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黃的燈光,蒸騰的水霧,細長的條凳,潮濕的空氣中有一種工裝發霉的味道,這味道至今令我回味。因為,我屬于這種味道。
我的爺爺、父親都從邢臺煤礦退休,我是邢臺礦養育的第三代礦工。于是,我的生活經歷大多與煤礦有關。最深的記憶便是我小時候到礦上洗澡。
那是上世紀九十年代初,周末不上學的時候,我便和三五個小伙伴相約,乘有軌電車來到礦上。如果是晚上,我們便會走那條“探險”路線去澡堂。我們溜進古樸的北辦公樓,經過安靜幽暗的大廳,摸著水泥扶手上到二樓,再往西拐經過四五間關著門的辦公室——當時我萬萬想不到,二十年后自己將會在這里的某一個房間辦公——繼續向前,走過一個長廊,經過調度臺……之所以說是“探險”,是因為有時會遇到脾氣暴躁的調度員出來將我們驅散。經過調度臺后進入生產樓,我們提著的一顆心才算安定下來。區隊會議室燈火通明、人聲喧囂,轉彎兒下到一樓出門,整個“探險”過程才算結束。
結束“探險”后我們直奔主題:洗澡。當時的干部澡堂和職工澡堂隔路相望,前者是我們的首選。因為那里有舒適的沙發椅,還有常備的一池子涼水,那是我們最愛的水上樂園。我們在里面練游泳、打水仗,玩得不亦樂乎,直到被忍無可忍的大人們喝斥才抱頭鼠竄。
能不能進到干部澡堂洗澡主要是憑運氣。這運氣主要是看當天看門的是哪個大爺以及那個大爺當天的心情。所以更多的時候我們是去沒有門禁的職工澡堂。職工澡堂里唯一不方便的是只有極為窄小的窗臺可以讓我們放置衣服。所幸的是職工澡堂里同樣有著可以打鬧嬉戲的涼水池子。
洗完澡回家時我們一般是改走礦區外的梨樹行。趕上果子成熟的季節,也免不了上樹去摘人家幾個梨子。有一次被農民伯伯發現,揮舞著鋤頭追趕,我們丟盔棄甲一路狂奔,拖鞋、毛巾全跑掉了。“脫險”后,我們懷揣著勝利的喜悅嘻嘻哈哈地順著鐵路一直跑回了家。
跟父親一起去職工澡堂洗澡就沒那么有趣了,但有另一番體會。父親帶著我一起上到職工澡堂的二樓,要拐好幾個彎兒才能看見無數密密麻麻的更衣箱,其中有一個是屬于我父親的。從更衣區到洗浴區中間會經過一個有兩面窗的陡峭、濕滑的斜坡。為防止我摔倒,每次經過那里,父親都會用他一只大而有力的胳膊把光屁溜的我抱起來夾在腋下。我則趁機湊到窗邊深吸兩口新鮮的空氣。
有時我們會理完發再去洗澡。印象中礦上有個氣勢恢宏的理發廳,那是“國有大型廠礦”留給我幼小心靈最震撼的地方。一大排明晃晃的鏡子前是一大排舒適氣派的理發椅,還有一大排統一著裝的理發師傅。什么時候去了都不用排隊,想坐哪兒坐哪兒,想讓誰理發讓誰理,然后便是我齜牙咧嘴的折騰和理發師傅一連串“別動,別動”的警示。
現在,礦上有了設施先進的職工洗浴中心——在之前兩個老澡堂的舊址上建起了花園,立了一塊寫有“鼎泰”的石碑。當年一起“探險”洗澡偷梨的小伙伴們大多離開了故鄉,去外面的世界為了各自的生活奔波。我和父親一起洗澡的機會也極為稀少了,他再也不能像當年那樣把我夾在腋下了。
坐在孩童時我們“偷偷路過”的某一間礦上的辦公室里,寫下這些文字。恍惚中看見幾個天真、頑皮的孩子躡手躡腳地從我辦公室門前的走廊上一閃而過。走到拐彎處,最后的那個男孩驀然回首,沖著現在的我無聲地微笑著。我本能地想還以微笑,卻不知怎么的,突然間鼻根發酸,淚流滿面……
黃二發喂驢
在邢臺礦五十三年的奮進史中,有著數不清的、在一代代礦工中口口相傳的、或感動或有趣的故事。因為年代久遠,這些故事發生的具體時間、地點和細節,人們大多語焉不詳,但故事中透出的那股子勁兒、人們講述時流露出的那些感慨,仍能令年輕的礦工們津津樂道。故事越傳說越豐滿、越品越有味兒。“黃二發喂驢”就是其中一個。
黃二發年輕時當過兵、打過仗,是某部隊首長的警衛員。復員轉業時,他收起軍功章,憑一封介紹信來到了剛剛建成投產的邢臺煤礦。
黃二發把部隊的作風帶到了礦山。他下井挖煤出大力、流大汗,苦干快干,沖鋒在前,從前的軍功章變成了連年被評為“勞動模范”的光榮花。
漸漸的,黃二發年歲大了,加之打仗時負過傷,身體不好。礦領導照顧他,要調他到機關工作。黃二發得知后,腦袋搖成了撥浪鼓:“俺大字不識幾個,坐辦公室不給礦上耽誤事兒?俺在部隊給首長喂過馬,不如就讓俺去喂驢吧!”
礦上生活科喂了幾頭豬,為采購副食品方便,捎帶著還養了一頭毛驢兒。在那個斧鑿人扛的年代,毛驢兒這樣的大牲口是礦山人心尖上的寶貝。工人們編了順口溜:“一頭驢,兩只筐,趕向井口運糧忙;弟兄們,心不慌,吃飽了咱接著干一場。”
黃二發到生活科后,除了喂豬,還真把礦上的大黑驢當寶貝似的給伺候起來了。在他的精心照料下,這頭驢被養得膘肥體壯,锃亮的鬃毛透著油光。“丁零零——丁零零——”,每當礦工弟兄們聽見驢脖子下那串鈴鐺悅耳的響聲,他們就知道,那是黃二發趕著驢給大伙兒送工作餐來啦!
有一年歲末年初,天氣乍暖還寒,白天還風和日麗,傍晚卻刮起了大風。大風呼呼地刮,氣溫“嗖嗖”地降。
鄰居們都往家里跑,黃二發卻往門外沖。
“老黃,這么大的風干啥去?”
“礦上……我的驢……”
遠遠看見黃二發滿頭大汗、連跑帶顛地趕回礦上。驢棚里的那頭大黑驢連蹦帶跳,“哼啊——哼啊——”一個勁兒地“撒嬌”。
黃二發找了床棉被,給驢披在了身上。他摸了摸棉被,還嫌薄。四下里尋摸,一低頭,看見了自己身上的棉襖……“我姓黃,你姓黑,咱倆正好湊一堆。老伙計,這回不冷了吧?”
于是,路過的人們便看到了這樣一幅生動有趣的西洋景——寒風中,茅棚下,一頭驢,蓋著花棉被、披著大棉襖。旁邊立著一個人,穿著小背心凍得瑟瑟發抖,還堅持著往驢槽里添料呢!
黃二發給驢披棉襖的趣事兒,就這樣在礦上傳開了。“咋?這驢也屬于礦上的財產啊,咱不得好好愛惜!他們愛笑,笑去。你還能管住人家笑啦?”工友們當面拿這事兒跟黃二發打趣,轉過臉兒去,卻都給他豎大拇指。
后來,礦區運輸機械化了,生活科采購騎上了小三輪、開起了大貨車,礦工們吃飯進到了營養餐廳。毛驢兒下崗了,黃二發也到了退休的年紀。
退休后的黃二發,受礦工子弟小學少先隊的邀請,去給孩子們講紅色故事。面對鮮艷的紅領巾,面對祖國燦爛的花朵,他會講些什么呢?是他青年時在部隊跟敵人英勇搏殺的英雄事跡嗎?是他壯年時長年在井下揮汗如雨,成長為勞動模范的礦山創業史嗎?還是給毛驢兒披棉襖這樣的趣事呢?
黃二發待人和善,逢人未語先笑,每天都是一副樂呵呵的模樣。大概他覺著,那就是一個黨員面對群眾的樣子,一個戰士面對人民的樣子吧!
前些年,黃二發老人去世了。他閨女整理遺物時,偶然從箱子底翻出了一張當年部隊老首長叮囑地方關照黃二發的字條。在黃二發的心中,那張字條代表著部隊給他的關懷和溫暖。于是,他深埋心底,終其一生,未曾示人。
礦領導專程趕往黃二發家吊唁,路上不知是誰談起了黃二發當年喂驢、給驢披棉襖的趣事,被當秘書的我暗記于心,記錄如上。
趣園小記
這里說的趣園,是邢臺煤礦工人村的一處街心公園。在邢煤職工及家屬心中,趣園是一處寓意著平安、幸福與和諧的樂土。
提到趣園不能不先說到它的前身——位于工人村正中心的老平房。那里曾經居住著邢臺煤礦早期投產時到來的建設者。隨著企業的發展和時代的變遷,礦山的功勛元老們早已陸續搬進了寬敞明亮的樓房。這片飽經歲月滄桑見證了礦山每一步奮進的老平房,在完成了歷史使命后功成身退了。趣園的誕生是礦山的建設者們為優化居住環境、豐富職工的業余文化生活在老平房的地基上建成的。每次當我踏入趣園,總會生出一股莫名的感動,為我腳下這片厚重、深沉的熱土。
白天的趣園呈現出一派祥和的景象:正對大門的噴泉,炫耀似的使勁向上噴射著水花,坐在噴泉旁邊休憩的老婆婆,不時彎腰掬起一捧清涼的水、憨憨的笑著。大門的右邊,工人推著除草機正在為綠地美容。大門左邊的鴿舍旁,幾個剛學會走路的娃娃掙脫了媽媽的懷抱,拿出葡萄干、瓜子仁去喂鴿子。灰鴿子、白鴿子,都為美食所吸引,撲棱著翅膀擠過來。“咕咕”地叫著,呼朋引伴地分享盛宴。往里走,“左回”“右曲”兩處長廊下,三五成群的老漢們圍坐在一起,下棋的下棋,打牌的打牌,個個沉醉其中。過了長廊再往深處去,便是山水一體的趣園主體建筑。柳樹長在湖畔,八角亭立在山頂,如意橋跨在溪流兩岸。站在橋上向水中凝望,金魚兒害羞似的一簇簇躲在橋下的陰涼里。這時,如果暖暖的陽光灑在臉上,你定會舒服地伸個懶腰,或許還會瞇起眼睛,生出“人從橋上過,橋流水不流”的意境呢!
如果說白天的趣園是祥和的,像一曲舒緩柔情的鄉村民謠,那么,夜晚的趣園則像一首慷慨激昂的搖滾樂,展示給人們的是它的沸騰、熱鬧和風情萬種。
華燈初上,忙碌了一天的人們攜妻帶子,愜意地緩緩走在趣園的便道上,欣賞著皎潔的月光。更多的孩子們圍聚在假山和樹木草叢間,捉迷藏、逮貓貓、丟手絹,他們大聲笑著、叫著。我想:若干年后,待這些做游戲的孩子們長大成人,回首他們的童年往事時,趣園一定會浮現于他們的腦海……
帥氣的小伙和美麗的姑娘輕輕地依偎在湖畔,湖面在微風和霓虹燈的襯托下閃動了起來。柳枝輕擺,似乎是在記錄情人之間訴之不盡的綿綿情話:“猶記小橋初見面,柳絲正長,桃花正艷……萬種柔情都傳遍,在你眼底,在我眉間。”
這邊,老年大學的老人們在長廊下吹拉彈唱起來。字正腔圓的京劇、熱辣豪爽的梆子戲、高亢激昂的豫劇,引得無數的票友駐足傾聽,不時爆發出陣陣喝彩聲。
趣園夜晚最具代表性的活動是舞會。音樂響起,四周的俊男靚女們紛紛優雅地翩翩起舞。華爾茲、倫巴、慢四、吉特巴……礦山的兒女們在趣園中揮灑著他們飽滿的激情,展現出他們對生命的熱愛。
雨中趣園是別樣風味。撐一把油紙傘,漫步在鵝卵石道上,微風夾雜著濕氣和涼意撲在臉上,激得人渾身舒爽。細細的雨絲斜在湖面上,蕩起層層細微的漣漪。水中魚兒頑皮地探出頭來,吐個水泡。假山的石縫中鉆出了新綠,叫不上來名的野花爭先恐后地開放著。小草綠得發青,石板凳亮得能映出人的影兒來。沿著假山拾階而上,青煙蔓草間,你會突然地生出希望:逢著一個“撐著油紙傘,丁香一樣的姑娘”,她有著丁香般的笑容,卻沒有丁香的愁怨。當她羞澀地低垂眉眼,側身與你擦肩而過,惹得你忍不住駐足回望,只見她的身影像國畫中的一道青煙在漸漸騰起的雨幕中慢慢隱去。
置身于雨中的趣園,靜謐、靈秀,放空身心,令人有一種超然物外的感覺,一切塵世的紛擾和憂愁都在這空靈的奇山趣水中滌蕩得干干凈凈,心中漫溢出對美好生活的向往。
這就是邢臺煤礦工人村的趣園,祥和、熱情而又靈秀的趣園。她仿佛十里礦區的一顆璀璨明珠,引領著熱愛生活的礦山兒女,迎著生命的曙光一步步走向安寧、溫暖和希望。
許保鑫:1983年生于河北邢臺。中國曲藝家協會會員,河北省音樂文學學會會員。現供職于冀中能源股份公司邢臺礦黨委宣傳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