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歌的生命意識,構成了詩歌生成與發展的本原且恒久之動力。中國著名詩人和詩學評論家陳超先生認為“詩人與語言不是簡單的驅策關系,生命與語言應是一種同構狀態”,是“個體生命的瞬間展開”。麥豆詩集《在皇冠鎮》充滿了生命的張力,《我的一生由夜晚構成》對于“夜晚”進行了重新詮釋,不再是“黑暗”的象征,連同白雪、喜鵲、一對兒夫婦,都有了生命成長的意味。《身體如一枝葵花》是有定力的,定力來自對葵花的重新命名,“美麗的花開在誰的院子呢/院子的主人憂傷”,感受這些詩歌的原動力,感受它們怎樣從個體生命出發,對個體生命的信任和依賴感進一步塑造成了一種明確的生命意識,并且一步步抵達詩歌的天空。詩人麥豆安靜于“校園里被修剪的那些花兒”,安靜于大圣湖畔,沉湎于《在皇冠鎮》的生活細節。尋找比雪花還輕的生命存在,尋找時間的流淌以及人無法與時間對抗的尷尬,感受對欲望的控制以及活著的尊嚴……這些詩意的努力以及“及物”的生命導向,正是麥豆《在皇冠鎮》詩歌的主流狀態。詩人在“皇冠鎮”種植自己的詩歌樹,這些樹雖不招搖,卻呈現了生命的本真。長時間以來,筆者一直思考詩歌寫作如何抵達詩歌的現代層面,思考真正的現代詩是一種什么樣的存在?客觀地說,由于互聯網的發展,筆者幾乎可以非常“便利”地讀到成千上萬首詩歌,但是讀得多了,漸漸產生了懷疑:這些詩歌真的是現代詩嗎?竊以為真正意義上的現代詩不應該用現代手法來填充腐朽意識,更不應該蹩腳地把哲學理念移植到詩歌文本,現代詩應該扎根于生命深處的“歡愉與痛苦”的靈魂體驗。詩人麥豆《在皇冠鎮》這部詩集有對自然景象之敘寫,有對生活現場之白描,氤氳在其中的是獨具特點的生命洪流。《在皇冠鎮》氤氳著人類精神在個體生命身上的投影,充滿了神性之思,可以說,詩人以自己的困境解除了讀者的困境,十分溫婉地告訴讀者“什么應該是,什么應該不是”,而不是像很多詩人姿態高昂地告訴讀者“什么是,什么不是”。
陳超先生說:“真正的詩性正來源于對個體生命與語言遭逢的深刻理解。”對于一位現代詩人來說,表達是重要的,樹立現代意義的“世界觀”則更加重要。詩即人,詩與人的存在是同構的,詩人的生命深處大多蟄伏著超越日常經驗的東西。作為一位現代詩人,不應該僅僅在文本中表達思想感情,更應該注重糾正個人在社會生活中的“謬誤”;不應該僅僅在文本中無限制的抒情,而是要逐步戰勝自我、超越自我,在這個“超越”過程中,向其他生命(比如讀者)呈現深入語言和豐富語言的可能性。從這個意義上說,詩人與世界的關系,應該還原為語言關系。《在皇冠鎮》是一部詩集,也是一張詩歌的網,詩人本人也許并沒有網住整個世界的“野心”,卻以一種信仰之光照亮每一行詩歌,每一個意象、暗喻和象征。作者的皇冠鎮也許是真實存在,也許是虛擬的,在皇冠鎮讀者可以遇到初冬,遇到割草機,遇到面朝北方的窗戶,遇到整夜騎自行車的杰克,甚至遇到擦星星的人……遇到了,就滲透了,就漸漸產生了“獨特的體驗”以及語言敘述的沖動。在《初冬》,存在可以安身生命的蕭殺和隱忍,“看不到上帝的憐憫/許多草的葉子還是綠色的。”讀《面朝北方的窗戶》,你會想,面朝北方的窗戶和面朝南方的窗戶有什么不同嗎?這扇窗戶是及物的,“物”便是作者的心和生命的成長,“三十歲以前,我獨自長大/現在,我和兒子一起長大”。在《整夜騎自行車的杰克》中,記錄了生活的不可能,因為“不可能”而產生了藝術的象征。詩歌中那個叫作“杰克”的人是虛擬的,是詩人自己和無數相信生活中還存在詩意的人。常人的生活經驗不會容忍“整夜騎自行車”的人,當“整夜騎自行車”是一種精神現象的時候,一切就順理成章了。在《擦星星的人》中,作者遠離浪漫主義的抒情,以“相遇”的程式,敘述了一個人擦洗“骯臟衰老的星星”,文本留下了最大的空白,讓作者自己去參與思考為什么星星被染得骯臟,為什么會出現洗星星的人,詩歌文本并沒有對洗星星的人進行社會定位,但是對這樣人心中充滿了真實的贊美:“我默默、遠遠地望著神秘的擦星人/就像望著孤獨、美和光明的使者。”
生命體驗是人生的感悟,也是一種生存狀態和精神境界。它必將會攜著神圣的藝術光芒,而放射出恒久、寬闊、超越的巨大的精神力量!在生命體驗中,人不是消極地品味和咀嚼人生歷程和生存困境的苦果,而是在心靈拷問和與世界對話中,生發超越與提升的功能,以實現人生的詩化。從另一個角度說,一個人寫的詩歌就是“個體發現世界”的精神袒露。如陳超先生所說:“詩歌作為生命和存在的共相展開,它的本體形式是語言,而它的個人方式則直捷存在于詩人的靈魂。”麥豆的詩歌新著《在皇冠鎮》沒有昂揚的氣場,也沒有火熱的激情;沒有熾熱的排比,也沒有橫貫古今的感吟……而筆者則從近乎白描的詩歌語句的后面讀出了生命的質量。在《土地》中,對于土地的奉獻近乎白描,卻感悟出土地“它充滿生殖的激情”。《盛夏》是對生命的中年姿態的另一種挖掘,既辛苦,又不甘,“詩歌,青春期結出的唯一的果子/愛恨交加,掛在枝頭,生死難料。”《切洋蔥》雖然寫的是一種日常生活中的家務勞動,僅僅九行詩,卻點出了生命存在的兩個特點,其一是真實的悲愴,其二是必須忍耐,“必須遵守活著的原則/把你切碎、煮熟,吃下去。”《汽車日夜開在馬路上》是生命的綜合進行曲,馬路上有汽車在跑,有風和鳥兒以及人的陪伴,幾者之間“是互耗的摩擦聲”和“道路坍塌的沙沙聲”,當然更有“細雨落在葉子上的聲音”,真的是愛恨交加啊!在《致狄金森》中有獨特的對于生活的理解,“這條小路,是傷口/更是揮向內心的一條鞭子”,而生命是易逝的,所以每生活一天,“都算撿回一命”。這些詩歌讓讀者去體驗人類生活常態與非常態,去體會內心世界被客體世界之間的反差,去探索人類生活幸福的真正內涵,去表達生活的無秩序和死亡的永恒,去揭開物象后面不容易被人察覺的秘密……
詩歌是對個體生命的信任和依賴感進一步塑造成了一種明確的生命意識,“那些在生活困厄中擁有詩歌信仰的詩人,他們不是表現什么‘自我’,而是將自我和讀者提到詩的高度,他們不想用詩歌追蹤生活,而是讓生活反過來模仿一下詩歌。”(見陳超《生命詩學論稿》)麥豆詩集《在皇冠鎮》中充滿了詩歌信仰的光彩,這在《歸途》中有所展示。《歸途》這首詩有對夜晚的描述,有對旅人的心理描寫,更有“嘈雜的車廂中只剩下我和一位中年婦女/她在讀一本《圣經》/我在寫詩”,這樣的描寫不再是自然描寫,而是進入了神性描寫。詩歌《中年》中,從青年時代到中年歲月,對于詩歌的熱愛一刻不曾停止。《饑餓的藝術家》書寫藝術家物質生活的苦厄,但是藝術家的內在精神飽滿,“他的眼睛盯著你永不熄滅/仿佛認得你”。
陳超先生說:“人與人之間巨大的差異之所以被凝結為一種相對的理解,原因在于一部分人最終掌握了自己生命瞬間的狀態并將之化為語言。”(《生命詩學論稿》)麥豆的《在皇冠鎮》便是這樣,比如他寫《船》,在取材上并沒有進行雜七雜八船的外貌描寫,而是選擇了具有生命導向的冰冷刺骨的海水、指南針、魚網……是著筆于人的精神圖像——自由。因為自由,這條船“像魚一樣自由航行/想在海上做一些善事/甚至突破物種之樊籬/就要和途中的一條大魚生一窩孩子”,詩歌文本中的“孩子”暗喻了自由的發揚光大。就《船》文本整體而言,這首詩歌在語言表達上是口語的,長短句子互補,但卻不賣弄語言技巧,語言的后面是一條通向精神王國的大道。《公共汽車》是及物的,是城市生活里司空見慣的景象,作者卻發現了不真實和不公平,“公共汽車,你還是你嗎?”《再次寫到割草機》是對一棵草生命的還原,“寫一棵草的一生/第三次被攔腰折斷”,還有草的生命的堅韌,“另一部分來自那些秋天才能結出的野草”。《在江寧出租屋》并沒有對出租屋狀態進行描寫,而是寫了生命的挫折、謀生的艱難、生活期待的茫然……《身份不明》是寫生命的瞬間感覺,新聘的侍者,隨身攜帶的糧食,帶來耳朵和黎明時分的雞鳴。
麥豆《在皇冠鎮》在精神上完成了一種超度和升華。詩人具有對信仰的無限追求,由于信仰的存在,詩人與世界就可以進入“互相發現”的詩境。作者的《在皇冠鎮》從整體上是象征的,詩人發現了皇冠鎮,皇冠鎮也發現了詩人,在皇冠鎮“我感知來自高處的陣陣涼意”,我們發現“欲望使身體異常沉重”,“我們已經沒救了/我們病得不輕,只剩下相互安慰了。”因為有生命的反省,有贖罪感,這個鎮子也發現“我們比雨滴還輕”。在《孤獨的水果》中,水果發現貪吃的人類“為了證明/荔枝是新鮮的/商販要求果農/采摘水果/要順便采摘/一些綠葉”,而人對于水果,常常是高高在上,“對一堆水果/不理不睬/任其腐爛”。作者并沒有評價人類的愚昧,但讀者自然有清晰的感受。
麥豆詩集《在皇冠鎮》給讀者帶來的心靈震撼不僅是文本上的,還有語言形式的不拘一格。在詩歌結構“安置”和分節上,能夠看出作者遵循的是內心原則,并沒有三行、四行、五行那樣的整齊方塊,而是不拘一格,是真正的自由體。詩集《在皇冠鎮》所選詩歌,很少有長句子,更不見有些讀者喜歡的排比句,反而是惜字如金,是大范圍的留白,是不事修飾的白描,把想象的空間留給讀者,就像彈鋼琴,鋼琴家只管手指在琴鍵上移動,至于音樂和情感的共鳴是聽眾的事。有一點是可以體會出來的,詩人麥豆喜歡用短詩捕捉轉瞬即逝的感覺,有的詩歌竟然短到了四行或者六行,如《夜飲歸來》只有四行,雖然短,卻抒寫了對生命的熱愛。《比喻》僅僅六行,有對鬧市的無奈,有對沙漠和大海的向往,更有迷失信仰的絕望。令筆者感到驚奇的還有《睡前書》(節選),所選59首,除了第一首是六行外,其余無論句子長短,均為四行。一首與另一首有著精神的連接,但各自又是獨立的,如第一首寫的是動植物的存在狀態,第二首勞動的永恒,二者之間有著生命的連接。第四首寫的一只鴿子在雨中的遭遇,而第五首就寫了“石頭融于水里”的永恒……這些詩歌是心靈的痛,也是物質無法掩蓋的熱愛,是渴望,是包容,是感恩,是提醒,是對于美麗事物的驚喜,是對神性的呼喚……卻沒有一點點強迫性的判斷和對事物的生硬命名。
現代詩是對生命進行一種審美的思考,現代詩是生命的形式化,是生命力的充盈勃發。現代詩之所以能建立一個無限的理想世界,就在于它能最大限度地滿足生命意識。現代詩的詩性內在于生命,是對生命的肯定,是對人生命本質的表達。從個體生命來看,麥豆一直在追求詩的意境——個體情感與宇宙生命的脈動相連。詩人麥豆的《在皇冠鎮》以“記憶敘述生命”的構思模式、以“情感思想構建生命”的構成特征,充滿了自我生命存在的感知與體悟,對人的生命意義的關切與探求。麥豆的現代詩語言是及物的,是白描的,卻是深入現代的,有生命意識的。他的現代詩是對生命本質的表達,是最高真實的精神。這些詩歌充滿了原創詩歌的張力,“同時也是不斷發展著的精神大勢。它置身美學的王國,卻放射出更恒久、更寬闊、超逾美學范疇的精神力量。”(見陳超《生命詩學論稿》)促使我們對生命進行一種審美的思考,是對生命的肯定,這樣的現代詩是對生命本質的表達,生命流貫一切,生生不已,無所不在。
李曉妮:貴州省作家協會會員,貴州省文藝評論家協會會員。詩歌和詩評發表在《解放軍文藝》《星星》《詩刊》《詩選刊》《綠風》《延河》等刊物,出版個人散文詩集《高原上那一片愛的水域》、文學評論集《貝海星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