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慰 巫志南
(1.上海師范大學信息管理系 上海 200234)
(2.上海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 上海 200235)
經過四十多年改革開放,中國人民的物質生活水平得到顯著提升,盡管“先富”與“后富”之間物質生活水平仍然存在較大差異,但是這種差異的本質屬性是相對的、動態的、可調節的,即處于總體向上、向富抬升進程之中的相對差異,其內在屬性和外在表征全然不同于西方發達國家社會貧富嚴重分化固化、甚至在資本主導的現有體制下根本無法改變的絕對差異。2021年8月17日,習近平總書記在中央財經委員會第十次會議上指出,“共同富裕是社會主義的本質要求,是中國式現代化的重要特征”[1],這一歷史性重要論斷,全面開啟了新時代邁向共同富裕的新的歷史進程,標示著“先富”機制向“共富”機制的重大歷史性轉變。共同富裕并非僅限于物質生活,習近平總書記指出,“我們說的共同富裕是全體人民共同富裕,是人民群眾物質生活和精神生活都富裕”[1],“促進人民精神生活共同富裕”是新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重大理論創新,豐富了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深刻內涵,確立了社會主義現代化文化強國建設的前進方向,也指引著新一輪文化改革創新緊緊圍繞引領全體人民物質生活共同富裕和精神生活共同富裕協同推進正確方向展開新一輪跨越。可以樂觀推斷,在共同富裕創新理論指引下,原先處于總體向上向富抬升過程中的區域、城鄉、群體之間暫時性、相對性物質生活和精神生活水平差異,有望在新時代發展的新格局中逐步縮小至合理區間。在此重大歷史進程之中,公共文化服務如何全面看齊、深刻調整、積極作為,主動擔當起促進人民精神生活共同富裕重大使命任務,值得深思。
在人民物質生活共同富裕已有堅實基礎、明確目標、清晰路徑和強勁動勢的現實情況下,精神生活共同富裕的問題相對突顯。一方面,如果精神生活共同富裕明顯滯后,則物質生活共同富裕的意義以及人民的主體感受必然大打折扣,單一的或無止境的物質欲望會驅動社會偏離正確方向;另一方面,如果缺乏精神生活共同富裕的引領和支撐,所謂物質生活共同富裕也就成了一句空話,社會價值理想、文化認同缺失,人們即便能衣食無憂也未必知禮儀榮辱,隨時可能被資本或金錢所裹挾,最終墜入一盤散沙、四分五裂的境地。從這個意義上,高度重視人民精神生活共同富裕,明確促進人民精神生活共同富裕的目標、路徑和機制,加快推動精神生活與物質生活同步實現共同富裕,似乎情勢更加迫切、任務更為艱巨。
人民的獲得感、幸福感、認同度和滿意度,既非單一物質屬性,亦非物質豐富的必然結果,其根本屬性應歸結于主觀感受范疇,本質上與社會意識形態及其各種表現方式反映、轉化為群體及個體的感性體驗或理性意識之過程及結果存在主要的、必然的聯系。在此過程中,物質的因素作為外部條件參與其中,在一定社會條件下,物質因素的重要性及作用力甚至與其豐富程度呈反比關系。由于這一原因,物質發展致力于消除貧困、惠及全體人民的努力是文明正義之舉,物質發展導致貧富懸殊長期固化的社會狀況是反人道的,物質財富在普遍貧困社會中被少數人占有是一種罪惡,物質富裕社會中賦予資本最高權威并以其無序擴張作為社會發展根本動力也是與人類文明背道而馳的。對照現代西方資本主義社會中普遍存在的“富者累巨萬,而貧者食糟糠”現象,資本巨頭、金融寡頭利用優勢地位巧取豪奪、剝削人民、劫掠他國的情形,可以更深刻地理解其間關系。西方世界資本無序擴張,客觀地證明了物欲膨脹是無止境的、無限向惡的進程。
中國古代所謂“倉廩實而知禮儀,衣食足而知榮辱”,客觀地強調了物質條件作為精神生活之基礎和前提的重要性,也揭示出以物質豐富為基礎進而向精神境界持續升華的必要性。一方面,“倉廩實”“衣食足”是“知禮儀”“知榮辱”的基礎,前者為后者提供了更為優越的物質基礎和發展條件;另一方面,“倉廩實”“衣食足”的真正意義,在于“知禮儀”“知榮辱”。但是也要看到,“倉廩實”“衣食足”與“知禮儀”“知榮辱”之間并不存在必然的轉化關系,“倉廩實”“衣食足”向“知禮儀”“知榮辱”轉化之所以可能,有待“人”作為主體發揮能動作用,利用優越的物質條件謀求精神品質的升華。中國古典智慧中“均”的思想也清晰地描述了這一特點,《詩經》“民勞亦止,汔可小康”,是對自然經濟狀態下人民有勞有逸“小康”生活狀態的理想描述。《論語》“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貧而患不安”,是對動蕩社會特別是戰亂紛紜時代的價值闡述,人際關系中的價值之“均”和社會關系中的價值之“安”為重,物質之“寡”或“貧”僅在其次。《禮記》則更加直截了當地指出,“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個體的物質追求為社會“大同”的精神價值追求所取代。中國數千年古代社會,也有“均平”這一直白反映小農意識及貧富嚴重分化社會中底層群體訴求的物質化口號,但主要出現在貧富嚴重分化、固化的特定歷史時刻,通過農民起義喚起生計無著的社會底層民眾支持。
所有這一切都表明,沿著物質富裕的單一路徑去追求人民生活共同富裕,以期普遍提高人民的獲得感、幸福感、認同感和滿意度實屬南轅北轍。亦即是說,在物質相對充裕、人民物質生活達到“小康”水準的“后小康時代”,更加突顯出促進人民精神生活共同富裕所應當具有的主流價值、引領作用和終極意義。
黨的十八大以來宣傳思想文化領域各項工作得到顯著加強,特別是黨的十九屆五中全會提出“建成文化強國”以來,與促進人民精神生活共同富裕直接相關的能力建設、渠道建設取得長足進步。立足發展現實,客觀地說,社會并不缺少與促進人民精神生活共同富裕相關的工作載體和實現渠道。文明城市建設,新時代文明實踐,如文化信息資源共享、村村戶戶通廣播電視、農家書屋等重大文化惠民工程,數字圖書館、數字文化館、數字博物館、文化“云”服務等公共文化數字化建設,文化遺產融入現代生活,城市文化新空間建設,全民閱讀,全民藝術普及,文化藝術精品惠民展演巡演,以及遍布城鄉基層的群眾文化活動等。這些已經存在的多元渠道,有些以提供無差別泛在服務方式存在,如廣播電視傳媒;有些以圖書和音視頻等精神文化產品生產和供應鏈的方式存在,如圖書和音視頻出版發行;有些以自上而下資源輸送和條件配備方式存在,如重大文化惠民工程;有些以設施場地服務、展陳服務、資源服務、培訓服務、傳承服務等方式存在,如公共圖書館、文化館、博物館、美術館、非物質文化遺產館等;還有些以特定節慶、特定時點、特定對象開展活動的方式存在,如全民閱讀節、全民藝術普及、鄉村春晚等。其中,大多數經過多年培育發展,已自成體系;也有一些雖然起步較晚,但發展迅速,漸成規模。
從十多年發展的歷程看,上述每一種渠道的存在均有其合理性,并且的確在各自領域以難以相互替代的獨特方式發揮出了積極的作用。總體上,這些渠道的力量集合在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文化建設中所取得的成就有目共睹。但是,從促進人民精神生活共同富裕的要求看,進一步的調整、整合、提升的空間巨大。
分析促進人民精神生活共同富裕對渠道建設的要求,大致可以歸結為以下三大特征:
(1)建設主體是“人民”,“為人民”是一切渠道系統存在的依據,所以必須始終堅持“以人民為中心”的工作原則。落實在渠道建設上,關鍵是深刻領會習近平總書記關于“人民城市人民建,人民城市為人民”的重要指示精神。一是科學論證國家及各級政府的建設內容符合人民現實需求、變化趨勢和長遠利益。如果無現實需求則需另行選擇,如果近中期變動較大則應留足適應性變化空間,如果不符合“長遠利益”則予以否決。絕不能以“長遠利益”取代對“現實需求”“變化趨勢”的科學考量,現實中大量低效和無效的渠道和服務與此相關;二是對紛繁復雜的人民需求進行科學甄別臻選。這有兩個最基本的標準,首要標準是充分體現主流價值引領,其次是現階段公共財政條件的許可。倘若人民各種精神文化需求均由國家和各級政府以“福利”方式負擔起來,則不僅國家和各級政府不堪重負、難以為繼,還會嚴重擠壓經濟社會發展全局的平衡,對社會和市場力量參與文化建設形成制約;三是把人民的立場作為科學性的立足點和出發點。科學論證的關鍵是尊重人民的主體地位,決策的科學性在于人民意愿得到充分體現。“量入為出、盡力而為”的“科學性”只有建立在遵從人民意愿的前提下才是“真命題”,如果僅限于決策者主觀意志和視野,則大概率轉變為“偽命題”。“共議共建共享共治”之中,“共議”是賦予“共建共享共治”真實含義的“1”,“共議”過程之不可或缺,在于這是人民主體、人民意愿、人民認同表達、確證和實現的必要過程,也是一切精神文化服務渠道為人民樂見其成且樂于接受、后續效能得以保證的必要前提。
(2)作用主場是“精神”,精神場域特性決定了渠道的特點,所以必須著力提升精神文化產品和服務的品質。習近平總書記指出,“中華文明歷來把人的精神生活納入人生和社會理想之中”[2]。這里所指的“精神”與“人生和社會理想”緊密關聯,是為理想信念、價值引領和優秀傳統文化所定位的“精神”。從這一定位出發,一是堅持高品質。國家和各級政府主導提供的精神文化產品和服務必須是優質的、向上向善的、催人奮進的,習近平總書記把高品質精神文化概括為“以愛國主義為核心的民族精神”“以改革創新為核心的時代精神”“中華優秀傳統文化”和“社會主義先進文化”[3];二是超越一般性。在人民精神生活共同富裕進程中發揮促進作用的高質量精神文化產品和服務,非一般性文化產品可為。全社會各種精神文化產品均應由核心價值觀如“水中之鹽”浸潤其中,若有游離于核心價值觀之外的所謂一般的文化產品則不適宜納入或用于國家及各級政府主導、公共財政保障的促進人民精神生活共同富裕過程之中;三是排斥低俗性。低俗庸俗、封建迷信、歪理邪說以及好逸惡勞、貪圖享樂、虛假欺騙等物化的、負面的、有害的現象均應從人民精神生活領域和服務渠道中予以排斥、拋棄和清除。
(3)運行主效是“共富”,對社會精神財富的擁有和配置提出更高要求,所以要在推動精神產品極大豐富的同時分好“蛋糕”。精神產品與物質產品在本質屬性上有諸多不同,一方面物質產品的“排他性”在精神產品表現為“非排他性”,物質產品因其“稀缺性”和競爭條件下人們實現自身欲望能力限制而具有較高價值,而精神產品特別是進入公共服務領域的精神產品,則可在非競爭條件下低成本甚至零成本無限復制和傳播中,以價值共有共享方式滿足人們的精神訴求;另一方面,物質產品如果喪失“稀缺性”實現無限供給,則會導致邊際效用價值逐步遞減至零,而社會精神財富極大豐富產品全面共有共享帶動邊際效應無限擴大,則會激發人們無限制的精神創造行為和驅動人們無止境的精神境界向上運動。中國古代智慧中“獨樂樂不如眾樂樂”正是對精神領域重要特征的形象描述。把握了精神產品這一特性之后,一是做大“蛋糕”。落實好習近平總書記“精神財富也要極大豐富”[4]的指示精神,努力激發全社會參與精神文化產品創作生產熱情,大力繁榮精神文化領域創新創造,推動社會精神財富逐步走向極大豐富;二是暢通供給。發揮好國家和各級地方政府購買精神文化產品和服務杠桿作用,以有限的公共財力推動優秀精神文化產品邊際效應無限放大、惠及全體人民;三是分好“蛋糕”。高度重視全社會優秀精神文化產品共有共享的流通堵點、供應斷點、服務盲點,確保共同富裕在精神生活領域全面實現。
從上述三大特征反觀現實中與促進人民精神生活共同富裕相關的已有渠道,則可明顯看出現有渠道呈多維、散在狀態,宏觀頂層設計不到位,系統性不強,低效運行渠道難以去除,新的渠道還在隨機增加。一些渠道上下游之間存在較為明顯的功能性斷口,下游的公共服務與上游的產業及市場屬性缺乏有機銜接,之間必要的“政府購買”轉圜環節缺位,市場部門擠占公共利益的可能正在擴大、精神產品“物化”的風險因素正在增加。促進人民精神生活共同富裕這一重大歷史命題,不僅在時代的高點上極大地拓展了全社會精神文化產品生產和服務供給的想象空間,也對當前現實中加快推進現有過于零散渠道邏輯梳理、刪繁就簡、物理歸并、整合集成發出了動員令。應當清醒地意識到,促進人民精神生活共同富裕這一重大使命任務,的確對深化現有精神文化領域公共服務體制改革,加快構建定位準確、統一有序、高效運行的新時代公共文化服務體系提出了十分緊迫的要求。
黨的十六屆五中全會決議正式提出“公共文化服務體系”概念,明確要“加大政府對文化事業的投入,逐步形成覆蓋全社會比較完備的公共文化服務體系”[5]。自此以后,僅僅十多年間,中國公共文化服務體系已然初步建成,全社會精神文化生活愈益豐富多彩,城鄉人民群眾基本文化權益普遍得到有效保障,公共文化服務在全面小康社會建設中發揮了十分積極的作用。但是,立足新時代把握新發展階段、貫徹新發展理念、構建新發展格局的高起點,審視公共文化服務發展現狀,不難發現現有公共文化服務無論是產品的適用性、服務的品質化,還是體系的完善度、覆蓋的均衡性,仍然大致處于初級階段,特別是從“五位一體”角度看,“中國特色”還不夠鮮明。具體表現為:一是公共文化服務與后小康時代人民美好生活從物質需求向高品質精神文化需求迅速轉變的大趨勢還不相適應,公共文化服務在推動精神文明與物質文明協調發展中的重要作用尚未得到充分發揮;二是社會文化需求和公共文化服務供給之間的結構性矛盾還比較突出,公共文化產品局部過剩與高品質產品供給不足同時并存,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紅色文化以及地方特色文化在公共文化服務中尚未得到充分表達;三是與經濟社會發展水平相匹配、與人民基本文化權益相對應的保障水平和實現方式還不夠明確,資源配置不均衡、配置效率不高、產品和服務適應性較低等問題仍較為普遍存在,公共文化服務的城鄉、區域、人群之間差距仍然較大,全國范圍內公共文化統籌協調、均衡發展的機制亟待建立;四是推動公共文化長期穩定高質量發展的內在動力機制尚未形成,企業、社會組織和個人參與公共文化服務的熱情和潛在動能尚未得到有效激發,公共文化行政部門和公益性文化事業單位“包打天下”的運行方式,越來越難以適應人民群眾日益多領域多樣式多變化的文化需求;五是先進的數字網絡科技手段在公共文化服務領域應用略顯滯后,科技創新賦能公共文化創新發展的驅動作用不強。由于這些問題現實和普遍的存在,一定程度上制約了公共文化服務實際運行效能,制約了助力人民精神生活共同富裕核心作用的發揮。上述一系列問題,深究其因,大致有以下三種:
(1)理論準備不足、理論自信不強,面對西方理論和制度成果及其變化缺乏必要的理論定力,面對變革中的公共文化實踐缺乏系統的理論支撐,導致方向不明、思路不清、舉措不力和效能不高。十多年來,公共文化理論研究取得長足進步,成果已汗牛充棟,但大多沿著西方學術路徑,其中十之八九為推崇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以來風靡西方發達國家的新公共管理理論,以致符合中國公共文化發展實際、與中國式現代化相適應的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公共文化理論體系并未真正建立。西方新公共管理理論的淵源,應追溯至二十世紀六七十年代西方國家各種問題集中爆發的社會現實:國家過多干預經濟,公共財政頻繁刺激需求,政府開支持續擴大,社會稅負不斷增加;經濟危機普遍出現新特點,經濟滯脹和通貨膨脹同時出現,市場乏力、失業增加,公共領域政府效率低下,“福利制度”難以為繼[6]。引發理論界對盛行西方數十年的凱恩斯主義進行質疑和反思,隨之自由經濟思想再度卷土重來,新制度經濟學以及公共領域的選擇經濟學登上歷史舞臺[7]。新公共管理理論強調自由市場價值和個體責任,否定政府干預和官僚制度,主張以市場過程取代政治過程,著力倡導市場配置社會資源作出新的制度安排[8]。事實上,無論是凱恩斯主義還是新公共管理理論,均有其合理成分,也均有其源自資本主義社會無法避免的內在矛盾,關鍵是“拿來”時需要“以我為主”進行鑒別和改造。
凱恩斯主義及其“強政府”與我國原有事業體制“政府包辦”在表象上頗為類似,一方面弊端毋庸多言,另一方面其中強調政府積極作為,在公共領域發揮主導作用,加強宏觀調控整體謀劃,必要時實施干預的合理成分也應得到肯定和延續。新公共管理理論同樣也有兩面性,一方面扭轉了強勢政府主導下的單向運行方式,更兼顧政府與社會、市場之間角色區分和互動,更注重發揮市場及競爭機制的作用,更關注和追求社會個體的滿意度;另一方面,新公共管理理論脫胎于自由經濟思想,理論肌理潛藏著國家與社會、與市場的對立關系,潛藏著公共領域與私人領域的分離以及私人領域的集合對公共領域的消解,其立論的出發點是對立地處理保護公民個體權利與限制政府權力的關系。新公共管理理論在我國的應用,對于原有文化事業體制改革的積極意義顯而易見,其績效已在近年來現代公共文化服務體系強調重心下移至城鄉基層、致力于豐富產品品種結構、提高城鄉人民群眾滿意度等進展中得以顯現。同時,必須對新公共管理理論滲透在政策應用和實踐進展中正在引發、日漸加重的三重“分離”現象予以足夠重視:決策層宏觀政策導向和舉措與基層組織微觀生產供給方式的分離,政府公共文化行政部門價值目標、效益訴求與參與公共文化服務的社會力量行為方式及其實際效果的分離,政府公共文化部門和公益性文化事業單位構成的公共文化領域與個體文化需求、偏好、變化及其實現領域的分離。上述“分離”現象若緩慢而長期演進,則有可能催生兩種情形:一是“意識形態懸浮”,即國家政府或決策層力主的思想文化價值理念,高高懸浮于社會意識形態的空中,與社會基層的意識形態形成斷層;二是社會精神生活“價值分化”,即精神生活的價值主線趨于多元、模糊或耗散,精神生活共同富裕因理想信念的缺失和文化認同的消解而引發空洞化、概念化、形式化、庸俗化風險。
縱觀當今世界與公共文化服務相關的各種理論,均是植根于各國經濟社會實際情況,與經濟社會及其他公共服務融為一體。亦即是說,并不存在先天的、抽象的或放之四海而皆準的公共文化理論,也并不存在可以從一國任意移植至別國的公共文化理論體系。為此,中國現代公共文化服務理論體系構建,應當始終堅持“以人民為中心”,立足實際、自主創新,借鑒“以我為主”,“拿來”“為我所用”。這個理論之“我”,唯一正確的解釋是馬克思主義中國化最新理論成果在公共文化服務領域的準確應用,是以緊密聯系實際和廣泛借鑒吸收為基礎的理論創新成果,確證公共文化領域中國式現代化之“我”。惟其如此,才能始終保持公共文化服務理論建設始終沿著正確方向前行,才能在公共文化理論建設和持續創新發展全過程各方面充分體現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道路自信、理論自信、制度自信和文化自信。
(2)各自為政、城鄉分隔、資源分置的體制慣性,及源自物質生產領域長期積累的物化思維定勢,導致公共文化領域諸多舉措難以實質性縮小城鄉、區域、人群之間公共文化服務和精神生活品質差異。中國“分灶吃飯”的財稅體制改革,既強化了國家財政,也極其有效地刺激了地方發展經濟的積極性,是為中國經濟持續繁榮實踐證明了的成功經驗,但“分灶”也帶來經濟和財政的分層和政府基本公共服務的下沉。伴隨著各層級自主決策權力的擴大,國家和地方整體統籌安排、一體化推進的意識和能力有所弱化,尤其是那些不能直接轉化為經濟增長、不能迅速表現為顯在發展政績的基本公共服務投入,難以得到地方決策層的真正重視,地方官員主政周期限制以及期內實現經濟增長目標絕對優先的壓力,則必然加強了這一傾向。
黨的十八大制定了統籌推進“五位一體”總體布局的戰略目標,黨的十九大以來文化自信、社會文明提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黨的十九屆五中全會更加具體地提出“推進城鄉公共文化服務體系一體建設”[9]。黨和國家關于公共文化服務均衡發展的方針政策已十分明朗,但是難以在地方落地、在基層落實也是實情,其原因有多種。從當下看,最直接客觀的原因是經濟增速放緩,財政收入增長相應放緩,財政支出對于原先已經做大的經濟“盤子”、鋪開的社會“攤子”已經處于收緊狀態,疫情防控更增添了支出增量變量因素。俗話說“由儉到奢易,由奢到儉難”,在經濟快速增長時期可輕輕松松做大增量,而在經濟放緩、特別是疫情防控常態化時期維持存量已非易事,經濟原因是近期公共文化城鄉一體化推進緩慢、形式大于內容的主因。
從更長一段時期看,近年來,國家高度重視城鄉、區域、人群公共文化服務均衡發展,各地積極想方設法與國家總體要求保持高度一致,較多的地方政府在財政趨緊的情況下,仍然實質性加強了面向鄉村的公共文化投入。長三角、大灣區、京津冀、成渝、長株潭等重點區域城市間公共文化協作有了良好開端,眾多城市對于老年人、青少年、殘障人士、外來務工人員等群體人文關懷有明顯增加。然而現實進展實效并不如人意,眾多地區公共文化服務朝著城鄉、區域、人群均衡發展方向的努力,只是在外在表現形式上產生了有一定積極意義的適應性變化。
在實地調研中看到,近年來公共文化領域國家和地方轉移支付資金以及地方用于縮小城鄉、區域、人群之間公共文化服務差距的財政投入,較多花費在設施建設、資源建設等“看得見”“算得清”的物質化績效層面。一些地區決策層秉持的是來自物質生產領域平移至精神文化領域的物化思維定勢,注重的是公共文化服務外圍物質支撐條件的暫時性改善,最終由于方式錯位、人才缺乏、隊伍弱化、資源沉淀以及常態服務難以為繼,導致投入空放、設施空置、資源錯配的現象在基層較為普遍地發生,一些地區人民精神生活“胃口”被喚醒或“吊起”,卻又重重地摔到低點。
“十三五”期間,國家以試點起步、逐步推開的方式,實施縣域公共圖書館、文化館總分館制[10],政策的意圖非常明確,是以縣域為單元推進城鄉公共文化服務體系一體建設。這項工作推進力度大、進展順利、成效顯著,尤其是東部地區一、二線城市的部分縣級市,已在實踐中形成可貴的系統性工作經驗。但是仍有眾多地區在實施過程中流于形式,轉變為有名無實的“分館”掛牌工程,似乎是體系框架瞬間搭建完成、服務“二元”卻仍是長期不變。
多年來圍繞公共文化服務均衡發展的種種改革創新努力難以收效的根源仍在于體制制約。公共文化服務城鄉、區域、人群之間差距只是外在表象,囿于紛繁復雜的表象問題進行所謂探索創新,大多為微觀層面的“堵點”改革、“短板”創新,宏觀若盲人摸象、微觀必疲于應付,當前更為迫切的是與階段性變化相適應的“升維”或“跨越”式改革創新。一定意義上,中國公共文化改革發展的歷史進程,的確已經到了“頂層”宏觀統籌體制重大調整的重要臨界點,在宏觀戰略層面,有必要深刻反思如何突破現有“東、中、西”“城、鄉”“特殊人群”等慣性思維方式的遮蔽,有必要從勇于創構促進人民精神生活共同富裕這一“人類文明新形態”的高度,把理論深究和實踐探索的焦點聚焦到能否以及如何構建起以人民基本文化權益為基點、以國家基本公共文化服務標準為依據、以國家財政統籌保障為支撐、以各級政府為實施主體、全社會共同關注支持參與、全體人民共同享有、全國高度協調統一的現代公共文化服務體系,以便從根源上理順公共文化服務促進人民精神生活共同富裕的體制關系。
(3)公共文化和科技融合、公共文化服務社會化發展、發揮市場在公共文化資源配置中的決定性作用等涉及提高公共文化產品品質和服務效能的一系列中觀命題,因缺乏理論和實踐范式而不能將“探索”“創新”持續推向深入,不能及時有效地形成成熟經驗和制度。中國在改革開放四十年來積累了一個重要經驗,即試點先行,這些年來公共文化服務領域推進了多項試點工作,特別是先后兩次寫入黨和國家最高文件的“國家公共文化服務體系示范區(項目)建設”①黨的十七屆六中全會決議和黨的十八屆三中全會報告。,得到國家和地方高度重視,各級政府以巨量的行政、財政投入,在全國各地取得大量一手十分珍貴的原創經驗,這些經驗廣泛分布在創新城鄉基層公共文化隊伍建設方式②浙江省嘉興市結合第二批國家公共文化服務體系示范區創建,率先在鎮、村兩級基層探索實施縣聘縣管,鎮村使用的“兩員制度”,實現鎮有文化下派員,村有文化專職管理員。、廣泛開展群眾文化活動③湖南省長沙市結合第一批國家公共文化服務體系示范區創建,率先以“千村百鎮、千優百佳”推動群眾文化活動廣泛開展,鑄就規模宏大、廣泛參與、向上遞升的“群文湘軍”。、公共文化服務與科技融合④湖南省株洲市結合第三批國家公共文化服務體系示范區創建,率先推出集公共文化服務、全民健身服務和旅游公共服務于一體的“韻動株洲”云平臺。、推動公共文化服務專業化社會化發展⑤上海市連續十多年把公共文化服務社會化專業化發展作為率先建成現代公共文化服務體系的重要工作抓手。山東省威海市結合第四批國家公共文化服務體系示范區創建,推出“公益創投”創新經驗,以擴大政府面向全社會采購公共文化服務的方式帶動社會專業力量發展,激發社會和市場參與動能。、運用市場機制提高公共文化資源配置效率⑥上海市浦東新區結合第二批國家公共文化服務體系示范區創建,率先舉辦公共文化產品和服務采購大會。、推進公共文化服務標準化建設⑦上海市嘉定區結合第三批國家公共文化服務體系示范區創建,建成包含112項標準規范的公共文化服務標準體系。、探索鄉村振興中文化和旅游公共服務融合發展⑧河北省唐山市結合第四批國家公共文化服務體系示范區創建和鄉村振興戰略實施,在有旅游資源及相關產業發展條件的鄉村,率先建成“鄉村文旅服務中心”。等眾多實踐領域。
從實際效果看,國家公共文化服務體系示范區(項目)創建工作,譽之為全國公共文化領域一次卓有成效、影響深遠的改革運動實不為過。令人扼腕長嘆的是,大量來自基層一線、凝聚了中央與地方政府以及業界專家和社會巨大力量的創新經驗,未能及時總結提煉、完善提升、形成范式。雖有一般的經驗交流活動,但這些浮光掠影的活動與成熟的范式推廣仍難以相提并論,會議交流的短暫性間接性猶如霧里看花、過眼煙云,惟有成熟的范式方具有可復制、可推廣特點。經過對各地國家公共文化服務體系示范區(項目)創建單位形成經驗的初步分類和粗略歸類,預計可提煉形成和推出多種代表性成熟范式(見表1)。

表1 部分國家公共化服務體系示范區創建經驗可提升為主題范式示例表
與此同時,根據實踐中取得的經驗和教訓,進一步推進“試點”本身的機制創新,健全完善公共文化服務各級各類試點項目的工作鏈條,高度重視試點前較為充分的預研究,試點中進展情況的及時把握和一手資料及時收集整理建檔,以及試點后的總結評估、經驗提煉、問題查找、整改建議、打磨提升等,力求做到試點有必要、過程可追溯、經驗可復制、成果可推廣。在現階段,與時俱進地組織推進全國120個國家公共文化服務體系示范區、203個國家公共文化服務體系示范項目發揮好典型引路、示范帶動作用,并引領優勝劣汰動態調整機制,重點在現代公共文化服務體系建設的中觀層面系統性、系列化推出成熟的范式集群,以之激活全盤、帶動全國,對于促進人民精神生活共同富裕意義重大。
圍繞建設社會主義文化強國目標,以國家和各級地方政府促進人民精神生活共同富裕的主渠道為核心定位進行重大戰略性調整之后,新的統一有序的現代公共文化服務體系,應當履行好均等保障文化權益、引領精神生活品質、提高精神文化認同、優化精神生活生態、匯聚精神文化力量等戰略性使命任務。
國家和各級地方政府把公共文化服務作為基本職能之一,其根本原因在于保障全體人民的基本文化權益,使每個個體免受各種制約因素的影響,均能公平享有基本均等的文化服務。在現實社會中,由于城鄉、區域經濟社會發展的不平衡,以及個體之間基礎、環境和能力的差異,人們精神生活狀況及文化權益表達和實現程度必然存在一定差異,這就需要在國家和各級政府的主導下進行必要調節使之趨于基本均衡。2014年10月,習近平總書記就提出明確要求,“制定國家公共文化服務標準和指標體系,促進基本公共文化服務標準化、均等化”[11]。以標準化促進均等化,逐步縮小城鄉、區域之間差異,有待國家統籌體制的重大調整,推行全國基本公共文化服務均等保障。除此之外,人群之間精神文化權益的均等保障亦需加強。以往,公共文化服務習以為常地把服務對象分為一般的和特殊的,常態服務面向一般人群,特殊服務面向特殊群體。在實踐中發現,這種習慣分類方法常常導致基層少數優勢群體、特別是少數群眾文藝活動愛好者占有比重較大的常態服務資源,而老年人、青少年、殘障人士和外來務工人員作為附加因素作相應的簡單配置。習近平總書記在扶貧攻堅工作中強調,“小康不小康,關鍵看老鄉”,從中可以體會到:普遍均衡是保障的基本準則,弱勢群體是保障的工作重點。事實上,一方面隨著老齡社會的到來,城鄉基層老齡人口在可能經常性參與公共文化服務的潛在人群中占有較大比重;另一方面,隨著教育“雙減”政策逐步落地落實,青少年校外參與文化活動的時間、空間正在延展擴大。如此看來,“特殊人群”正在從邊緣走向中心,從特殊轉為常態,因而與時俱進地采用“分眾”方式全面均衡地開展公共文化常態服務,以之取代“一般服務”和“特殊服務”人為分野,似乎更能體現公平原則,也能使有限資源更為均衡有序地為各類群體公平享有。
國家和各級地方政府以有限的財政支出向全社會提供公共文化服務,無法“包打天下”,主要是保基本,但是對“基本”二字的內在含義需要準確把握。“基本”決不意味著簡陋、粗放、低端、隨意。“基本”是品質之基、自信之本,是指人民精神生活的“最大公約數”,是建構全體人民精神生活的基本構架,是保持人民享有高品質精神生活的基本要素。在實踐中,“基本”所要實現的功能與價值,是力求構筑融匯了理想信念要素的社會精神生活、展現優秀精神文化產品持續熏陶浸潤著的個體精神世界。習近平總書記指出,“要堅持社會主義先進文化前進方向,用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凝聚共識、匯聚力量,用優秀文化產品振奮人心、鼓舞士氣,用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為人民提供豐潤的道德滋養,提高精神文明建設水平”。這一重要論述,正是理解“基本”之內涵的基本遵循。在整個社會精神生活領域,公共文化服務不是全部,而是以“基本”形態存在的引領前端,具體表現為:一是以核心價值觀引領全社會精神生活價值鏈,凝心聚氣、培根鑄魂;二是以優秀精神文化產品提升全社會精神生活品質,以文化人、以文育人;三是以購買服務、平臺支撐、活動吸引等機制帶動全社會精神產品生產供給,匯聚力量、提升質量。
促進人民精神生活共同富裕核心要務是增進人民精神文化認同,測量公共文化服務質量高低的關鍵也在于全體人民精神文化認同度的高低。精神文化認同的外部表現,是黨的大政方針、國家重大發展戰略、政府的重要政策舉措,是否擁有登高一呼、應者云集的社會響應度,國家面臨重大事件或災難的緊要關口社會是否擁有團結一心、勇毅前行的動員度和配合度。精神文化認同的內在機理及根源,在于社會共同理想信念的有無,是否堅定有力,以及實現理想的目標、階段、路徑和力量是否為人民所知曉、所認同,這些決定了人民精、氣、神狀態和持續性。當前提高精神文化認同,一是把理想信念教育、“四史”學習教育擺在公共文化服務的重要位置,融入常態公共文化服務,尤其是要把艱深的理論、枯燥的說理轉化為各種生動豐富、具體形象的日常文化服務活動;二是注重因地、因時、因事、因人制宜,關注民生疾苦,主動為民排憂解難、解疑釋惑,積極回應基層群眾合理訴求,妥善處理各種因信息不足、認識模糊或判斷有誤而引發的社會精神文化現象;三是科學引導和管理社會普遍的及特定群體的精神生活預期,嚴格管控各種于人民精神生活共同富裕有損的負面因素,維護社會精神文化發展的平穩健康狀態,確保可能產生的波動幅度在合理可控范圍。
社會精神文化生態的建構和優化,既是人民精神生活品質梯次向上抬升的形態表現,也是為人民精神生活走向共同富裕提供動力。衡量精神生活領域生態優劣至少可從四類指標予以判斷:一是城鄉基層精神文化生活的組織化水平以及基層黨組織在這些組織中的領導力和影響力,在現階段個體精神生活自律尚未成為普遍常態行為方式的條件下,圍繞精神生活共同富裕加強城鄉基層人民群眾組織化建設是重要的實踐路徑,也是測評精神生活生態的重要指標;二是由國家和各級地方政府統籌推進,引導社會向上向善,常態化舉辦的大型主題精神文化活動的豐富性、系統性以及人民參與度和滿意度。在現階段,書香中國、健康中國等國家重大活動應得到高度重視;三是全社會公共文化服務社會化專業化發展程度,可從政府購買公共文化服務的社會響應度,萬人擁有社會專業文化服務組織數等具體指標進行測評;四是城鄉人民群眾作為主體的自我服務、自我教育、自我管理、自我創造的發展狀況,動員和激勵人民群眾落實自我提升精神文化素養的主體責任,扶持積極健康的群眾自辦文化。運用建設和測評指標引導精神文化生態不斷優化,已為文明城市創建、國家公共文化服務體系示范區(項目)創建等成功實踐證明是行之有效的好方法。
在當前到本世紀中葉,中國面臨實現中華民族偉大復興、建設社會主義現代化強國、實現中國式現代化、構建人類文明新形態等重大歷史性任務,完成這些重大歷史性任務,需要匯聚起物質和精神的磅礴力量。新時代公共文化服務高質量發展促進人民精神生活共同富裕,發揮涵養、培育、激發、匯聚起全體人民磅礴精神力量的重要作用:一是要凝聚中華民族優秀傳統文化蘊含的精神力量,從中提煉“獨一無二的理念、智慧、氣度、神韻”“增添中國人民和中華民族內心深處的自信和自豪”[2];二是鑄就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文化的強國力量,推動中國理念、中國價值、中國故事、中國經驗在人類命運共同體建設中的感召力、影響力和引導力;三是彰顯中國式現代化的獨特魅力,以“共同富裕是全體人民共同富裕,是人民群眾物質生活和精神生活都富裕”[1]為重大成果和顯著特征,破解世界現代化進程中資本霸權、物欲橫流、勞資對立、貧富分化、巧取豪奪、恃強凌弱、戰亂紛紜的固有難題,全新確立新型現代化的世界新高度;四是展現人類文明新形態指向光明未來的無限引力,向世界提供并傳播“以人民為中心”促進人民精神生活共同富裕,提高社會文明程度和全體人民精神境界的中國公共文化服務高質量發展樣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