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平潮

那一年的陽春三月,距離我從日本留學歸來不到半年時間。也許在異國待的時間有點久,我對祖國的風物有著異乎尋常的渴求。因為回國后我選擇了在杭州工作,很自然地我將休閑的目光放在了周邊的古鎮上。
江南水鄉有號稱六大名鎮的周莊、烏鎮、同里、南潯、甪直、西塘。經過咨詢同事,我將江南古鎮游的第一站設在了西塘。促使我優先選擇它的,是那個“還在生活著的古鎮”宣傳語打動了我。
從杭州到西塘簡單易行。自杭州乘車至嘉善,再自嘉善轉車便至西塘。我預先在網上訂了客房,到了古鎮上,和藹的客棧女老板親自來接。隨著她的引領,穿街過巷,最后在一處花園旁邊不起眼的巷子進去,穿過狹長的細巷,在旁邊推開一扇戶牖,便進了客棧。這過程曲折悠長,最后于忽然之間在旁邊的墻壁上推開了客棧的門扉,那種感覺和當年漁人忽入桃源一樣。
落腳的客棧,屋巷幽長,二樓的室內陳設古雅、干凈雅潔,有著古色古香的舊式雕花床。客棧東臨著西塘的核心景點之一“西園”。我只要推開窗戶,就能免費觀賞這個收費的景點。
在這個有觀景作用的窗前,還安放電腦一臺,不過啟動后用了用,發現挺慢。這個不知道是不是客棧老板委婉的提醒:來到這樣桃源般的古鎮,應該做的是避世逃情、放松身心,不要再上網啦!
接下來的兩天,我深深地感覺到老板的好心。可以說,從古鎮的早晨開始,就讓我這個習慣在都市水泥叢林生活的倦客,體會到一種不一樣的生活。
清晨的古鎮,籠罩在一層輕紗般的霧氣中。波平如鏡,兩岸的人家還在熟睡之中;河道上的游船也沒有了白天的繁忙,和居民游人們一起靜靜地休息。清晨的西塘沒有車水馬龍的喧囂,有的只是細細的波紋、淡淡的晨霧、裊裊的炊煙,還有無所不在的靜謐。
當太陽升起、晨霧散去,西塘的河道里也熱鬧起來。有當地的漁人撐著小舟緩緩而過,舟舷上立著五六只鸕鶿。因為老家也是江蘇水鄉,我從小就熟悉這些黑羽尖喙的捕魚獵手。為了達到利用它們捕魚的目的,漁夫會在鸕鶿的脖子上扎一條繩子,防止在它們捕到魚后直接獨吞。
和很多人游古鎮不同,我不喜歡去那些游客摩肩接踵的核心街道游玩。我喜歡走街串巷,專門尋那些古鎮的角落觀賞。這些地方,也許并不整潔,或許還有些破落,但在我眼中,它們卻是最原生態的古鎮風貌。我尋到這里,并不是因為攝影的愛好故意來拍這樣古鎮典型的風貌,而是確實喜歡這里的安寧、幽靜。這樣悠長的窄巷,仿佛調成小光圈大景深的鏡頭,能讓自己的思緒也變得悠長,隨著窄巷的延伸,飄渺向遠方。
在如此角角落落的古鎮中閑逛,不知不覺就從睡眼惺忪的清晨來到饑腸轆轆的中午。我已經形成了習慣,絕不在旅游時吝嗇吃住的支出。在這樣的指導思想下,我在煙雨長廊中選了一家門臉兒氣派的飯店吃飯。
因為周末,食客繁多,我和一對年輕情侶拼桌。人生地不熟,我對菜單上那些林林總總的特色農家菜不知所措。特別地,我對菜單上那道號稱最具西塘特色的清蒸白水魚,有些猶疑。正巧拼桌的桌友面前就有這道菜,我便問他們如何。那位男客頗為爽快,直接跟我說:不妨取筷試吃;以他口味,只覺一般。
我也不扭捏,直接舉筷就吃,結果確實沒感到太多特別。于是只點了紅燒汪刺魚、醬爆螺螄、荷葉粉蒸肉、酒釀丸子;當這些菜上來之后,一吃倒覺得甚是美味。
萍水相逢,我和這倆有“一魚之恩”的桌友閑聊,這時才知道,這位同桌男客竟是我的嫡系老鄉。
水鄉西塘非常適合情侶來散心。比如我回來整理照片才發現,有一張我拍攝岸邊含苞的櫻桃花,竟攝到對岸兩個親昵的情侶。好像,那位少艾正給自己的伴侶看著耳朵。
這無意中拍到的場景,讓我感到十分溫馨。我想這一時刻中,那位幸福的男子,在伴侶悉心的照看中,心中一縷溫暖的情懷,也如對岸的櫻桃花含苞漸綻吧……
某種意義上來說,西塘這樣地道的本鄉水土,還有著偌大的國際名聲。好萊塢大片《碟中諜3》就曾來西塘取景。那時節國際巨星湯姆·克魯斯,在西塘的煙雨長廊還有民居小瓦屋頂上奔走如飛,和敵人打得好不熱鬧。
入夜的西塘,反而不似想象的那樣沉入夢鄉。這時候水邊屋舍的紅燈籠悉數亮起,直映得水面搖紅。整座古鎮都籠罩在一片流光溢彩之中。
這時候無論是單身的還是成雙成對的游客,都會來河邊放一盞荷花燈。點亮的河燈隨波逐流,寄托了各種美好的心意;它們在水中漸漸漂遠,經過輝煌的燈火,最終逐漸融入到遠處朦朧的夜色中。
在西塘水鄉,不能不乘船。說起我這次乘船,還有幾分率性而為、隨遇而安。這天晚上,放完一盞荷花燈,我在臨河的街道上才走了幾步,便遇到一艘臨時靠岸的烏篷船。有一個精干的男子正在船頭東張西望,我便問:“能上船嗎?”
這男子也是個活泛跳脫之人;看了看我胸前的單反相機,他回頭向船艙內問了句:“有一位攝影師想上船,大家有意見嗎?”艙內異口同聲說:“好啊!”于是,我便跳上船,在接下來將近一小時里,就在這艘私人包下的夜航船中,聽著槳聲,數著燈影,悠悠地覽遍夜晚的西塘。
像這樣萍水相逢的搭船,倒不是為了省船資,而是體會那種陌生人之間的熱情和信任。
等這樣的夜行船靠岸,我在送子來鳳橋上遇到兩位賣荷花燈的小姑娘。她們大約都只有七八歲的年紀,賣燈之時,這倆粉玉人兒般的小姐妹先小聲地一齊數:“1、2、3”,然后便脆生生地齊聲叫賣:“荷花燈要嗎?”情態嬌憨可愛,聲音清脆婉轉,猶如空谷鶯啼。
此情此景,不禁讓我想起在2007年的夏天。那回和妻子還有野村先生夫婦參加京都著名的祗園祭,也是晚上在街邊閑逛,碰到一群穿著繽紛和服的小姑娘。她們也是這樣在自己的攤前站成一排,異口同聲清脆地詢問游客。我對她們整齊悅耳的聲音有著深刻的印象。
彼時彼景,與眼前的情景竟有異曲同工之妙。這二位小姐妹十分可愛,我便請她們對著我的鏡頭,留下她們純真美好的面容。
西塘的下午大多有傳統戲曲表演。穿著戲服的演員們,就在河道邊臨水的戲臺上咿咿呀呀地唱。我則在對岸的茶棚下,品著一縷茶香,悠然地聽她們歌唱。
小橋流水是曾經的妖嬈,吳儂軟語是夢里的囈語。午后的江南水鄉,品著淡雅的清茶,聽著拂水而來的婉轉唱腔,這世上還能有比這更悠閑的事情嗎?
而唱戲結束后,對岸穿著古代戲服的演員,推開了墻壁斑駁的古樸民居木窗,對著河水臨窗眺看,有那么一瞬間,我仿佛穿越到古代。那時候這里發生著什么?是不是衣衫古舊的先民,在河邊洗著菜,在長廊唱著歌,在水中蕩著漁舟,在河畔古屋中讀著書或者發著呆?沒有電視沒有網絡沒有淘寶的生活,那是一種怎樣的生活?和現代相比,到底哪種生活更清靜、更幸福?
面對腦海里突然蹦出的這個問題,我竟發現,自己想不清楚,也無法回答。
也許,有人會說,水鄉固然好看,但游人如織,未免嘈雜。其實我想說,古鎮只是給了你一個別具一格的場所,給了作為現代人的你一個借口。這樣你可以在周末的一整個下午,不上網,不加班,只在河邊叫一壺熱水,泡一盞清茶,遠離城市,遠離電腦,對著近在咫尺的河波悠悠地發呆。你看著行人,曬著太陽,聽著戲文,然后突然領悟:
就這樣在水鄉古鎮發幾小時的呆,便領略了一直想要的江南。
西塘,便是那種像我這樣“待出來的江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