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杰
〖提要〗
因承運人自身違反速遣、管貨義務導致貨損,新冠疫情及其防控措施并不構成合同免責事由。但如果客觀上對采取減損措施造成影響,可相應減輕承運人的減損義務。
〖案情〗
原告:中國太平洋財產保險股份有限公司吉安中心支公司
被告:張成遠
被告:淮濱縣航運公司
2020年1月5日,案外人覃荊海與吉安市輪船運輸有限公司(以下簡稱“吉安公司”)簽訂水路運輸合同,委托吉安公司自上海良友新港碼頭運輸高粱至湖北荊州防汛碼頭,并約定運輸途中貨物如果受潮、發霉、短少、變質,保險公司理賠后的損失由吉安公司負責,貨物干霉與吉安公司無關。合同所附運輸船舶為“豫信貨11638”,該船船舶所有人為張成遠。后張成遠簽發水路貨物運單,載明承運人、實際承運人、托運人、收貨人的有關權利義務適用《國內水路貨物運輸規則》(以下簡稱“水規”)。涉案貨物由中國太平洋財產保險股份有限公司吉安中心支公司(以下簡稱“太保吉安”)承保。
涉案船舶于2020年1月8日裝貨,1月9日開航,1月10日在南京加油、保養、補給,1月12日繼續開航,1月16日到達武漢。1月19日張成遠離船回老家過年,1月28日返回船舶。2月11日船舶駛離武漢,2月14日到達荊州。其中,2月5日及6日武漢天氣為雨天,2月14日及15日荊州天氣為雨天。2月25日時發現船艙后部因雨水淋濕雨布漏水造成高粱發霉、結塊、變質。運輸期間,受新冠疫情影響,武漢于當年1月23日封城,荊州于1月24日封城。
原告太保吉安訴稱,張成遠系涉案運輸船舶所有人并簽發運單承運涉案貨物,淮濱縣航運公司(以下簡稱“淮濱公司”)系該輪船舶經營人,兩被告應對涉案貨損承擔連帶賠償責任,故請求判令兩被告連帶賠償原告貨物損失。
被告張成遠辯稱,覃荊海與吉安公司就涉案貨物簽訂運輸合同,且約定承運人僅承擔保險公司保險賠付后不足部分的損失。涉案貨物遭雨淋水濕霉變系不可抗力所致,承運人不應承擔賠償責任。
被告淮濱公司辯稱,其僅為船舶經營人并未實際參與該輪經營,且已按相關要求履行義務,未參與涉案貨物實際運輸,不應承擔賠償責任。
〖裁判〗
上海海事法院經審理認為,本案系通海水域運輸合同糾紛之代為求償之訴,應僅就造成保險事故的第三人與被保險人之間的法律關系進行審理。原告在向被保險人覃荊海實際賠付后依法取得代位求償權,在其賠付范圍內有權要求承運人及實際承運人按約依法承擔貨損賠償責任。
就吉安公司與覃荊海間的水路運輸合同約定的行文措辭而言,“保險公司理賠后的損失”既包含保險公司自身保險賠付后的損失,也包含保險公司賠付后被保險人可能未足額受償的損失。結合后文,該約定意在解決貨物在運輸途中受潮霉變損失與貨物自身特性所致干霉損失的賠償責任之劃分,并非約定承運人僅需承擔保險賠付后不足部分損失的賠償責任。依水規的規定,承運人將貨物運輸委托給實際承運人履行的,承運人仍然應當對全程運輸負責,但原告僅請求張成遠作為實際承運人承擔賠償責任。涉案貨物因在運輸過程中未妥善保管、照料致損,與船舶經營人淮濱公司無涉,原告主張淮濱公司作為登記的船舶經營人連帶承擔涉案貨損賠償之責的訴請缺乏法律依據。
涉案貨物因雨布漏水導致水濕霉變,屬張成遠在實際運輸途中未妥善保管、照料貨物所致。船舶于2020年1月9日即已駛離起運港碼頭,卻未直接駛往目的港荊州,張成遠又于1月19日離船回家過年。未及時運輸、卸載并交付貨物以避開途中可能遭遇的惡劣天氣,而后方才因新冠疫情影響而無法及時卸載交付,并再次遭雨淋造成高粱水濕霉變。遲延履行應盡之責后發生的不可抗力,依法亦不能籍此免責。但結合涉案整個運輸過程及高粱貨物自身特性分析,因新冠疫情導致涉案貨物遭雨淋后無法及時采取卸載曬貨之措施以防止損失進一步擴大,以及原告自身保險賠付之情形,最終確定張成遠按80%比例向原告承擔賠償責任。
綜上,上海海事法院判決被告張成遠向原告賠償貨物損失人民幣203 280元及相應利息,并支付公告費及承擔案件受理費。
一審判決后,各方當事人均未上訴。本案判決現已生效。
〖評析〗
本案整個貨物運輸過程(包括起運、運輸、錨泊、卸貨等環節)幾乎涵蓋貫穿整個湖北(武漢、荊州等地)新冠疫情初始的各個階段(爆發、封城、解封等)。在查明整個運輸事實的基礎上,準確適用最高人民法院相關涉新冠肺炎疫情民事案件指導意見的前提下,本案就涉案貨物的濕損霉變之責得以準確判斷和界定,厘清責任程度、劃分和歸屬,從而妥善處理糾紛。
一、新冠疫情是否構成不可抗力的認定
2020年初新冠疫情暴發后,為正確理解并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合同法》(以下簡稱“合同法”)第117條不可抗力的規定,最高人民法院出臺了一系列《關于依法妥善審理涉新冠肺炎疫情民事案件若干問題的指導意見》(以下簡稱“指導意見”)。指導意見一明確指出,審理涉疫情民事案件,要準確適用不可抗力的具體規定,嚴格把握適用條件,對于受疫情或者疫情防控措施直接影響而產生的民事糾紛,符合不可抗力法定要件的,適用法律相關規定加以妥善處理。合同法第117條規定,“本法所稱不可抗力,是指不能預見、不能避免并不能克服的客觀情況?!痹谛鹿谝咔槌跏茧A段及其相應防控措施,雖然屬于不能預見、不能避免并不能克服的不可抗力,但也非屬必然導致合同當事一方免責的事由。新冠疫情及其防控措施作為不可抗力,是否構成合同免責事由,與合同履行期限、合同履行內容、疫情影響程度及因果關系等相關,具體案件審理中應在查明事實的基礎上加以具體分析。
結合到本案,涉案貨物濕損的直接原因系在運輸途中于2020年2月5日、6日在武漢錨地遭雨淋后,因遮蓋貨物之雨布漏水最終導致水濕霉變。此時武漢雖已因新冠疫情封城,但雨淋情形顯然與此并無關聯。“老天不會因為人間有無疫情而決定下不下雨”,可見新冠疫情及其防控措施發生與否不可能直接決定或影響當地天氣。而雨淋情形在運輸途中司空見怪,絕非不能預見,在貨物已有雨布遮蓋的情形下更非不能避免或克服。
二、新冠疫情對承運人速遣義務的影響
合同法第291條規定,“承運人應當按照約定的或者通常的運輸路線將貨物運輸到約定地點。”可見速遣義務系承運人之法定義務,屬于每個謹慎、勤勉的承運人須履行的基礎義務。另根據指導意見三中第10條關于運輸合同案件的審理規定,承運人提供證據證明因運輸途中運輸工具上發生疫情需要及時確診、采取隔離等措施而變更運輸路線,承運人已及時通知托運人,托運人主張承運人違反該條規定的義務的,人民法院方可不予支持,且承運人應提供證據證明因疫情或者疫情防控,起運地或者到達地采取禁行、限行防控措施等而發生運輸路線變更、裝卸作業受限等導致遲延交付,并已及時通知托運人,承運人主張免除相應責任的,人民法院才可依法予以支持。
結合到本案,“豫信貨11638”輪于2020年1月9日即已駛離起運港碼頭,卻未直接駛往目的港,而于途中經加油、保養、補給停留三日左右后于1月16日駛抵武漢錨地錨泊。船舶所有人張成遠又于1月19日離船回家過年,此時武漢及荊州均尚未因新冠疫情封城,屬其未按約定或習慣航線盡到速遣貨物之責。最終涉案船舶于2月14日駛抵目的港荊州,亦屬承運人未及時運輸、卸載并交付貨物以避開途中可能遭遇的惡劣天氣,而后才因新冠疫情影響而無法及時卸載交付。退而言之,即使涉案貨物在目的港錨地遭雨淋之情形可視為不可抗力,但均系因“豫信貨11638”輪未盡速遣之責以避開可能遭遇的惡劣天氣所致。若張成遠作為承運人謹慎、勤勉的履行速遣貨物之責,不但可以避免貨物遭受雨淋,亦可在新冠疫情封城前運抵交付貨物。
三、新冠疫情對承運人減損義務的影響
根據指導意見一第3條的規定,“疫情或者疫情防控措施直接導致合同不能履行的,依法適用不可抗力的規定,根據疫情或者疫情防控措施的影響程度部分或者全部免除責任。當事人對于合同不能履行或者損失擴大有可歸責事由的,應當依法承擔相應責任。”
結合到本案,雖然雨淋致損非屬不可抗力,且系因承運人未盡勤勉速遣及妥善保管貨物義務所致。但當發現貨物雨淋受損后,根據貨物特性,承運人可以采取卸貨、曬貨的方式減少損失。受新冠疫情影響,武漢于2020年1月23日封城,荊州亦于1月24日封城,由此直接導致涉案貨物遭雨淋后無法及時采取卸載曬貨之減損措施,只得長期滯留艙內進一步擴大霉變損失。張成遠于2月25日天晴打開全部雨布透氣發現船艙后部貨物霉變,此距2月29日晚開始卸貨至3月6日卸貨完畢尚有5至10日的時間,期間足以導致霉變損失進一步擴大。結合原告自身經與被保險人協商后按80%比例保險賠付涉案貨損之情形,由此判決張成遠作為承運人按80%比例向原告承擔相應賠償責任。
〖裁判文書〗
(2020)滬72民初1565號民事判決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