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實與虛擬的碰撞：傳播學視角下的元宇宙

秦 晨

（蘭州財經大學 商務傳媒學院，蘭州 730020）

在科幻小說《雪崩》中，尼爾·斯蒂芬森創造了一個世界：現實世界中的人類通過VR設備與虛擬人共同生活在一個虛擬空間中。與米隆·克魯格提出的虛擬實境不同的是，這個世界是和社會緊密聯系的三維數字空間，與現實世界平行，在現實世界中地理位置彼此隔絕的人們可以通過各自的“化身”進行交流娛樂。《雪崩》小說中的世界就是元宇宙誕生的萌芽。近年來，伴隨著技術的進步，互聯網產業在蓬勃發展的過程中遇到了內卷化的瓶頸，大數據技術與人工智能技術作為信息化手段已被逐漸普及，隨之而來的是互聯網產業在單一媒介形態下同質化內容向精致化增殖問題。在Roblox、微軟、Facebook、騰訊等互聯網巨頭公司宣布投資元宇宙后，這一概念正式呈現在人類眼前。

對于元宇宙概念的定義，維基百科的描述是通過虛擬增強的物理現實，呈現收斂性和物理持久性特征的，基于未來互聯網的，具有連接感知和共享特征的3D 虛擬空間。在清華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新媒體研究中心發布的《2020—2021 年元宇宙發展研究報告》中，元宇宙被認為是整合多種新技術而產生的新型虛實相融的互聯網應用于社會形態，它基于擴展現實技術提供沉浸式體驗，基于數字孿生技術生成現實世界的鏡像，基于區塊鏈技術搭建經濟體系，將虛擬世界與現實世界在經濟系統、社交系統、身份系統上密切融合，并且允許每個用戶進行內容生產和世界編輯。［1］

本文將從傳播學的視角論述元宇宙概念的理論緣起和研究面向，借以廊清討論的范圍，然后在技術邏輯、身份認同和道德倫理等角度反思元宇宙的現實進路。最后認為，元宇宙作為理論與集成技術結合的未來想象，隱含著虛擬全球命運共同體的樂觀期待。

一、技術邏輯：區塊鏈構建去中心化的未來

作為數字技術集大成者的元宇宙，它的技術基礎主要由以下組成：區塊鏈技術、人工智能AI 技術、交互技術、算力技術、游戲技術與物聯網技術。如果把元宇宙比喻成即將崛起的大廈，那么毫無疑問區塊鏈技術是這座大廈的基石，其職責主要是構建元宇宙的經濟系統與世界秩序。其余五項技術則是大廈不斷發展的依托，通過人工智能技術與游戲技術、交互技術提升元宇宙的參與者沉浸感；算力技術與物聯網技術提供搭載終端提升元宇宙的可進入性。針對元宇宙技術體系，其設立有哪些新穎和有待考量之處？是否改變了互聯網時代的傳播生態？本部分將從區塊鏈技術應用于元宇宙帶來的改變，起輔助作用的虛擬現實技術和算法技術提供的渲染模式升級及人工智能AI技術和交互技術帶來的互動體驗這三個方面進行討論。

（一）作為基石的區塊鏈技術

在元宇宙的搭建中，區塊鏈技術必不可少。區塊鏈提供了元宇宙最基礎的組織形式、治理模式與經濟基礎。區塊鏈作為一種由分布式數據存儲、點對點傳輸、共識機制、加密算法等計算機技術的新型應用模式，它最大的特點就是“去中心化”［2］。區塊鏈技術建立的元宇宙經濟系統共分為四個板塊：數字創造、數字資產、數字市場、數字貨幣。經濟系統標新的同時也在改變元宇宙的內容生產機制。元宇宙里內容生產機制的底部由區塊鏈技術搭建技術框架，中層是人工智能AI、算法技術、虛擬現實技術與交互技術創造虛擬的人物和世界，頂部為用戶生產內容UGC。基于該機制，元宇宙被認為是一個開放的、公平的、完全自治的世界。

區塊鏈的分布式數據存儲是元宇宙有別于之前新媒體的呈現。區塊鏈技術將每個人在元宇宙中的數字生產信息單獨地記錄在賬本中，這無疑給用戶生產內容的安全性提供了保證。技術的進步是世界建立的基礎，而人們在元宇宙里扮演著數字創造者的角色，他們的數量和活躍度是衡量元宇宙是否走向繁榮的標準。短視頻平臺抖音之所以能脫穎而出，很重要的一個原因是它降低了短視頻UGC 的創作門檻。在社交媒體平臺Facebook、微信、QQ里編輯文字和圖片信息需要一定的知識儲備，而拍攝短視頻只需要使用手機的攝像功能。在對數字內容進行編輯方面，最早呼吁元宇宙理念的游戲公司Roblox 簡化了游戲內容的開發。在其旗下作品《我的世界》中，玩家通過鼠標的點擊就可以完成3D 模型作品的建立，比如建造一座公園、一座城市、甚至一個國家。UGC 生產門檻的降低與內容質量的顯著提高是區塊鏈技術帶給元宇宙的一大特色。

與此同時，傳統媒體時代與互聯網時代的信息傳播格局因區塊鏈的介入而有了很大程度的改變。元宇宙內規則的制訂不必依賴特定的個人或組織，是由所有人共同制訂，其所帶來的傳播生態失去了主流規則的約束，完全開放的世界觀會帶來怎樣的傳播效果。盡管元宇宙是作為物理世界的數字化映射，但仍需類似政府的上層建筑進行監督、管理。凱文凱利在《失控》中提出，“技術，聯姻人造（機械化）與天生（生物進化），并非所有重要的事情都能事先計劃好。面對大型任務，我們需要領會到如何通過‘去中心化’并借助‘最少的規則’來完成。無為而治，自然而然，要成長為新的物種，就要經歷所有你不會再扮演的角色。”［3］對于在元宇宙中履行基石職責的區塊鏈技術而言，目前還沒有足夠的經驗和具體的解決方案來監督和管理一個“世界”，因此區塊鏈還不能承擔規則制定者這一職責。但在算法技術的輔助下，揚區塊鏈之長，補區塊鏈之短，在不遠的將來元宇宙的世界觀未必不能實現。

（二）AI與算法技術提升渲染模式

區塊鏈技術建造的元宇宙大廈主體已經建構完成，而大廈的招牌、Logo、廣告牌等提升自身知名度的設施則需要由人工智能AI技術和算法技術負責。物聯網技術是實現萬物互聯，元宇宙實現虛實共生的關鍵。5G網絡為物聯網的發展提供了環境基礎，但人工智能與算力技術的障礙制約了物聯網的發展。

扎克伯格認為“在元宇宙里面，你感覺與其他人在一起，就如現實中的跳舞、健身一樣，不同的在于這種體驗是不能在一個2D應用程序或網頁上能做到的。”因此他將Facebook（臉書）改名為Metaverse（元宇宙）。電影《頭號玩家》打出的宣傳語更是契合了元宇宙的暢想，“在這樣一個世界里，唯一限制你的就是想象。”

3D 游戲、電影是目前最具擬真感的傳播模式。第一人稱射擊游戲《CSGO》、角色扮演類游戲《魔獸世界》《最終幻想14》等知名游戲雖然擁有龐大的世界觀和精彩的劇情，但仍被玩家吐槽畫面太粗糙、人物不夠逼真、動作不流暢。在電影《阿凡達》《復仇者聯盟》系列中，觀眾更是只有購買昂貴的IMAX 門票才能擁有電影最高畫質的觀看體驗。可見當下游戲或電影內的畫面像素精確度與擬真效果仍未達到元宇宙的“同步與擬真”的要求，在元宇宙中，需要高效的計算機GPU 渲染、精密的AI 建模系統。因此，人工智能AI 的建模技術提高與算法技術引導的渲染模式改進將是決定元宇宙能否成為“世界”的關鍵。

（三）虛擬現實技術與交互技術的融合

從目前關于元宇宙的研究來看，元宇宙的技術體系還有待提高和完善，而虛擬現實技術與交互技術是阻礙人類在元宇宙中傳播的最大瓶頸。元宇宙可以使人類同時生活在現實世界與虛擬世界中，使人類自身神經延伸和意識擴展。從智能手機、智能電腦的觸摸屏到進入元宇宙的VR、AR、MR 等技術融合的全景體驗，人類實現了從“手指”延伸到“身體”延伸的突破。元宇宙理論的出現佐證了麥克盧漢對媒介是人的感覺能力的延伸或擴展的論斷。毫無疑問，當下元宇宙的虛擬現實技術與交互技術的融合尚處于起步階段。

交互技術分為輸出技術與輸入技術，盡管在輸出技術方面，在電影中觀眾可以佩戴3D眼鏡身臨其境，實現了視覺的真實；電影院配套的觀看椅通過振動、搖晃帶給觀眾觸覺的真實，但仍未有虛擬現實技術能滿足通過各種電子信號轉換于人體感官，并同時將視覺、觸覺、痛覺、嗅覺等感官結合。在輸入技術方面，最典型的是任天堂游戲系列，玩家可以通過VR 設備、手勢傳感器以第一人稱的身份獲得與現實世界一比一真實的游戲體驗，如打籃球、滑雪、賽車等。然而任天堂游戲僅僅實現了規模為幾十或上百人的交互，遠未達到元宇宙預期的宇宙理念。隨著以VR、AR為代表的虛擬現實技術與人機交互技術的融合，從單一的顯示屏、操作間到擬真的、高頻的人機互動式虛擬世界，是對成熟元宇宙的展望。

二、身份認同：從體驗者到虛擬共同體

元宇宙所營造的虛擬現實可以獲得虛擬現實主義的支持。索夫雷·丹頓和巴爾丹對虛擬現實主義做出了明確界定，認為虛擬現實主義由可調解的社會網絡空間促成，在這一空間中，文化和社會資本通過社交媒體整合聯結，創造了“虛擬的第三種文化”［4］。元宇宙文化給參與者帶來沉浸式的場景體驗，并建立數字身份體系給參與者提供安全保障。身份參與者的身份觀念和價值認同進而改變，使得從場景的體驗者到多元共生的虛擬共同體成為可能。

（一）場景體驗者的聯結與共生

梅羅維茨從戈夫曼的“擬劇理論”中獲得靈感，提出了“場景”的概念。隨著互聯網時代的到來，羅伯特·斯考特在《即將到來的場景時代：移動、傳感、數據和未來隱私》中預言，“在未來25年，場景時代即將到來。”［5］伴隨技術的不斷進步，“場景”也在升級。自20世紀以來，對元宇宙理念的傳播一直都在進行。無論是科幻小說《雪崩》中的虛擬現實的世界觀塑造；亦或是科幻電影《黑客帝國》中主角尼奧在電腦程序的刺激下大腦的真實體驗；或是在Mojang公司設計的《我的世界》游戲中，中國傳媒大學的畢業生們根據校園風景真實構建模型，還原校園內的場景，完成了一場虛擬的“畢業典禮”，這些都是對元宇宙理念的傳播。

有學者認為，場景成為了繼內容、形式、社交之后媒體的另一種核心要素。［6］越真實的“場景”越能達到優秀的傳播效果，“沉浸感”可以描述為元宇宙公民獲得的真實體驗。進入元宇宙塑造的虛擬現實需要VR、AR、MR等技術，這些技術為參與者提供了沉浸式的體驗，從而獲得沉浸感，這象征著第三媒介時代以沉浸傳播為特征的泛眾傳播時代的到來。在VR研究中，“沉浸”有兩個術語。一為“沉浸式”，二為“沉浸感”。“沉浸式”中“沉浸”是指生理上的“沉浸”，而“沉浸感”中的“沉浸”是指心理上的沉浸。［7］而參與者開闊元宇宙的過程，就是通過VR 等設備全身心參與，沉入心靈上的體驗，從而產生沉浸感的過程。通過VR設備，從進入世界到體驗甚至改變世界，參與者實現了從沉浸度向沉浸感的轉變。

（二）價值觀塑造引領虛擬共同體

麥克盧漢在《媒介即訊息》中認為媒介與人類的生活息息相關，人類的生活離不開媒介。［8］而學者尼爾·波茲曼在《娛樂至死》中批評了電視新媒介對社會產生的負面影響，通過呈現一切公共話語以娛樂方式出現的形象來告誡公眾要警惕技術壟斷，提出媒介危機這一概念。［9］兩種理念的沖突彰顯了媒介價值觀的碰撞。而元宇宙的誕生及其傳遞的價值理念更需要得到體驗者的重視和警惕。

當今社會人類的生活已經與智能設備手機、平板電腦不可分割。在日常生活中，人類的工作、飲食、購物、出行都和互聯網緊密連接，當下沉迷互聯網的案例不在少數。元宇宙是通過虛擬現實VR、AR技術將體驗者與虛擬現實相聯結，它塑造的共創、共享、共治世界觀鼓勵每一位場景體驗者去創造他們理想的世界。作為新事物的元宇宙無法避免所謂的媒介危機問題，但作為技術集大成的元宇宙，相信可以在區塊鏈技術的指導下將作為場景體驗者的用戶引領為虛擬共同體。

（三）數字身份體系的確立

元宇宙將數字生產內容定義為NFT（非同質化資產），NFT 作為通證的非物質化形態，成為賦能萬物的“價值機器”，將成為產業區塊鏈的新載體，［10］解決了目前在新媒體平臺上存在的大量復制、內容同質化的問題。NFT 將元宇宙內創造者的數字生產內容“實體化”為資產，不可被同質和分割。在元宇宙中，以NFT 形式存在的用戶生產內容是創造者數字身份的體現，類似的有社交媒體中用戶的頭像、標簽語，或是游戲中屬于玩家私人擁有的裝備等。

在元宇宙身份體系中，基于區塊鏈分布式存儲技術的私密性，用戶的數字身份在區塊鏈上烙下獨有的身份標識，從而得到了安全保障。持有者可以完全掌控數據身份，在保護個人隱私不受侵犯的同時進行數字創造和生產。數字身份體系的確立給元宇宙的用戶提供了跨平臺互通的可能。用戶不需要再頻繁地注冊多個平臺的賬號，只需要擁有元宇宙的身份標識，就可以實現一個數字身份與他人一起構建虛擬共同體，暢游虛擬世界。

三、倫理認知：虛擬與現實的沖突

（一）風險社會里的輿論泡沫

元宇宙的出現對人類社會而言不僅是機遇，同樣也是風險。由德國學者烏爾希里·貝克提出的“風險社會”認為由于局部或者突發事件可能導致或引發的社會災難、風險與社會政策。在風險社會中，懷疑與信任、風險與安全無法達成長期平衡，二者永遠處于一種緊張狀態。

在元宇宙的概念中，作為基石的區塊鏈技術應用于元宇宙傳播的效果如何，風險又是怎樣，元宇宙的締造者尚未得出明確的結論。元宇宙理念的普及，勢必會涉及社會各個階層。不同的社會階層面對元宇宙的看法和態度之間的碰撞所產生的輿論泡沫將會給社會帶來或輕或重的影響。在國際各大巨頭公司宣布投資元宇宙后，國內眾多投資商跟風的舉動顯得十分不穩重。我們需要認識到目前元宇宙僅處于起步階段，學者關于元宇宙的研究遠未深入，搭載元宇宙世界體系的技術尚未成熟等問題。

在面對社會輿論時，需要分清哪些是重點、哪些是泡沫，從區塊鏈技術去中心化傳播與媒體主流議程設置間尋找平衡點是元宇宙進入社會的重中之重。

（二）技術是否安全

元宇宙的概念源于電子游戲，而在游戲中人性的缺點被無限放大，在技術的結合下稍有不慎就會對體驗者造成傷害。以《摩爾莊園》為例，這款由淘米網絡科技有限公司開發的網頁游戲針對用戶群體為18歲以下的青少年，以健康、快樂、創造、分享為主題。但在這款游戲中，出現了成年用戶通過游戲漏洞讓小朋友為他“打工”，并使用辱罵的方式與小朋友交流，并以此為樂。這種另類的欺凌并沒有對青少年玩家的數字資產造成損害，但無疑嚴重阻礙了他們的身心發展。

元宇宙依托的區塊鏈技術可以解決體驗者數字資產與身份的安全問題，但對于體驗者之間交流、互動時可能產生的倫理問題沒有明確的解決方案和措施。尤其是在所謂沒有“規則”的元宇宙中，當人性的惡與監管的缺失結合在一起，誰來為此買單不得不是我們思考的問題。

（三）自治的“烏托邦”

芝加哥學派學者庫利對電子時代抱著樂觀的態度，認為現代傳媒對社會發展起著決定性的作用，傳播的發展和技術的改革推動了社會的發展。“電子烏托邦”的概念是威廉·米切爾在《電子烏托邦》中正式提出，被認為網絡可以解決人類社會的一切問題的傾向思想。［11］數字化時代背景下元宇宙的誕生，其試圖創造一個以虛擬世界為主的烏托邦的理念值得考量。

作為人類理想中的社會，“烏托邦”里除了有世外桃源般的生存環境，還有維護社會穩定，作為衡量社會長治久安的社會治理能力與標準。對于以現實社會為映射的元宇宙的社會治理，同樣要考慮現實社會的公共安全和利益問題。目前以區塊鏈為基礎的應用大多集中在經濟、金融等行業，作為有著社會屬性的元宇宙還達不到成為“烏托邦”的資格。從這個意義上來說，元宇宙的治理模式仍在求索的路上。

在對治理模式的探索路上，一方面要有政策這只“看得見的手”進行管理和制約，另一方面作為“看不見的手”的媒體如何發揮作用是迫切需要解決的問題。

四、對元宇宙的未來期待

元宇宙是對虛擬現實的一種嘗試、補充和延伸，它強調了虛實相融的、數字化的空間，充斥了對構建虛擬共同體的積極可能。元宇宙的內在生存機制是人工智能技術、區塊鏈技術、物聯網技術、交互技術與游戲技術組成，借助了社會全體公民自下而上的主觀建構和虛擬空間的多元對話，通過跨越時間、空間來達成全球社會的目標。盡管虛擬現實之路需要技術的不斷進步，不能一蹴而就，會受到一系列的挑戰：非理性的輿論熱潮、內卷化互聯網產業的競爭帶來的負面影響、上層法律政策的完善等。但從傳播學的視角來看，我們更歡迎而不是拒絕新理念的加入，應該用理性的眼光分析元宇宙。當然，目前關于元宇宙的研究還處于起步階段，比如如何將理想中的元宇宙轉化為現實的技術依托，是否認可元宇宙虛擬共同體，如何跨越經濟與文化的界限調動全球公民的積極性，作為世界強國的中國在元宇宙的大舞臺上進行跨文化傳播等問題還需進一步探索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