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力

位于瑞士的世界衛生組織總部
必須承認,不論“眾生平等”的概念在文明社會如何普及,直至今日也很少有人能違背本能直覺,對“蛇”這種生物生出好感。雖然人們對這種生物本尊一再回避,但“蛇圖騰”卻以一種無比活躍的姿態通行于現代社會。
世界通用的急救服務、世界衛生組織、醫學會等眾多醫療組織標志中,都融入了蛇杖意象。想要了解蛇如何從一種自然生物演變成醫療的圖騰,就必須放下成見,試著用原始人的眼光再一次正視它:
沒有腳卻能靈活前行,身形細長卻能吞下超過自身數倍之巨的獵物;它們中的一些,可以將毒液精準地噴射到2米之外的勁敵眼中,一招斃命。

關于蛇的一切都顯得奇異,為相關直覺與想象的滋長提供了空間。最初的幻想來自蛇身形蜿蜒,又常常伴隨著雨天現身出沒。于是,在飽受洪澇困擾的古埃及,人們將蛇奉為雨神,而河神Hapi就由巨蛇圍繞守護,庇佑尼羅河的水源和兩岸土地。古埃及的壁畫中,在法老的權杖和皇冠上,蛇昂起頭來,第一次擁有了神性的光輝。
從此之后,蛇便在人類的神話系統中占據了一席之地。而神話是古人做夢,亦不失為現實的一種映射。
在人與蛇共享棲息地的原始社會,野外生存中難免的短兵交接,讓人很快就對這種生物有了更多了解。誰曾想,越多了解越多神秘。
最令人嘆為觀止的,是蛇有一種人類夢寐以求的“超能力”—新生。蛇身披鱗片,既保護體內器官也是爬行所必需。這些鱗片與表皮相連,長期磨損后需要經過蛻皮,才能生出新的鱗片。
這一過程雖是自然生長,卻也驚心動魄。每年3-4次的蛻皮期,是蛇一生中最脆弱的時刻。舊皮一旦從唇部裂開,這一過程便不可逆,其間它們毫無攻擊力,只專心掙脫舊皮。蛻皮時間一旦過長,便危及蛇的小命,這是蛇界的鬼門關。

蛇夫座中的醫神形象。醫神的神蛇杖是后世醫者救死扶傷的標志
于是,我們就不難理解古希臘人將蛇視作“醫療之神”阿斯克勒庇俄斯(Asclepius,阿波羅之子)的隱喻。傳說這位醫神是在治病過程中,看到一條毒蛇口銜草藥敷在一條死蛇身上,讓后者復活,當即省悟蛇有神秘的療愈能力。之后,阿斯克勒庇俄斯行醫時便總在手杖上盤繞一條蛇,為人們帶來健康。此說傳開,這條盤繞著蛇的手杖被人們神化,很快成為醫神和西方從醫者的標志。
今天看來,人類從醫學中獲益的經歷,也恰與蛇的生長變化類似:都是在疾病或年老后,隨著治療或蛻皮再次擁有活力。而蛇在蛻皮過程中的脆弱與專注,也恰是醫學治療的寫照與需要。
如果回望過去幾千年人類與疾病斗爭的歷史,不難在更宏觀的層面上,感受到有關“蛻變”的另一重意義。從最初的神靈醫學觀,到自然哲學醫學觀、機械醫學觀、自然科學醫學觀,每一次蛻變都意味著醫學思維模式經歷陣痛,得到升華。人類醫學的革新、觀念的發展,也一如蛇的蛻皮,艱險,卻也勢不可擋。
普通人恐懼蛇,是害怕蛇毒。古代人很早就發現,蛇尸體中能提取出具有藥用療愈功能的成分,但也發現,蛇毒一旦進入人體血液可能致命。蛇毒只有在人們真正了解其特性的前提下,在特定情況下才成為一種治療手段。這種亦正亦邪的屬性,恰恰呼應著古希臘人對于界定“醫藥”與“毒藥”的疑惑。
在很多古代壁畫中,代表“藥神”的阿克索(Akso),用缽狀藥碗喂養一條長蛇。這一形象從中世紀開始,就逐漸出現在歐洲很多藥店的標志中?!笆撬幦侄尽保逵梢煌肷叨荆鞣饺伺c東方人對藥的理解終究是殊途同歸。

“藥神”阿克索用缽狀藥碗喂養一條長蛇。這一形象從中世紀開始就逐漸出現在歐洲很多藥店的標志中
但以蛇為圖騰的醫療業,需要處理的矛盾還遠不止于此。世界上絕大多數行業都以安全性為首要考量,哪怕以效率或利益為代價。而醫學卻是一門不惜犧牲安全性來取得發展進步的學科。比如新冠疫苗,就是一場與時間的賽跑,在安全性與有效性、風險性之間,人類必須做出審慎而艱難的抉擇。
另一方面,基因編輯、試管嬰兒等都是科學高速發展的成果,但科學究竟向何處發展,發展到什么程度?面對這些問題,現代人并不比當初面對藥與毒感到困擾的原始人更清醒。現代醫療事故往往并不是因為技術衰落,而恰恰是因為技術昌盛以致過速發展。在古希臘,人們認為神蛇治愈的魔力是醫學的庇佑,但在科學昌盛的現代,很多人卻將醫學視作魔法,寄望能夠無止盡地延長生命。
醫神阿斯克勒庇俄斯自身的命運結局,留給世人更意味深長的告誡。由于醫術高超,阿斯克勒庇俄斯起死回生的人不計其數,冥王哈德斯(Hades)因此向宙斯舉報,指責阿斯克勒庇俄斯違反生命法則,威脅諸神地位。宙斯聽后認為有理,遂用閃電劈死了醫神。阿斯克勒庇俄斯飛升上天,成為蛇夫座(赤道帶星座之一,與巨蛇座交接在一起),他的神蛇杖則成為后世醫者救死扶傷的標志。
在古希臘神話中,此后無論人們如何向醫神禱告祈求,也終將歷經衰老、病痛,直至走向死亡?;蛟S,醫學超乎科學的另一種智慧,是知道如何作為,也知道何時為止。
除了“醫療之神”阿斯克勒庇俄斯的單蛇杖,現代西方醫療行業中也時常能見到雙蛇杖標志,它又稱“雙蛇雙翼之杖”。這種標志被用來代表醫學,最早出現在19世紀。
當時,倫敦有一位出版商為強調自己出版的醫學書籍兼有醫學專業性和文學性,就在醫神的單蛇杖上又纏了一條蛇,并在神蛇上分別標注了“醫學”“文學”作為商標。之后在書籍傳播過程中,人們漸漸忽略了商標上的字,直到美國陸軍醫療隊也將雙蛇杖作為標志,雙蛇杖的醫學象征才真正普及。
這當然是一個美麗的誤會,但“雙蛇杖”本身在古希臘神話中,也確有另一位知名度很高的主人—赫爾墨斯。赫爾墨斯(宙斯與阿特拉斯之女邁亞的兒子)和阿波羅(其子正是醫神阿斯克勒庇俄斯)是同父異母的兄弟,據說赫爾墨斯曾制作一只牧羊笛,而阿波羅被笛子的音色征服,拿出自己的金色權杖與其交換。之后,赫爾墨斯隨身攜帶這柄權杖,某次見到兩蛇相爭,便將權杖放在地上,兩條蛇立刻和好,交纏于權杖之上。于是,赫爾墨斯的雙蛇杖就成了和平止爭的象征,有協議圓滿的寓意。

我們今天看到的大多數雙蛇杖的標志,上端還有一對翅膀。那是因為,赫爾墨斯作為眾神的信使,常常在神界和人界之間穿梭。另外,在羅馬圖像學中,赫爾墨斯對應著墨丘利,也是商人、牧羊人、賭徒、騙子和小偷的指引者和守護神。根據傳說,赫爾墨斯的雙蛇杖可以喚醒沉睡的人,也能讓清醒的人睡去,用在將死之人身上,死者會走得安詳,用在已逝者身上,則可以起死回生。
如今,美國3/4與商業有關的醫療機構仍然沿用雙蛇杖圖騰。原因有二:一是雙蛇盤旋而上的形態,與人類DNA的雙螺旋結構不謀而合;二是不管是單蛇杖還是雙蛇杖,兩者皆隱含了“性”的含義。追溯到《圣經·舊約》中,夏娃是在蛇的蠱惑下偷嘗了伊甸園的禁果。這一標志象征著人們療疾養傷之根本,來自創造生命的神奇力量,即梵文中的昆達里尼(Kundalini,中文譯作“靈量”)。那是另一個醫學尚不能了解的幽深世界。
由于上述種種淵源,自古希臘流傳至今的神蛇杖,不再只是一個簡單的醫學標志,而象征著祛病除魔的嚴肅與神圣。正如早期希臘醫者入行,需要向醫神家族祖孫三代啟誓:
“我要對著阿波羅、阿斯克勒庇俄斯、許癸厄亞、帕那克亞女神和眾神及眾女神發誓,請他們為我見證,我會依我的能力及判斷完成……”
這一傳統流傳至今,在西方,醫學生在正式成為醫師之前,仍然需要朗讀這段流傳自醫神家族后裔希波克拉底的誓詞,承諾應對他人生死之痛時,會傾盡全部綿薄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