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爸爸

文 | 童 玲

我家的狗多吉上禮拜死了，是我害死它的。

我女兒從小喜歡狗，在路上遇見狗，她就邁不開腿了，非要摸一摸、抱一抱，買文具也是專挑帶狗狗圖案的。我想，她這么喜歡就給她弄一只唄。朋友家的母狗下崽子，我抱了一只回來，她高興得不得了。我給她買的肉干、肉脯，她自己吃一小半，分給狗一大半。

可惜她媽媽對狗毛過敏，自從家里養狗之后，她一天能打幾十個噴嚏，皮膚也老發癢，后來又患了慢性支氣管炎，這狗實在留不得了，只能送人。

送狗走那天，我女兒哭得肝腸寸斷，我也差點兒落淚，不為狗，為我閨女。她從小到大沒讓我操過心，學習成績穩居班級前三名，學校開家長會，老師讓我上臺分享教育經驗，我哪兒有什么經驗？純粹運氣好才攤上這么好的孩子。咱不是那大富大貴的家庭，給不了她太多，我只愿盡我所能讓她快樂，一想到連這么點兒要求我都滿足不了，心里真不好受。

畢業后她留在了北京。說真心話，我盼著她回老家陪在我們身邊，但她既然做了決定，我絕不攔著。她找工作、租房子，我就一個要求：安全第一。不靠譜的公司、偏僻的地方咱不去，至于待遇怎樣、房子條件好壞，你自己看著辦，錢不夠爸補貼給你。

她上班沒多久，她媽媽去世了，走得挺急的，從突然暈倒到去世總共才十多天時間。當時對我打擊可大了，我們早計劃好了，退休之后一起去全國各地轉轉，哪天女兒有了孩子，我們再給她帶孩子去。這下全亂套了，我不知道接下來的人生路該怎么走。女兒不放心我，想接我去北京生活，我想了想，還是不去了，她租的那個小戶型才30多平方米，兩個人住根本轉不開身，咱幫不上大忙，也別給孩子添亂。

后來我給她打電話，好幾次都聽到狗叫聲，我問她是不是養狗了，她起初不承認，后來才說養了只小泰迪，叫多吉。我當時想，孩子也是可憐，還沒從小時候失去狗的陰影中走出來呢，這又不是什么大事，她自己愿意，她房東不反對，我有什么理由說三道四？

其實我挺支持她養狗的，她當時沒談對象，有小狗做伴不比一個人孤零零的強？下班回家，多吉搖著尾巴迎接她，多暖心啊！我只是怕她累著了，又要工作又要遛狗，可不得忙壞了？

養狗的事既然公開了，她索性就經常分享多吉的消息—多吉不敢下水游泳，多吉把桌上的50元人民幣給吃了，多吉偷喝了她的酸奶……一人一狗，相處得挺好。這孩子從來報喜不報憂，可隨便想想就知道，誰還沒個工作不順、身體不舒服的時候？幸虧有多吉陪著她，日子再難，多吉舔舔她，靠在她身上，也是個安慰。

我女兒升職、戀愛、結婚、生子、買房、買車，同事們對她的稱呼從“小梁”變成“梁姐”，一晃十多年過去了，多吉見證了她的整個青春，對我女兒來說，多吉太重要了。別說她了，我都把多吉當親人看待。多吉只要跟著她回老家，我提前買好最大桶的酸奶，在我家，酸奶管夠。

我的小外孫出生后一直由爺爺奶奶照顧。去年冬天，他爺爺90歲的老母親得了重病，爺爺奶奶只能回老家去。我女兒問我能不能搭把手。我當晚就收拾好了行李，第二天一大早坐高鐵來了北京。人家說讓父母帶孩子是另一種形式的啃老，我才不這么想呢，孩子讓我來幫忙，說明她還需要我，和小外孫在一起，那叫享受天倫之樂。

更何況家務并不多，小外孫已經上幼兒園了，我負責接送，一早一晚給全家做飯以及遛狗，其他事不用操心。我女兒一家三口上學的上學，上班的上班，白天家里只有我一個人，陪著我的是多吉。聽說很多外地來的老頭兒老太太過得不太愉快，他們沒有朋友，又不會說普通話，一出門哪兒都不認識。我不一樣，我有多吉。現在有個流行的詞叫社交貨幣，狗就是最好的“社交貨幣”，每天出門遛狗，狗和狗一起玩，主人和主人怎么都得聊上幾句，時間長了，我和左鄰右舍成了朋友，哪個超市雞蛋打折、電動車在哪兒修、誰家的魚最便宜……我門兒清。我呢，也愿意給大家幫個忙，我退休前在中醫診所上班，懂推拿，狗友們有個腰酸腿疼的，我給揉幾下就好多了，大家對我也挺好的，他們包了餃子、蒸了饅頭，會分我一份。我女兒說，沒想到我社交能力這么強。我想，如果沒有多吉，我也就是個苦悶的老頭兒，家庭將是我的全部世界；有了多吉，我才知道北京有那么多好玩的事情，這里的老頭兒老太太全都是熱心腸。

我是農村出來的，農村人養狗沒那么講究，愛把骨頭丟給狗，自古以來，狗不就愛啃骨頭嗎？我喜歡燉排骨湯，給全家補營養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能把剩下的骨頭留給多吉，讓多吉也高興一下。每次帶外孫去肯德基，我會特意把雞骨頭打包回來。我女兒說了我好幾次，說城里不興這么養狗，因為尖銳的骨頭容易卡到狗的腸胃。我沒聽，我說，你沒看見多吉啃骨頭的樣子有多開心，當主人的哪兒能不讓狗高興？

上星期，一個狗友說她郊區的親戚送了她兩只走地雞，問我要不要，要的話勻我一只。我當然要啊，走地雞太難得了，又營養，又美味，比養雞場的雞可強多了，我想著燉一鍋雞湯給我家孩子補補。

我殺雞、拔毛，多吉在一邊眼都不眨地盯著看，口水嘩嘩地流。我樂了，這也太饞了。我說，你別急啊，雞頭、雞脖子都是你的。燉雞之前先得給雞焯水，我把焯水的湯拌了狗糧喂給多吉，多吉風卷殘云，三下兩下就吃光了。

接下來，我做了平生最后悔的事：把雞頭給了多吉。

多吉吃東西向來著急，我從來沒有聽到它咀嚼的聲音，那天它吃雞頭也是心急火燎地幾口吞下。我挺高興的，多吉12歲了，屬于老年犬，胃口依然這么好，說明它身體好，還能陪伴我們很多年。

那天晚上我發現多吉不對勁，以前我換衣服、換鞋子，多吉知道要帶它出門，會興奮不已，那天它躺在地上，只抬頭看了我一眼，一動不動。我沒覺得事情特別嚴重，狗狗哪兒至于這么脆弱？我女兒出差了，我沒向她匯報多吉的情況。

第二天，多吉沒吃東西，下午開始吐血，我有點兒害怕，多吉不到10斤重，食道特別細，雞嘴那么尖，會不會卡住？但那個時間段我得去接外孫，只得把它放在狗窩里，先去幼兒園。女婿下班后，說多吉應該沒事，這么多年都沒生過病，身體棒著呢。我放下心來。女兒給我發微信，問家里還好吧，我怕她擔心，也怕她責備我，回復說好著呢，沒敢提多吉的事。我希望在她出差回來之前，多吉能好起來。

第三天，多吉仍然沒吃東西，吐血更嚴重了，我一下子慌了手腳，趕緊給幾個狗友發微信，他們也不知道這是什么情況，讓我趕緊去醫院。

一路上我心特別慌，思緒回到當年—孩子她媽突然暈倒，我叫救護車送她去醫院，那種六神無主的感覺和此刻一模一樣，我已經經歷過一次，卻仍然不理解生命的脆弱。到達寵物醫院時，我手腳都軟了，我很怕，這把年紀了，不圖發財，只求全家平平安安的，我愛多吉的心和我女兒沒有分別。

醫生剛給多吉拍完片子，結果還沒出來，多吉已經不行了，它睜著眼睛，小爪子漸漸涼了。我癱軟在地，無論如何都不敢相信，前幾天還活蹦亂跳的多吉就這么沒了。我早聽我女兒的就好了，我早把它送醫院就好了，為什么我這么無知？我不知道怎么向女兒交代，在她組成家庭之前，多吉是她在北京最重要的親人，失去多吉，她該多傷心啊。

我在醫院一直哭，護士遞給我好多紙巾，他們早就習慣看到這種場面了吧？狗友安慰我，說狗這個物種什么都好，就是壽命太短，不過生命不在于長短，而在于質量，多吉這輩子享福了，生命質量很高。

可它明明可以多享幾年福的啊，是我害死了它！狗友看我仍然想不開，趕緊提醒我，說別光顧著多吉呀，外孫還在幼兒園呢，咱得接他去，我這才勉強打起精神。護士說多吉可以留在醫院，他們會安排寵物殯葬公司進行火化，再舉行一個葬禮，為多吉送別。我說行。

我女兒聽說了多吉的事，當天晚上就坐飛機回來了。我看見她，心里更難受了，我說爸對不起你，對不起多吉，無論如何，爸得向你道個歉。女兒眼睛也是紅紅的，估計哭了一路，她說她知道我不是故意的，她不怪我。

多吉走后的這幾天，我沒怎么吃東西。有個狗友告訴我，世上哪兒有天生什么都懂的狗主人呢，誰不是摸索著、學習著這么過來的？只是幸運的狗主人在出大亂子之前已經懂得照顧狗狗，而不幸的主人只能在得到血的教訓后才學會正確照顧寵物。他說我不是不稱職，只是運氣比較差而已。

也許他說得對，只是我還需要時間來消化悲傷、自責和愧疚。每天到了遛狗時間，我心里空空蕩蕩的，多吉的狗鏈還放在鞋柜上，它卻已經不在了。和多吉在一起的幸福時光嗖地一下就過去了，可我對它的懷念卻無窮無盡。人這一生要承受多少打擊才算完呢？

希望多吉在另一個世界過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