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思彥
中國自古有著“千里不同風,百里不同俗”的諺語,風俗塑造著一個地方的人民性格與對外形象,在吳楚大地上就曾流傳過“吳好劍客,而士多創瘢;楚好細腰,而國多餒死”的說法。歲時節俗作為一地風俗的代表,往往也是方志記載的重要內容。
春節是我國最為重要的一個傳統歲時節俗。從臘月二十四的除塵祀灶,到除夕的祭祖守歲,再到大年初一的拜年賀歲,在上海地區方志中記載的本地春節習俗與全國各地雖大體相同,但在空間和時間上也存在著流轉變遷,要弄清楚這些“小異”恰是一個饒有趣味的問題。虎年春節前夕,我一頭扎入方志,找尋起那些曾經的上海節俗。
春節前夕一般從祀灶揭開序幕。雖然現在上海市區已不多見,但在郊區某些地方還保留著這樣的傳統,一般在臘月二十四的傍晚開始祀灶,稱之為“送灶”,擺放的祭品也比較講究,大多用“粉團糖餅”,也有用“酒果粉圓”。在查閱方志時,這里的“糖”和“酒”引起了我的注意。關于為什么要使用糖的說法,方志中記載比較一致,大多是灶神要在這一天上天報告人間這一年的功過,所以要用糖黏住灶神的嘴,嘴甜一點才能向天帝說好話。明正德《松江府志》卷四就記載著:“祀用粉團糖餅,以謂灶神朝天,言人過失,用糖取膠牙之意。”至于為什么用酒?寶山地區把臘月二十四日又稱為“醉司命”的說法提供了線索。司命即“東廚司命”,是我國民間對灶神的一種稱呼。早在唐代《輦下歲時記》就記載:“都人至年夜,請僧道看經,備酒果送神,帖灶馬于灶上,以酒糟抹于灶門之上,謂之醉司命。”到了宋代,孟元老的《東京夢華錄》也有相似記載,祀灶之日固定到了臘月二十四。祀灶時用酒糟涂抹灶門,就是為了讓灶神喝醉,這樣上天報告時,醉醺醺的可以少說人間疾苦。只是后來,民間又有一說怕灶王爺喝醉了光說胡話,才改用飴糖黏住灶神的嘴。看來不管是先用“酒”還是后用“糖”,都是為了祈禱灶神能體察民間疾苦,多為人間造福。祭灶如此重要,祭灶使用的灶糖還成為醫病良藥,清代顧世澄所著《瘍醫大全》卷三十九《救急部》就記錄著一個救誤吞雞骨的方子,以“來年灶糖食之,自化。”崇明地區民間還流傳著“灶糖食之,頭不生瘡”的俗諺。
除了“酒” “糖”等,祀灶祭品還可以用時令蔬果。民國《寶山縣續志》卷五記載“醉司命夕供以茨姑、地栗及菱”,并且指出一種新趨向,即“現間民間習慣多有于二十三日送灶,二十四日掃除者”。這種新變化在崇明也有體現,在光緒《崇明縣志》卷四中開始記載著“二十三、四日掃屋塵,以糖餅祀灶”,民國《崇明縣志》卷四也有“二十三、四日,拂屋塵,以糖餅、蒔菇祀灶”的記載,但翻檢此前乾隆《寶山縣志》以及萬歷、康熙、雍正、乾隆各朝的《崇明縣志》都未提到臘月二十三日祀灶。另外,在我國其他地區還有“兵三民四” “官三民四”的說法。比如浙江瑞安地區,何勵生撰寫的《瑞安廢歷歲闌雜詠》就有一首詠道:“爆竹聲喧果物珍,兵三民四俗因陳;兒童不識年關迫,未到黃昏促送神。”一種解釋是軍戶祀灶是二十三,百姓祀灶是二十四;另一種解釋是北方祀灶是二十三,南方祀灶是二十四。那么,寶山、崇明地區在清末民初流行的臘月二十三送灶是否可以視作受到外來文化的影響,看來還得另作進一步研究。
在方志中同樣還令我疑惑的是,一般來說,婦女是灶頭的主要使用者,但在舉行祀灶這一儀式時婦女不能參加。明代弘治《上海志》稱“二十四日暮祠灶,謂送灶,婦女不得參”,正德《松江府志》稱“婦女不得參”,萬歷《崇明縣志》稱“十二月二十四日,男祀灶,女子不至”,到了民國,《續修金山縣志稿·輿地志》中仍是“二十四日暮祀灶,謂之送灶,婦女不得參”。是因傳統文化中的男女地位不同,還是為了回避“男女之嫌”?對于“婦女不得參”的說法還有待在方志中進一步考證。
臘月二十四除了祀灶之外,最為重要的就是除塵,也就是家庭衛生大掃除,方志中也稱之為“掃屋塵”或“除殘”。上海大多數地方是二十四日當天起打掃房間,也有個別地方在二十五日才開始打掃房間。同治《上海縣志》就有記載“二十五日俗謂諸佛下降,掃屋塵,曰除殘”。民國寶山地區也認為:“蓋必送灶而后掃除,以示不敢褻神之意,若先掃除而后送灶則誤矣。”另外清代寶山人周兆魚作《潛溪雜詠·送灶》詩云:“新篘糟 莫嫌渾,烏芋烏茨餞灶神,飽吃明朝二紅飯,燕泥落盡掃梁塵。”其中認為寶山地區是以二十四日為祭灶,二十五為掃除日。
當然掃除并不只是一天能解決的,因為老底子的臘月二十五日,那是忙得不得了的,在江南一帶就大多都有著食粥、接玉皇、燒松盆、照田財等多項習俗,其中最廣為知曉的是食口數粥。早在宋代著名詩人、蘇州人范成大的《臘月村田樂府十首并序》中就提到:“臘月二十五日,煮赤豆作糜,暮夜闔家同饗,云能辟瘟氣。雖遠出未歸者,亦留貯口分,至襁褓小兒及僮仆皆預,故名口數粥。”可見,口數粥中的口數即意為按照全家人口計算而來,哪怕外出遠門者,也要為他留下一口。其還著有《口數粥行》詩云:“家家臘月二十五,淅米如珠和豆煮。大杓轑鐺分口數,疫鬼聞香走無處。”同樣在明正德《松江府志》記載道:“舉家食赤豆粥,云辟瘟,出外者亦留以與之,名口數粥,兼餉親里之持喪者。”可見明清上海地區所食的口數粥與范成大所在的蘇州地區高度一致,就是用赤豆與雜米煮成粥,食后寓以來年清熱解毒、預防瘟病的祝愿。
實際上,除了在郊區部分地區還有食口數粥的習慣,另外接玉皇、燒松盆、照田財等傳統歲時節俗已漸漸消失在人們的生活中,包括光緒《青浦縣志》中曾記載著的“易荼壘” “插柏枝” “互炒豆” “燒蒼術辟瘟丹”等熱鬧的除夕活動也已不再有人提及。漸漸淡忘和忽略的傳統習俗已由時代賦予了新的內容,在人們感慨抱怨春節越來越沒有年味的時候,其實歲時節俗本來就是會隨著空間、時間變遷的,形成新的風俗。
從空間維度來看,同一時期內一地風俗會受到相鄰經濟、社會、文化更加發達地區的影響。明正德《松江府志》卷四記載“四時節物,略與吳門同”,可知古代上海地區受到蘇州的深刻影響,令其歲時節俗也與蘇州相仿。如果說此處記載的“略與吳門同”只是當時人們大致的共同感受,那么對于地處滬浙交界的金山,時人則給出了一個更為精確的說法。乾隆《金山縣志》卷十七中記載著“金邑地鄰西浙,凡諸風俗,類吳者十之三,類浙者十之七”,也就是說在清代的金山地區,風俗習慣的30%受到江蘇影響,70%受到浙江影響,吳越文化交匯交融于此地,長三角文化匯聚碰撞出金山地區豐富多元的民俗文化。
從時間維度來看,一地風俗亦會隨著時代發展而有所轉變,風俗成為反映時代變遷的標尺。明正德《松江府志》主編顧清就曾感慨“松之風俗,見于志者,幾變矣,觀其變,而世可知”。這種風俗的歷時性變化也引起了明代大文學家、崇禎《松江府志》主編陳繼儒的共鳴與擔憂:“吾松正德辛巳以來,日新月異,自儉入奢,即自盛入衰之兆也。”在崇禎《松江府志》中,他還一口氣歷數了鄉飲、婚娶、喪祭、贈賻、賓宴、冠髻、服飾、履襪、組繡、布縷、染色、幾案、輿蓋、舟楫、室廬、園林、迎送、緹帙、楮素、巫醫、方外、優劇、聲妓、僮豎等涉及衣、食、住、行、用等方面的24種巨變。從中我們也可以看到陳繼儒身處時代巨變洪流之中,依然保有作為修志人的一種使命擔當。
閱讀方志,讓我通過風俗的這些大同小異的呈現與梳理,感受到“大歷史”和“小歷史”、“大傳統”和“小傳統”、國家和地方之間的具體實踐的沖突、融合,同時也為我留下諸多疑問,有待進一步研究與探討,實乃此次春節節余之一樂。
(作者系市人大代表,金山區博物館館長,民盟金山區委副主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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