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欣寧
〔摘 要〕音樂是為聲音的藝術,在進入被譽為“第九藝術”的網絡游戲領域后,則構成了“跨媒介音樂”。游戲中音樂與畫面不是簡單的疊加,其組合具有豐富表意模式及功能。本文對經典的國產角色扮演類游戲的古風音樂進行分析,揭示其音畫關系和隱含的音樂修辭,探析作為主題曲的古風音樂在游戲中對游戲風格的奠定、對游戲角色和游戲地域的表征,并對玩家自主創作的游戲題材衍生歌曲等傳播方式的問題進行討論。
〔關鍵詞〕網絡游戲;古風音樂;音畫關系;音樂修辭
在20世紀90年代的武俠題材角色扮演單機游戲中古風音樂作為中國古典設計元素被運用。其歌詞古樸典雅,注重參差有致的“陌生化表達”;聲韻和諧,平仄相間;在語體風格方面則異語并置,文白夾雜;多使用民族樂器配器。與只是將西方時尚的說唱或R&B等唱法和編曲融入中國傳統元素的歌詞,或在歌詞的創作上加入詩詞或歷史典故等文化符號的中國風音樂不同,古風音樂更加文雅,注重詞曲古典韻味的演繹及措辭韻腳,并使歌詞具有很強的文本研讀價值。① 國產網絡游戲中的古風音樂,其基調為中國傳統文化,結合中國古代神話、武俠文化、文學、歷史等元素融成配樂,其中角色扮演類游戲的古風音樂最為典型。
本文分析了經典的國產角色扮演類游戲的古風音樂,揭示其音畫關系和隱含的音樂修辭,探析作為主題曲的古風音樂在游戲中對游戲風格的奠定、對游戲角色和游戲地域的表征,并對玩家自主創作的游戲題材衍生歌曲等傳播方式的問題進行討論。
從音畫表現來看,電子游戲傳播的形態是視覺與聽覺形象的狂歡,是在二維平面上呈現三維幻覺,是聲畫“流注其中”的動態藝術。②
網絡游戲中的音畫關系可借鑒電影的音畫關系分類,從形式上分為音畫同步和音畫對位;從內容上可分為音畫一致、音畫并行和音畫對立。音畫同步指音樂與“畫面中演繹的內容在同一種運動節奏”或“同一種情緒、情調”中,同一種運動節奏包括音樂與畫面在動作、節奏和方向等方面的一致性,非同步型的音畫組合方式可以分為音畫并行和音畫對立兩種。音畫并行的含義是音樂與畫面具有相對的獨立性,音畫的情緒基本一致,表達的風格、內容和戲劇矛盾性相互貼近,但存在速度上的不同步和量上的錯位與差別。音畫對立是指音樂與畫面通過強烈反差造成對比,以此讓音畫之間的結合更具空間與層次。③
游戲中的音樂與畫面不是簡單的疊加,而是相互組合構成豐富表意模式。音樂與畫面的關系可延伸到其中隱含的符號修辭。符號修辭是跨媒介的,是建立在萊柯夫(George Lakoff)與約翰遜(Mark Johnson)在20世紀80年代初提出的“概念比喻”(Conceptual Metaphor)的基礎之上的。概念比喻超越語言。“當比喻發生在兩個概念域之間,此時出現一種超越媒介的映現(Mapping)關系。” ④當電子游戲成為引發媒介儀式的場所,音樂則是儀式中最具感性的符號系統,音樂在游戲中是表達意義的一種手段,具有超越言語解釋的概念比喻功能。音樂與“主媒介文本”——網絡游戲有四種配合方式:游戲畫面內有聲源、游戲畫面內無聲源、游戲音樂與游戲畫面在意義上形成協同關系、游戲音樂與游戲畫面在意義上形成背離關系。根據音畫關系由此形成四種符號間性修辭關系:明喻、隱喻、悖論和反諷。⑤
第一種是游戲畫面內有聲源,且游戲與畫面構成協同關系,如于2004年問世的歌曲《仙劍問情》,它是《仙劍奇俠傳三外傳·問情篇》的主題曲《揮劍問情》的官方填詞演唱版本,但并未在《問情篇》的游戲中出現。2007年,《仙劍問情》在后作《仙劍奇俠傳四》中再次出現,游戲中人物琴姬對丈夫的去世心痛不已,答應姜氏永遠離開陳州。琴姬祭奠丈夫秦氏之后便離開千佛塔。在陳州碼頭,即將離開的琴姬撫琴彈唱《仙劍問情》,心中對丈夫有著無限的思念和幻想,次日便離開陳州浪跡天涯——殊不知前晚姜氏服毒自盡殉葬于丈夫碑前。 作為《仙劍奇俠傳》游戲中首次出現的歌曲,這是琴姬內心悲痛不能言而借撫琴而抒的明喻。再如《仙劍奇俠傳四》里柳夢璃的主題音樂《織夢行云》。游戲中該樂曲第一次響起是云天河和韓菱紗在壽陽城柳府初遇柳夢璃之時。溫婉舒緩的樂風帶著一絲凄艷,琴弦輕撩間透露出少女對世間感情憾事的無奈,混雜著莫名的傷感,心事難明、欲述不能。箜篌音色清亮,是這種清麗又哀傷的少女情懷的明喻。
第二種是游戲畫面內無聲源,游戲畫面與音樂構成協同關系,如被稱為仙劍經典的《蝶戀》。作為《仙劍》系列傳統名曲,《蝶戀》在后續作品中曾多次被重新編曲,不斷用作各代的劇情音樂,充分肯定了這首配樂的經典地位。樂曲第一次播放,是在李逍遙和林月如打敗蜘蛛精“毒娘子”后,蝴蝶精彩依為了救丈夫劉晉元一命,不惜犧牲自己的千年修為和自己的性命。彩依回憶往事時,此時的配樂像嘆詠的圣歌般沁人心扉,曲調哀婉,動人至深,此時的音樂升華了游戲中愛情永不磨滅,真愛神圣至上的隱喻。
第三種是畫面內無聲源,畫面與音樂構成背離關系,如《天龍八部》中的劇情“血戰聚賢莊”,游戲畫面洋溢著蕭峰與阿朱相互關懷的溫馨,游戲音樂卻是緊張嚴肅,這種音畫對立構成極大的戲劇張力,音畫構成一種意義上的悖論。
(一)主題曲:游戲風格的表達
電子游戲主題歌指玩家啟動游戲軟件時,在登錄界面時播放的歌曲,歌詞的內容可包含游戲的角色特點等,如《新天龍八部》,《天龍八部》是搜狐在2007年發行的網游,《新天龍八部》為網游產品《天龍八部》的正統續作。游戲是根據武俠小說大師金庸的同名小說改編的一款大型網絡游戲,經金庸先生正版授權。《新天龍八部》從整體上給人的第一印象就是大氣磅礴,比如,主頁面在打開時發出一段拔刀的音效;登錄界面播放著鏗鏘有力的主題曲;鼠標在操作時的點擊聲效。《新天龍八部》的主題曲是游戲奠定基調,逐漸走向成熟的一個標志。從許嵩的《半城煙沙》到盧曉旭的《所向披靡》,最后到現在鐘漢良的《天下之風》,在歌手的選擇上,無一不是男聲,整個游戲的基調定在了陽剛霸氣之上,歌曲曲風也從宿敵怨仇逐漸轉型到唯我獨尊,最后完成灑脫的大俠之風。每個版本的主題曲都預示著游戲像人一樣在成長蛻變。
而網易發布的一款根據《聊齋志異》改編的東方魔幻網絡游戲《新倩女幽魂》的背景音樂多是輕柔神秘的曲調,以切合游戲主題,主題曲的演唱者也為女性角色,以此與“倩女”相呼應⑥。
而《仙劍奇俠傳四》游戲主題曲《迴夢游仙》,也是游戲登錄界面的背景音樂。該曲目原版由竹笛和二胡演奏,曲調悲傷,帶有一種強烈的傷感之情,令人聽之蕩氣回腸,是仙劍音樂中少有的經典之一。其在主旋律樂器運用上的一大特點就是對二胡音色的運用,二胡本身的音色特點讓主題曲的表現更為悠揚婉轉、 如泣如訴。
(二)角色之征:游戲音樂象征游戲角色
很多角色在網絡游戲中都會伴隨著標志性的音樂旋律出場。比如《王者榮耀》中的關羽的尺八神交響樂,張飛的篳篥神交響樂,譚盾用特殊的民族樂器賦予角色情感和意義,使音樂成為角色的象征符號。比如游戲《成吉思汗》的同名主題曲由郭峰制作并演唱,展現了一代天驕成吉思汗滄海桑田歷艱程,披荊斬棘跨星辰的豪邁氣魄。如2020年《王者榮耀》攜手國際著名的作曲家、指揮家譚盾,為五虎上將系列皮膚專門打造了5首定制的《五虎上將交響樂》。每一位英雄的海報對應一個音符,而每一位英雄的交響樂也用不同的民族樂器為代表。其音樂成為每位英雄的代表,分別是義薄云天、穿林且徐行的關羽,勇嘯萬軍、熾火斷當陽的張飛,忠鋒烈骨、毅定蒼山遠的黃忠,仁心所馳、翊翊同風歸的趙云,威向披靡、朔氣似驚雷的馬超。
譚盾先生為關羽選擇的樂器是尺八,一款在隋唐時期非常盛行的木管樂器。關羽位于五虎之首,又名關云長,曾刮骨療毒,溫酒斬華雄,水淹七軍威震華夏。關羽的這首《尺八神》伴隨著緊湊的鼓聲開始響起,而后尺八緊隨其后,有風穿竹林、萬木齊鳴之感,而后悠長滄桑的尺八旋律演奏映射關羽內心的俠骨柔情,在后面的樂段中,尺八穿梭其中,淋漓盡致地表達人物內心的喜怒哀樂。譚盾意圖借尺八表達“義”與“山林自然”的語義。譚盾為張飛選擇了篳篥,一種古代的管樂器,多用于軍中和民間音樂,為漢族、維吾爾族、朝鮮族等多民族所喜愛。它的音色響亮、個性很強,或高亢清脆、或婉轉悲涼,有很強的表現力。郁達夫曾在《釣魚的春晝》中講述篳篥的音色:“好夢雖被打破,但因這同吹篳篥似的商音哀咽,卻很含著些荒涼的古意。”所以,篳篥凄愴、婉轉的音色,對人的情感有很強的激發力,而篳篥的深沉與粗獷與張飛的勇猛重情義的形象神韻相合。音樂開始以篳篥為主奏樂器,婉轉起伏,隨著弦樂的替代,音樂一下子跟隨鼓聲緊張起來,圓號等管樂組的樂器加入,給人一種戰場的激烈與恢弘。接下來,音樂進入高潮,傳統吹奏樂器的加入,音樂悲涼與柔情。篳篥在整首交響樂中,時而悠長深沉,時而激昂清脆,把張飛的粗中有細、重情重義完美地表現出來。除此之外,還有奚琴神趙云、蘆笙神黃忠、琵琶神馬超。五種民族樂器完滿地表現了五虎上將的精神,使《王者榮耀》的世界注入了中國傳統聲韻的精華。
2021年8月,伴隨新英雄云纓的上線,《王者榮耀》也與中央民族樂團的首席琵琶演奏家趙聰進行跨界合作,創作了云纓的主題曲《赤焰之纓》。在這首琵琶曲中,趙聰老師在琵琶演奏中使用了撥奏、輪指、掃弦等多種彈奏手法,既貼合了云纓長槍烈烈、英姿颯爽的形象,又行云流水般地演繹了云纓千變萬化的峨眉槍法。可以說這首《赤焰之纓》讓大家更直接地了解云纓這個角色之余,也切實領略了一番傳統與流行結合的國風音樂的魅力。
(三)地域之征:游戲音樂象征游戲地域
音樂可以作為不同地域、不同族群的標志,幫助玩家感受不同的故事背景。如根據作家蕭鼎同名仙俠小說開發的網絡游戲《誅仙2》,游戲故事開始于鬼王開啟異界封印后沖擊青云山,張小凡運用誅仙劍魔化鬼王,鬼終伏誅,天下幾經動蕩,新的歷史帷幕展開。游戲中共有九大地圖,包括焚香、蠻荒、天音、青云等,這些原創故事的地圖名稱根據不同地方的民族特色來創編,讓玩家有身臨其境之感。如青云山,其在原創故事中是張小凡修仙之處。青云山為道教圣地,仙霧繚繞,矗立青云。游戲者進入青云地圖,磐、鼓、鐘等打擊樂為開場的道教法式音樂便縈繞耳畔,如入莊嚴肅穆的神仙之境,接著傳來簫的輕柔旋律,這裝飾音的點綴體現了青云山的山峰秀麗、仙氣氤氳之景。而當游戲者來到南疆的地圖時,則會被一陣由苗笛和蘆笙合奏的引子帶入苗寨,音樂中還摻雜著苗女身上銀飾在翩翩起舞時碰撞發出的清脆整飭之音,接著又傳來苗笛悅耳嘹亮的旋律,再由苗族傳統樂器月琴奏出歡快的旋律,苗笛與月琴兩相對應,一唱一和,仿佛苗族男女對歌,歡樂愉快,最后以兼具輕柔音色與寬廣音調的極具民族色彩的樂器——巴烏與蘆笙,銀鈴融合,曲調重回熱情歡快,將苗疆地區載歌載舞具有濃郁民族氣息的場景描繪得淋漓盡致。⑦如《古劍奇譚》中亦用音樂來塑造角色“尹千觴”,該角色相貌冷毅、玉樹臨風,飄飄長發豪放不羈,身著布袍,腰懸酒筒,出場音樂為《醉飲千觴·變調》,氣勢磅礴,似在訴說人物的性格與命運。2021年9月,《王者榮耀》推出了貂蟬的“遇見胡旋”皮膚。這款與敦煌研究院合作的作品不僅在美術上融入了敦煌壁畫的巖彩和胡旋舞藝術,還運用了不少極具敦煌樂舞特點的樂器和音效。比如“遇見胡旋”不鼓自鳴的樂器設計,選取了琵琶、箜篌、花邊阮、雞婁鼓等典型的樂器形象,這是敦煌樂舞中極具特點的樂器,器身飄帶纏繞,且沒有演奏者,以表現其妙音的屬性。配合游戲中極具異域風格的音效,讓玩家在游戲的同時也能體驗到美妙的敦煌樂舞。
而在經典的中國道教神話和美術片故事為藍本的網絡游戲《尋仙》中,其“京城”這一地圖的背景音樂配器豐富,音樂層次鮮明,既應用了弦樂組、木管組及部分銅管組和打擊樂組的交響樂,又應用了琵琶、三弦、笛子等民族樂器,還采用了“對答”的傳統作曲技法,讓游戲者仿佛可以將游戲中“京城”的氣派與莊嚴一覽無余。
傳播政治經濟學派學者達拉斯·斯麥茲曾經說過,“大眾媒介生產最重要的產品其實是受眾”。 而網絡游戲中的古風音樂不僅得到了受眾的認可,還出現了一種特別的音樂傳播現象:游戲愛好者“選擇性會聚”自愿參與到游戲寫歌的過程中,這種音樂被稱為同人音樂。同人音樂不以賺取利益或商業出道為目的,創作者超越了游戲研發者的視角,從游戲玩家的視角出發,其大多關于游戲人物、游戲內容、游戲情節或是對未完成的游戲情節憧憬和幻想,游戲玩家具有高度的自主創作權,而這種“自我決定”的力量是促使他們投身古風音樂傳播的內在驅動力,這種個體以內在動機從事某一活動依自己的選擇并以自我需求的態度監控自己的行為便是“自我決定理論”(Self-determination theory)的內涵。⑧
自我決定理論認為形塑自我動機需要滿足三種基本心理需求:自主感(Autonomy)、勝任感(Competence)以及聯系/歸屬感(Relatedness)。游戲玩家根據自己的認知和價值觀自主創作歌曲,從而凸顯玩家自主感,同時隨著越來越多的人喜歡古風音樂,一些小型音樂團體逐漸形成,其中較為著名的有:“墨明棋妙”“流觴曲水”“千歌未央”等,這些音樂團體的形成賦予了游戲愛好者聯系感和歸屬感,更加激起他們參與古風音樂傳播的內在動機。如由著名音樂人小柯制作的網絡游戲《劍俠世界》主題曲音樂充滿武俠豪情,玩家的參與在歌曲創作中扮演重要角色,其歌詞和最后的主題歌演唱人選都來源于游戲玩家,還有其他同人音樂的創作形式:如依曲填詞、依詞填曲、自創詞曲,這些都促進了古風音樂的傳播。
古風音樂在網絡游戲這一媒介語境中表現出獨有的傳播特征。媒介的演進影響古風音樂的存在方式,古風音樂在網絡游戲中也具有新的闡釋方式。可以預見的是,進行有文化歸屬性的網絡游戲古風音樂傳播研究,將成為文化研究的新課題。
參考文獻
①王愛蘋:《找尋歌聲中的“完整自我”——由古風音樂談自覺民族文化意識的蘇醒》,《安陽師范學院學報》,2014年,第3期,第142-145頁。
②蔣河:《電子游戲音樂的傳播研究》,《文化藝術研究》,2015年,第2期,第25-30頁。
③張艷艷:《音樂審美心理視角下的電影音畫組合方式》,《當代電影》,2013年,第1期,第182-184頁。
④劉利剛:《谫論電影符號修辭的兩個基本向度》,《北京電影學院學報》,2020年,第4期,第35-41頁。
⑤陸正蘭:《“跨媒介音樂”的符號修辭》,《華南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6年,第6期,第37-40頁。
⑥王鑫華:《國產游戲音樂的“古典”風格特征及其影響》,《音樂傳播》,2016年,第4期,第96-100頁。
⑦張蒙:《從<誅仙2>看中國網絡游戲原創音樂現狀》,《藝術評論》,2010年,第10期,第33-35頁。
⑧劉芳儒:《網絡時代公益傳播游戲化的生成邏輯》,《新聞界》,2019年,第11期,第89-98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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