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園思古

蔣元明

煙花三月下揚州。揚州，水上有瘦西湖，陸上有何家花園，民族英雄有史可法，文化有“揚州八怪”……隋煬帝把運河開通到揚州，也死在揚州;乾隆皇帝六下江南，揚州最是風流處;巨商大賈匯聚揚州，用金山銀山打造揚州。“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無賴是揚州。”揚州是一個說不完的文化古城，道不盡的風景名勝地。

單說園林，北京的皇家園林，蘇州的私家園林，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但看過揚州何園，方知“中國晚清第一名園”的深藏不露。何園，占地就達一萬四千多平方米，建筑面積七千多平方米。據園林專家考證，何園的布局設計到建筑體系均堪稱“江南孤例”。比如船廳、登樓貼壁山、片石山房，復道廊等，都是絕活。這不能不引起人們對這園林主人的探究：這園主是何許人也？

園主叫何芷舠，官居一品，正如日中天時，49歲卻辭官不做，跑到揚州花巨資建起這么一座豪宅。單看林園的名字“寄嘯山莊”，取自陶淵明《歸去來辭》中的“倚南窗以寄傲，登東皋以舒嘯”，就頗有寓意。進園一轉就見的“桴海軒”，造型似船，也叫船廳。孔子曰：“道不行，吾將乘桴桴于海。”園主人遠離宦海，把船“桴”在這里，隱于林石之間，不是大有深意嗎？可以這樣說，園林的每一處建筑，每一個景觀，都有園主的匠心，都可圈可點可品。行家說，你在何園轉上一兩天也不多。何園，是一部山水花木加人文精神的一部大書。

與七品陶縣令不同的是，何園主是正一品、省部級大員，可不是“五斗米”能打住的，他干的糧官、鹽官，到江漢關督，是地地道道的“肥差”，滿目的金山銀山。主動從這樣的山上下來，得要點勇氣！與到處游說盼做官而不可得、郁悶之極的孔夫子也不同，他是為官數十年，官運亨通、青云直上的權貴，卻一朝拋棄，甘心“桴于海”，更得要點從容！

何大人當然不是無緣無故放著大官不做、大把銀子不掙的賢士。晚清末年，官場腐敗至極，又軟弱無能至極。何芷舠做官不算差，也很得上邊的賞識。他在任上免不了與洋人打交道，也干了幾件硬頂的事。但大廈將傾，獨木難支，他既不愿同流合污，做和珅那樣的權貴巨貪，也不想玉碎，當林則徐那樣的忠臣硬漢，于是選擇了第三條路：急流勇退，明哲保身。

何園建于清光緒九年，即1883年。園主顯然是一個熟讀詩書、深知歷史，又看透塵世的明白人，他的退隱不是一時心血來潮，也不是猶抱琵琶半遮面，他花那么多金銀，用那么多心思打造這么一座林園，就是要從此遠離官場，享受生活。他過了二三十年的逍遙自在的日子，這讓多少古往今來的讀書做官的人所羨慕。人活明白不容易！

如果園主的故事到此為止，那他充其量也不過是一個高級隱士而已。然而，園主卻至少干了兩件正經事。

一是盡孝。園主率領兒孫孝敬老娘十幾年。一個園子，亭臺樓閣，水榭山石，春夏秋冬，處處仙景。《紅樓夢》等幾十部影視劇都在何園拍攝，是看得見、摸得著的大觀園。何老太太可比賈母瀟灑多了，既沒有官場風波的擔憂，也沒有宮闈變故的驚嚇，天天是兒孫承歡膝下，滿園春光無限，福壽雙全。

二是子女教育。老話說“富不過三代”。園主的也做到正一品，翰林院庶吉士，而且皇帝“愛屋及烏”，連他祖上三輩也封官晉爵、賞戴花翎。園主二十歲就走上仕途，一路青云直上。何家還與北洋大臣李鴻章、洋務派代表人物張之洞、光緒皇帝老師孫家鼐、翁同龢有姻親關系。自古富家多紈绔。何大人辭官不做了，子女們沒有太多的依仗了，再加以親自督導，教育得法，那情況就不同了。

船廳背后不遠，順著登樓貼壁山上去，就是“公子讀書樓”。何家大公子的試卷，讓我們見識了第三代的妙筆生花。“祖孫翰林”說明老何家文脈不絕。站在樓上，前望船廳，側視上樓的貼壁山路，那是一副無字對聯：“書山有路勤為徑，學海無涯苦作舟”。何家教子的苦心何其獨也！園主出過洋，思想比較開明，并不認為“唯有讀書高”。

何氏家訓中說，“將功名富貴四字置諸度外”“何必入仕然后謂之能行”，能讀書的讀書，能干別的也可以，“各要揣己力量”，量力而行，當好一個普通人也算有見識。這樣的教子理念，擱在當今也難得。

園主把石濤的一堆石頭買下來，變成了一處景觀，名曰“片石山房”。這石頭可是藝術精品。石濤是明末皇室宗親，本名朱若極。他剛出生，明朝就亡了，他和哥哥出家當了和尚。這個苦瓜和尚“搜盡奇峰打草稿”，成為一代畫壇宗師，而且還是疊石藝術的高手。石濤給園主一個啟示，成才也要多元化的。所以，當二十幾歲的小青年黃賓虹來到何府，就被待為上賓，主人還拿出自己的收藏的名家字畫供其臨摹，時常與之探討。三十多年后，一代國畫大師黃賓虹成了園主的孫子、曾孫女的恩師。“父女畫家”也是何家的一大亮點。

園主過了18年的隱居生活，送走了老母，已近古稀了，卻突然作出一個令人意想不到的決定，舉家遷往上海，棄園而去，一去不回頭！落葉歸根，這老頭兒反其道而行之，園主不顧自個年邁體衰，拋棄安逸，圖的是什么？

1901年，清王朝快滅亡了，上海是西風漸進的前沿。子孫們離開了安樂窩，放飛上海，一切重新開始。有留洋的，有辦學的，有開礦的，有建鐵路的，有經商的，還有從藝的，等等。在何園，我們看到一張何氏家譜，也看到了“人才輩出”。遠的不表，單看曾外孫女王承書、曾孫何祚庥，均為中科院院士、當代科學家。

何園早已被何家賣了，且幾易其主，可至今還叫何園。原因是真正的園主就一個，那就是何芷舫，他是這個林園的真正的設計師！

走出何園，回望“寄嘯山莊”。它到底寄語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