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蘭

“看了第一集,我就哭了。小孩子問我為什么哭,我說這個劇就是你姥爺年輕的時候經歷的事情。”在豆瓣上,一位網友這樣評價電視劇《人世間》。
該劇確實“火”:收視率創央視一套三年來電視劇新高,全網正片播放占率達20.14%。豆瓣上目前打分8.1,短評近1.8萬條。
走心的評論展現出現實主義的力量。在如此忙碌、如此紛繁的時代,仍有一種期待悄悄綻放。渴望真情,渴望溫暖,渴望人性,渴望光亮……這是生而為人,永恒的向往。
引人關注的是:在相當一段時期內,現實主義被視為傳統影視機構的專屬,網劇則被認為是“通俗劇”“商業劇”“傳奇劇”。《人世間》打破了這一思維定勢,它證明了:網劇也可以成為現實主義佳作,也能拍出史詩感。從這個意義上說,《人世間》是一座分水嶺。
當我們開始講述過去50年的變化時,該從何說起?除了宏觀數據之外,難道不是百姓生活、觀念等一點一滴的變化,最具說服力嗎?
其實,過去幾年來,騰訊集團副總裁、閱文集團首席執行官程武反復強調:“我們一直非常重視現實題材作品的打造,關注這個時代正在發生的故事。”《人世間》與電影《1921》、電視劇《心居》一起,共同構成騰訊影業“時代三部曲”,是向現實主義高地的一次“集體沖鋒”。
提起電視劇《人世間》源起,有個“段子”廣泛流傳:
2018年6月,導演李路剛剛拍完一部諜戰片,有了空閑時間,開始思考著下一部作品的方向。恰好當時騰訊影業的辦公地在李路影視文化工作室附近,雙方期望合作。
騰訊影業推薦給李路不下10個大IP,讓李路挑。李路看后說:“覺得都不是我的菜。”最后,一名文學編輯翻出《人世間》,說:“要么你看看這個。”讀完后,李路眼前一亮,說:“這是我的菜。”
其實,這個“段子”只講了一半,另一半是:115萬字的長篇小說《人世間》一問世,程武就一字一句,全部讀完了,立刻決定將它影視化。然而,這面臨著兩大風險:
一是《人世間》當時還沒獲茅盾文學獎,讀者反響不一,在豆瓣上,甚至有網友評價說:“有長度,只能說不差,談不上驚艷和喜歡。”作為嚴肅文學的佳作,原著體量大,作者梁曉聲自己也說“《人世間》其實是沒有故事的”,該怎么改編成影視劇呢?
二是當時有好幾家影視公司也盯上了《人世間》,能不能拿下影視改編權,誰也說不好。
原作者梁曉聲本不打算將《人世間》影視化。他說:“從一起手,我就已經決定了,它可能是不能搞成電視劇的一部書,因此我也就絕然地,沒朝這方面來想。”
梁曉聲自己就是著名編劇,在北京電影制片廠、北京兒童電影制片廠工作了20年,曾任《知青》《雪城》《返城年代》《年輪》等影視作品的編劇,在電視劇《人世間》制作時,梁曉聲還在給其他作品當編劇。
不愿給電視劇《人世間》當編劇,可見梁曉聲對《人世間》的珍惜,不想將它影視化,尤其不愿把它交給網絡平臺。梁曉聲說:“我是一個不能與時俱進的人,我最近才知道什么叫線上,什么叫線下。電視臺影視部門的同志和我在判斷上,也是比較靠近的。所以他需要的,正是我想寫的。互聯網平臺就不一樣了,給我的印象是,都是古裝的,然后就是宮斗、言情、諜戰,如果線上就是這種情況的話,我肯定敬而遠之。”
為拿到《人世間》的影視改編版權。騰訊與李路導演的團隊足足蹲守了1個月,隨著雙方接觸的深入,特別是和程武、李路導演聊過后,梁曉聲改變了看法,他說:“與騰訊的程總接觸后,發現他對現實題材是有情懷的,所以《人世間》交給他們,我很放心。”
2018年年底,騰訊影業終于獲得了作品8年的影視改編權。身為《人世間》出品人,程武表示,第一次讀原著的時候,他就被這部關于苦難、奮斗、擔當、正直和溫情的小說深深打動,并堅定地對團隊說:“這個選題一定要做,并且一定要做好。”
程武看到了《人世間》的亮點:從平民史詩的角度來理解。他不止一次在公開場合表示,希望通過影視化的《人世間》向在中國改革開放中為建設祖國添磚加瓦的各類人物致敬。他說:“現實題材始終是IP最大的富礦,記錄時代的IP凝聚了全社會的集體情感,是內容業務最大的確定性,講好現實故事很難,但卻是講好中國故事的必修課。”
確實,當我們開始講述過去50年的變化時,該從何說起?除了宏觀數據之外,難道不是百姓生活、觀念等一點一滴的變化,最具說服力嗎?文學不是歷史,歷史只寫規律性,沒有細節,細節才是最親切的,這就需要藝術的介入。
李路導演也被原著中的“縱深性”打動。“靠細節取勝的東西,作家也好,演員也好,只能貢獻一兩次,就那么多,別指望還有下一步。這些點點滴滴的細節是作家或創作者,常年積累而成的。”
第一次見面,梁曉聲和李路便聊了3個多小時,讓梁曉聲覺得,“這是一個緣分”。
基于幾方的信任,在后續改編中,梁曉聲完全放手,只有一次,他提出希望保留原著中的一個人物,但導演團隊和編劇認為不妥,還是將其刪掉了。梁曉聲的信任,給了電視劇《人世間》的創作以充分的空間。
忠于現實,反映現實,服務現實。每個影視工作者都有創作出現實主義杰作的理想,但事實上,佳作并不多,因為現實主義創作面臨“三大難關”。
首先,真實性。既要有真實感,又不能太瑣碎,其中分寸很難把握,太多作品在還原現實時,出現了細節失真,帶來整體的“現實主義塌陷”,無法被觀眾認可。
其次,典型性。現實主義與自然主義的最大區別是塑造典型人物,一般來說,典型人物要有英雄光環,且要有相對完整的性格成長史。
最后,服務性。藝術作品應服務現實,主動承擔社會責任。
《人世間》得到觀眾認可,正因為它較好地突破了“三大難關”,而這有一個巨大的系統工程來支撐。
先說真實性。用導演李路的話說:“《人世間》是一部現實主義得不能再現實主義的作品,描寫的是我們周圍的人,我們自己,我們的父母,我們的兄弟姐妹的生活。”可《人世間》從上世紀60年代末,到2016年,時間跨度達50年。其中的許多事,已被人們淡忘,但又沒完全忘懷。所有的景、所有實物、所有細節……都在人們的腦海中,任何不真實的地方,很快就會被指出來。

《人世間》座談會。左起:張宏森,李路,梁曉聲,王海鸰,鐵凝、李敬澤,馬好。
家庭中的擺設、街道上的墻報、人們的穿著、討論的熱門議題、看問題的角度、日常用語……不同時代都不一樣,決不能有任何瑕疵。
外景本可放在北京郊區的影棚中,能節省經費,但真實性高于一切,李路導演跑遍東三省,決定用實景,把主拍攝地放在吉林。
有一場周秉義上山的戲,鏡頭很短,為了真實,選在長白山老禿嶺拍,當時雪已沒腰,上山得走二三十里路。連制片主任都說:“導演別鬧了,不可能上去。”在李路堅持下,鏟雪車開出一條上山的路,上山后,拍出的效果果然不同。
為拍實景,全組100多人輾轉多地,分成兩組行動,不合格的鏡頭,統統重拍。
至于片中的重要場景,工人臨時小區“光字片”,實在找不到實景,便用了近200名建筑工人,搭出總面積8000平方米的布景。在原著中,有一段大雪壓塌房的描寫,編劇王海鸰很想加入電視劇中,李路導演無可奈何:“用的是布景,實在拍不了。”
真實是現實主義的生命線,反復錘煉,才有精品。一個細節印證了電視劇《人世間》的“匠人精神”:初剪版是88集,后壓縮成72集,再壓縮到62集,最終是58集。可以說,成片的每一個鏡頭、每一個細節,都經反復斟酌。
編劇王海鸰說:“這是我從業以來最艱難的一次創作。”寫完第35集劇本后,《人世間》開機,可在拍攝中,為了精益求精,不斷推翻舊劇本,此外還要把剩下的新劇本寫出來。演員們每天拍完戲,集體討論劇本,凌晨兩三點討論完,再發給王海鸰。
王海鸰已近70歲,實在受不了,問導演團隊:“你們不能正面激勵嗎?一看劇本,就說王老師有一二三四不好,需要改,有沒有好的地方?”導演團隊回復說,當然有好的地方,就沒必要說了。王海鸰說:“我說得說啊,你們得夸我,像對幼兒園的小孩一樣,要正向激勵。”
因睡眠長期不佳,王海鸰讓導演團隊早晨6點再發回復。結果自討苦吃,她說:“還不如晚上發——萬一表揚我了,還能睡個好覺。為等結果,得一直熬到6點。”
工作壓力太大了,拍攝期間,王海鸰甚至沒探過一次班。演員有什么意見,直接給王海鸰發微信,都是語音,一發就好幾屏,都是討論劇情、討論人物,用王海鸰的話說,其中95%的意見都是對的。
這種“九蒸九曬”式的折磨,確保了《人世間》的現實主義品質。有網友抱怨它“節奏慢”“故事弱”,可它就是好看,就是“抓人”。在藝術世界中,真實性是全球語言,所以《人世間》開機不久,美國迪士尼公司便買下了它的海外版權。
原著中的主角周秉昆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小人物,用梁曉聲的話說,“他本身就是工人,到最后小說結束的時候他還是一個領退休金的工人而已”。
真實性之外,還有典型性。看過原著的一些讀者表示:“《人世間》講的是平民子弟的故事,但不是平民子弟的成長奮斗史。”在今天,“奮斗史”更易贏得掌聲。
然而,原著中的主角周秉昆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小人物,用梁曉聲的話說,“他本身就是工人,到最后小說結束的時候他還是一個領退休金的工人而已”。原著中的周秉昆雖仗義卻膽小,雖努力卻無恒心,他的命運多由偶然決定,他的理想只是顧“小家”。該如何才能拍出他的典型意義呢?
確定雷佳音出演周秉昆時,頗有不同意見。雷佳音在《長安十二時辰》扮演剛猛的主角,得到觀眾認可,如今去演普通人,觀眾能接受嗎?為此,程武特意和雷佳音見了一面。交談間,雷佳音堅定地說:“我就是周秉昆,我一定要演,我必須演。”
雷佳音之所以這么堅定,因為他的父親和周秉昆一樣,也生于1953年。父親特意叮囑雷佳音,一定要好好演,他想從周秉昆身上找尋年輕的自己。這種使命感,激發了雷佳音。劇中周父、周母去世前,雷佳音在床邊上問:“爸爸,我們三個孩子,你最喜歡誰啊?”周父說:“你不在的時候,我說你姐,你姐不在的時候,我說你哥。”這場戲是雷佳音一次即興發揮,讓李路導演大呼:“雷佳音可‘賊’了。”
《人世間》的演員陣容堪稱“豪華”,辛柏青、宋佳、殷桃、丁勇岱、薩日娜、成泰燊……每個演員都發揮得淋漓盡致,一出場就能讓觀眾記住。典型是烘托出來的,沒有人是孤獨地活在世界上,都在關系中生存,正是關系,塑造著人物的性格、偏好、認知等。《人世間》有“四梁八柱”之說,四個人都是主角,八個角色都對全劇起著支撐作用。當每個人的表演都有特色時,典型性自然也就立了起來。
至于服務性。《人世間》原著偏“鋼鐵色”,更冷峻,但梁曉聲在創作中始終強調善與溫暖。梁曉聲童年時家境貧寒,上學時常逃學,只想早工作、為父母分憂,為多賺錢,他主動去插隊。歷經磨難,梁曉聲大徹大悟:“你再回憶時,那些便都歸零了,變得不重要了。我覺得把這些拿出來夸大、放大,才算有深度,這不是我寫作的方向,我寫作的方向是追問一些人為什么他們心里還有同情,還有善,還有閃光點。”
小說《人世間》正是梁曉聲對“苦難為何壓不倒良善”的又一次追問,電視劇準確地把握住了這個基本點。
編劇王海鸰第一次與李路導演接觸時,雙方便達成共識:“這個共識就是,在小說原來的基礎上,底色要調整,一定要調亮。”50年艱難,幾乎每個階段都曾遇到過不可解決的困難,正因絕不會反復咀嚼:我可怎么辦?靠“往前走”,才走到了今天。而驅動我們“往前走”的力量,源于我們的傳統文化,源于已內化為本能的向善精神,源于儒家文明的滋養。
“人生一世,草木一秋;來如風雨,去似微塵。”追求大我的周秉義,追求小家的周秉昆,乃至追求自由的周蓉……他們都在某種意義上實現了自己。這體現出《人世間》的現實關懷:不論漂泊、迷茫多久,我們終都會回到根脈處,繼續“往前走”。
現實主義依然是公共美學的最大公約數,只要扎得下去、不避繁難,堅持創作良知,不放棄對人生、對世界的責任,就能做出好作品。
回想初心,程武說:“能獲得梁老師的版權授權,深感肩上的責任和重擔,我們希望聯合最優質的創作力量,共同打造一部兼具收視和社會影響力的現實題材力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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