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友人欲求水墨荷蓮一幅,我實在有些為難。
雖說我筆耕丹青數(shù)十載,卻很少前往百花園里尋香獵艷。當年在中央美院進修花鳥課時,我只是偶有聽講。總以為一個大男人成天在花鳥上下功夫,有些娘娘腔。現(xiàn)在想來,實在是幼稚可笑。
為不失顏面,我向友人承諾:一年之后方可交付。
勝溪湖森林公園有荷塘。為了一份承諾,那年我?guī)缀趺恐芤ス珗@一兩次。晨光中,花瓣上露水折射出的旭日光芒讓我贊嘆不已;夕陽下,葉片柔暢的輪廓和枝干鋼鐵般的線條使我流連忘返;風雨中,花頭與闊葉倔強的一俯一仰令我肅然起敬;霜雪里,葉片滿面的皺紋和枝稈上累累的折痕叫我心疼不已。不得不承認“日久生情”,漸漸的,我對荷有了更多的了解,產(chǎn)生了感情。
因為荷蓮,我第一次應邀參加了“花鳥創(chuàng)作研討會”。研討中,畫家們的發(fā)言深入透徹、各有見地。話題最多的是梅蘭竹菊“四君子”。梅蘭竹菊千百年來以其清雅淡泊的品質為世人所鐘愛,成為一種人格品性的文化象征。雖然這是“四君子”的本性使然,但與歷代的文人墨客、隱逸君子的賞識、推崇不無關系。
討論過后,畫家們移步案前鋪紙汲墨,揮毫馳騁起來。
一身傲骨,畫的是梅花的風姿;空谷幽放,繪的是蘭花的風度;虛心有節(jié),寫的是竹子的風骨;傲然凌霜,秀的是菊花的風韻。那枝枝葉葉、點點線線無不彰顯著君子的神采。
霎時間,耳邊管弦飄逸、眼前水墨淋漓幻化為荷蓮的身影。
習習的春風,吹綠了楊柳,吹紅了桃花。探頭探腦的萬紫千紅招來了一撥又一撥的游客。岸上熙熙攘攘的紅男綠女,指指點點的文人墨客,蹦蹦跳跳的頑皮孩童,都沒有激起腳下荷塘里的一縷波紋。水面依然那么平靜,那么安詳。
盛夏的水塘中,蓮花靜靜地昂起頭,仰面藍天,直視驕陽。是啊,蓮花是孤傲的。它那高潔而清雅的美,不需抱團取悅世人,更不用荷葉貼身襯托。靜靜地陪伴在一旁的荷葉,以它的寬厚和博大令人感動。世上所有與鮮花相伴的葉子,有誰能與荷葉的涵養(yǎng)比肩?為了讓露珠展示水晶般的剔透,有的荷葉甘愿矮身水面將其接納托舉;為了給青蛙的童年營造一個安全舒適的成長家園,它又與露水共同集結了一汪又一汪的甘池。
一陣暖風吹來,幾片花瓣告別了同伴,灑脫地飛落在荷塘中。有幾瓣輕輕地落在荷葉上,搭成一座愛巢,成就了一對青蛙的初戀。有幾只蜜蜂不屑岸上百花的甜言蜜語,徑直飛到荷花中。它們知道荷花君沒有甜蜜,只有清淡的花粉。一枚憨厚的蓮葉悄悄將它們遮掩,生怕它們的情話驚擾了不遠處一對熱戀中的蜻蜓。
蕭蕭秋風,吹落荷蓮昔日的光華,黯淡了荷蓮曾經(jīng)的靚麗。沒有了鮮綠的衫托,缺少了花瓣的廝守,它雖孑然一身為蓮蓬,但腰桿照舊筆直,姿態(tài)依然挺拔。一只蜻蜓落在頭上,荷挺了挺身子,好讓那蜻蜓看得更遠。風更猛烈了,使勁撕扯著荷蓮早己殘缺的衣裙,搖晃著它瘦弱的身稈。蜻蜓卻不離不棄,和它相擁著拼命掙扎。最后,荷拼盡全力仍然被風攔腰折斷,蓮蓬也重重地砸入水中。那蜻蜓抖抖翅膀上的水珠,消失在遠方。
天上飄起了雪花,我信步來到勝溪湖的荷塘邊,看望已和我相識了春夏秋三季的老朋友。
荷葉們伏在冰雪上,默默襯托著大雪的潔白。一支蓮蓬回頭望去,是遙望他的故友還是尋覓他的戀人?我順著他的目光望去,不遠處另一支蓮蓬正面向這邊,隨著風雪焦急地晃動著腰肢。我實在不忍這對蓮蓬的煎熬,用手將他們捧起,欲合置一處。但當我將他們輕輕地放在一起時,他們卻又扭身將頭轉向原來的方向。我這才明白:無論如何,蓮蓬都不會離開它們的根本啊!
我呆呆地站立在荷塘邊。
荷蓮啊!你的出生是那樣的低微,沖出了泥土,還得穿越塘水;你的開放那樣低調(diào),遠離岸上塵,不爭園中艷;你的花容是那么淡雅、清純,即便沒有荷葉簇擁陪襯,你的顏值依然獨一無二。你吐完從夏到秋悠長的清香,結出豐滿的蓮藕深埋于淤泥之中,不張揚、不表功,只待采藕人的挖掘、知音者的相遇。
陳家泠畫的荷蓮清淡、滋潤,畫的是君子的高雅之氣;而潘公凱畫的荷蓮厚重、遒勁,寫的是君子的剛烈風骨。
周敦頤說:蓮,花之君子者也。
一年后,我依依不舍地將一幅水墨荷蓮圖交付友人。
郭守信:字寸言,1954年生,山西人。汾西礦業(yè)退休干部,國家三級美術師,現(xiàn)為山西省美術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煤礦美術家協(xié)會理事,孝義市美術家協(xié)會名譽主席。作品多次參加省級以上美術展覽并獲獎,曾出版攝影集《夢之旅》《走進蒼涼》《高原風》和文集《小溪流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