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在《理想國》中,柏拉圖筆下的蘇格拉底企圖從整個城邦出發去探討人的正義問題,蘇格拉底認為城邦與個體之間存在巨大的類似,如果人是小寫的正義,那映射到城邦就是大寫的正義。他希望通過分工確保大寫的正義,通過系列公民教育來確保小寫的正義,培養正義的公民是構建正義的城邦的必經之路。在對公民進行教育的過程中,詩與哲學展開了激烈的交鋒?!独硐雵芬婚_始以討論正義開篇,最后以詩與哲學的爭論結束,蘇格拉底指責詩歌教育所帶來的危害,拒絕摹仿藝術進入理想城邦,通過探討蘇格拉底如何建立正義的城邦,我們也可以看出他對藝術的態度,以及應該如何對公民進行審美教育。
關鍵詞:《理想國》;公民教育;正義;詩與哲學之爭
中圖分類號:B502.232;G40-02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2095-6916(2022)04-0043-04
一、城邦的正義與公民的教育息息相關
在《理想國》①中,蘇格拉底②多次提到“正義”,古希臘語中“正義”一詞所包含的意思比該詞的現代含義要廣泛得多,它包含了幾乎一切美德,是“德性”的另一種表達,文中所有提及的正義幾乎都可以和德性畫等號,因此我們可以理解為《理想國》想要建立的是一個公平公正、充滿美德的良邦。《理想國》中也多次談及關于公民的教育問題,蘇格拉底從整個城邦出發來探討公民教育,把社會作為一個整體來類比人。他認為國家與個體之間存在巨大的類似,如果人是小寫的正義,那映射到城邦就是大寫的正義,為了建立正義的城邦,就要通過公民教育培養正義的公民,而蘇格拉底所談論的教育,固然有天文、數學等知識教育,但更多的是一種審美教育與道德教育的結合。在蘇格拉底和柏拉圖的生活時代,城邦、社會并未承擔起公民教育的責任,詩歌和戲劇不僅是當時最普遍的消遣方式,也是教育公民的主要手段。除了部分貴族享有私人授課,普通公民的公共教育則由詩歌在傳頌時進行,公民通過詩歌學習有關神的知識和有關君王的知識。而在《理想國》卷二、卷三和卷十,蘇格拉底多次提到作為摹仿藝術的詩歌常常傳遞錯誤的知識,是不真實并且蠱惑人心的,于是蘇格拉底企圖讓城邦有義務地承擔起公民教育。
如果我們想要弄懂怎么建立人的正義,從城邦下手無疑是最好的辦法。蘇格拉底認為,在城邦中分工極其重要。城邦中的公民有三個等級,分別是城邦的統治者、城邦的護衛者以及農民和各種手工業從事者。他們三個等級對應了靈魂擁有的三個特征,分別是理智、血氣、欲望。而教育的目的就是幫助穩定秩序和抑制欲望,使統治者擁有智慧,護衛者擁有勇敢,生產者擁有節制。大家根據自己的天性選擇職業、做好分工。蘇格拉底說:“正義就是只做自己的事而不兼做別人的事”。當城邦的三個階層各自從事本身的職務而不互相干擾,整個城邦就是正義的。
可以看出,蘇格拉底極為重視城邦的分工,那分工又憑靠什么呢?他認為,人的資質生來有高有低,天賦高的人靈魂里有金子,應該成為統治者;天賦次之的人靈魂里有銀,應成為輔佐統治的護城者;天賦最低的是成為農民和其他手工業者,他們被造物者加了鐵和青銅。雖然人的模型一樣,但是卻有著不同的構成材料,因此適宜做不同的工作。這聽起來像一種命定說,人的本質是生來就決定了的,無論如何努力也只能做本來適合自己的工作,而不是做自己想要做的。但是結合蘇格拉底對公民教育的理念便可知這不是一種命定說,而是給不同資質的人分配不同的任務,通過分工,城邦的正義才能得到確保。雖然人的資質有高有低,但是蘇格拉底認為七歲以前的教育也尤其重要。當時的城邦里,七歲以前的教育主要來自于詩歌,而詩歌品質有高有低,這就需要城邦統治者對兒童的精神食糧進行篩選。兒童最初聽到的應該是優美高尚的故事,并且故事的形式應該采用敘述性的,而不是充滿了修辭和技巧。針對那些風格形式多變的詩人,我們應該把他排除在理想的城邦以外,因此在《理想國》卷十中,蘇格拉底提出了對摹仿詩人的驅逐。
二、公民教育與美育的具體內容
(一)音樂教育與體育教育
在公民教育中最為重要的是音樂教育和體育教育。蘇格拉底認為,人的靈魂的成長與完善是分為不同的階段的,人的感覺和想象能力要先于人的理性能力而出現,而在這個理性能力還沒有完善的階段,教育的目的乃是通過音樂和體育來養成一個良好的情趣和勇敢的品質。音樂用來照料靈魂,體育用來照料軀體,二者最后的目的都是為了靈魂。但是兩種教育有先后之分,在教體育之前公民需先接受音樂教育。蘇格拉底認為憑一個好的身體,不一定就能造就好的心靈、好的品格。相反,有了好的心靈和品格就能使天賦的體質達到最好[2]120。
因此,先說音樂。音樂之所以重要是因為節奏和音調能夠深入打動靈魂,最有能力感染人。音樂教育包含三個方面,即詩歌的內容、詩歌的形式以及韻律或節奏。一首歌曲由歌詞、音調和節奏組成,只有那些旋律能夠激起士兵內心的勇敢,并且節奏優美勻稱的音樂才值得被保留和傳頌,那些旋律松散、節奏混亂的音樂應該被放棄。蘇格拉底說:“不雅、缺乏節奏、缺乏音調,這些都是低劣談吐和低劣性格的親族,與此相反者則相反,它們是謹慎、高尚的性格的親族和模仿品。”[2]106而有關音樂的內容,蘇格拉底認為,詩歌創作應該被一種高尚的原則所統攝,因此好的詩歌內容必須同優美的詩歌旋律一樣,要體現和培養公民們高尚的道德情操,可以使年輕人在潛移默化中對正義和美好的事物產生熱愛之情。蘇格拉底正是在此處批評了荷馬等希臘傳統的詩歌,因為他們敗壞了神的形象,可能會給公民造成不良的影響。詩歌里歌頌神應該滿足于兩個標準:第一,神是善的,所以神只是好的事情的原因,而不是“惡”的事物的原因;第二,神不以變化的形象來欺騙俗人,他的形象是完善的且不變的。很顯然,蘇格拉底寄希望于音樂和詩歌,企圖將其變為培育人們“愛智”的一種方式。
就體育而言,公民們從小就必須接受嚴格的訓練,在蘇格拉底看來不是健全的軀體能使靈魂高尚,恰恰相反,如果一個人擁有高尚的靈魂,他自然能擁有強健的體魄。可以看出蘇格拉底的目的絕不是培育頭腦簡單、四肢發達的護衛者,護衛者們應該同時擁有高尚靈魂。在那些體育運動和艱苦的訓練中,公民會變得更加吃苦耐勞,他們更加看重自己本性中的精神力量,并且不斷激發它。體育教育可以鍛煉人的血氣與激情的一部分,而良好的體育訓練可以使激情變成勇敢的催化劑,城邦的護衛者通過體育訓練變得更加勇敢。并且通過嚴格的體育訓練,希臘人練出的魁梧體魄成為了西方身體美學的審美范式。希臘的人體雕塑也是巧奪天工,這除了歸功于藝術技巧以外,更突出了古希臘的體育教育的卓越成效。既然談到對軀體的照顧,那就繞不開已經敗壞的軀體。與此相關地,蘇格拉底認為醫術是用來醫治那些在體質方面和生活習慣都健康而只是在身上患有某種特殊毛病的人,對那些身體本質有毛病、生活上又放縱無度的人,醫療藝術則不為他們服務。
優秀的公民應該是把音樂教育和體育同步發展的人。那些只注重體育而忽略音樂的人將會變得粗獷、愚昧,沒有節奏和風度;那些只注重音樂而忽略體育的人則變得非常柔和,超過了對他們的有利程度。這也是柏拉圖“身心和諧說”與“美善兼備說”的原意,體育和智育同樣重要,身體和靈魂的發展重在協調。
(二)普通公民的愛國主義教育和哲人王的教育
盡管愛國主義不是一種德行,但卻是任何一種政治社會都必需的東西。而恰恰是通過愛國主義教育,我們可以更加清楚地看到,政治的品德是如何不同于哲學的品質。蘇格拉底認為一個好的護衛者應該像一條好的“警犬”那樣保護著人民或者“羊群”[2]111。但其實狗看管羊群卻并非出于天性,而僅僅是出于主人的命令。狗習慣于把熟人當成朋友,把外人當作敵人,而好的護衛者正是應該把希臘人或本城邦的人當成朋友,把一切異邦人或“野蠻人”當成敵人。這種公民教育又與哲學家教育有所不同,如狗會對陌生的東西發怒、警惕,可是哲學家的態度恰恰相反,他們對未知的事物是充滿好奇與探索欲的。這樣的公民教育有其好處,但現在來看也有其德性上的缺失,因為它并非是基于知識的善,而僅僅是些基于正確意見所形成的習慣[3]。實際上,愛國教育也不失為是一種審美教育,擁護自己的城邦也意味著擁護本城邦的音樂風格和詩歌類型。美學作為一個學科的出現是18世紀鮑姆加通所提出的,在這之前只有美學思想而沒有美學這門學科,但詩學卻是一直存在并且與美學緊密相關的,這一點在《理想國》體現得淋漓盡致。書中雖一言不提審美教育,但對詩人的驅逐、詩歌內容的篩選,以及公民教育里,無不貫穿著審美教育的理念。
以上是對普通公民所做的教育,針對城邦的統治者以及統治者候選人,即那些優秀的衛士,城邦應從他們小時候就給他們嚴峻的考驗。只有經受得住考驗的優秀公民,才有機會成為統治者,而統治者則能享受生前受愛戴、死后被紀念的殊榮。優秀的衛士必須擁有超凡的記憶力,不容易受騙,這樣他才能抵抗得住各種具有迷惑性事物的考驗,能捍衛自己以及自己所受的文化教育,只有這樣的人才對城邦有好處。除了音樂、體育以外,哲人王還需進行數學教育、天文學教育、聲學教育、以及辯證法教育,目的是把城邦的領導人培養成為一個正義的、審慎的人,一個對治理城邦真正有用的人。最后,蘇格拉底雖然認為人的天賦有高有低,但是幼時的教育卻對人有決定性作用。因此,不論是未來的哲學王還是普通公民,在幼時都有必要接受音樂教育、體育教育和一定程度的愛國主義教育。
三、詩與哲學之爭中的公民教育與美育
在書中卷二處,蘇格拉底通過辯證,說明了神不是一切事物的起源,神只是美好事物的起源。而著名詩人如荷馬等,聲稱靠著神意來寫作,卻把神寫成戰爭的挑撥者、私心的維護者和災難的引起者,正如前文所提到,這不符合“神只是美好事物的起源”這一判定。詩歌存在著神的形象的丑化,進而引發公民的不向善。公民如果有惡心,會動不動就把責任推到神的身上。因為詩歌里描寫的神是充滿私信、淫欲的,那一切惡行不過都是對神的合理模仿。此外,天神既然本身是最善的、最完滿的,那么無論何種形式的變化,都只能是變惡、而沒有再更善的空間。但是沒有人會主動選擇變得更惡、更差,因此詩歌中寫天神可以隨意變換形象是不合理的。天神的本質是單一的、言行是真實的,如果真的像詩歌里說的隨意變換,神除了能恐嚇夜行人和小孩則毫無用處。
其實,關于哲學與詩的爭辯由來已久,并且一直存在。古希臘著名喜劇詩人阿里斯托芬曾經寫過一部喜劇《云》來諷刺蘇格拉底,把蘇格拉底描述得刻板審慎,缺乏政治智慧,哲人形象被詩人寫得滑稽不堪。而后柏拉圖在《理想國》中批判摹仿詩人,認為他們的詩歌敗壞了城邦,這就是古希臘時詩與哲學之爭中最著名的兩場斗爭。蘇格拉底認為,對每一個對象來說都有三種不同的技藝:使用者的技藝,制造者的技藝,模仿者的技藝。在哲人眼里,作為模仿者的詩人,沒有正確的意見和真正的知識,有的只是關于模仿的技藝,模仿出來的東西和真理是有距離的。因為現實是真理的摹本,而詩歌是現實的摹本,因此距離真理有三重距離。而詩歌作為當時城邦的主要教化形式,其實是在變相腐蝕公民的心靈,這對于探討正義、追求幸福是十分不利的。對蘇格拉底而言,詩歌等“文藝”決不是個體娛樂游戲的領域,而是向公眾傳達各種知識和道德教訓的載體。詩歌具有極其嚴重的滲透毀滅性,它一味描寫戰爭、愛欲等迎合靈魂血氣和激情的內容,青年一旦盲信詩歌,便被血氣與欲望控制,不能進行思辨。蘇格拉底要去除詩對年輕人的迷惑,培養正確的正義觀念,要讓他們相信一個奉行正義和美德的人死后會得到獎賞,而不正義之人死后會在地獄得到應有的懲罰。這就是哲學家所要完成的“高貴的謊言”,哲學從宗教那里繼承了“善有善報,惡有惡報”這一說法,只有這樣,人民才有精神動力去完成善行、保持正義。哲人要讓民眾相信“高貴的謊言”,但自己卻要聽從理性的教導。從更深的層次來講,詩歌均是謳歌神的,哲學崇尚的是理性,批判詩歌就是用理性來代替神,使理性成為民眾心中的最高法則。
詩與哲學之爭的本質其實是爭奪公民的教育權,掌握城邦的教育話語權就意味著能夠規定究竟什么是善、什么是美。柏拉圖在《理想國》中借蘇格拉底之口,一面驅逐詩歌,一面用詩的形式為哲學進行辯護,正是因為看到了詩歌的重要性,所以不能留在詩人的手中。當時詩歌的影響之大,蘇格拉底不可能不清楚,想要培養“哲學王”,想要構建理念世界,必須與詩歌做斗爭。他所要驅逐的也不是所有詩人,而只針對極具蠱惑力的摹仿詩人。并且這種驅逐也不是只針對詩歌的,蘇格拉底十分注重詩樂教育,無論是詩歌還是音樂,蘇格拉底拒絕不良的藝術進入城邦,是在為城邦的文藝樹立典型,使青年所受的教育是最有利于培養正義的。
結語
由卷一討論正義話題開始,再到卷十驅逐摹仿詩人出理想城邦結尾,毋寧說在《理想國》中柏拉圖或蘇格拉底才完成了真正的申辯,因為只有在本書中,蘇格拉底才有機會展示什么是真正的正義,以及正義為何是一種善,大字的正義與小字的正義具有相似性。善與美密不可分,通過以上提到的這些公民教育所培養出來的理想公民不僅擁護本城邦,還擁有一種道德上的善、靈魂上的美。
注釋:
①《理想國》:古希臘哲學家柏拉圖(公元前427-公元前347年)創作的哲學對話體著作。全書主要論述了柏拉圖心中理想國的構建、治理和正義,主題是關于國家的管理。
②蘇格拉底:(公元前469年,一說公元前470年~公元前399年),是希臘語(雅典)哲學的創始人之一。他是一個神秘人物,沒有作品,主要通過他后來的古典作家的著作而聞名,特別是他的學生柏拉圖和色諾芬。蘇格拉底在后來的古代和近代對哲學家產生了強烈的影響。蘇格拉底對藝術,文學和大眾文化的描述使他成為西方哲學傳統中最廣為人知的人物之一。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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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詹文杰.教化與真理視域中的詩——重思柏拉圖對詩的批評[J].世界哲學,2012(5).
作者簡介:林倩翼(1998—),女,漢族,四川自貢人,單位為昆明理工大學,研究方向為西方美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