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瑤
二十世紀末以來的德國思想界,彼得·斯洛特戴克可謂最富挑釁性的一個聲音。他以自謂的左派保守主義立場,對德國乃至歐洲的文化生態以及時代精神狀況展開往往不那么“政治正確”的反思與批判,被許多媒體冠以當代德國“最富爭議的公共知識分子”之稱。斯洛特戴克出生于一九四七年,屬于深受“六八運動”與批判理論影響的一代人,思想中天然有著期待解放與變革的左派因素,但出于對真實人性的悲觀信念,他又質疑人類歷史能否如啟蒙理性所展望的那般持續進步,因而對文明的未來、對文明不會倒退懷著猶疑的保守態度。
斯洛特戴克聲名鵲起,始于一九八三年出版《犬儒理性批判》,而該書的一大出發點即反思啟蒙,考察犬儒理性如何取代啟蒙理性且泛濫于世。斯洛特戴克的反思顯見地延續了舊法蘭克福學派的異化思路,后者的文化批判理論直言啟蒙理想已異化為工具理性的專制,步入歧途。工具理性不滿足于對自然的宰制,更視人為物,試圖用計算方式打造無所不能的體系,終致法西斯治下的大屠殺“噩夢”,繼而又制造出大眾工業文化的“迷夢”。不過,如果說霍克海默和阿多諾更關注從理性本身的特征與邏輯出發,審視啟蒙如何從自由與解放變異為控制與奴役,進而對之大加鞭撻,那么,斯洛特戴克則更多著眼于理性人在后啟蒙時代的存在狀態—他將之概括為現代人自覺自愿的受奴役狀態:玩世犬儒主義。此外,正如斯洛特戴克把啟蒙的真義看作人在意識層面上的自我覺醒、自我成熟,他對啟蒙理性向犬儒理性異化的描述與批判同樣聚焦于意識層面,并試圖為異化的發生、演變及至大行其道找出合理根據,而非傾力于對玩世犬儒主義之社會危害的揭露與矯正。在此,他的“左派—保守”立場已初露端倪。
書中,斯洛特戴克開門見山地說玩世犬儒主義正是啟蒙理性的病變,或曰“經過啟蒙的虛假意識”。虛假意識乃人所共有,它源出于人類天性中的犯錯意識,換言之,但凡是人,其意識在運作過程中出現錯誤在所難免。對其固守在前,那么對其糾偏就要緊隨其后,在斯洛特戴克的眼中,它便是歐洲思想中的反諷傳統。反諷與犬儒主義可謂一體兩面,但此時的犬儒主義卻是指古希臘犬儒學派的生活方式,后者不只是看穿世俗觀念之假,更是追求從中脫離而生活,以身體力行的方式彰顯“反諷所包含的有力的嘲笑傳統”。福柯曾稱之“生活作為真理發出光芒的和原始野性的東西直接在場”,換言之,犬儒主義原本意味真理與真實生活的合而為一,而它們又基于對虛假意識的反諷。從詞源上看,玩世犬儒主義同樣要追溯至犬儒學派,但蘊意卻大相徑庭。簡單來說,啟蒙原本應是現代版的反諷,卻不能固守自己的真理與生活,憑之肆意地嘲笑意識形態,終而丟失了本色,使“人渾噩地活在一種致郁的現實主義中,無意冒頭,玩著嚴肅的游戲”。致郁而現實的游戲人生,便是真理與生活相分離的玩世犬儒式生存。
在進一步解釋啟蒙的變異時,斯洛特戴克受尼采與福柯的影響,借戰爭語言引入了權力這一變量。啟蒙的核心在于意識的自我啟蒙、自我解放,它求的是基于自由的同意,而非脅迫下的無奈認可。啟蒙相信以理性為綱,意識之間能展開基于事實的自由對話,從而完成意識的自我說服,自覺告別舊的謬誤,投身新的真正的真理。啟蒙對理性的倚重在此可見一斑。如果反諷需以真理在握為前提,那么啟蒙踐行反諷的底氣恰來自理性,因其認定唯有勇敢地運用理性,方可通達真理。因了這份底氣,啟蒙才能以樂觀的希望原則,期待以和平對話的方式實現真理的普及。不過,歷史卻證明,啟蒙理性的和平對話模式既錯估了對手,又高估了理性的純粹。對于權力而言,理性的對話隱含著失去權力的危險;此外,人雖擁有智性思維的能力,卻難以擯棄古老的關于真理的感受,即“舊的總被視作真的,新的總會遭到懷疑”。啟蒙未能促成對話,倒引發了曠日持久的論戰。戰爭中求的是勝利,再不是真理,由此,啟蒙理性轉向進攻狀的批判,要用揭發式的論戰手段,迫使對手做出回應,甚至“要置對方于死地,而不再打算將對手爭取到自己這一邊”。所謂揭發,可理解為“繞到背后的、深入對手之頭腦的舉證”,它制造出更加繁多的意見,而于真理無益,它運用理性,卻服從于你死我活的目的。在混戰中,真理淪為“那些既能夠絕妙地論證己方觀點,又懂得批判性地杜絕所有致命而難纏的對立面的理論”,批判則變成理論之間的一較高低,攻擊對手的薄弱,宣揚己方的一貫正確。啟蒙理性的批判未能為世界帶來“消除一切問題的光,……(反而)產生一種晦暗不明”,將之帶入玩世犬儒主義不問真假的領地,“在這里,說謊者管說謊者叫說謊者”。
在斯洛特戴克看來,當啟蒙偏離反諷、放棄對話,意識便注定走上玩世犬儒主義的道路。這雖不至于說明啟蒙理性的全面失敗,但顯然反襯了啟蒙之原初理想的無力,證實了犬儒理性才是唯一通行的、現實有效的理性。在意識的戰爭中,犬儒理性實際上暗中替換了啟蒙理性的位置,它看似富有懷疑與批判精神,實則不講原則、不信真理;它以理性為幌,從社會批判走向社會建構與控制;它為虛假意識披上理性的外衣,以求真掩護求權。在犬儒理性的運作下,真理陷入相對化的境遇,啟蒙理性本身也被曲解為篤信意志的一種表現。犬儒理性的大流行并非因為世界上盡是缺乏智性的愚蠢之人,實是理性本身在權衡現實利弊之后的選擇;信奉玩世犬儒主義,亦非真理當真不存,而是不愿直視或假裝未見“第二眼之糾偏”,主動選擇一如既往地重復熟悉的日常慣例。在這種選擇中,斯洛特戴克更是再一次確認保守在人性中所具有的強大力量,他另稱之為身體的“令人舒適的自我保存”原則。基于此,他針對玩世犬儒主義開出的處方,最終只落腳于呼吁后啟蒙時代的個體敢于反諷、勇于嘲笑,在面對巋然難撼的理性體系時,掌握“屈從與不對立的技藝”,這樣的對策在傳統左派看來,無異于向保守主義的投名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