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成功皆源于興趣
——訪肖賽冠軍劉曉禹

訪談者/ 馮奇途

在剛剛結束的“第十八屆肖邦國際鋼琴比賽”上，加拿大華裔鋼琴家劉曉禹憑借超群的實力，穩定的發揮，以每輪最高分和最多的票（本屆肖賽采取投票和打分雙制度）一舉奪得桂冠。

出生于法國巴黎的劉曉禹，成長于加拿大蒙特利爾，8歲開始學琴，在經歷了業余興趣學琴的六年后，在蒙特利爾音樂學院的雷蒙德老師那里開始了他專業學琴生涯，現師從國際知名鋼琴家鄧泰山。即便是業余學琴，他在11歲開始多次超越自己的年齡組得到加拿大鋼琴比賽頭獎；15歲時更是摘取加拿大“OSM鋼琴比賽”的桂冠，后于“仙臺國際鋼琴比賽”“蒙特利爾國際鋼琴比賽”“亞瑟·魯賓斯坦國際鋼琴大師賽”等著名國際鋼琴大賽中獲獎。

除了彈琴，少年成才的劉曉禹從小就有著廣泛的愛好，愛玩游戲機、下棋、打撲克、搓麻將、游泳、跑步、乒乓球、桌球、保齡球，都是他喜歡的事。

相比于其他的大多數鋼琴家，劉曉禹的成長無疑是非常特別的，這些特別的經歷使我非常好奇他的成長，于是在他還在比第二輪的時候，我們就約好了這個訪談。

Q：祝賀你這次在肖賽奪冠！

A：謝謝，也感謝你從7月份（2021年預選賽）一路支持我到現在。

Q：我記得你父母都是北京人，你在法國出生，然后去了加拿大，可以簡單介紹一下你的成長經歷嗎？

A：我是6歲去的加拿大，又回北京待過一段時間，之前我每年也都會回北京兩次，所以我的中文沒什么問題，但從疫情開始就打破了這個慣例，不知道什么時候可以恢復到之前的生活模式。

Q：家庭教育對你最大的影響體現在哪些方面？

A：我覺得從小到大，家庭教育給我帶來最直觀的感受就是，我從來沒有被逼迫過，一切都是以我的快樂為準，不論我干什么事情都是這樣，當然包括學琴；其實我開始學琴的年齡并不算太早，是從8歲才開始的，當時就是個單純的愛好，每天大概彈10到15分鐘，有時候不想彈也就不彈了，最開始用的琴是55個鍵的電子琴，后來過渡到88個鍵的電鋼琴，到了10歲才換成了真正的鋼琴，因為小時候我喜歡的東西有很多，我爸也擔心我哪天忽然就不彈了，所以對這個事情也沒有過多的投入，當然我小時候喜歡的東西很多，比如圍棋、國際象棋、足球、乒乓球等，我并沒有像國內的孩子那樣報了那么多學習班，這些也完全都是我自己玩兒，我回北京的每天都會去打臺球和乒乓球，當然游戲機也沒少玩兒，感覺我這個經歷說出來好像不太適合……跟大家太不一樣了。

Q：每個人的路都不一樣，任何一條成功的路，不見得會適合每一個人，畢竟每個人都是獨立的個體。

A：對，因為我覺得小孩子嘛，將來要做什么，自己根本就不知道，這條路最終還是要自己選，要不將來肯定也做不好，至少我是這么覺得。像我小時候基本上就是玩兒大的，到了我稍微大一點兒的時候，大概是青春期吧，我覺得自己以后就是要做這個，這個時候反而更加努力。有些人小時候興趣被過度消費，大了反而不想繼續下去了，人生就是平衡，如果自己比較明確自己想要什么，那么小時候喪失的東西也一定能找回來。

Q：現在很多孩子學琴，父母都參與了很多，剛剛和你聊下來，感覺在這個方面你的父母似乎應該沒有參與太多吧？

A：對，基本上是沒有，我記得小時候有天彈得很開心，我爸就說要不周末找個老師上上課吧，我覺得可以啊，然后就在報紙上找了一個老師。

Q：報紙上？

A：對啊，我記得那個時候上課前，我把曲子彈給他聽，他總是會說彈得挺好，課后我會再給他彈一遍，他還是會說挺好的，然后我會跟我爸說“爸您知道嗎？上課前我跟您彈的全是錯音，老師全給我改了……”

Q：從你剛剛講的第一個從報紙上找到的老師，再到后面每個階段的每位老師，他們都有什么特點？對你產生了什么影響？

A：其實還是挺清晰的，一開始的老師很有耐心，要求也沒那么高，讓我一直保持興趣，后面的那位老師也是這樣，都是培養我的興趣，讓我覺得彈琴是件很開心的事情，當然從水平上講確實不太行，我記得當時見了些比我更小的經過嚴格訓練的孩子，他們都已經彈得很專業了，當然確實也沒什么可比性，包括比賽也總是輸……這對于我很正常，大概到了12歲吧，跟的那個老師從基礎上就開始涉及真正的訓練，比如基本的技術、讀譜等，我慢慢地能夠知道那些表情術語都是什么意思。

Q：當時都彈些什么？

A：我12歲左右時在程度上不算太初級，但是還不具備比賽的水平，整個感覺就是彈得不是很規范，曲子大概是肖邦即興曲之類的，兩年后換到了蒙特利爾音樂學院的雷蒙德（Richard Raymond）那里，再后來進入了蒙特利爾音樂學院繼續跟他學習。那時我就開始彈貝多芬奏鳴曲、拉赫瑪尼諾夫《第二鋼琴協奏曲》，和他學習的時間前后大概有七年左右，有一個階段是跟隨他和鄧泰山教授交叉上課，再后來就徹底換到了鄧泰山教授那里，又在鄧泰山教授那里學了四年。

Q：這兩位真正對你影響比較大的老師，他們對你最直接的影響是什么？他們之間的差異在哪里？

A：我覺得第一位老師給我打了一個非常好的基礎，讓我有了各種控制力，建立了我個人思考的能力，當然這也許和我個人也有關系，因為我一直都有比較獨立的思考能力，還有就是給了各種發展自己的可能性。

Q：從另一方面來說，他也保護了你更多個人的性格空間，所以他應該不屬于那種非常強勢的老師吧？

A：一半一半吧，有一點點吧。因為我們也就是一周一次課，他不太會像國內的有些老師，他不會管你的練琴或者其他的事情。

Q：跟鄧泰山教授以后的情況呢？

A：到了鄧泰山教授這邊的時候，我已經很大了，也過了青春期了，當時都20歲了。到了這個階段我開始有了更多個人的性格了，個人演奏的風格也需要慢慢凸顯出來，這個時候的我也更清楚自己適合什么，弱項在哪里。我覺得音樂和人的關系非常緊密，音樂很難從個性中脫離出來，他讓我更清楚地了解到，我自己是個什么樣的人，并把我的音樂個性開發出來，小的時候大家可以都一樣，但是到了一定的程度就要發展出自己的個性。還有一點就是，他幫助我平衡了我個人性格和作曲家的關系，畢竟我們總是在彈別人的東西，通過這種平衡，把我最好的一面，用一種最有說服力的方式表現出來。

Q：我們剛剛也說過從小到大你的興趣都非常廣泛，練的自然也不算太多，那么你大概是從什么時候開始花比較多的時間開始練琴的？

A：大概14歲吧，那個時候我就比較集中精力地花時間投入練琴。

Q：是什么契機讓你忽然在這個階段這么投入，是因為比賽嗎？

A：是因為“庫珀國際青少年鋼琴比賽”，我當時成績也還不錯，所以很受鼓舞，當然后來也有很多比賽的成績總是不盡人意。在這個過程中我都被磨煉成“鋼”了，以至于現在我參加比賽都沒有什么特別的期待。

Q：第一輪出結果的第二天你才知道自己晉級的消息，當時你說彈完就回去睡覺了，你為何如此淡定？

A：我覺得要是晉級的話就應該早睡，第二天練琴精力會更好，如果沒進的話早起可以收拾行李訂回去的機票，所以從兩方面講都是有好處的。

Q：這兩天組委會公布了每一輪的成績，我看你每一輪都是穩穩的第一，這個應該是破歷史紀錄了吧？

A：我也看到了，我確實也挺驚訝的。

Q：從你開始準備最早的國際比賽到現在，備賽期間你都是怎么安排練琴的時間呢？

A：最早的比賽經歷我都記不清楚了，但是有兩個練琴方式我一直記著，現在我也還是這么準備。第一，就是比賽當天倒推時間計劃，比如7點彈，我會計劃6點吃晚飯，5點活動手，2點睡個午覺。第二，我們永遠都不會提前太久知道自己會是什么時候彈，所以我會模擬在一天中的各個時間點彈，這樣無論抽到什么時間我都不至于太不在狀態。

Q：你會為了某種目的（比如訓練技術）去學一些你不是太感興趣的曲目嗎？

A：如果是比賽或者考試這種情況的話，那還是會的，否則，就一定不會。

Q：你學一個新作品的流程是什么？會有意識地先聽一下錄音嗎？

A：這個經常不一樣，有的時候會先聽，有的時候彈很久才會聽。常規的流程我想大家應該都一樣，有一點我想大家可能會忽視，就是這個曲子是作曲家在什么樣的狀態下寫的，需要讀一些關于作曲家的書去了解他那段時間在做什么，受到了哪些影響。

Q：對于作品中的反復你怎么看？有的鋼琴家為了追求某種統一，會努力彈得很一致。

A：我一定不是這樣的鋼琴家，對于我來說每一次的重復都不一樣，每次重復時我都一定要變化，當然這也要看作品的結構和類型。

Q：這次的比賽你每一輪都發揮得非常穩定，你專門練過類似于音階、琶音這些技術練習嗎？

A：我很小的時候只是彈過一些車爾尼練習曲，但是練得非常少，我覺得那些練習曲彈多了很容易喪失興趣，會讓孩子不愛彈琴。技術練習我是完全沒有彈過，我覺得我的技術完全就是后來在音樂里練出來的，和小時候彈的車爾尼沒什么關系。

Q：你第一輪的《練習曲》（Op.25 No.4）太精彩了！那個左手的大跳是出了名的難，你有特別的指法嗎？你使用的樂譜是波蘭國家版嗎？你是怎么做到技術精湛又有音樂性的呢？

A：我就是覺得在練技術時一定要帶著音樂，我小時候在練習時怕出錯，就刻意地控制，擔心碰音、聲音不夠漂亮，這個時候卻更容易出問題，后來我想到的辦法就是不多想就好了。這作品沒有什么特別的指法，我就是按照波蘭國家版上的指法彈的，有的作品可能有各種指法，但是這個還好。

Q：那么你有參考過別的版本嗎？

A：沒有，所有作品都只用了波蘭國家版。

Q：你的手多大？

A：正常的十一度。

Q：這次比賽的曲目新舊比例怎樣 ？有沒有因為比賽的延遲重新調整參賽曲目？

A：確實調整了一些，因為疫情延遲，時間更充裕了，所以后來又學了些別的新曲目，肖賽的話，就是《第三敘事曲》和《第四諧謔曲》。

Q：我發現一件有意思的事，你第二輪所有的曲目都是大調，你是怎么考慮的呢？和選的鋼琴音色有關系嗎？

A：我覺得和大小調本身沒有什么關系，主要還是作品自身的風格問題，《第二敘事曲》雖具有小調性但也是大調；這一輪本來是要彈《第三敘事曲》的，這樣和7月就是一樣了，就不需要多彈一個新的了。和琴沒任何關系，之前也對這琴沒有太多的了解，完全就是一見鐘情，可以這么說吧。

Q：整個比賽下來，您對哪一輪最滿意？

A：我覺得是第三輪實際上協奏曲是可以更好的，因為排練的時間太緊張了，所以很多細節和想法都沒辦法和指揮溝通。

Q：彈琴這么多年，你在思維上或者其他環節有出現過瓶頸期嗎？

A：一定有啊，我覺得瓶頸是所有藝術上最煩惱的事情了。對于我來說，不怕想法多，怕的是沒想法，就不知道要去做什么了，遇到這種情況時我就放一放，做點別的事情或彈點別的作品，甚至是放假幾天完全不彈都沒關系。

Q：這次比賽有你彈了很多年的作品嗎？

A：好像沒有特別多吧，因為我過去的比賽，除了肖邦《練習曲》，我從來沒用肖邦的曲子比過賽，早前彈過的可能是《平靜的行板與輝煌的大波蘭舞曲》（Op.22），那個大概是我12到14歲之間學的，之后就再也沒彈過，后來再彈的時候已經完全忘記了，我想這個應該也算是新作品吧。

Q：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理解方式，每個作品都有特定的速度，你是怎么找到適合自己的速度呢？

A：這個和我一直以來的審美和習慣有關系，我有時候可能會控制，有時候又會覺得有點兒過快，這些肯定是有標準的，但是這些標準還是來自審美。

Q：談起肖邦，“彈性節奏”肯定是繞不過去的話題，無論是多了還是少了都不合適，你是怎么平衡這些“彈性節奏”的？

A：“彈性節奏”可以說是最復雜的吧，因為這個東西沒法刻意地動，也沒辦法教，完全就是自己自然的體會，我盡量避免太規整的東西，但是又要保證在風格中，所以這種平衡很難完全用語言表達，說不清楚。

Q：就這次比賽而言，你對自己的表現滿意嗎？是屬于正常發揮還是超出預期？

A：都有吧，但是沒有完整的哪一輪是我滿意的，就像《第二敘事曲》和《波蘭舞曲》我就不是特別滿意，反正如果說起來，很多曲子都可以更好，應該沒有藝術家會很輕易地對自己滿意。

Q：對于接下來的事業有什么規劃嗎？

A：目前沒有什么特別的規劃，因為這一切來得太突然了，我現在完全就是在做好眼前事，現在最難的應該就是思考接下來怎么平衡好事業和生活吧。我的演出已經排到2023年了，國內的暫時安排到了2023年的2月份，感覺那個時候疫情的因素應該可以排除了。

Q：DG為你出了新的專輯，后面有什么安排嗎？

A：暫時就是比賽的實況錄音，后面的錄音計劃和曲目還在商榷中，沒有完全定下來。

Q：你有什么有意思的設想嗎？

A：我肯定是有很多想法的，但是最終錄什么還要和他們一起討論。

Q：在準備比賽的過程中會因為考慮評委的口味而改變自己的音樂處理嗎？

A：比賽的話，多多少少還是會考慮一些的，但是又不能考慮太多，對于我來說考慮更多的不是評委的口味，而是演奏的分寸問題。現在的話，我很高興以后可以再也不用參加比賽了，也可以完全按照自己的想法彈了。

Q：你現在的演出都已經排到2023年了，接下來你有什么計劃？

A：我還是會給自己留時間，從根本上讓自己更進一步地成長，學新的作品，不能讓自己被消耗干了。

Q：你會有意偏向某一類作品嗎？

A：我彈作品還是很多樣化的，不同階段的偏好也不太一樣。最近我比較偏愛法國作曲家的作品，當然并不只是印象派，還有更多巴洛克時期的作曲家，比如拉莫、庫普蘭，等等。

Q：那么你對現代音樂感興趣嗎？

A：當然，我彈過巴伯的奏鳴曲和利蓋蒂的一些作品。

Q：關于背譜，你有什么要和大家分享的嗎？

A：我完全沒有刻意地背，一切都是在音樂里。

Q：你是怎么安排每一輪的練琴時間的？

A：這次我抽到的順序都比較靠后，我就擔心如果晉級的話，后面可以練的時間會很少，所以我先練了后面幾輪的作品，到了我該演奏的前兩天，才開始練第一輪的作品。

Q：這兩首協奏曲你都彈過，也都和樂隊一起演過，最后為什么選擇彈第一首呢？

A：對于我個人來說，我更喜歡《第二鋼琴協奏曲》，就音樂性來說，我也覺得《第二鋼琴協奏曲》寫得更好，但是肖邦的《第一鋼琴協奏曲》可能更符合我的個性，或者說我可以做得更有說服力。

Q：聽你比賽彈琴，感覺你已經完全準備好了，可以承擔這個榮譽給你帶來的一切。

A：嗯，對！我在想如果我十八九歲獲了這樣的獎，我肯定會很恐慌的。

Q：你喜歡的和對你有影響的鋼琴家有哪些？

A：有很多啊，比如科爾托、米開蘭基利，科爾托彈得比較灑脫、比較有詩意，強調了很多大多數人很難做出的東西；米開蘭基利可能和我有共同的愛好，因為我知道他也賽車。我最近這個階段會喜歡他們，和人、作品，還有年齡階段都有關系。

Q：鋼琴比賽結束后的賽車比賽感覺怎樣？有沒有感覺把鋼琴比賽時積累的壓力在賽車上全部釋放？

A：對啊，感覺非常好，看到我發的帖子了吧，這是我來波蘭的很重要的目的，哈哈！

Q：看到了，確實可以感覺到您對賽車的熱愛，以及賽后絕對放松的狀態。

作為本屆肖賽我最喜歡的選手，從預選賽開始，每一輪結束后，我都為曉禹送去最真摯的祝賀和贊賞，并且，約定比賽結束后做個電話訪談。在一切塵埃落定，曉禹用絕對的實力一舉奪魁，成為2021年全世界最忙的鋼琴家之一之后，我們的訪談經歷了兩次臨時更換時間的波折，終于在11月9號才順利完成。就在我們我們說到賽車的那個話題時，突然他臨時又有了別的事情，因此我們的訪談不得不在這樣的時刻結束。這里，我再次祝福這個對生活充滿了熱情和好奇的陽光開朗的大男孩兒在音樂的道路上越走越寬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