之間的悖論關系:小說既充盈著商品化的物品,又可以讓讀者從物的角度閱讀它們,有關物品的豐富話語奠定了維多利亞時代商品文化大行其道之前的“物品文化”(thing culture)。
⑤ 弗吉尼亞·伍爾芙:《班奈特先生和布朗太太》,張禹九譯,《伍爾芙隨筆全集》II,王義國等譯,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1年版,第912頁。
⑥⑦ 安德烈·布勒東:《超現實主義宣言》,袁俊生譯,北京聯合出版公司2020年版,第9頁,第11頁。
⑧ Georg Lukács,“Narrate or Describe”, Writer and Critic and Other Essays, New York: Grosset & Dunlap, 1971, p.131.
⑨⑩ Roman Jakobson,“On Realism in Art”,in Krystyna Pomorska and Stephen Rudy(eds.), Language in Literature,Cambridge,MA and London:Belknap Press of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87,p.22,p.25.
? Cf. Roland Barthes,“L’Effet de Réel”,Communications, n. 11 (Mars 1968):84-89. 此文英譯版收入French Liter?ary Theory Today: A Reader (ed. Tzvetan Todorov, trans. R. Carter,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82,pp.11-17)。
?????? Roland Barthes,“The Reality Effect”, in French Literary Theory Today: A Reader, p. 11, p. 11, p. 14,p.16,p.14,p.16.
?? 羅蘭·巴特:《S/Z》,屠友祥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131頁,第274頁。
? 曹丹紅:《法國現實主義詩學中的“真實效應”論》,《文藝爭鳴》2018年第9期。
? 亞里士多德:《詩學》,陳中梅譯注,商務印書館2019年版,第81頁。
?? A. D. Nuttall, A New Mimesis: Shakespeare and the Representation of Reality, London and New York: Methuen,1983,p.75,p.56.
? Christopher Prendergast, The Order of Mimesis: Balzac, Stendhal, Nerval, Flaubert,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86,p. 64.普倫德加斯特借鑒了羅恩(Moshe Ron)對摹仿論框架下作者與讀者關系的思考,后者認為摹仿論“是一種建立在摹仿論作家和摹仿論讀者之間一系列規約基礎之上的語言游戲”[Cf.Moshe Ron,“Free Indirect Discourse, Mimetic Language Games and the Subject of Fiction”, Poetics Today, Vol.2,No.2 (1981): 18]。這一觀點在西方詩學傳統中源遠流長,古老代表如亞里士多德提出的作為情節摹仿論重要一環的“發現”(anagorisis),這個概念不僅指人物之間的互相發現,也包括觀眾依據劇作的構成性原則發現人物身份的過程(參見亞里士多德:《詩學》,陳中梅譯注,第89—90頁)。這一觀點的晚近代表,如法國當代學者哈蒙(Philippe Hamon)指出,不同文類與讀者締結的規約不同,現實主義讀者需要接受現實主義文本的規約(參見曹丹紅:《法國現實主義詩學中的“真實效應”論》)。希利斯·米勒在《論文學:行動中思考》中也提出讀者與作家之間必須建立積極的合作關系:“讀者接受某一作品的特殊規則,對這一要求做出這樣的肯定回應,這對所有閱讀行為來說都是必要的?!保℉illis Miller, On Litera?ture:Thinking in Action,London and New York:Routledge,2002,p.39)
??? Christopher Prendergast,The Order of Mimesis:Balzac,Stendhal,Nerval,Flaubert,p.64,p.72,pp.74-76.
????? 詹姆斯·伍德:《小說機杼》,黃遠帆譯,河南大學出版社2015年版,第60頁,第58頁,第62頁,第62頁,第61頁。
? “真實效應”對摹仿論的正面沖擊不言而喻,但隨著西方文藝理論向跨學科領域拓展并呈現出多元開放的批判屬性,摹仿論的價值得到重估與修正式的認可。比如在生態批評領域,勞倫斯·布伊爾對“真實效應”的觀點持保留態度,他認為“對寫實主義的這些指責絕對無法涵蓋自然寫作和第一波生態批評家所推崇的其他體裁的所有內涵,更不能界定環境再現的整體”(參見勞倫斯·布伊爾:《環境批評的未來:環境危機與文學想象》,劉蓓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47頁)。當然,他也沒有完全繼承傳統摹仿論的衣缽,而是將詹姆遜提出的“政治無意識”演繹為“環境無意識”,認為文本在生成時便內嵌了環境的現實(Cf. Lawrence Buell, Writing for an Endangered World: Literature, Culture and Environment in the United States and Beyond,Cambridge:Harvard University Press,2001,pp.18-27)。
? 圍繞摹仿論的爭論至少可以追溯至柏拉圖與亞里士多德的分歧。前者認為現實世界是“理式”(Form)的影子,藝術摹仿現實世界,所以是影子的影子,藝術對真實的扭曲成為他主張將詩人驅逐出理想國的依據;后者認為藝術是對現實世界本質和規律的模仿,因此藝術可以超越真實,詩歌可以比歷史更加真實。參見柏拉圖:《理想國》,郭斌和、張竹明譯,商務印書館2002年版,第387—409頁;亞里士多德:《詩學》,陳中梅譯注,第81—83頁。
?? Fredric Jameson, The Political Unconscious: Narrative as Socially Symbolic Act, Ithaca: Cornell University Press,1981,p.81,p.75.
? 特里·伊格爾頓:《文學事件》,陰志科譯,河南大學出版社2017年版,第193頁。伊格爾頓在第五章“策略”一節梳理了解讀文學的各種策略方法,其中第一部分重點評述了詹姆遜代表的自我循環與生成的解釋學模型,即把文學作品視為對歷史的反向投射,其所呈現的意識形態潛文本恰為作品策略性回應的對象。
? Frederic Jameson,“The Realist Floor?Plan”, in Marshall Blonsky (ed.), On Signs, Oxford: Basil Blackwell Ltd.,1985,p.379.
? 福樓拜:《淳樸的心》,劉益庾譯,《福樓拜小說全集》下卷,劉益庾、劉方譯,人民文學出版社2002年版,第3頁。
????? Bill Brown, The Material Unconscious:American Amusement,Stephen Crane,and the Economies of Play,Cam?bridge,Mass.: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96,p.16,p.16,p.17,p.15,p.17.
? 費莉西泰在歐班夫人的獨生女因肺炎夭亡后,在收拾女孩生前遺物時找到一頂被蟲蛀的栗色長毛小絨帽,她請求主人賞給自己留念。鸚鵡鷺鷺是歐班夫人的朋友臨行前送給她的禮物,費莉西泰在這只來自美洲的鳥身上寄托了很多情感。在鷺鷺老死后,為了把它繼續留在身邊,她請人把鷺鷺制作成標本。參見福樓拜:《淳樸的心》,《福樓拜小說全集》下卷,第22—26、28—36頁。
? 詹姆遜繼承了阿爾都塞的“歷史是沒有目的或主體的過程”這一論述,他認為總體性歷史的表述必然是無主體性的,因而“我們對歷史和現實本身的接觸必須先將它文本化(textualization),以政治無意識將它敘事化(narrativation)”;同時,缺失主體的總體性歷史被“生產方式本身,或是整個社會關系的共時系統”所支配,只有經由馬克思主義的文學與文化闡釋方法,方能辨識被文學文本重構的總體性歷史(參見弗雷德里克·詹姆遜:《政治無意識》,王逢振、陳永國譯,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8年版,第12、17—18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