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快到下晚時分,手機突然響了。這個時間段的電話,又值周末,一般情況下最好不要碰。你想啊,誰要是存心設的飯局,哪個不提前預約?不說幾天前告知,最少也要上午嘛。這時候的飯局,能比臨時拉差好到哪里去?弄不好還是些互不相識的人扎堆似的湊在一起,成了一桌難堪的“水果拼盤”。
再怎么說,即使是個飯局,那也是個渣局。
人說“三五不到正處,仕途就此止步”,這話我信。雖然我年輕時脫節了仕途這趟車,沒混個體面的一官半職,但眼下要是與人聚會,對方介紹時也能說出一個不跌面子的身份,市區一家知名詩群的群主,那可是將近五百人的封頂文學大群,好歹這個名頭,也能給本人裝潢點兒門面。咱這個群人多勢眾不說,潛水著好幾條大魚,別看這幾條大鱷平時不冒個泡,有事私聊一二,結局還真管用的。這些年人在江湖,多少也積攢了點兒氣場。比如說在市委機關報的文學副刊,還有宛溪市文聯一家內部贈閱的文學季刊上,動輒曬上一大篇洋洋灑灑的詩作,“詩人群主”這個稱謂,雖然有時我也一再拱手高姿態,其實心里還真他媽的有些滋潤。
偏偏這次,手機竟如此頑固不化著,再一看上面顯示的“圣明”字樣,我有點兒泄氣了?!八隳愫?,你贏了?!?/p>
圣明是咱群的資深群友,進群以來一直沒換昵稱。至于這廝姓甚名誰,我也不大清楚,說起來也沒多大必要。群友嘛,群里的事還能當真?雖然與他在群里混得油熟,咱這個群主,也不好問人家姓名、年齡、職務、性別、婚否云云?咱不是檔案局的,也不是計生辦、派出所的,更不是人才市場的,狗拿耗子嘛不是?充其量我們也只在當地最有名氣的“宛溪論壇—高端峰會”上碰過面,最牛的一次也就是列席了市政府的一兩個聽證會,當然這樣的會議,工作人員早就提前彩排過幾次,電視臺記者扛著個機子來掃一掃,純粹做個樣子,而且我們面前的席卡,一律都是群用名。
據說,圣明在市開發區一家房產公司做“地接”。地接本是旅行社的專業術語,現在各行各業都嫁接套用了。圣明原是部隊連指導員轉業,當年有不少老部下是江浙一帶的,他們這些年發達了,老指導員一吆喝,來宛溪市投資房地產的就有好幾個。雖說圣明早就不年輕了,聽說他自稱姓許,我也不止一次地“許哥許哥”地喊著,人多時他卻有點兒別扭。
圣明卻樂意我們喊他群里的昵稱。他說在群里呼來喊去的用不著較真,特別是群友偶爾聚會時,“比如說今晚,你一定要來。聽我的沒錯,圣明圣明,那不就是奉若‘圣’明的意思嘛?”
還真奇了怪了,憑什么我一定要聽你的?我還是群主呢?如果不是我后來在電話里追問了一句,圣明還不一定會說出晚上的這個行動,但是他一說出來,我的臉色就有點兒繃緊了。
圣明說的這個事,還真不是個小事,說是要救贖一個“抑郁想不開”的少女群友。
我還正猶豫著是不是這家伙又在繞什么噱頭呢,這時的圣明口吻陰了,盡管窗外正是乾坤朗朗。初夏的宛溪大地即使到了黃昏,也是一幅耐看的風景,哪怕與此時圣明的語調極不匹配。我想,要是此時順著手機那根無線電波捋過去,他那張老臉一準擠出水來:這事與拯救有關,一起拯救文藝女青年,一位想不開的花季女孩。人命關天,身為群主,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說破天也算積善成德……
見我沒有表態,手機里的聲音突然卡了一下,臨了,又恢復了他那渾厚的男中音:別猜了,告訴你吧,是浥郁,你懂的。
圣明這一陣子在群里“泡”得深,有時還發瘋似的甩紅包,人氣一度比我還要高。其實,前一陣子在群里一直與他對飆的,就是這個叫“浥郁”的群友;據群內了解,浥郁是位詩人,似乎很有些才情。這年頭有了才情就任性,何況年齡那塊還真是青春美少女呢。與浥郁談詩,青春尾巴都拽不住一根毛毛的圣明,居然能談出一種叫懷春的味道。這真讓人刮目相看。以前的圣明,請客喝酒都不敢拿出那種高檔的年份原漿酒,還美其名曰地找了個借口,說喝酒就是圖個隨便,要是哪天衣服穿得周正了還受拘束,不如喝個兩三塊錢一斤的“燒白干”,來了興致還能搞個七八兩。“沒辦法,你是大群主,振臂一呼應者云集,財大氣粗的多了海了。人比人得死,貨比貨得扔。別說喝五星級十年陳釀,老子三星級老白干也喝不到,三星個鳥?‘傷心’還差不多?!?/p>
還沒等問清地點,圣明就迅速私信發來了定位。說到底,我對這個浥郁,還有點兒不甚了解,于是就順嘴問了幾位資深群友,最后還不忘度娘了一下。好家伙,這下子我的心里拔涼拔涼的,沒想到浥郁近幾天,居然還在一個論壇連續發了一大堆帖子,內容根本不像是妙齡少女的口吻,倒像個冷面殺手,字里行間透出一股冷冷的寒氣。
比如說貼在某個詩群里的一首詩作:
用尖尖的刃
捅進柔嫩的胴體
犁出一溝帶血的口子
塞上鹽
體——驗
痛!
痛痛??!
痛痛痛?。?!
痛痛痛痛……
我數了一下,這首詩的尾聲,居然一起墜著22個“痛”,莫非她今年22歲,一年要痛一下不成?
而那個論壇里的其他幾個帖子,更多的是些頹廢口吻,像重度抑郁癥患者的自言自語,特別是最新一個發帖時間就在昨天后半夜,準確地說,凌晨4時21分。
如今都什么年代了,誰還留戀論壇,還在后半夜發什么帖子?幸好,讓明察秋毫的圣明發覺了。
這下,真的要感謝圣明。
如花似玉的文學少女,為何想不開要尋短見?我陷入兩難:要是不去,自己成天在群里大道理一套套的,日后群友一旦知道了我這個群主也是個見死不救的■貨,口誅筆伐起來絕對難以預料,說不定一夜之間,我的那個群會嚴重縮水,群友們說不定真的來一場“勝利大逃亡”;要是去了,雖然還是詩友,可我那多是涂鴉之作,紙上談兵糊弄稿費的,我一個大男人能管什么用?自己女兒還不大理睬我的絮叨呢?
忽然,電光石火似的,我想起了小顧,是小顧讓我有了主心骨。
手機里的小顧顯得冷靜,“一個女孩子突然想自殺?還為情所困?如今搞文學的人怎么了?”不過,說歸說,小顧還是同意與我一起去拯救浥郁,真不愧為是我家的好書記,沒辜負這姓氏,顧全大局嘛不是?
忘了說了,小顧是市一幼的一位女教師,單位里口碑好著呢,咱家箱子里的榮譽證書一路紅火著,雖說這些紅皮本本也換不來商場里的哪怕是一瓶啤酒,可她卻像寶貝一樣地捆著。
小顧說,最好再喊上老兵,這家伙鬼主意多。
2
圣明定的地點,是一家名叫“胖大媽”的土菜館。
真不知道圣明為什么要選中這個地方。這館子真不大好找,地段偏僻,就是圣明發來了手機定位,也幫不上什么忙。半路上,小顧都有點兒想開小差了,好歹勸說才勉強跟了過來。我們上樓的時候,館子幾近客滿,樓梯口那個包間敞著門,幾個穿著端莊的人正吆五喝六地搓著麻將,看桌上一角堆的鈔票,估計他們在這里最少激戰了小半天的時光。
一路尋來的路上,我還思索著浥郁發在那家論壇里的帖子,內容透著一種潛藏的抑郁,充滿淡淡憂傷。畢竟她寫過不少詩歌,文字功底好,一水的靈性,彌漫著楊柳岸曉風殘月,類似雨巷、油紙傘、旗袍這樣的江南元素比比皆是,甚至我突然想到,即將見面的這個宛溪才女,會不會一身素雅旗袍?
而圣明呢?
冒出來這個念頭,我暗自苦笑。別說浥郁這個一度想不開的女子,就算是對于圣明,我也心里沒底。
我確實不大了解圣明,只聽說這幾年他女兒在上海一所名牌大學讀博,老婆也跟著陪讀去了。這一來,圣明倒落得個閑云野鶴,整個人的精氣神還真有種返老還童的征兆。因為與他僅有的幾次碰面,他都一身白色西裝,染過的頭發梳得溜光锃亮,蒼蠅棲上去肯定滑跤不說,那狀態看起來肯定不會超過四十歲。只是有一次與美眉們在一家球館里幸福地驅趕著潔白的羽毛球時,氣喘吁吁、大汗淋漓,這才將生理年齡暴露得一覽無遺。
果然,一身純白西服的圣明迎了出來,當他看到我后面跟著的小顧,嘴角擠出一絲笑紋,如同受驚的風兒,把湖面扯皺了一下。
還沒進門的小顧停了步子,她拽了下我的衣袖,我連忙介紹:小顧,我家書記;圣明,喊許哥就成。
包間里還有一位客人,是個中年男人,正窩在沙發上里看電視。圣明說是他朋友,在外地做事,攤子鋪得挺大,宛陵這一帶還真找不出第二家,“杜老板,我的哥們兒,阿杜?!?/p>
阿杜從沙發里抬了抬手,算是打了招呼,那張臉始終沉在沙發里,盯著墻上的電視。也就是一轉身的當兒,我突然發現阿杜那雙鷹一樣的眼睛像X光一樣,把我的五臟六腑犀利地掃描了一遍。
電視上正現場直播著亞冠聯賽四分之一決賽,主場作戰的一支中超球隊與日本的一支什么球隊一度僵持著。我瞟了眼電視,疑惑著這個阿杜與我似曾相識。
圣明推過兩杯清茶,那意思是說浥郁還沒有來。我說,那就等等,還有個好友也在路上,他是個為詩歌發燒的漢子,這或許能成為一味專門醫治浥郁的藥方。
正說著,包間里洗手間的門開了,一個笑得大大咧咧的女子走了出來。圣明剛想介紹,卻被女子一個眼神掐斷了。女子身上散出一股濃濃的香味,渾身上下處處豐盈,胸部最少是個D罩杯,把幾個人的目光一下子拎過去了。
圣明介紹著D罩杯,“應邀而來的網友,也是路上碰到的,網名“梅子黃時雨”,就喊她梅子吧。”
梅子也沒搭話,我們也就不再注意她了,開始各自閑聊起來。忽然,我聽到了熱火朝天的類似粉碎機的聲音。原來,這是從梅子的嘴里發出來的,可她吃零食的聲響怎么如此放縱?我朝那邊望過去的時候,只看到了她的手指在那幾盤零食上空飛舞。還別說,那些指甲做得倒很講究,要是彈鋼琴真倒是挺合適的。這時,那臺粉碎機好像突然熄火了,正在搗鼓手機的一雙手指,小雞啄米似的跳個不停,沒一會兒,可能是看了一個什么葷段子之類,沒有征兆地一聲媚笑,弄得我和小顧一驚一乍的。
小顧嘴角歪了歪,我也回望著眨了眨眼睛,余光里看到圣明有了些尷尬,似乎挺在意小顧這個不速之客。我也納悶:我們來拯救少女浥郁,怎么來了她這樣一個沒心沒肺的女人?
包間就五個人,阿杜眼睛一直跟著龜縮防守的中超球隊,恨不得自己穿越電視屏幕,好來個臨門一腳;梅子心思只在吃食和手機上,圣明忙進忙出的正在點菜,我和小顧一時無語,只得移到窗臺旁邊,看著土菜館外的街景。
窗外正對宛溪一大歷史人文景觀——謝朓樓。因為旅游的拉動效應,這幢被市政府近年來重點推介的“江南四大名樓”,其實與岳陽樓、滕王閣等怎可一比?拉郎配人家眼角也懶得脧你一下。倒是詩仙李白在一千多年前的一個秋天登上此樓把酒臨風,吼出了“抽刀斷水水更流,舉杯消愁愁更愁”的千古名句。今天的圣明點了這家館子,是不是也想懷古當年詩仙的愁緒?
我正想著,還是小顧眼尖,她指著樓下一個騎電驢子的:老兵來了。
老兵其實根本沒當過兵,甚至連村一級組織的基干民兵也沒當過。沒當過兵的人,多多少少都有種從軍情結,部隊上也有“當兵了后悔兩三年,不當兵后悔一輩子”之說。老兵現在任職一家企業的營銷,只是在我們這個群里多少有些僵尸,因為他長期在宛溪論壇的文學版塊做版主,還活躍在其他幾個文學群里,文化搭臺經濟唱戲的這些年,生意場上積攢了一點兒人氣。拿他的話說,宛溪市長也沒有他的粉絲多。這個晚上,一開始老兵接到我的電話時,還有點兒不大相信,但最后他還是答應來了。因為老兵有過數次見義勇為壯舉,還先后上過宛溪好人榜,當選過新聞媒體舉辦的“感動宛溪”人物。
有著一張銀盆大臉的老兵一進門,就關切地問:浥郁,沒出什么事吧?
3
一看圣明這次點的菜,就知道他可是出了血的,這與他以往的節儉風格迥然不同。他點了大半桌子菜,多是女孩子喜歡吃的,還上了一件冰雕(當地出產的一種高檔啤酒,宜在夏秋季飲用),價碼顯示,一瓶要一百多塊。
我悄聲問,不等浥郁了?
圣明沒吱聲。梅子白了我一眼,隨手一抹,瓜皮果殼碎了一地:等什么等?有什么好等的?
這時,阿杜這才緩緩地起身,圣明的腰桿突然拉成了弓的模樣,彎出了恰到好處的一個鈍角。阿杜也不推辭坐在C位,當仁不讓理直氣壯。氣氛一度有點兒僵,圣明調侃道:不該到的一個沒來,該到的都到了。
酒過三巡,話題還沒有提到浥郁,老兵看了看我,我看了看小顧,小顧看了看老兵,三個人眼光合攏著游向圣明。圣明呢,卻只看著梅子。梅子哪里知道我們心里的那種焦急,浥郁她在哪里,這個晚上會不會想不開?我心里急,今晚的主題就是為了拯救浥郁,拯救那個可能想不開甚至可能做出傻事的浥郁,這倒好,主角不見人影,跑龍套的倒吃得不亦樂乎?這成啥了?
圣明說,隨緣隨緣。來,抽煙。
拆開的軟中華,插在一只高腳酒杯里,像一束潔白的花,那一根根過濾嘴,仿佛是怒放著黃色的蕊。宛溪這個欠發達城市,收入雖然不高可消費檔次一直不低,這么一桌擺下來,一個科員的月薪差不多開支了大半。要是浥郁不來,不管誰買單,這個飯局擺得就有點兒可惜,甚至還有些喧賓奪主。
小顧和老兵幾乎沒怎么動筷子,阿杜也有點兒心不在焉。讓我沒想到的是梅子,她只是微微推辭了一下,見圣明敬煙的表情有些執著,突然一伸玉指,落落大方起來:抽就抽,有什么不敢的?
這才幾秒鐘啊,這反差也太大了吧?現在的準零零后,怎么這樣?剛才還矜持得像個修女,一轉眼卻“潮”成了女漢子?
這梅子抽煙姿勢還真耐看。本來她就長得豐碩,又穿了件布料精簡的吊帶衫,煙霧從她圓滑的肩頭之上徐徐襲來,一時還真有點兒羽化登仙之感。沒那么幾下,她就有點兒人來瘋,最后,還用手機玩起了自拍,準備在群里發短視頻:涂著口紅的嘴唇一伸一縮,吐著三五成行的煙圈,齊齊地往阿杜身上游走。煙圈們正列隊趕路,余光盯著電視的阿杜隨手一劃拉,隊列立馬散了。
沒喝幾杯,梅子嚷著要炸罍子,也就是我們這里所說的拼酒:要是白酒就一杯杯地撞;要是啤酒就一瓶瓶地對吹。這時,我發覺小顧看我的眼神不對勁兒,像是哪里漏電了似的。
我的心里有點兒毛了,回去如何向我家書記解釋?我一頭霧水,只聽見小顧悄聲責問,“不是說拯救浥郁嗎?拼個什么酒?這梅子怎么一見到酒,立馬原形畢露?是不是……你們詩人都這樣?”
其實,也沒幾個人喝酒,小顧和老兵沒端杯子,我抹不開面子,只好陪著小酌幾杯,因為梅子的加入,基調變了,沒喝幾圈,她居然一發不可收拾,與阿杜、圣明兩個大男人拼酒,嘴里還直叫喚:我要做詩,現在就寫,寫一首天下最爽的詩,什么抽刀斷水舉杯消愁?本才女在此,他媽的詩仙,滾一邊去。
我側眼掃了一下,他們幾個也真能吃,盤子都差不多空了。梅子嚷著要加菜,服務員卻干站著沒動,直到阿杜眼角一挑,片刻工夫,桌上添了幾只冒著熱氣的盤子。
包間一時烏煙瘴氣。小顧欲走,我也不想讓她吸二手煙,但眼下要不要再等等浥郁?“要不,你到外面……看個電視?”我只能這樣建議了。
小顧借故上洗手間,我陪她出來。小顧說,那個杜老板,看起來不是個好東東,與那個女的一對上眼,鷹鉤子似的。
我只得埋怨起圣明這家伙,說好了這頓飯局是為拯救浥郁而擺的?,F在成啥了?我也沒轍,只好勸小顧:你在外面稍等一會兒,我應付一下,過一會兒浥郁要是還不過來,我們先走。
返回時推門進去,阿杜重新躺進了沙發,遙控器捏在手里不停地換臺,每換一個,梅子就驚叫著要過來爭搶,還吵著說要“石頭剪刀布——”
4
褲兜里突然有了一陣流水聲響,那是我的手機微信提示音。每天一下班之后,我就習慣地把手機的振動模式,調成了水流的聲響。
居然是老兵的。
有沒有搞錯?我們兩人在一間屋子里吃飯,發什么微信?我一抬頭,對面那個位置上的老兵不知何時閃了,那么說這微信一定是留言了。果然,只兩行字:別犯傻了,那個胖女人就是浥郁。
末了,還加發了一個笑臉:老兄,你被忽悠啦。
我看,不像是;我堅持自己的判斷。我回了個微信,一抬頭,發現梅子也在刷微信,窩在沙發上的阿杜也在刷屏。一時間,小顧還在外面沒有進來,包廂里只有四個人,有三個人在玩手機,我感覺到梅子的微信是發給阿杜的,從他那雙鷹一樣的眼神里能猜出幾分。我搞不懂了,兩個人近在眼前發什么微信呢?這時,梅子卻邊發微信邊哼唱起來,是王菲的《傳奇》:想你時你在天邊,想你時你在眼前……
圣明很像是喝高的模樣,他按著我的肩頭,酒氣直噴耳鼓:還一直想著要拯救我們的浥郁?老弟,我沒有看錯人,你……好同志。
人,是你請的;事,是你說的……我本來還想把這事弄明白,但看著面前這三個人,就知道這事是絕對說不清道不明了。
“什么抑郁不抑郁的?這年頭,誰還抑郁?”梅子笑得肆無忌憚,身上那副超負荷工作的D罩杯掙扎著,此刻顯出了極好的韌性。
我借機退出包間,小顧還趴在走廊上看天。西邊天宇上,一鉤殘月暗兮兮的,一副有氣無力的樣子,沒有她喜歡的那種“月滿西樓”。我還想征求小顧意見,要不要再等一會兒?要是那個不知身在何處的浥郁真的想不開,青春嶄新的美女詩人,真的要是一念之差自殺了,誰的心里也不好受啊?
那一瞬間,我想起了面朝大海春暖花開的海子,還有好幾個著名的詩人,他們詩興大發之后,都干了些什么事啊?
“你,還不清楚?”小顧不知是哪來的力氣,如同拎小雞一樣拽走了我。
就在我倆下樓的時候,那間并沒有關嚴的包廂里,飄出來阿杜起身的聲音,他好像是朝窗外吐了口痰:“土老B,晦氣……”
5
因為浥郁的事堵著,一晚上我沒有睡好。第二天上班,圣明的手機像是有了設置,一直打不進去;微信短信之類的雙管齊下,老半天也沒見回。過了好久,圣明終于回了電話。我問他是不是昨晚喝多了?他的聲音大得直震耳朵:多個屁,浥郁酒量大得很,你們來了三個人,昨晚要是都端了杯子,大伙兒一起灌她,老子就把她搞定了。
怎么?浥郁,后來她也來了?
什么來了?
你剛才不是說浥郁么?
我什么時候說過浥郁?我說的是阿杜,那個“一川煙草”,絕對的性情中人,做人絕對爽。
那個有著鷹一樣眼神的阿杜?還絕對爽?看他與那個D罩杯的眼神,還配得上“一川煙草”這種詩情畫意的昵稱?哥們兒,算我求您了,別再糟蹋古代詩歌了,咱們中國優秀的文化遺產哪怕就是浩瀚五千年,也犯不著你們這樣糟蹋呀……
我心里酸了一會兒,冷靜之后,這才問他:那個帖子,群里怎么沒有下文了?浥郁……她后來怎么樣了?
你呀,真的沒怎么玩過群,什么這群那群,誰當真?你問我,我問誰呢?圣明匆匆掛了手機。
6
我一路爬樓,翻曬著浥郁發的那個帖子。同樣內容的這個帖子,那家“詩歌論壇”里也有。才天把時間,那個曾經跟帖長達四十多個頁碼而且一直置頂著的帖子,如今已經沉到了第三十七頁之后。這以后時不時地,我總要頂一下那個帖子,仿佛一個“放長線、釣大魚”的潛伏者,期待著浥郁這個獵物的出現。讓我不解的是,除了一些馬甲們偶爾發點兒議論之外,在壇子里潛水的圣明一次也沒在那個帖子上冒泡。
終于,我憋不住了,私聊圣明:能不能找到浥郁?有沒有她的手機號碼?
圣明回復說:“群里,有誰留下手機號碼?還有許多人設置了添加隱私呢。我哪能知道,泡在我這個群里的,我這個群主還可以查個水落石出,這要是那個論壇里,就麻頭了。群友的事有幾個人當真?這年頭幾個不是見光死?”
“媽的,早知道是這樣,那天你呼天喊地的,還要實施什么拯救行動?是心血來潮,還是腦子進水了?”
就在我將這個拯救行動快要忘卻的時候,偶然有天,浥郁在網上現身了。在那個詩友論壇里。我疏通了超版,做上了一個小版主。但我思來想去,這次還是新注冊了一個馬甲,一氣問候了她幾句,遺憾的是對方先是不理不睬,最后給我問得急了,回復也是干巴巴的。那種小橋流水、旗袍雨巷的意境,一去不復返了。
你這回……怎么不換馬甲?我問。
坐不改姓行不改名。
何以見得?
別說了,我知道你……
停了好久,電腦上出現了七個大字:你就是熱愛生活。
熱愛生活,是我在這個論壇里的另一個馬甲。接著,又出現了一行字:我們見過面的。
我搞不懂了,真有點兒蒙圈:何時見過?
你就裝吧,想不想看看本姑娘玉照?一會兒,照片還真傳過來了,雖然沒有面龐,但那個場景我怎能忘卻?的確是那個一串串煙圈的制造者,這樣的人,網名怎么配得上“梅子黃時雨”?
這個老兵,看人還真一針見血。我感到一陣惡心,還沒等我再次敲打鍵盤呢,這時,那個論壇里算是揭開鍋了,斷斷續續的文字一股腦兒地往屏幕上飛著,像是開閘泄洪一樣,一行行蹦將出來,如過江之鯽:
本姑娘,就是你們要找的浥郁。
哈哈,我還抑郁呢?
還與你一見鐘情呢?
還想拯救我?
去死吧你!
立即從群里滾出去!
從壇子里滾出去!
聽見沒?
你自裁吧,省得臟了本姑娘的纖纖玉手。
……
這是怎么了?像是電腦屏幕上突然遭遇了千年蟲一樣?我怎么這么倒霉?遇上了這樣一個瘋女子?這樣瘋瘋癲癲的還配談什么文學?這就是我們一心想拯救的那個浥郁?
我正想著回復些什么,但浥郁這個馬甲跑了。
7
再次見到圣明,是在城區的一個農貿市場上,連我自己也嚇了一跳,才幾個月嘛,往日那個光鮮的圣明哪去了?怎么頭發上間雜著如此大范圍的花白,衣服也皺巴巴的還灰頭土臉,如同被霜打過一般。
“圣明兄,買菜?”我剛一打招呼,圣明將我拉到一邊,悄聲地說:別再喊什么圣明了,我早就不進你那個群了,其他幾個論壇還有群,我統統退了。人前人后,你還是叫我老許吧。
原來,老許的身后,跟著一個頗有氣質的中年女人,不用問,那個自然是他老婆,一寒暄,知道上個月才從女兒那里回來。孫子這個月輪到他們的爺爺奶奶帶。兒子媳婦早就約法三章,夫妻雙方的兩家老人自有分工,就這一個寶貝孫子,也不好處得那么僵。
“改天……我請你喝酒?!笔ッ鱽G下這話,把我晾在一邊,自顧挽著老婆,一臉幸福地走了。
鬧了半天,是我自作多情?我的情緒糟透了,又不好喝自家媳婦吐槽,一旦說清了少不了又要遭到一陣奚落。過了些天,總算心里平靜了些,正好單位里有筆業務要到市政務中心辦理,于是,我對經理說,正好我順路,就當散散心吧。
市政務中心在開發區,屬于城郊。進了電梯,突然,有道鷹一樣的眼神斜著刺了過來。杜總!
“杜總,你也來辦事?”我湊上去,臉上的熱度絕對要超過體溫。
“誰是杜總?認錯人了吧?!彪娞蓍_了,那雙鷹一樣的眼睛閃出了電梯,我留意了指示燈,是13層。
辦完了事,我鬼使神差地上了13樓。
市人防辦。借著敞開的門縫,我看到一間掛著“主任”牌子的屋子里,一個年輕的小公務員正哈著腰在匯報著工作,臥在老板椅上的那個中年人,一只大手指點江山似的直晃,有著鷹一樣的眼神
我沒有理由不找老兵了。
此時的老兵正在收藏著新浪網上的一則與廉政有關的新聞。老兵有個愛好,每天上班第一件事,就是搜集中紀委、省紀委有關反腐倡廉的最新戰果。
“又進去了一個,該!不是不報,時候未到。哈哈。”他高興地喝了口茶水。每進去一個腐敗分子,他都要自斟自酌一杯清茶,小小地自我慶賀一下。前一陣子,市內幾家大酒店突然冷清了,老兵一打聽,原來是省紀委巡視組進駐宛溪了。單位頭頭腳步子軟了,主動找來,勸他最好不要撥打那個公示電話。老兵一聽,拍著胸脯保證:領導盡管放心,傻子才打!
老兵打開了市人防辦網頁,在主任余春林的相片公示上,我清晰地看到了那雙鷹一樣的眼神。老兵得意極了,說就是那晚,他們三個出來之后,打了輛TAXI,車號是皖T×××××。這輛出租車在城里拐了幾個彎,最后才停在“天地一同春”賓館門前,想不想看看……
老兵點開了一只隨身帶的U盤,電腦上清晰地出現這家賓館的錄像剪輯,上面清晰標注的時間都精確到了秒數,正是那個晚上發生的事:
——21時32分,老許在前臺辦好開房手續;
——21時50分,余春林進了288房;
——21時59分,梅子也進了288房。
……
——零時16分,梅子先出了288房;
——零時28分,余春林也出了288房。
……
鐵證如山,這個余春林就是阿杜,老許就是圣明,而梅子就是所謂的浥郁了。
“在哪搞的?”我真的驚呆了。
老兵朝我擠了擠眼,吐出嘴里的幾根茶葉末:學個豬頭瘋,好過揚子江。
我驚訝地看著老兵。
就我這情商還想著拯救人家?誰來拯救我呢?
我不敢再想了。
作者簡介:程多寶,中國作協會員。曾在《解放軍文藝》《北京文學》等60家純文學刊物發表中短篇小說百余部,有作品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中篇小說選刊》《海外文摘》《作家文摘》等轉載;收入《北京文學短篇小說年選》《安徽省文學年鑒》《新中國70年微小說精選》等多種選本叢書。著有150萬字長篇紀實《二野勁旅》(與人合作)一部,小說集《流水的營盤》等;曾獲《解放軍文藝》雙年獎、《橄欖綠》年度獎、第三屆延安文學獎、第九屆長征文藝獎、安徽省中短篇小說精品工程雙年獎、《啄木鳥》我最喜愛的年度佳作小說組冠軍等若干獎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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