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趙玉明

趙玉明
01
上個世紀60年代末,我出生在湖北隨州的一個小鄉村。剛過完一周歲生日,就發燒生病。退燒后,母親抱著原本活潑愛動的我,發現我右腿像棉條一樣軟綿無力。父親在百里外的鄰鎮工作,休假回家看見我,驚慌地對母親說:“壞了,壞了,這丫頭得了兒麻,右腿癱了……”
自此,一家人開始了漫長的求醫路。從埋羊腸線、吃藥丸到針灸,從小村到縣城,再到省城,父親帶著我四處求醫,也沒能把我的腿治好。
初中畢業后,因家境貧寒,謀到供銷社的臨時工作。我自幼愛好寫作,小學和初中,我的作文被老師當范文,在課堂上朗誦。雖然失去了繼續求學的機會,但我一直堅持業余寫作。白天上班,晚上讀書,寫日記,寫文章,并在當地報紙發表新聞通訊。
1992年,我通過《中國殘疾人》雜志認識了福州筆友小瑜姐。小瑜姐給我郵寄了她創辦的殘疾人刊物《同人》,我如饑似渴地閱讀。通過殘友們身殘志堅的勵志故事,我對殘疾有了新的認識:殘疾不可怕,可怕的是因身體的殘疾而放棄對理想的追求。
24歲那年秋天,我到隨州市第一人民醫院做了康復矯正手術。手術效果并不理想,我卻因單位效益不好被裁員。小瑜姐給我寫信,鼓勵我走出閉塞的世界,到福州打工。
就這樣,拖著一條殘腿,背著簡單的行囊,從湖北到福州,我成了一名打工妹。
02
油印,是到福州后的第一份工作。油印看起來簡單,實則精細復雜。裝上電腦打印出的藍色蠟紙,上墨,搖動手柄。但印出來的材料常常不合格,不是油墨太厚,文字糊成了墨點;就是油墨太淺,根本看不到字。
一番手忙腳亂的調整,油墨濺上雪白的襯衫,頓時一團漆黑。搓洗了好多遍,墨雖然淡了下來,卻無法完全洗凈。淺淺的煙灰,如一朵墨荷,像一枚獎章,鑲嵌在襯衫上,是我青春的見證。
那時,看著同事英子坐在電腦桌前,兩只手在鍵盤上,十指上下飛舞,一個個漢字源源不斷地出現在屏幕上,既新奇又羨慕。我想,如果我學會了打字,就可以直接用電腦寫作,而不用手寫這么麻煩。而且,也可以換工作,不用去抓那黑乎乎的油墨刷子。還可以穿著干凈的衣服,坐在電腦桌前工作,不必擔心染上油墨。
夢想的種子,就這樣被植入心田,一點點地撬動著荒蕪的現實土壤。
心動了,就得付諸行動。青春的字典里似乎找不到“累”這個字。我白天工作油印,晚上加班學習電腦打字。找英子要一張五筆字根表,走路吃飯都背字根。
字根背熟了,便學著拆字。平時所能看到的漢字,如印刷的材料、商店的招牌,甚至讀父母的來信,這些字都被我分解成不同的字根,分布在大腦中那張無形的鍵盤上,進行虛擬練習。
我很快背熟了五筆字根表,虛擬拆字也非常準確。剩下的事情就是要上機練習。店老板寬厚大度,安排我晚上下班后,可以用店里的電腦練習打字。
有一天晚上,下班已是深夜11點,我騎自行車回家。雖是9月,南方的城市依然一派夏日的氣息。但畢竟已立秋,一場大雨過后,氣溫驟降,稠密的雨絲從天上飄下來。我穿著薄的衣裙,突遇秋風秋雨,冷得有些哆嗦。
午夜的街道空寂無人,偶爾有車從我身邊呼嘯而過。細雨中,我飛快地踩著腳踏。為驅趕心中的恐懼,我一邊騎車一邊唱歌,唱“幸福不是毛毛細雨,不會自己從天下掉下來……”,唱“我已滿身疲憊……歸來卻空空的行囊……”。我不停地唱著,既是為壯膽,也是宣泄內心的茫然。
唱著,唱著,聲音越來越小,越來越小。不知是雨水還是淚水,已悄悄迷蒙了我的雙眼。是啊,遠離故鄉,遠離親人,在異鄉的城市,我如一葉孤舟,孤單無助,找不到可以停泊的港灣……
回到郊區的出租屋,洗漱完,已是凌晨。我疲憊地坐在床邊,伏在用舊紙箱搭起的“寫字臺”上,開始寫作。有時是幾句生活感言,有時是工作日志,有時是沿途的風景……夜深人靜,萬籟俱寂。寫作讓我得以深入漢字的靈魂,唯有寫作才能帶給我快樂,唯有寫作才是對我生命的詮釋。
03
半年后,我學會了電腦打字,成為一名熟練的打字員。坐在電腦桌前,當我的雙手飛快地敲動鍵盤,那些刻著不同字母和符號的按鍵發出均勻而清脆的聲音,如山澗清泉,如林中鳥鳴,仿佛是在彈奏一曲青春的頌歌——我離夢想更近了一步。
工作熟練后,我利用業余時間把用手寫的文章《青春的歌》錄入電腦,打印出來,貼好郵票寄到報社。我自己也沒有想到,第一篇作品很快發表在《福州晚報》上。
這是我人生中發表的第一篇散文。幸福來得如此突然,看著自己的文章變成了鉛字,真是欣喜若狂。我把那張報紙讀了又讀,看了又看,愛不釋手。晚上睡覺都放在枕邊,醒來時還會再看幾眼。
工作和寫作的收獲,給了我巨大的鼓舞。為了讓自己的寫作之路走得更遠,我報名參加了自學考試。
報考的課程中,《古代漢語》自學尤為艱難,我付費參加了輔導班學習。每天一下班,就到附近的小餐館匆匆吃點晚飯,然后騎著自行車去補習班上課。
第一次考試讓我吃盡了苦頭。那次考場設在銅盤中學。我騎著自行車從倉山出發,剛騎到閩江大橋上,自行車鏈條滑掉,掛在腳踏軸上,我不得不下車去掛鏈條。
7月的福州,頭頂的太陽大如火球。橋面上別說樹蔭,連一片樹葉都看不到。額頭的汗珠順著臉頰,一滴一滴落在地面。裝好鏈條,匆忙用紙巾擦了擦手上的油漬,我繼續往考場趕。
不經歷風雨,怎能見彩虹?漢語言文學12門課程,我用了4年時間全部考完,還收到了福建省自學考試辦公室對殘疾學生獎勵的助學金。
命運再次眷顧了我。拿到畢業證后,我順利應聘到了內刊編輯的職位。坐在窗明幾凈的辦公室里,工作之余,我的寫作有了快速的提高,在全國各地報刊發表近200篇文章,獲得各項征文獎10多次,并被市作協吸納為會員。
2019年4月,我參加了北京魯迅文學院殘疾人作家研修班學習。這一年,我加入了福建省作家協會會員。
光陰似箭。30年,白駒過隙般飛逝而過。拖著一殘腿,從湖北到福州,從最初的油印工,到內刊編輯;從一名文學愛好者,到省作協會員。一步步走來,每一步都努力前行,每一步都腳踏實地。我終于看到,所有夢想都開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