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思貝
從《尚書·堯典》中提到的“詩言志”開始,無論是《禮記·樂記》中“詩言其志也;歌,詠其聲也”,還是《毛詩序》“在心為志,發言為詩”,抑或是葉燮在《原詩》中提到的“詩是心聲,不可違心而出,亦不能違心而出”,以此觀之,“詩如其人”這一詩歌創作準則歷來都被作為詩人的一種價值追求。正如元好問在《論詩三十首》其六中所寫的“心畫心聲總失真,文章寧復見為人,高情千古閑居賦,爭信安仁拜路塵”,元好問以潘岳為例,批判了詩歌創作不發真情這一“言非心聲”的情況。
“詩品”和“人品”這一對概念,包含的范圍也相當寬泛。“詩品”既包括形式因素,又包括內容因素。“人品”既包括學識修養、才氣靈性、藝術風格,又包括道德品格和思想意志。筆者在下文對這五個因素進行解釋。
學識修養,是指詩人所具備的詩歌知識和基本修養。葉燮在《原詩》中提到“人惟中藏無識,則理事情錯陳于前,而渾然茫然,是非可否,妍媸黑白,悉眩惑而不能辨,安望其敷而出之為才乎?文章之能事,實始乎此”。也就是說,創作者要想精通于創作,最先之要義必定是熟覽博觀,知識積累到一定程度,這是一切創作的前提。
才氣靈性,即詩人所具備的才干能力及與生俱來的聰敏。劉勰的《文心雕龍·體性》開篇便提到“才有庸俊”,是說詩人先天之“才”有好有壞,是指人的才氣有深淺之別。天賦和才華在一定程度上也決定了詩人創作的優劣之別。葉燮在《原詩》中說:“夫于人之所不能知,而惟我有才能知之;于人之所不能言,而惟我有才能言之,縱其心思之氤氳磅礴,上下縱橫,凡六合以內外,皆不得而囿之;以是措而為文辭,而至理存焉,萬事準焉,深情托焉,是之謂有才。”在葉燮看來,曉別人不能曉為才,言他人不能言為才,即使是內心深思氤氳磅礴,上下千年縱橫,凡是宇宙之內外,沒有可以對其思想產生桎梏的。在此基礎上能以“理、事、情”為材料而為文為才,這樣創作出來的文章至理皆存,萬事皆準,深情皆得以托。
藝術風格,即藝術作品中體現出來的個性特征。詩歌是由詩人創造出來的,不同詩人的審美感受往往具有不同的特點,對審美感受的表達也往往具有不同的方式。他們以特殊的方式認識生活和表現生活,從而也就使自己的藝術作品打上了自己個性的烙印,呈現出不同的藝術風格。例如,一提到杜甫,人們便會以“沉郁頓挫”四字加以形容。
道德品格,即詩歌創作過程中詩人意識形態里所滲透的道德性,包括詩人的道德品質、道德規范和道德信念等。以范仲淹為例,早年的他通讀儒家經典的要義,有兼濟天下的抱負。他的一生始終以“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岳陽樓記》)作為自己的行為準則和道德規范。正是這樣的情懷和操守,使他不囿于一般士大夫“去國懷鄉,憂讒畏譏”的常情,達到“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超脫境界。
思想意志,即詩人的主觀情緒、思想情感、意志志趣等。以文天祥為例,他作為抗元英雄,舍生忘死成就了民族大義,《正氣歌》則充分體現了其崇高的民族氣節和強烈的愛國主義精神。
在實際的對應關系里,詩品與人品所涵蓋的學識修養、才氣靈性、藝術風格、道德品格和思想意志五個方面會呈現出不同的狀態,本文要談的南唐后主李煜,便不能以絕對的“詩品出于人品”或“詩品與人品不相符”來對其詩歌創作進行簡單的定義。因此,在討論其詩與人的關系時,我們應該走出一點論,辯證地看待問題。
李煜被稱為“千古詞帝”是因為他的亡國詞。他的詞常以白描手法寄托故國之思,抒寫亡國之痛,讀起來哀婉凄惻,動人心弦;其常常通過具體的形象來抒寫人、景、情,因此其詩歌不會流于空泛,自然精練的語言也讓其詩詞達到了一個較高的水平。從歷史上看,他雖作為一國君主,卻是一個貪戀酒色,軟弱無能,對強敵卑躬屈膝,稱臣納貢之人,最后落得個亡國喪身的下場。筆者將對其生平經歷和詩歌創作結合起來進行分析,進一步幫助我們理解詩品與人品之間的關系。
一、學識修養、才氣靈性、藝術風格與詩品
李煜出生于皇室,他從小便喜歡在宮廷里看書作畫,且長于音律,能夠自創曲目。其詩詞不但極富音樂感,而且文字明白曉暢,有較強的藝術感染力。
我們從李煜前期的作品來看,其大多是反映宮廷生活及風花雪月的男女情事的詞作,這些詞的風格大多綺麗柔靡,有很濃的花間習氣。
以《一斛珠》為例,詞的上片描寫歌女為情人歌唱的情景。詞人在描寫中注意到各個生活的細節,因此歌女的演唱描寫先從她的梳妝打扮開始。“沉檀輕注些兒個”,細致地描繪出歌女“點唇”的動作和情態,這個細節的抓取,不但能起到以點帶面的描寫效果,而且也開始了以“唇”為中心的人物和情景刻畫。整個描寫,明喻、暗喻相搭配,動、靜結合,既展示了歌女神態情貌的歡愉艷美,又從側面襯喻出歌女的歌聲迷人動聽。
詞的下片描寫歌女與情郎在一起歡會調笑的情態。詞人對歌女醉酒后恃寵撒嬌這—情節的精細刻畫,讓美人的聲情相貌都仿佛出現在眼前。這樣一幅情人之間天真爛漫的歡笑調弄之景,傳神之至。
《菩薩蠻·花明月暗籠輕霧》一詞,首句“花明月黯籠輕霧”,描寫繁花盛開,鮮明濃艷,淡淡的月色下,香霧空蒙,渲染了柔和、朦朧、清新的氛圍,暗影中的明艷花朵象征著偷情的少女的嬌媚和青春。“今宵好向郎邊去”,這樣的良辰美景,正好與“你”相見,一個“好”字點明這是幽會的最佳時刻。“刬襪步香階,手提金縷鞋”生動傳神地將少女初次偷情的畫面描繪了出來,饒有情致。
詞的后四句描寫把少女的熾烈戀情推向高潮:在一番擔驚受怕之后,美好的愿望終于實現,像迂回曲折的流泉,遇到開闊處,如瀑布般傾瀉出來,“見”“顫”“難”“恣意憐”幾個詞將所有的感觸直截了當地顯現出來,情真景真,毫無偽飾。女主人公的動作細節和聲態口吻,被李煜描繪得活靈活現。“偎人顫”三字,十分傳神地表現出女主人公與情郎見面時既緊張又驚喜的神態。這首詞仿佛是李煜跟小周后約會場景的現場直播,真切動人。李煜用淺顯的語言呈現出了深遠的意境,雖無意于感人,而能動人情思,達到了王國維所說“專作情語而絕妙”的境地。
我們再來看李煜后期的作品。《破陣子·四十年來家國》是李煜亡國之后不久的作品。詞的起句“四十年來家國,三千里地山河”,就讓悲壯的情懷以排山倒海之勢撲面而來。“鳳閣龍樓連霄漢,玉樹瓊枝作煙蘿”表明了當李煜還是國君的時候,他的皇宮盤龍棲鳳,雕梁畫棟,高聳云霄,氣勢巍峨;他的御花園里種滿了各種各樣的奇花異草,遠遠望過去云遮霧繞,仿佛是人間仙境。如果沒有戰爭,那江南之地物產豐饒,經濟富庶,風景秀美,一國之君完全可以享盡人間榮華富貴。但“一旦歸為臣虜,沈腰潘鬢消磨”,“沈腰潘鬢”兩個典故訴盡了自己受到的摧殘。在這首詩的最后,我們能悲哀地看到那種榮光背后的渺小和卑微,強烈地表達了他痛失國家的無限悲愴,以及對故國的思念之情。
再看《浪淘沙》一詞,上片用倒敘,先寫夢醒再寫夢中。“夢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表明自己追憶夢中情事,睡夢里好像忘記自己身為俘虜,似乎還在故國華美的宮殿里,貪戀著片刻的歡娛,可是夢醒以后,更加痛苦。下片“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嘆息春歸何處,這既指春,也兼指人。詞人長嘆水流花落,春去人逝,故國一去難返,無由相見。
這首詞深刻地表現了詞人的亡國之痛和囚徒之悲,透露出李煜作為亡國之君綿綿不盡的故土之思。
我們來看《虞美人》一詞,“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茍且偷生的小樓又一次春風吹拂,春花又將怒放。李煜回想起南唐的王朝、李氏的社稷,自己的故國卻早已滅亡。詩人身居囚屋,聽著春風,望著明月,觸景生情,愁緒萬千,夜不能寐。全詞先問后答問天問人問自己,音調凄楚,懷念的是帝王生活,未了的是朝暮私情,以水喻愁愁思不斷,愁思無盡。這是不加掩飾的故國之思,表現出來的是真實、深切的痛,是人在最極端的情況下心跡的表露。結句“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以富有感染力和象征性的比喻將抽象的愁思形象化、具體化,更讓人深切地感受到李煜作為君主的故國之思、亡國之痛。
無論是前期還是后期的詩詞,我們都能看出李煜深厚的文學功底,其詩歌中所體現出的藝術特色和寫作技巧都達到一個較高的水平,且其詩歌感情真摯,語言明凈,富有韻味。因此,從學識修養、才氣靈性、藝術風格來看,李煜的“詩品”確出于“人品”。
二、道德品格、思想意志與詩品
李煜即位后,他要恢復遺棄千年的井田制,這一舉措讓百姓們都怨聲載道。不僅如此,他還下令大肆修建佛寺,這樣一來,不但耗費了國家大量的財力、物力,而且還把這些賬全部強加到百姓身上,不斷增加百姓的各種稅收,導致百姓對這位君主深惡痛絕。當有人告密宋軍在秘密建造上千艘戰艦,給李煜出主意說可以暗地里派人放火把戰艦給燒了的時候,李煜卻害怕惹宋軍不高興,不敢答應這個計謀。
更有甚者,李煜聽信了外人的讒言,中了宋朝的離間計,殺死了一直對自己忠心耿耿的得力助手林仁肇,這樣一來,朝廷沒有了忠誠志士,國家的滅亡也近在眼前。凡此種種,我們都能看出李煜作為君主軟弱無能和膽小怕事的性格特點。
李煜作為君主,明知道自己的國家已經處在一個江河日下的階段,但他不理政事,醉心于自己的天地之間。當遇到一點兒挫折的時候,他就選擇自我墮落,每天和愛妃纏綿,整天沒日沒夜地喝酒作詩,一邊喝酒一邊感傷不知道怎么辦才好,沒有堅定的思想意志,只是一味地向宋妥協,這樣的人格品質實在讓人痛恨。
然而,這樣縱情酒色的好景不長,公元978年,大宋王朝攻破長江天險,文明繁盛的江南小國便冰消瓦解,李煜也從一國之君淪為了階下囚,曾經逍遙放縱的帝王生活便畫上了句號。因此,即使后來李煜寫下了許多追念故國和表達深切故國之思的詩歌,也并不會讓人們忘記他在政治上的昏庸無能,更不會就因為幾首詩歌便認為他是一個有所作為的好皇帝。從道德品格和思想意志來看,李煜的“詩品”和“人品”是割裂的,不相匹配的。
筆者認為,在詩歌創作中,“人品”包括學識修養、才氣靈性和藝術風格,而這三點在詩歌上所體現出的內容基本上是可以和其“詩品”相匹配的。李煜工于書寫,熟諳音律,他的詩詞中處處體現著其藝術化的思路和層次結構,加之其豐富的學識,往往具有文采動人而又情味雋永的風格。在這一點上,李煜的“詩品”的確高于“人品”。
“人品”還應包括人的道德品格和思想意志,以這一點看,李煜昏庸無能。他明知國家處于水深火熱,仍貪圖享樂,對強敵卑躬屈膝,以此帶領國家和百姓一步步走向滅亡,完全沒有體現出作為一個君主需要具備的責任心和使命感。從這一個層面出發,李煜的“詩品”和“人品”是不相匹配的。
因此,我們不能以狹隘的眼光去看待詩品與人品之間的關系,在考慮兩者關系時也不應以某種孤立的角度去看,應該多視角地、辯證地去審視創作者的創作,在此基礎上再來評判詩人是否做到了“詩品出于人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