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安邦 付琴雯



近年來,法國襲擊警察事件的數量呈爆炸式增長。一方面,警察遭受暴力襲擊日益成為法國政府當局急需解決的問題之一,在這其中,恐怖主義分子襲擊警察的問題也日益引起公眾關切;另一方面,在過去的幾年里,法國警察執法不當引起的暴力事件數量也不斷激增,2019年,歐洲委員會人權專員表示對法國警方處理“黃馬甲”運動抗議者時使用暴力的行為“極度關切”??傮w而言,對于警察使用武力不當引發的討論,往往容易讓人忽略另一個重要問題,即保護警察,使其免遭暴力襲擊。
一、法國產生暴力襲警的基本情況及主要原因
(一)恐怖分子將警察作為襲擊目標
在法國,警察已經成為恐怖分子襲擊的頭號目標。早在2014年,極端組織“伊斯蘭國”就曾宣稱要“打擊所有能代表國家的東西”。2015年起,恐怖主義分子襲擊法國警察的事件更是密集發生: 2015年1月,三名警察在《查理周刊》恐怖襲擊中因公殉職;2016年,一對警察夫婦在伊夫林省馬格南維爾的家中被恐怖分子刺殺身亡;2017年,一名男子手持卡拉什尼科夫沖鋒槍,向香榭麗舍大街的一輛警車進行射擊,導致一名警察死亡,該事件隨后被認定為恐怖主義事件;2019年6月,一群“伊斯蘭國”的支持者發布了一張宣傳海報,上面出現了埃菲爾鐵塔、一把血淋淋的匕首和一個倒掛著紅色靶心的法國國家警察的徽章;2019年10月,由情報局的一名計算機科學家在巴黎總警署轄區內實施的襲擊,致使四名警察喪生,2020年2月,調查人員發現該事件背后具有“恐怖主義力量”的推動;2021年4月23日,在法國伊夫林省的朗布依埃(Rambouillet)警察局,一名49歲的法國女警被伊斯蘭極端主義分子殺害;2021年11月8日,法國戛納市一名男子持刀襲擊了四名警察,在被警方制伏過程中,該襲擊者中槍且傷勢嚴重,由于該襲擊者大喊“先知”,該事件初步被法國警方認定為恐怖襲擊事件。
極端恐怖分子實施的一系列針對警察的暴力事件并不是偶發的、隨機的,而是刻意的、具有強烈針對性的。一名法國恐怖主義專家表示:“恐怖主義分子正在尋找象征……他們的想法是對襲擊目標作出區別,希望使襲擊更具有象征意義。”換句話說,對于極端恐怖分子來說,打擊國家核心執法力量就是一種具有象征性的方式。據不完全統計,自2014年以來,法國已發生17起針對國家執法力量(警察、憲兵等)的恐怖襲擊,9名警察或軍人在恐怖襲擊中死亡,近20人受傷。有學者認為,將警察作為目標的想法植根于恐怖主義的發展歷史之中。法國圖爾大學刑法教授奧利維爾·卡恩表示:“國家一再表示自己有一支強大的警察部隊,那么襲擊警察(并得手),就能揭示出國家的脆弱性。”
2015年以來接連發生的恐怖主義襲警事件,引發了法國警察群體的憤怒和抗議。法國社會意識到警察逐漸成了恐怖主義襲擊的目標,在社會中也出現了一系列對警察進行聲援的浪潮。法國政府也明確表示國家必須有所行動,來保護這些執法者。
(二)部分警察存在執法不當行為
在法國,警察既是使用暴力的把控者,又是使用暴力的受害者。在2018~2019年的“黃馬甲”運動中,歐洲議會就譴責某些成員國“過度使用武力”,尤其是在抗議活動中警察使用的“防御性子彈發射器”(LBD),導致許多人受傷。聯合國人權專家也在一份聲明中指出,在收到“關于過度使用武力的嚴重指控”后,“法國當局應重新考慮其警務政策,以確保自由的行使”。
法國發生襲警問題的一個重要原因,是由于部分警察存在執法不當行為,導致執法部門與公眾之間的矛盾無法完全消解,進而演化成一些社會暴力事件。為了有效調和警民矛盾,厘清警察執法中存在的問題,在2013年,法國政府建立了“警察的警察”報告平臺(PFS)。這個互聯網平臺的主要職能并不是投訴,而是作為一個行政調查平臺,其目的是允許任何人揭露執法人員的不當行為。該網站的用戶可以通過填寫內政部網站上的表格,對有關自身的或目睹的警察不當行為進行投訴,并可以附上照片或視頻來佐證他們的申訴。
最近的研究報告表明,法國警察濫用武力問題可能并不像想象的那樣嚴重。法國國家警察總監察局(IGPN)的報告中指出,2020年在PFS上登記的報告共有5420份,其中可受理的約占80%,在這其中,又有四分之一涉及過度使用武力問題,如使用包括電脈沖手槍和有爭議的“防御性子彈發射器”(LBD)等,或被認為開展了具有攻擊性的身份檢查。另外一些最常見的投訴原因是警察缺乏尊重或禮貌,拒絕接受對其的投訴等。此外,關于罰款的投訴數量猛增了70%,有學者表示,這可能與新冠肺炎疫情期間實施的大量罰款措施有關。經過復核,在這5420份報告中,有一半以上的案件中警察行為是合法的,且需要展開司法調查的數量在減少。此外,根據2021年7月IGPN發布的年度報告,其總體結論也認為新冠肺炎疫情影響下法國的警民沖突現象有所緩解。
(三)法國移民和難民問題加劇警民沖突
在過去的幾年里,警察使用武力和脅迫的情況及原因,主要集中在與“警察種族主義”有關的事件方面。例如,2005年10月27日,法國巴黎北部郊區的兩名未成年人扎德·本納和卜阿娜·查奧爾為逃避警察追捕進入一所變電站內不慎觸電身亡。該事件導致當地數百民眾和法國警察之間發生暴力沖突,兩名警察也因“不協助處于危險中的人”而被起訴。究其原因,主要是因為法國城郊發展差異巨大,而郊區逐漸成為外來移民聚集地。經濟社會因素上的強烈落差、種族文化因素上的強烈對立,都進一步導致了警民沖突的發生。2018年起發生的“黃馬甲”運動,也在一定程度上引發了法國民粹主義的抬頭,進一步激化了法國社會“令人頭疼”的移民和難民問題。2020年11月23日,巴黎警方在清理市中心的一個臨時難民營地過程中,使用了催淚瓦斯和驅散手榴彈驅趕難民,隨后巴黎警方與難民之間爆發激烈沖突。法國時任內政部長熱拉爾德·達爾馬寧表示,警方搗毀難民營的行為“令人震驚”,并要求巴黎警察局長提交此次行動的詳細說明。巴黎市長安妮·伊達爾戈也指責警方“野蠻和不成比例地使用武力”。
法國接連發生的襲警事件,跟該國和歐洲近年來的難民庇護政策不無關系。法國有難民保護傳統和較為完善的庇護制度,近年來向法國申請庇護的難民人數不斷攀升,2017年申請人數已經突破10萬人,2019年向法國申請避難的人數更是多達17.8萬人。然而,難民不斷涌入帶來的諸多社會問題卻始終難以解決。2016年3月,法國加萊一處難民營遭到警方“強拆”,法國官方卻將此次搗毀難民營行動稱為“人道主義行為”。此次沖突引發多方輿論指責警方濫用暴力手段驅趕難民,一些難民權益組織認為政府應繼續支持接納難民的工作,并要求政府重新考慮調整難民政策。
二、法國應對襲警問題的法律規制及其完善措施
法國“保護警察免遭暴力”和“防止警察濫用暴力”的議題,就好像是一對螺旋發展的矛盾統一體,其方針政策和法律措施的演進都深刻反映了法國不同發展時期的社會問題。在法蘭西第五共和國成立后的很長一段時期內,法國保護警察的相關立法都停留在“厘定警察地位”的層面。1994年經修訂后的法國《刑法典》的生效是一個重要的分水嶺。因為在此之后,法國立法者開始轉向關注“保護本國警察”的層面。
(一)懲罰“藐視”警察的行為,保護執法者及其家人的尊嚴
1994年以前,原《刑法典》并沒有區別“侮辱公職人員”和“侮辱執法人員”的懲罰措施。在1994年3月1日新《刑法典》生效以后,“侮辱警察”將會受到更多的處罰。例如,在《刑法典》“藐視罪 ”部分的第433條第5款指出:“在執行公務任務時,向對方發出言語、手勢或威脅、未公開的任何類型的文字或圖像、或發送任何物品,其性質有損于對方的尊嚴或對他/她所承擔的職能的尊嚴構成藐視行為,可處以50000法郎的罰款。如果是行使執法和司法權力的人員,對其藐視可被判處6個月的監禁和50000法郎的罰款?!?001年,法國立法者再次對第433條第5款進行了修訂,構成上述“藐視行為”者可被處以7500歐元的罰款,但如果是針對“行使執法和司法權力的人員的藐視行為”,則增加到處以1年的監禁和15000歐元的罰款。也就是說,新法律進一步保護了警察、憲兵等執法力量。法國國家警察工會組織負責人琳達·凱布來說,這是一個“有用”的區別,因為這是“具有象征意義的,它給人一種關注和考慮到了我們(警察)在社會中所扮演角色的感覺”。
在1995年阿爾及利亞發生武裝極端伊斯蘭組織的恐怖襲擊浪潮后,1996年7月22日,法國頒布第96-647號關于“旨在加強打擊恐怖主義和針對擁有公共權力或被賦予公共服務使命人員的犯罪行為、包括與司法警察有關的規定”的法律,該法律明確了對行使執法和司法權力人員進行威脅的罪行,其中,將“在集會中對執法者的藐視行為”的處罰增加了一倍。
進入到21世紀,面對“9·11”恐怖襲擊事件給國際社會帶來的沖擊,“安全”成為2002年法國總統競選的主要議題之一。在介紹“國內安全法”草案時,時任法國內政部長尼古拉·薩科齊將“重建安全”作為“政府設定的優先目標之一”。該法律草案設立了侮辱國旗等新罪行,并賦予警察更多的權力,旨在從法律上為警察和憲兵提供更好的保護。2003年3月18日,法國正式頒布《國內安全法》。在該法律的許多條款中,都將對公職人員的保護措施范圍擴大至其親屬。例如,第112條規定:“……所述人員因其職責而成為威脅、暴力、攻擊、侮辱、誹謗或藐視的受害者時,這一保護范圍將擴大到該人員的配偶、子女和直系親屬?!钡?9條規定:“……如果是對其的死亡威脅或對人有危險的財產威脅,則將處以5年監禁和75000歐元罰款”。自此,威脅到法國執法人員家屬的行為也將受到處罰。
(二)針對“伏擊”警察的行為采取預防性措施
2006年10月,在塞納河畔埃皮奈發生了伏擊警察的事件。2007年3月5日,法國頒布第2007-297號關于“預防犯罪”的法律,針對“埋伏/伏擊行為”作出了懲罰措施規定。
基于該法律,法國立法者對“埋伏”(embuscade)和“伏擊”(guet-apens)行為作出了新的區分。具體而言,“埋伏”行為是“在一定時間和一定地點內等待國家警察、憲兵隊成員、監獄管理部門人員、任何其他處于公共權力地位的人以及平民或軍事消防員等人的行為,其目的是在他/她履行職責或任務時,使用或威脅使用武器對他/她實施暴力”。而“伏擊”包括在一定時間內等待一個或多個人,并在某一地點對其實施一項或多項犯罪。可以看到,該法律對這一新罪行所涉及的受害對象類型和犯罪者的意圖作出了描述性規定,專門指出是針對某些必須有一定地位的受害者,尤其是警察、憲兵或任何有公共權力的人。
如此一來,法國法律法規作出了進一步細化,使“埋伏”行為與“伏擊”行為既有區別又有聯系,新規定的“埋伏”可以看作一種預備性犯罪,法國立法機關旨在從該行為的準備階段開始,從上游進行鎮壓。但一旦該人通過實際實施行為來實現其犯罪意圖(特別是伴隨著伏擊的加重情節),那么犯罪的案件定性就會轉變為故意暴力。
(三)延長弒警者的“刑期保障期”
2010年3月,一名法國警察在與巴斯克分離主義組織(ETA)的槍戰中不幸身亡。2011年3月14日,法國頒布第2011-267號關于“執行國內安全的方向和計劃”的法律,又稱為《洛普西法2》。該法律以“安全”概念作為整個法律的基礎,提出了與國內安全部門權限有關的條款,這有助于與刑事司法系統一道協作處理犯罪和違法行為。就法國針對“暴力襲警”問題的法律保護機制而言,該法律的重要意義在于延長了弒警者的“刑期保障期”。
“刑期保障期”,法語稱為“La période de s?reté”,一些國內學者也將其譯為“保安期”或“安全期”。它是指判決法院在法律賦予的權力范圍內,對被判刑人員施加的一段不能獲得任何刑期調整的周期(如有條件假釋、外部安置、外出休假等),也就是相當于設定了一個不可縮短的監禁期。
在法國刑法中,最高的刑罰為無期徒刑,然而,在實踐中并不存在嚴格意義上的無期徒刑(即監禁罪犯直至其死亡)。從歷史上看,法國一般只有最嚴重的犯罪才有“刑期保障期”(嚴重的謀殺、投毒、嚴重的敲詐勒索等)。隨著社會的不斷發展,法國刑法中又逐漸增加了一些嚴重性較低的新罪行,如投放有害物質等。這一期限的長度根據定罪的具體量刑而有所不同。
根據法國《刑法典》第132條第23款的規定,“刑期保障期”一般分為兩種情況。
第一種被稱為“強制性的刑期保障期”,是指對于一些特別嚴重的罪行,如果宣判的刑期為至少10年且不得緩刑的刑罰,法院除了主要刑罰外還必須加上一段“刑期保障期”。如果被判有期刑期,則為刑期的1/2;如果被判無期徒刑,則為18年。但是,審判法院可以通過“特別決定”來延長“刑期保障期”,如果被判有期徒刑,則延長至刑期的2/3 ;如果被判無期徒刑,則可以最高延長至22年。不過,審判法院也可以決定縮短期限。也就是說,審判法院對該期限具有一定的自由裁量權。
第二種被稱為“選擇性的刑期保障期”,是指對于被判處5年以上監禁且不緩刑的刑罰,法院有權增設一個“刑期保障期”。如果被判處有期徒刑,則這個期限不能超過刑期的2/3;如果被判處無期徒刑,則不得超過22年。
綜上所述,此前法國規定的“刑期保障期”最高也只有22年。因此,被判附有“刑期保障期”的囚犯往往更關心那段時間的長度,而不是刑期本身的長度。
為了進一步保護警察的安全,2011年《洛普西法2》第38條對《刑法典》中涉及“謀殺”的條款進行了修訂,針對“刑期保障期”問題作出了“特別規定”。修訂后的《刑法典》規定:如果謀殺對象是警察、憲兵、司法官、監獄管理部門成員或任何其他國家執法人員時,法國最高法院可以頒布“特別決定”來加重處罰,將“刑期保障期”從原來的最高22年延長至30年;或者,如果宣布對犯罪人員處以無期徒刑,則不得對被判刑者適用《刑法典》第132條第23款所列的任何“刑期保障期”措施,即原則上該人的“刑期保障期”是永久的,不得提出減刑或假釋等任何調整刑期的請求。除了上述兩種罪行外,“永久的刑期保障期”還包括“因犯有恐怖主義罪行”而被判處無期徒刑的人。
這是法國法律中一項重要的刑事制裁措施。不過,矛盾的是,法國法律又規定,這幾種類型的罪犯在服完至少30年刑期后,仍然可以向法院申請終止這一“永久的刑期保障期”,法院根據該服刑犯在服刑期間的表現再作出決定。無論如何,進一步加強對弒警者的“刑期保障期”,仍然成為法國政府保護警察的一大標志性舉措。
(四)強化公職人員的“職能保護制度”
2012年4月,法國圣-德尼省的一名通緝犯在被警方緝捕的過程中死亡,警方也被指控“故意殺人”。為此,法國警察工會要求基于公職人員法律保護制度對該事件進行審查。早在1983年,法國就頒布第83-634號關于“公職人員權利和義務”的法律,該法律第11條第1款規定:“公職人員在履行職責的過程中,受益于公共當局根據《刑法典》和特別法律規定的規則而組織實施的保護?!边@種保護的出發點是賦予公職人員履行任務的特殊性質,這些任務有時會使他們在履行職責時面臨與公眾之間的沖突關系。此外,第11條第3款規定:“公共當局有義務保護公務員在履行職責過程中免受威脅、暴力、攻擊、侮辱、誹謗或藐視,并酌情賠償由此造成的任何損失?!?/p>
總體而言,基于法國建立的針對公職人員的職能保護制度,法國的各部門公職人員在行使職責時如果成為犯罪行為的受害者,或在被指控犯罪的情況下,有可能受益于法律保護。2013年,法國通過修訂法律,將被保護的范圍擴大到執法人員的家屬。2016年4月20日,法國又頒布第2016-483號關于“公職人員的道德和權利及義務”的法律,進一步擴大了對公職人員的法律保護。正是在這種情況下,在2020年11月發生的襲擊音樂制作人“米歇爾·澤克樂”事件中,巴黎警察局作出了具有爭議的決定,即為致使該音樂人受傷而被調查的四名警察支付法律費用。
面對2015~2016年在法國本土接連發生的恐怖襲擊事件,法國通過國內法擴大了對執法人員使用武器的權限規定。2016年6月3日,法國頒布第2016-731號關于“加強打擊有組織犯罪、恐怖主義和對其的資助,并提高刑事訴訟的有效性和保障”的法律,又稱《烏爾沃斯法》?!稙鯛栁炙狗ā肥窃?015年11月13日的恐怖襲擊事件發生6個月后頒布的,該法律擴大了警察和憲兵等執法力量的使用武器權,具有重要的應急價值。其中,該法律第51條對《刑法典》第122條第4款作出了修改,規定警察和憲兵可以在絕對必要的情況下,以“嚴格相稱”的原則和方式使用他們的武器,以防止“短時間內再次發生一個或多個謀殺或謀殺未遂事件”。在開槍時,有關人員必須有客觀理由“相信該人可能會試圖再次殺人”。不過,法國的一些左翼議員對該條款提出譴責,認為這是一種“不負責任的推定”,有議員甚至將該條款形容為“殺人許可證”。
(五)加強警察安全保護,允許警察在非執勤時間攜帶武力裝備
近年來,法國政府密切關注對警察和憲兵的保護問題,采取了一些措施來加強執法者的防御和應對手段,特別是改變使用武力裝備的條件。2015年11月18日,法國頒布法令,指出在國家緊急狀態期間,允許現役警察在“下班后攜帶個人武力裝備”,使他們在任何時候都能依法應對武裝分子。2016年6月6日,法國頒布法令規定“當根據1955年第55-385號法律宣布進入緊急狀態時,任何不執勤的警察都可以攜帶武力裝備”。然而,就在該法令剛頒布一周后,2016年6月13日,法國內政部的兩名特工在其家中被恐怖主義分子暗殺。在該事件發生一個月后,2016年7月25日,法國再次緊急頒布法令對2016年6月6日法令進行了修訂, 規定“警察在下班時也可攜帶武力裝備,但是須由警官事先向其部門主管申報”。也就是說,即便不宣布進入“緊急狀態”,法國警察也有可能在非執勤時間攜帶武力裝備。對此,法國國家警察工會組織秘書長尼古拉·孔特表示:“我們的同胞必須習慣于看到武裝警察——即使是下班后。這也是對每個人安全的保證?!?/p>
然而,有一個問題引起了人們對該舉措的反思,就是“警察下班后也攜帶武力裝備”和“警察自殺率上升”的關聯性問題。僅在2018年,法國就發生了35名警察和33名憲兵自殺事件。值得注意的是,在法國警察自殺事件中,有60%是使用自身佩槍,并且是發生在執勤以外的時間。有報道認為,自2015年法國發生系列恐怖襲擊以來,警察被允許帶槍回家的法律舉措,在一定程度上導致了警察自殺率的提高。
(六)加強警察身份保護,允許警察以“匿名”身份履職
2016年5月18日,法國警察上街示威,對民眾仇視警察的情緒進行抗議,不料卻爆發警民沖突。10月8日,在法國埃松省又發生了針對四名警察的燃燒彈襲擊事件,其中兩名警察傷勢嚴重。該事件進一步激發了法國警察的憤怒情緒。 10月20日,法國警察舉行示威活動,抗議越來越多的襲警行為。法國警察工會也呼吁繼續加強嚴格措施,從而有效保護警察的身份信息和非執勤期間的人身安全。
在此背景下,12月21日,法國政府提出了一項關于“公共安全”的法案,該法案尤其注重探討“執法者使用武力裝備”的相關法律框架,旨在處理由于警察執法而引起的法國社會的強烈緊張局勢。2017年2月28日,該法案正式通過,簡稱《公共安全法》(loi relative à la sécurité publique)?!豆舶踩ā分饕依ā熬煳淞κ褂靡巹t”“警察身份保護”“打擊針對警察的犯罪”“擴大獄警權利”等方面。其中,在警察身份保護方面,該法律賦予警察或憲兵在某些條件下在法律訴訟中被匿名的可能性。這項規定以前是專門為處理反恐案件保留的。自2018年4月這一措施生效以來,如果該官員的身份被披露會對其本人或其親屬造成危險,則由警察部門授權該官員使用其行政編號。
2018年以來,在以暴力示威和警察暴力為標志的“黃馬甲”運動中,許多執法人員仍然擔心他們的身份會被暴露,這也導致他們在法律程序中適用匿名化的頻率增多。為此,2019年3月23日,法國通過第2019-222號關于“2018-2022年計劃和司法改革”的法律,進一步加強對法國警察的身份保護。例如,該法律第42條第2款第2段規定:“司法警察的官員或代理人可以在本報告中以其行政登記號來表明自己的身份?!庇秩?,第45條規定:“《刑事訴訟法》第一卷第四篇中增加了新的第七章‘以假名進行調查’”,該章內容中規定“為了查明通過電子通信犯下的可判處監禁的罪行和違法行為,并在調查或詢問需要的情況下,司法警察的官員或代理人……可以用假名進行下列行為,而不會因此承擔刑事責任”。這些行為包括:
1.參與電子交流,包括與犯罪嫌疑人交流;
2.由此提取或保留有關可能是這些犯罪嫌疑人的數據和任何證據;
3.在得到檢察官或審理案件的預審法官的授權后,獲得任何內容、產品、物質、樣品或服務,包括非法內容。
第3點中規定的授權可以通過任何方式進行,應在相關訴訟程序檔案中提及或添加,被授權的行為不得構成煽動實施這些罪行,否則無效。
本條所述的行為應在檢察官或預審法官的監督下進行。
該法律不僅賦予警察在程序上匿名的可能性,而且也有在執法過程中匿名的可能性,從而為在同一案件中的所有執法者提供最佳安全保障。不過,法國各界對此舉措的評價褒貶不一。例如,法國刑法學教授奧利維爾·卡恩表示,把該舉措寫入法律絕不是一件好事,因為這“恰恰體現了警察群體正處于恐慌之中”。然而,法國國家警察工會組織的斯塔尼拉斯·高東則認為,“‘警察匿名化’手段確實帶來了積極變化,因為該手段加強了對現場執法人員的保護”。
(七)加強警察形象保護,限制傳播警察形象
2020年10月20日,一項由共和國前進黨(LREM)發起的有關“保護自由的全面安全”法案引發熱議。其中,最具爭議性的條款涉及有關加強警察權力和限制傳播警察形象的第24條。第24條最初的措辭為“在1881年7月29日關于‘新聞自由’的法律第四章第3段引入第35條第5款,從而對本法進行補充,具體內容為,在警察行動中,以任何手段和媒介傳播國家警察或國家憲兵的臉部圖像或除其個人身份號碼以外的任何其他識別要素,以傷害其身心健康為目的的,可處以1年監禁和45000歐元罰款”。
許多民眾對該條款的內容表示強烈反對。也有不少媒體界人士表示這是對媒體權利的“嚴重攻擊”。法國內政部長杰拉德·達馬寧辯稱,該條款最初是為了回應警察工會組織的不斷呼吁,其目的是懲罰“惡意”使用執法官員圖像的行為。實際上,自2018年以來,面對社交網絡上的煽動和仇恨警察的言論,該工會要求對警察形象進行系統性的模糊處理。為了回應警察工會的該項要求,政府對有關保護警察的若干措施進行再次討論,其文本采納了2018年議會報告的結論,其中就包括了“應限制警察和憲兵在現場的圖像的傳播”的第24條。總體來看,第24條使關于保護警察和憲兵的辯論更加具體化。由于遭受強烈反對,2020年11月中,法國議會開始審查市政警察的特權,以及審議頗富爭議的“對警察圖像傳播的監督”條款。不過,2020年11月20日,法國議會仍然力排眾議,通過了最有爭議的第24條。
該法案文中的其他一些涉警保護條款,也引起了廣泛討論。例如,第23條引入了自動取消對因暴力或威脅警察(包括市政警察)、憲兵、消防員等而被定罪的人的減刑。又如,第25條規定,如果“警察或憲兵下班后攜帶武器……不得拒絕其進入向公眾開放的場所”。此外,該法案文中還希望進一步規范私營保安公司的管理,同時授予他們更大的特權,包括監視公共道路上的恐怖行為、安全模式,等等。對于私營安保部門權力擴大的初衷,主要是為了解決在法國舉行的2023年橄欖球世界杯和2024年奧運會等重大活動的安?;I備問題。
2021年5月20日,在該法案通過前的最后階段,法國憲法委員發布裁決,宣布該法第52條(即上述最初版本法案的第24條)違憲。2021年5月25日,法國正式頒布第2021-646號關于“全面保護自由”的安全法律,簡稱《全面安全法》(Loi sécurité globale)。總體而言,《全面安全法》是馬克龍政府為“打擊犯罪和恐怖主義”而提議的一系列立法中的重要一項,其“全面安全”的概念基于一種創新的想法,即“更好地闡明警察與憲兵、市政警察和私營保安部門之間的工作職責”,使這些部門之間的工作得以更好地銜接。
結語
回顧法國為調節警民關系和保護警察而作出的一系列法律應對措施的演進歷程,可以看到法國應對襲警問題的背后有著復雜的歷史社會根源,這種根源與法國的移民政策、難民庇護政策、種族主義、宗教歷史,以及根植于法蘭西人民血液中的“自由、平等、博愛”的民族特性有著千絲萬縷的關系。在法國發生的許多社會事件中,往往摻雜著警方暴力執法的輿論噪聲,這也無形之中將警察暴力推成了一個引起全社會共鳴的復雜問題。在“暴力抗議”“警察暴力”“暴力警察”這三者的微妙平衡中不難看出,在法國,在維護公共秩序的同時去捍衛執法者的權力,是一項頗為艱難的工作。不過,在恐怖主義和全球疫情陰影籠罩著的今天,法國政府對于打擊襲警和保護警察議題最核心的出發點,想必仍應是如何重建或構建社會大眾與執法力量之間的彼此信任。
(本文系2021年度湖北警官學院院級科研項目“外國襲警罪研究”,編號為“HJ2021YB14”的階段性成果。)
【作者簡介】熊安邦,湖北警官學院國際警務系副教授、法學博士。付琴雯,湖北警官學院國際警務系講師、法學博士
(責任編輯:馮苗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