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李 子
一
某日收工之后去攀巖,兩個小時下來,兩人都已是饑腸轆轆。攀友(美國人)問我晚飯有何打算。我說:“我下廚隨便弄點兒。你要是想來蹭飯也行,不過就是添一雙筷子的事情。”我說得極其輕松,攀友半信半疑:“你這是要親自下廚?”
我說:“我幾乎天天做飯,最多隔一兩天就得開伙。居家辦公期間,我總共只叫過兩次外賣,相信我。”
回到家之后,我洗洗手打開冰箱,把昨日吃剩的豆腐湯拿了出來,又取出冰柜里的魚丸、蟹棒,切了四分之一棵大白菜,全扔進湯里;另一邊,開火熱鍋,抓了兩把冷凍的火鍋牛肉卷,切了兩個青紅椒,再把蔥、姜、蒜切碎,牛肉炒散,倒點兒醬油、料酒,撒點兒白糖,青紅椒下去燜個幾分鐘。等豆腐湯咕嘟冒泡,我抽出一小把雞蛋掛面丟進去。20分鐘不到,兩人就吃上了熱乎的一菜一面,比點外賣還快。
攀友驚訝于我居然從頭到尾沒有看一眼菜譜。我說:“我每天都是打開冰箱,里面有啥我拿出來做啥。中餐家常菜隨便做,也就那幾個模式,差不離。”
“當然,你要正式來做客,我也能大操大辦,你在餐館里吃的那些,也都能做。不過油鹽不多,灶無明火,也就吃個味道。”我說。
二
我是跟我媽學的手藝。我媽做飯,老實說,硬實力是不行的。小時候不懂,我媽做啥我吃啥。長大之后才發現,同學家長的拿手菜直逼飯館水平,說到“母親的手藝”“外婆的味道”之類,都是滿滿的溢美之詞,而我根本回憶不起來我媽有過什么驚天大作。
我媽是廠子的技術骨干,曾經一度忙到腳不沾地,偶爾還得去生產線值夜班。放學后,如果我不去外公外婆家蹭飯,我媽就得急匆匆趕回家,打開冰箱隨便做點兒啥。父親下班遲,又常有應酬,我家的飯桌上,常常是我們娘兒倆就著兩盤菜簡單吃點兒。
20世紀90年代沒有什么外賣,雖然我媽偶爾也會去鹵肉鋪子買點兒鹵肉,或者去小餐館點個菜打包,對當時的我來說,家里那狹窄、簡陋的廚房永遠是最靠譜的食物來源。灶臺上鋪著報紙,裸露的水管上掛著刀、鏟、案板,洗手臺下藏著一個永遠可以摸出泡菜的壇子,柜子里的醬料和干辣椒,配上樓下攤販處隨便買來的一把小白菜、兩斤豆角、一塊五花肉,就是有葷有素、有滋有味、營養均衡的一頓晚飯。
我站在旁邊看我媽快速切菜、擺弄鍋鏟,偶爾打個下手,一來二去,即使自己不做,也明白做飯是怎么回事兒了。那是我認識中的日常,匆忙、簡單的,不需要投入很多卻能填滿每日期待的日常。很久之后,我才意識到,這種日常早已成為我耳濡目染而來的直覺—什么能造就一頓簡單的好飯,包括肉和菜投進鍋里的時機,等水開、等油熱的時候該干什么,如何趁鍋里燉著東西的時候收拾干凈臺面等。
母親的手藝,不是做一頓多么了不起的大餐,而是她一身疲憊地回到家,還駕輕就熟、一如往常地做著我們娘兒倆的晚飯。
三
我們一邊聊著我媽的事情,一邊風卷殘云,食物很快就被消滅了。攀友“哎呀”一聲:“忘了拍照!”我啞然失笑,這一堆亂七八糟有啥好拍的。做飯若要考慮賣相,才是真的累人,做不來。
但不可否認,我們現在的生活,都在追求戲劇效果,要吸睛,要漂亮,要曬,要去“不能不去”的地方吃“不吃后悔”的東西,要一邊喝著加了5種小料的奶茶一邊為了馬甲線健身。那些支撐我們生活的日常技能,變得越來越黯淡,越來越不起眼。但我做了技術社會研究和社會學田野調查之后,才發現日常的珍貴和不可替代。
決定一個人和一個社群生活境況的,不僅是物質條件,還有與物質條件相生相伴的技能。那些小的、言傳身教的、在無數次重復中生長出來的東西,往往比一個閃閃發亮的新機器、新產品更加珍貴。畢竟,任何機器和產品,都是在放大某一個方面的作用,以達成人們(或者機器制造者)認為重要的目標—省時、省力、省錢,或是給人以無節制的、唾手可得的歡愉。
但生活本身,不像機器一樣僅有對目標的追求。生活是一個模糊的、枝節蔓生的、交錯復雜的整體,那些小的技能,幫我們縫合生活里那些微小的裂縫,讓它圓融而整潔。打開冰箱做一頓便宜又健康的飯,帶來的一定不是做好的飯本身,而是把生活熨平的那一瞬的安慰。
不過機器也是好的。當我們把碗筷收進洗碗機的時候,忽然想給我媽發個短信。“安個洗碗機吧!”我說,“有人幫你洗碗,那就能多做點兒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